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个人没有故乡,就等于死后没有棺材,隗三户在路上一路这么想。他在网上 看过“虎渡河人论坛”,一帮在外的老乡对本地的豆皮、锅盔(类似烧饼)、鲊胡 椒大力推崇,仿佛在家乡每天吃的就是这个,不过是对家乡的一种意淫罢了。 隗三户开着他的二手广州本田从广东回来,已是凌晨一点。他的车在路上坏了 三四次,本来十个小时的路程,跑出了十八个小时,人差不多散架了,身上是机油, 手上也是机油。在湖南境内,一次爆胎,差点冲进汨罗河中。还有一次发动机不明 原因地着火,要不是车上有个灭火器,车肯定烧成了一副骨架子。还有,一路开来, 减震器的原因,车摇头晃脑,蹦蹦跳跳,发出轰轰的猪叫声。若不是换了个减震器, 人肯定会疯。一个曾经的农民,现在被虚名蛊惑,企图抓回来一把乡人的艳羡和夸 赞甚而是嫉妒。让人嫉妒是很开心的事。村里老是受人欺负的隗结巴的儿子,冬天 没裤子穿的隗三户,在外面混得不错啊,竟开着小汽车回来了,这还不牛逼吗?其 实,两万多块钱的旧家伙,打肿脸充胖子,自欺欺人,自作自受,这样的破车,没 把人害死,还能指望一路跑出奔驰宝马的感觉? 隗三户终于回来了,回来却如走在异乡,没有一点儿回家的感觉。家乡已没有 了亲人,房子早卖掉了,已经拆了,承包地早就退了,心茫然而虚空,没有坝岸, 车不知往哪儿开,人往哪儿停。一阵汹涌的伤感向他袭来,车就慢了,在路上迟迟 疑疑。好在路上空旷,半夜三更,鬼都没一个。这个清明才真叫人断魂哩。路上似 有游荡的鬼魂、孤魂。是不是自己?自己就是一个孤魂野鬼。车子是热的,自己肯 定活着。是鬼魂一阵风就飘回来了,不会一路这么折腾。 不过,让他兴奋的是一浪一浪的油菜花的清香,开着车窗,那香味儿就一阵一 阵扑来,活像个妖冶调皮的女子,填满了他周围的空间。过去也未曾觉得它的香味 儿,只是离开时间长了,对故乡的气味敏感起来。满田里都是油菜,都是那黄色的 花,这闹闹嚷嚷的气氛,过去没有过,过去好像没栽种过这么多的油菜,油菜种得 也没这么好,这么高,这么茂盛。听说油菜籽今年价格不行,忧心的是种油菜的人, 对于回乡祭祖的诸多游子来说,这满原野的油菜花和香味儿,就是他们的乡愁,任 何惶然不安的心都将被打下去,取而代之的是高兴和激动。如果住在这油菜花海中 会是什么感觉……于是回乡建房的念头被灼灼地燃了起来,更加强烈了。 最早的念头缘于他去年一场大病。是在去年底,死里逃生。医院已下了病危通 知书。也不是狗日的什么绝症,脑膜炎,来得陡急,送进医院就昏迷不醒了,身上 出现大块紫斑,血压一度下降为零。他自己反正不知道了。更有甚者,脚指头一个 一个坏死。还能活过来,这只能证明隗家人没做过什么恶事,前世都是好人。当然 也可以说是生命力旺盛,视死如归。遭了这一劫,就不信什么卵的迷信了,人已是 在地狱门口兜了一圈,花去了五六万,七八个脚指头烂光了,走路绝对九晃十荡。 三周后出院,不出院这些年在外挣的几个辛苦银子,就要全部贡献给广州医院的医 学检验了。 还是说那场病,隗三户昏迷,接着下病危通知书,老婆除了哭,束手无策。平 常老婆只是个家庭妇女,一切听他的。没有亲戚六眷在身边,打电话后有一两个老 乡来看过,丢几百块钱安慰两下就走了,人家不可能陪在这里,各有各的事。若是 隗三户死了,那就像广州的一只苍蝇死了,说不定骨灰还弄不到老家去。等他病好 后,他就决定再怎么也要回老家去养老,在外太孤单。老婆也同意,有个什么事, 离家几千里,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的。回家一定要起个房子,现在有钱人都这 样,古代在外做官的,官做得多大也是这样,咱家乡的杨尚书,官做到三品了,死 了还是葬回来,老房子做得跟宫殿似的。但问题是能不能把地要回来,特别是要块 宅基地回来。 想回来踩青扫墓也是因这场病,想是不是父母的在天之灵在抱怨我,这么多年 都不回去看看他们给培个坟,烧个香,磕个头,如此不孝,就不保佑我了。