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表哥表嫂已经给他准备好了大包小裹。表嫂已经把洗好的衣裳放到了卫生间要 他洗澡的。他突然觉得应该回去了,应该走了。他先去看了两个远房亲戚,车只能 开到大路上,小路表哥打电筒陪他。表哥说你想搬回来,别人想搬走。有本事的都 搬走了。他说他姑娘要他们二老去荆州城住,但现在这几亩田还得人种,就扯住了, 还能收点钱。现在种田又不辛苦,全是机械。就一个插秧没用机器,今年他是抛秧, 也不累,不弯腰。打田用旋耕机,除草用除草剂,割谷用收割机。现在听说他这一 片几十家的地大驴都要搞猪场的,到时包给他,每年得点钱,到荆州住比这里好些, 这里也没了个好空气…… 他是在晚上十一点多钟离开表哥家的。归心似箭。野外的虫吟声非常嘈杂,它 们可能是癞蛤蟆、地咕子。想一早走,睡不着,就临时决定夜里走。加上接到老婆 宝琴的信,说儿子这次考试都考了高分,语文数学都是九十几。他急切想见到自己 的一双儿女。当然包括鬼精鬼精的半夜网上偷菜的女儿。仿佛离开他们很久了。另 外,趁着晚上还在发热的酒劲儿,开个夜车兜兜风,这几天太憋闷啦,有透不过气 来的感觉,加上这臭味,人的肺部全充斥着秽气,得吐出来。晚上车少,可开快些。 别憋死在这儿! 他穿衣给表哥表嫂说走了,脚一踩油门,车子就飙上了路,远去了。 经过养猪场的时候,他朝外啐了一口,停车出来,又啐了一日,去自己的胞衣 屋场,老屋。自己的魂儿在这里哩。跪下么?不跪。决不跪。 他穿过小镇,上了河堤,转了一圈,让那一线白白的河水划过心间,留下一点 温润的尾光,然后上了公路,心情轻松地向南开去。他估算着明天上午就到家了。 这是一个很不错的夜晚,没有月亮,也没有雨。如果半路觉着困了,可以停下来在 车上睡一觉。 又是一个很深静的夜,公路上没一个人、一辆车。这是一条被各种车辆蹂躏过 的乡镇公路,两旁的树有些荒密。正加档踩油门,发现正前方有黑影。 看清了,又是一头牛,一个人。 跟上次几乎一模一样,那个人丢开牛绳就跑。不同的是,那个人不往路边的油 菜地里跑,却是往前面跑。是小跑,跑跑停停,而且边跑边朝后头看。后来干脆停 了下来。他是在试探?他是舍不得?好不容易偷一头牛,他妈的碰上了一辆车一个 人,坏了我的好事。 隗三户只能将车停下来。因为牛总是苕瞪瞪的,站在公路中间挡了他的道儿, 车绕不适去。牛没人吆喝就不走啦,一动不动,像一尊黑煞,两只眼睛在车灯里闪 着野兽一样的绿光,令人发怵。隗三户心里对那人说你个傻逼,你把牛牵着闪开不 跑,给我让个路,我又不知道你的牛是偷的。看来老话说得对,还是做贼心虚呀。 这是一个偷牛贼是没有疑问的,不可能牵自己的牛见了人就跑。 那偷牛贼不走,站在那儿,他本来想大喝一声把那人赶跑的,然后再把牛…… 可他没吭声,牵上牛绳却对着远远的灯柱中的那个人这样喊:“哎,伙计,你跑个 么事唦,牛都不要了?”他想把牛交到那人手里,那个偷牛贼手里。他是带着一种 发泄的快感这样喊的。当他喊“伙计”把牛绳高高扬起的时候,招手的时候,他有 一种快感。 那个人,那个偷牛贼站着还是不动,像雷打痴了一样。是在审度,迟疑。 当隗三户把牛牵着向他慢慢走去,靠近,牛绳再一次扬起,非常肯定地示意那 个人来接时,就见一道寒光一闪,偷牛贼突然从袖笼子里滑出一把亮晃晃的尖刀! 偷牛贼一定以为这人是来使圈套抓他的!或者因为惶恐,那刀像一条鱼一翻,只听 见“扑哧”一声,那个东西就坚挺地扎进了他的身体。他胸口突然有一种豁然开朗 的感觉,顿觉爽亮了,这几天的憋闷呼呼地涌了出来,一扫而空。刚好刺到他最痛 的位置。他睁大眼睛盯着那个人,那个偷牛贼,想看清他,把他记着。没有任何特 征,就是一个家乡常见的农民,农民的装束和农民的形象,农民的表情,土麻啦叽 的、传统的、老实本分却又带着一股崭新的凶机与决绝……他突然想,这下就可以 死在家乡了。这下终于就有个他想埋的地方埋他了。一切都解决了。解决得这么容 易,解决得这么彻底,这么突然,这么迅速,简单。他倒在路上。这时风向转了, 没有什么臭味,或者离猪场渐渐远了。他艰难却深深地呼吸着,漆黑深沉的夜里, 从田野上吹来的风,带来了油菜花、荠菜花、蒲公英花和野樱桃花、野芹菜、野苜 蓿花,以及植物和水面的香味,清新无比。这香味儿抚摸着他,像母亲抚摸一个孩 子,一个万里归来的游子。他牢牢地用鼻子吸嗅着,抓住这种气味,沉醉地吸着, 因为脸贴着大地,吸得透心沁骨。从没有这么近地吸吮土地的气味。他吸着,直到 把所有田野的气味都吸进体内。谁在那儿喊“三三”呢?“三三,三三……”谁在 那儿大声急切地喊?他终于满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