第九章 第一次见阳阳,是在三天前,那时我到振帆的店里给他送书,碰巧阳阳正在振 帆的店门口表演“站街”。后来我才知道,这是阳阳每天的保留演艺项目,只要有 华凌同行刺激他两句,他就会兴致勃勃地为大家来上一段“男妓拉客”。当时,他 像一根吊在干藤上的蔫丝瓜,极瘦削的身体上罩着一件深紫色V 领毛衣,一条松垮 的水洗白牛仔裤,一双看不出牌子的白色球鞋,汩汩冒出发旧的黄——极其萎靡不 振、不登大雅之堂的尿汤色。在阳阳左手的小拇指上,晃动着一串亮闪闪的钥匙, 右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右脚向后撩起,脚尖一下一下地磕着地板。 “来,来玩玩儿,哥,有地方,打炮一块一,包夜一块七,买一赠一,临走还 送打火机……”阳阳一面说,一面花枝乱颤、风情万种地扭动腰身,像风中的树枝, 再落上一只小鸟的重量就要折断了。 在他对面,站着几个店伙计,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看他大大的眼睛里像烧着一 团塑料薄膜,咔嚓咔嚓地冒着浊气。 见我走进店里,振帆迎过来叫我,站在门口的阳阳也看见了,他瞥了我一眼, 不动声色,顺势歪着身子翩然栖落在店里的椅子上。 “滚出去,我们这里不是鸡店,不欢迎你。”振帆似笑非笑地冲阳阳说。“哎 哟喂,蔡少爷,您忘性还真大,您都忘了昨晚您是怎么激情澎湃、欲仙欲死了吧?” 阳阳捏着兰花指,伸出的手臂柔美如鹅颈。 “你好好的,别乱说。这是我朋友,青青。青青,这是阳阳,在我对面那家店 上班,你把他当姐姐就好了,他晚上在夜店有演出,男扮女装,可好玩儿了,等我 忙过这几天,我们一起过去。” 阳阳庄重地伸出手,说:“大名阳阳,艺名白云飞。” “白云飞?”我问。 “男朋友起的。哎,青青,你真的是菜包子的朋友吗?”阳阳把脸侧向一边, 睥睨地盯着我。那串亮闪闪的钥匙一直在他指头上纠缠,像个钢管女郎。 “是啊,很好的朋友。”我回答。 “你怎么会和这么土的人交朋友啊?”他问。 “啊!” “你知道蔡振帆在我们这儿,大家都叫他什么吗?”阳阳的每一个眼神都不落 空,变着颜色地花样翻新,“蔡金链子!从他第一天来华凌上班,哦哟,天天脖子 上拴着一根这——么粗的大金项链,老远就看见那金子闪哪,我现在想想还是眼睛 疼。如果不是他运气好,上个月金链子丢了,我现在只能上大街当阿炳了,哪还能 在高级场所出卖色相呢?”阳阳飞快地说着:“还有呢,你看他腰上这根皮带,了 不起,LV呢!四千多块钱,我老跟他说,哎,峰峰啊,下回你要是路上遇着人打招 呼,你老远就先把肚子挺出去,然后说,嗨!您好么?我这根皮带可贵了呢。” 阳阳说着,便扑倒在蔡振帆的肩膀上,做出要吻他的模样。 蔡振帆腾地站起来,一把拎起阳阳,猛地一下把他推出了店去。“滚!贱货!” 蔡振帆笑着,语气带着硬邦邦的威胁。 “去你的,再贱也比你值钱。”阳阳站在店门口,双手叉腰,软绵绵地回应道 :“你以为有钱就有脸吗?像你这种暴发户土包子,就算浑身贴满人民币也还是那 么廉价。回头你娶媳妇装修房子,就用美金、欧元糊你家墙吧。哼!” “哎,我不穿的那几件衬衫已经给你收拾好了,什么时候要就赶紧吭声,我从 家带过来。”振帆说。 阳阳又带着如万贯家财在一场大火中悉数丧尽的迷离神色跑进了店里,一把搂 住振帆的脖子,侧脸紧紧贴在振帆的后脑勺上说:“我就知道你爱我。”振帆使劲 挣脱开,大骂:“你他妈的就是头牲口。” 阳阳突然安静下来,扑通坐进椅子里,双手交叉,轻轻将下巴搭在手背上,双 眼迷迷烁烁地说:“是啊,做我们这一行的就是命苦,不像你们这些公子小姐,哦 嚯——命太歹了哎!