清明之 前,几个广东的生意朋友都急急地准备打道回府扫墓。广东人说不管每年怎样都得 回乡扫墓。人亲自回去,这个是基本要求。隗三户知道广东人迷信,做生意的当官 的特别迷信。当然这也可以说是怀念祖先的一种感情。每年自己虽说没回乡,也会 买一堆数亿元的冥钞烧了,念几句父母的名字要他们来取钱。鬼是随叫随到的,比 坐火箭还快。但今年这么糊弄肯定不行了,必须亲自回去一趟。这就筹备买了个二 手车,假模假样,人模狗样地“衣锦还乡”。病后问过老婆,两个孩子在自己昏迷 后来看过他没有?老婆说伢读书,哪来时间看你。闻此天就黑了。假如我没醒过来, 两个孩子不就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我就走了?寒心呀,寒心呀。如今的孩子与父母感 情淡薄,以后老了找什么依靠?又不是国家的人靠国家。决定再怎么也要回老家养 老。虽说没了直系亲属,还有一些隔代的亲戚吧,还有一些乡亲,一些儿时的玩伴, 一些小学中学的同学吧。有个小灾小病不缺人来探望,嘘寒问暖,走走串串,就是 死了,还能埋在故士上,与父母在一起。人他娘的总是要死的,无论是美国总统还 是非洲难民,怎么阻挡都没用啊。 眼看就快要到镇上了,突然间发现路中间有一头牛!七想八想的,差一点没撞 上。以为是看走了眼,定眼一看是真的,还有一个牵牛人。深更半夜的,不让牛归 家?牵牛人牵着牛,车灯扫着了那人那牛,那牛眼闪闪发着绿光。猛踩刹车,吓出 一身臭汗。却突然见那个人甩开牛缰绳就跑,像兔子一样快,横着往路边跑,一下 子就钻进了高高的茂密的油菜地里。 怪事呀,怕我? 一想就明白了,牛是偷的,偷牛贼!训练过百米冲刺。 那牛直挺挺地站在路上,一动不动,像个傻逼。隗三户停下车,打开车门,去 看个究竟。牛是头水牛,当地也称白牛,红皮黑点,毛色金黄,蹄壳双角锃亮如乌 金,四五岁的牙口,眼珠饱满浑圆,亮如宝石,特别是头呈黄色,这可是牛中之王 啊。可也这么老实,像咱这儿的农民一样。 怎么办呢,这牛?不能走了让牛丢在这儿,偷牛贼肯定藏在田里,只等你走, 他还会牵去。牛定是偷的无疑了,牛不跟人走,就不是他的牛。心想丢牛的人家还 在睡梦里,醒来可要急死了。如今牛可是庄稼人的宝贝,又到了犁耙水响的时候。 等在这儿,等天亮寻牛人来?不行,才凌晨一点多钟,且又饥肠辘辘,又困又乏。 这儿也应是咱武家渊的地界了,离镇上也就两里地的样子,必须到镇上寻个旅店过 夜,还要弄点吃的填饱肚子,洗个热水澡。这牛咋办呢?打报警电话,半天没人接。 那就只有一个办法,车带着牛走。牛是认生的东西,不能在前头走,若是主人可以。 拖着牛走?试试。一只手开车,一只手在外牵绳。头伸出对着后头的牛大喊:“吁 ——”牛就走了,“喔——”牛就站住了。不愧为本地牛,还听得懂荆州方言。当 农民的感觉就回来了,人也兴奋了,睡意全消。慢慢开,慢慢吆喝,就像条虫在公 路上爬动。又不能大踩油门,牛总会犯迷糊,不听话,鼻桊儿都快拉翻。这么一手 牛一手车,要功夫啊,一身汗又下来了。就下车去劝说,你总得回家吧,老牛啊, 你妈妈喊你回家吃饭——这话是网上的一句笑语,很流行的,就这么喊了,吁——, 牛又走了。又大步流星走到了前头,把车拽得一梗一梗的。喔——喔!这样拉拉扯 扯,走走停停,走到镇上,已是三点多钟。累虚脱啦! 敲开一家临街的宾馆,将车和牛开拉进院子,长着一张搓板脸的老板娘眼瞪得 像两颗鳖蛋,说:“这、这是怎么回事?”隗三户叫她天亮后报警。问她找吃的, 结果吃了“来一桶”,就是来一盅,台湾人很夸张。汤汤水水唤醒了饥饿的肚子, 肚子喊声更大,轰轰隆隆的,只好就寝。 梦中混乱不堪,还在路上厮杀。突然被一阵广播声惊醒,是镇广播站的人喊话 :“哪个村民昨晚丢失了一头水牛,黑色的鼻栓,请到镇幸福宾馆来认领……哪个 村民昨晚丢失了一头水牛,黑色的鼻栓,请到镇幸福宾馆来认领……”反反复复。 老广播啊,还在啊!播音的也还是那个王站长,声音一点都没变。可隗三户太困, 又睡了过去。梦又是急流险滩,天上地下。