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老婆发短信来说,干脆就回来。 他没回答,没回信。老婆也认了武家渊这一方不是咱的家啦。 雨和风压下了那些臭味。细雨蒙蒙。油菜的籽荚已经洗出剑光,蚕豆花在雨中 跃跃欲试,毫不颓败,燕子在雨中忽高忽低地飞。杨树上,几只鸟又蹦又跳。水田 已经翻耕,正准备耙后插秧,还有人陷在田里耕田,塑料雨衣在雨中翻飞。秧鸡在 田里叮叮咚咚地叫,响亮无比。家鸡们躲在屋檐下,一副生不逢时的样子,缩着打 湿的颈子无事可做。村庄湿漉漉的,黏糊糊的。一条狗浑身精湿昂首挺胸地从猪场 走过来,又走过去,不知去向何方。它突然在一片茂盛的野芹菜那儿撩起后腿撒起 尿来。青葱的田野上,好像有什么阴谋似的。 因为太静了。什么事都没有,因为圈地在这儿悄悄地结束了。他想他得扯一些 野芹菜带回广州去,炒腊肉。野芹菜没有被圈进去。表嫂已给他备下了两刀腊肉。 他还看到了镇上有一个店卖腊肉,好久没吃老家的腊肉了,这回有车,多带点回去。 还有豆皮子。表嫂也准备了十斤,够了。鲊胡椒也有一塑料袋,也够了。 但是我不能回去,现在,还没有到完全绝望的时候。我要找到他。大驴,当面 锣,对面鼓,把话说清楚。要钱没了,要命……我也不跟你拼命。 是在村委会逮住大驴的,大驴好像真病了,裹着厚厚的棉袄,脸色非常难看, 像涂了一层灶灰。一打听才知道,昨晚又有偷牛贼进村了,后来好不容易把一头牛 撵回来。难怪听到昨夜有敲锣的声音,以为是清明人家做法事呢。听见大驴在那儿 唠叨说到今年全省先进行政村评选,包括计划生育和社会治安综合治理都是一票否 决制,村里有人报案你就完了,差一点出了大事。现在他还在申报“全省生猪养殖 第一村”、“垒省沼气第一村”。那些牌子真是布满了四壁,但苍蝇很多,进进出 出,因为离猪场太近。 “……盗贼太疯狂啦,竟把人家里的墙打了个洞把牛牵走了。要不是给撞着… …隗总也给撞着搞回了一头。一头就完了,没把我整死……”他在那儿发脾气, “我们要装至少一百盏路灯,三十个摄像头,你捐的这一万我全部用在这上面,你 还要回广州帮我们宣传一下,让他们支持村里的亮化工程……” 他又准备走。他是决定要躲我的。隗三户就死死盯住他,盯到卫生间里,在外 头一个角落,没人,这正好。 “大雨书记……” 大驴可能有前列腺问题,细水长流地排泄,“你们在外几百万几千万地赚,现 在应该是回报家乡,不能找村里伸手啊。给你十亩,要让村民退出来给你,老百姓 在家遭孽,又赚不到什么钱,像你们这些有能耐的人都外出了,在家的都是老弱病 残,脑瓜子不是很灵光的,没能耐的,他们在家守着咱们这个村。都出去,那不没 武家渊了?得亏他们保住了咱们村子,是不是?在家种田的,自从盘古开天地就是 种田,你割他两亩,他割他两亩,人家吃什么?”他甩着怏怏的尿器,收进裤子里。 这一泡尿,这一番话,都是滴水不漏,貌似无懈可击。问题是你们占了大量的 田,是你们,我又不找农民要。再者,在家种田的遭孽,我们就不遭孽?我们的钱 是抢来的?我们这些离乡背井的人,应该比他们更苦更遭孽。可也不能这样说出口, 还是拦住他,赔笑脸地拍着夏圣水供应的那本《中华人民共和国农村土地承包法》, 指着说:“老同学啊,你做做好事救我一命。我不拿国家的政策来压你,我只讲咱 们老同学的交情好不好?” “呵呵,”大驴尴尬地笑,被逼得有点站下坡,后头就是沟渠,“你念我听看 看。” “……第五条:任何组织和个人不得剥夺和非法限制农村集体经济组织成员承 包土地的权利。” “哦,这个对。还有啵?” “第十四条第一款:维护承包方的土地承包经营权,不得非法变更解除承包合 同……” 话音刚落,大驴马上接上了:“是你先解除的。” “我?” “当时你不交钱。这不就解除了合同?”他把那小本儿抓过去,翻开一页,点 着一条递给隗三户说,“你再给我念这一条,第二十九条看……” 隗三户小声地念道:“……承包期内,自愿将承包地交回发包方的,在承包期 内不得再要求承包土地……” “你念大声点。”大驴得意洋洋,他的嘴都笑歪了,死鱼样的眼珠子突然放射 出光亮。 “我没有将承包地交回发包方呀。”隗三户说。 “那你说我们不找你要钱,你不找我们要地,是说了么?” “这个……当时是说了,当时是特殊情况,负担重。” “但不管怎样你不要地了就是交回了,由我们给你交钱就是收回了。” 隗三户怎么说呢?这是事实。可好像又不是事实。当时哪个不是想甩了地?