我就是一支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人尝。”说完便起身走了。 振帆回到椅子上,看着我说:“你觉得他有意思么?” “有意思。” “其实他特别命苦,他刚生下来,妈就死了,他爸又娶了一个,但是那女的从 小就得了小儿麻痹症,不会走路。阳阳出来工作的第三年他爸又死了。他告诉我,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后来发现当男同性恋很赚钱,他就变成这样了。他口才特别好, 谁都说不过他。我们俩身材比较,我是说比较接近,所以他问我要旧衣服穿,但他 特别唠叨,拿了衣服每回还骂我。”振帆又打开一罐咖啡,打从我进了店里坐下, 他已经喝下两罐子了。 “别喝了,巴尔扎克就是喝咖啡喝死掉的。” “巴尔扎克?他演过什么电影?” “他不是演员,他写过《人间喜剧》。” “哦,编剧啊。” 晚上在家,随手翻开一本讲禅宗的书,越读越觉得有意思。在第一百三十七页 迎头撞见一个故事。 神会问六祖:“佛法根源从何处出?”祖曰:“若论佛法本根源,一切众生心 里出。” 道悟又问:“如何是佛法大意?”师曰:“不得不知。”曰:“向上更有转处 也无?”师曰:“长空不疑白云飞。” 白云飞,听着像一阵可怕又凄凉的服丧的雨,鸿蒙寥廓,天地俱不醒。 半夜,天空飘起大雪,万事万物都已沉入昏沉醉梦。第二天清早,我跑去了修 建在水磨沟公园后门的清泉寺。雪还在似泼墨气势地下着,天懒云沉,石颓山瘦, 寺庙里寂静空旷,茫无人迹。 走下大殿石阶的时候,碰巧遇上外出归来的住持寂仁师傅。 初识寂仁师傅是上个月的事情。某天,我陪生病的古阿姨到庙里烧香,她的眼 睛已经基本丧失视力,我搀扶着她,慢慢走进寂仁师傅的房间。 “寂仁师傅,我这辈子也没干过一件伤天害理的事情,为什么变成个老瞎子? 生活不能自理,老是得麻烦别人,是不是我阿弥陀佛念少了?”古阿姨问。 寂仁师傅哈哈笑了,说:“你都到这个岁数了,得病是很正常的事情,我也有 糖尿病啊,一下跪磕头就头晕。你是不是眼压很高?” “就是,住了一个月医院了,眼压还是下不来。” “哎呀,你这人啊,我一看你就是性格太强了,肯定风风火火了一辈子,啥事 都要好,要个完美,所以到老了,身体就吃不消了,眼压高也是很正常的,你不必 太焦虑。” “我多念念阿弥陀佛能不能好?辛苦了一辈子,没想到到老了再多的钱也花不 动了。” “要是光靠念佛就能治病,那医院就全拆掉盖寺庙了。”寂仁师傅笑着说, “百病都可心药医,你这就是要强要出来的毛病,你说凡事能有多完美?你的日子 够不错了,出门车接车送,在家有人服侍,应该想着知足常乐呀。” “嗯,好,我就每天念他个八万遍阿弥陀佛。” 寂仁师傅愣住一下,接着慨叹着摇摇头:“哎呀,你本来就上火,再念个八万 遍,口焦舌燥,茶饭不思,不就更好不了了吗?不要在意到底念了多少遍,念经、 念佛号也只是为了静心,你要是带着任务念,如果任务完不成,你不就又动气了么?” “对,对……”古阿姨失落地笑笑,张嘴叹了口气。寂仁师傅只是静静地微笑 着坐在那里,不再发言,之后,我们便起身告辞了。 一开始,我以为寂仁师傅不会记得我,没料想他看见我之后,便招呼我说: “这么大雪还过来了啊?进屋暖和一会儿再走吧。” “好。”我又转身跟着寂仁师傅爬上了石阶。 “你那个阿姨好一些没有?” “没有,还在住院呢。她只是觉得她一辈子没做坏事,不该得这种病,太不公 平了。” “唉,世上哪有那么多绝对的公平呢?如果实在要讲公平,出了清泉寺左转, 一直往东走,到东山公墓去看看,这世上只有那里最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