后来一阵惊天动地的拍门声,差点儿心 肌梗塞,一个骨碌滚下床来,搓板女人已将房门捅开,一个驴脸男人就进来了。 “大……大雨书记兄!”差点没破口而出喊成诨名大驴。就是本村的书记村长 武大雨,还是他小学的同学哩。大驴脸长,腿短,小时总是受人欺负,叫他大驴。 人还很犟,犟的程度可用极品二字来形容。还是小孩时,与父亲犟了,站在冰坑里, 整整一天,冻得硬邦邦的,用牛都拖不上来,后来十几个人用锹才把他挖出来。 “三户啊隗老板,怎么感谢你呀!” “感谢我?” “咱村的牛啊,又回来了!牛跟你有缘,雷锋啊!你咋晓得是咱村的牛呢?” 我知道个鸡鸡,撞上的。 真没想到这么快就跟大驴打了照面,得赶快抓住机会,出手。正当大驴要退出 去的时候,先把在广州买的两条硬中华塞给了他。 “哎呀,不客气不客气……独独我们村没丢过牛,全镇丢得厉害,咱们村一直 保持治安先进,综合治理社会治安也是一票否决制,你可帮了我啊隗总。” 不是应付,好像是真的,真心话。了解他的人才知道,大驴有虚荣心,也是极 品。万事都想争个第一。听老乡说村委会的会议室挂满了各种奖励,从中央,到省 市县镇,一堆一堆的。要不咋叫省劳模、市人大代表呢。不容易,一个猪贩子。 到了楼下,牵着牛爱不释手的老农鸡啄米一样地谢恩。大驴说:“谢隗老板。” 又给隗三户说:“武爱秀的爹哩。” 是同学的爹,这就不用谢了。我哪是来要谢的呀,我撞着了,瞎猫碰死老鼠, 人家扔下的。 “哦,想起来了,三三,三三呀,小时候调皮,又聪明,偷过咱们家的黄瓜掉 进塘子里去过……”揭短啦。可是隗三户的心一震,老人叫上我的乳名儿了! 我是三三,我就是三三。这乳名儿有多少年没喊啦,我都忘记了,忘干净了, 我还有乳名儿?心里想哭。一个乳名儿,把自己和家乡紧紧联系起来了。 “武伯,武伯,不用谢,没什么。”人一激动就想流泪,话就没了。在外谋生, 红尘暴土,凶险莫测,你来我往,就跟斗兽似的,甭说乳名儿,就是大名也忘了, 只是条在滚滚车流中寻路走的狗而已。给武伯递烟。大驴递烟。亲切,家乡,家乡 人,故土上。那两条烟在大驴腋下,用黑塑料袋卷好了的,隗三户就说中午请大伙 吃饭。 “早都没过呢,还午饭。”大驴说。 “我请你们喝早酒去。”武伯拉着书记和隗三户就走,膀子都要拉脱臼了。这 老人的一把劲! 荆州人有喝早酒的习惯,早晨眼睛一睁,一碗面、二两酒就下了肚。或是一块 锅盔,一瓶啤酒,对着瓶子就吹了。打个嗝,吐着酒气,干活儿去。 这一碗面是要吃的,这二两酒是得喝的。牛肉面,辣兮兮,二两“监利荞酒”, 绿茵茵的,苦中带甜,好喝。大驴不喝,说有糖尿病。他脸皮浮肿,神情黯然,嘴 唇青乌,是有病在身。前两年大驴去广州时隗三户就知道,但不知多严重。其实隗 三户也是不能喝酒的,大病后就戒了。但今天在老家他得喝点。在老家,生命就不 重要了,感情重要。 “我呢,三高,血糖,血脂,血压,全高了。”大驴拿出一个很细的针管来, “每天自己打一针。有一次在市里开会,在洗手间打针,被抓起来了,还以为我在 注射毒品哩,嘿嘿嘿。喝坏了么,作死地喝,不喝如今你能办事?上面全是大老爷, 咱们乡下小村官有个什么本事?什么资源?就是个拼酒量的事。这几天,搞我的猪 场沼气大项目天天喝得半死,不喝人家凭什么把钱给你?跟你无亲无故的。” “是呀是呀,你的猪场发展蛮大了么!” “马虎相,万把头的存栏。母猪加大猪加子猪加保育猪,一起。哪能跟你们在 外头比,你们是做大生意的,咱是小农经济咧。” 大驴话中有话。或者只是他多心吧。话中就是两年前去广州,我小气了呗,捐 村里少了呗。可当着武伯的面又不好拿出来——他是准备了的,再补捐一一点。这 肯定要见面礼,再说有大事要求他。是捐给村里还是给他本人?模糊奉上。但这要 一对一,当着别的人就不好“捐”了。 “我有事要找你的大雨书记兄,什么时候去看看嫂子。”他说。 “不看了不用看,这些天全家都在猪场忙,今年春天荆州大猪瘟咧,别的猪场 死了不少猪,我们要严防死守。去年我就死了一千多头……”他轻松地说。在炫耀 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