为 什么有的人又要回了地?他就说了。可大驴说人家搞到前头了,现在没地了。你为 什么前几年不回来说这个事呢? 前几年,前几年我还没病哩,没差一点死掉啊。 说到后来,气急的隗三户把这样的话都说了:“老同学,你总得给我一块埋我 的地方吧?” 大驴说:“三户你都说的啥呀,年纪轻轻的,我这里保证,你死了我一定给你 一块好墓地,只要你瞧得起这里埋回来。” 找到夏圣水是在镇上一家餐馆的二楼,四个人正在酣战。是电动麻将,仿佛有 许多人伺候着,专为他们洗牌,剩下的就是看他们各自的本事激战了。烟头丢了一 地,钱张牙舞爪地堆在各自面前。夏圣水劝他:“……哎哟,急个么事唦,没田就 没田,像我们没有田的还只拿几百块一个月的,不是照样的过?比你们跟大驴过得 还舒服些。喝点小酒打点麻将过点小日子,不晓得几快活!” 另一个补充说:“还吃点小鱼小虾,玩点小姐。” “小和一盘!”夏圣水推倒了麻将。 于是开钱,于是推麻将入坑,于是按按钮,于是麻将机叽叽啦啦动了起来,另 一副洗好的牌送了上来。于是再按按钮甩点子,于是定庄再起牌,于是再一盘厮杀 又开始了。隗三户不打牌,他始终不清楚这其中的奥妙,麻将机是怎么在下面将这 些牌翻扑过来的?怎么有这大的本事? “地这个东西是很难要回来的。”有人说。 有人对夏圣水说:“你带隗总去找找镇里的邓书记看看。” “那还坏些,”夏圣水说,“镇里现在要靠武大雨武家渊村评‘全国生猪养殖 十大乡镇’,全镇要发展到一百万头生猪,你说邓书记替谁说话?不中!” “你给武书记说说唦. ”有人说。 “这家伙我还没逮住他,手机这两天又经常关机,不知何事。土地这个事,你 怎么说他也不会软的。他还巴不得再要一千亩,一寸也不会让出来的,我还不晓得 他的。”夏圣水说。 “你是不肯帮忙。”有人激将。 “好好,我去帮忙。”夏圣水扒了麻将拿上钱就起身。 那几个人反应过来后急了,“哎哎,你是怎么回事?赢了想溜?”有人就拉他 的膀子,有人要掏他荷包。 “我跟你们把下面的老板娘找来陪,晚上我请你们吃土鸡火锅,去去就来……” 走出餐馆,夏圣水说:“你不来我还逃不出,这几个人赢了呵呵笑,输了不让 走。常常把我拖着打三天三夜。” “不休息?” “不休息。” “那可要身体啊。” “没有个好身体你现在还想在中国混!” “现在这里打麻将的风好像很盛啊?” “唉,胸无大志,胸无大志。” “我不是这个意思,要注意身体啊。” “身体这东西蛮贱的,不要娇惯它,你不打麻将,你还出了大事。听我的,打 点麻将,心情舒畅,百病不生,嘿嘿。”然后交待他,“千万莫在邓书记面前说大 驴坏话,很简单的事我告诉你,邓书记老婆就在他场里当会计,几个亲戚在那儿打 工……” 他是故意要让隗三户心冷的,搞得隗三户踟蹰不前了。 夏圣水问他带了第二轮承包合同没有,隗三户说带了,他要他停下车,“拿给 我看看。” 夏圣水眯着睁不开的眼睛看了之后,说:“是九八年三月。我跟你讲三户,国 家有这么个政策,九七年以前抛荒的你丢了田,村里不管;九七年九月后,也就是 第一轮承包到期为止,你再续签的承包合同,抛荒后由村里处理了的,可以要回来。” “是不是啊?”隗三户惊喜,他终于有了柳暗花明的感觉,“你怎么早不告诉 我?” 夏圣水马上泼冷水:“我本来不想讲的,讲了白讲。你不是没交几年的税费和 三提五统?你不是过去说了村里不找你要钱你不找村里要地的?你就等于先行解除 了合同。” “那是口头说的,不算数呀。” 夏圣水摇头,“嘿嘿,算不算数,你说了不算数。”又说,“地的问题,他真 的没有了,你要跟他大驴打官司。几年磨不死你。就算赢了,也没地给你,不能执 行。何况你能赢么?你现在人生地不熟,十几年没回了,跟个外乡人有什么两样? 他现在全是通的,人称路路通,这是要靠长期经营的。就算把地给你,你人全得罪 光了,你住这里还有什么意思?我说三户,还不如在镇上买个房子,生活玩乐都比 村里方便。你们那个村里,不是我说,请我去住我都不去,臭气熏天,苍蝇成堆, 是人住的地方?就是个大猪圈!以后还要发展。你想窄了老兄!再者你这里要房干 什么?广州好好的,冬天没我们这里冷,夏天又没我们这里热,舒服死了,都想往 那边住,哪儿不是中国?比我们这儿肯定强万倍。你要那个每年出租的两千元打鬼, 别人还说你小气,不像个千万富翁……” “我哪是个千万富翁唦!瞎传的!”他心里在滴血,喊。气全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