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张冲他爸张红旗是从清早起来以后开始走步的。他面无表情一声不吭,从屋子 到院子从院子到屋子出来进去进去出来就这么来回走,像得了走步症一样,不吃不 喝。走过了早饭时间,走过了午饭时间,依然没有停下来的迹象,还在走。 张冲他妈文兰一直跟着他。张红旗走了多长时间,她就跟了多长时间。 她到底还是跟不动了。 这不奇怪。这就像疯子发疯的时候比常人更有力气一样。何况,文兰并不比张 红旗更有力气。就算文兰很有力气,就算文兰和张红旗一样也忘掉了饥渴,她要跟 着一门心思走步的张红旗走步,到底还是跟不动的。 她站住了。 她鼓着力气喊了一声:“我腿困了!” 张红旗没听见一样,还在走。 走步和散步是不一样的,尤其是张红旗这样的走步,脚上带着风,一步不停, 快而不乱,一样的节奏,一样的脚力。如果只在原地,不来回走,就该叫踩踏。 腾,腾,腾,腾……头上满是渗出来的汗珠子。 文兰又喊了一声:“头上那么多汗难道你不难受?” 腾,腾,腾,腾…… “你不难受我看着难受!” 腾,腾,腾,腾…… “难道你不放电影去了?” 腾,腾,腾,腾……张红旗绕着那块捶布石头转圈子踩踏着。院子正中有一块 四方四正的青色捶布石头,断成了两截,呈V 字形折在四个砖头摞成的腿子之间。 文兰不跟他了。她觉得跟着他绕着捶布石头腾腾腾腾转圈子太可笑。还有,凭 她的经验,张红旗的走步要到尾声了。 她没有想错。张红旗只绕了三圈,然后就走到了院子的东墙跟前,停住了,长 吸了一口气,然后就大叫了三声:唼!唼!唼!短促而有力。然后,又用他的头朝 墙上连撞了三下:咣!咣!咣!同样短促而有力。 文兰这才知道,她只想对了一半。张红旗的走步确实停止了,但张红旗停止走 步以后的唼唼唼和紧接着的咣咣咣却是她没想到的。更想不到张红旗的三声唼是后 边那三声咣的前奏。 她立刻直了眼,同时张大的嘴里像蹦豌豆一样喷出一串声音:“哟哟哟哟……” 只听声音不看表情身形,会以为她在叫床。文兰叫床叫到高潮的时候,也会发 出这样的声音,但眼睛是挤闭着的,身子在张红旗的身子底下,头朝一边偏拉着, 拉皮筋一样,边叫边拉:哟哟哟哟…… 张红旗用一只手扶着墙,伸出另一只手,朝文兰搓了一下手指头,制止了文兰 的惊叫。文兰收住了声,嘴还是张着的,眼睛也睁着,看着张红旗。她想过去扶他, 看张红旗没有让她过去的意思,就没动。事后想来,张红旗是对的,要扶一个使劲 撞过墙的人,墙比人要稳要牢靠得多。 “晕了?” 张红旗没点头也没摇头。 “疼不?” 张红旗让墙扶着他,一动不动。他在等待。文兰不再问了,和张红旗一起等着, 等张红旗的晕和疼从他的头里边慢慢往下沉淀,消散。 就这么,张冲他爸张红旗和张冲他妈文兰,一个让墙扶着,一个在院子中间站 着,等着,很安静。太阳像路过的,一边往西走一边看着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有心没心地有点狐疑有点遗憾地走远了。 这就到了傍晚。 张红旗的晕疼终于过去了。不再晕疼的张红旗把自己从墙上推开,大踏着步进 了屋,蹬掉脚上的鞋,跳上炕抡开被子,把他的身子和头一起捂了进去。 文兰化了一茶缸蜂蜜水,端着,坐在炕沿上,隔一会儿摇一下被子里的张红旗 :“起来嘛,起来喝几口蜂蜜水,你一天没吃没喝了,我手都端困了嗯啊。” 文兰不只是让他起来喝蜂蜜水。双庙村死了人,明天一大早入土,张红旗今晚 要去给人家放电影。 “起来,快起来,应人事不误人事,天快黑了,误了人家的事咱就不诚信了嘛 嗯啊。” 文兰没说吃饭,因为请电影的不但出钱也管饭。 “嗯啊嗯啊快嘛,蜂蜜水凉了对胃不好嘛嗯啊。” 张红旗是突然从被子里坐起来的,不但吓了文兰一跳,也撞着了文兰端着的蜂 蜜水茶缸。茶缸像受惊的麻雀一样从文兰手里飞了出去。 “哟哟哟哟!”文兰趔着身子跳了一下。 咣当。茶缸撞在了墙上,滚到了屋门边的地上了。 “你听着!”张红旗终于出声了。 文兰把眼睛从茶缸转到了张红旗的脸上,手捂着胸口,想让蹦跳的心平稳一些。 没法平稳,因为她看见张红旗不但脸色很吓人,还用手指头指着她的鼻尖:“他不 是我毬日下的!” 这就是张红旗出声以后说给文兰的话。 然后,张红旗像敲鼓一样点着手指头一字一顿地又说了一遍:“他!不!是! 我!毬!日!下!的!” 文兰立刻蒙了,眼睛不聚焦了。她恍恍惚惚看见张红旗掀掉被子,跳下炕,分 别找到他的两只鞋,把脚塞进去,出屋去了,好像在发动他的三轮摩托车。 文兰很快就从恍惚中醒过神来:“为啥?” 她冲到屋门外,看见大门已经打开,张红旗骑在三摩上,正点火摇手把。 “为啥不是?唼?”文兰满脸涨红,向张红旗发出愤怒的质问。 又加了一句:“你得给我说清楚为啥不是!” 张红旗没有理会,也不屑理会。他和他的三轮摩托带着那台十六毫米电影放映 机从大门里呼啸而去。 文兰追出大门,大声叫着张红旗的名字:“张红旗你也给我听着,他是你毬日 下的!” 她不知道张红旗听见没有,总之,直到看不见了,张红旗也没回一下头。 这时候的文兰已不只是愤怒了,因为张红旗的话以及说话的态度不仅歪曲事实, 也使她受到了羞辱。两种情绪交杂在一起,都很强烈并相互作用着,可以简称为羞 愤。 张红旗从走步叫喊撞墙到指着文兰的鼻子说“他不是我毬日下的”,并非装疯 作怪,而是情绪储蓄的一次爆发。他有储蓄的习惯。他的储蓄是多种多样的。他多 样的储蓄得益于童年的经历。 那时候,谁能往自己的胃里多装进一些吃物,哪怕是一碗稀汤,哪怕是半截胡 萝卜,或者几片菜叶子,谁的腿脚就能比别的人多坚持一会儿,即使要昏倒,也是 最后一个。 就是上世纪全中国人民饿肚子的那几年,史称“三年困难时期”,也叫“三年 自然灾害”。那时候的张红旗虽然只有几岁,但记忆是清晰的,是过来人。 不是所有的过来人都能从特殊的经历中得到特别的启示,把往胃里多装吃物和 储蓄连在一起,并养成储蓄的习惯。张红旗他爸张贵民就没有。他也往自己的胃里 储蓄过吃物,并因此获益,但他的获益只是即时性的,没有对将来产生影响。产生 影响的是他的儿子张红旗。 既然储蓄可以使人获益,为什么不能养成储蓄的习惯呢? 张红旗养成了,并发扬光大了:储蓄食物,储蓄钱财,储蓄情绪,储蓄精力。 他不知从哪儿得了一样知识,认为男人的精力和精有关,性与命有关:精力精力, 有精才有力,性命性命,没了性也就没了命,活着也是白活。就因为得了这样的知 识。“精”也在他的储蓄之列。他经常把养精蓄锐改说成蓄精养锐。 事实上,张红旗的每一种储蓄都在他人生历程的节坎上显现过威力。 以钱财来说,没有钱财的储蓄,他就不可能盖房娶媳妇,不可能在改革开放以 后成为村上第一个买奶牛的人,不可能拥有一台十六毫米电影放映机,使他成为方 圆十几个村庄人人皆知的“放电影的张红旗”,不可能在更晚一些的后来在他家旁 边另盖一间屋,让它成为村里的小卖部。 甚至,比他小八岁的文兰也不会嫁给他的。 张红旗三十岁才结婚。这么晚结婚,在他和他的家人,都是不太光彩的。怪谁 呢?都怪他自己!这是他爸张贵民的说法。“他名声大嘛。他驴日的从小就有名声 了嘛。”每一次提亲失败。他爸都会这么说。也有村人点头。可见,村人是认同他 爸的说法的。 他自己呢?他会摸着后脑勺给村人和他爸笑。他说就是就是,咱小时候没把形 象工程做好。他爸说你看你脸皮多厚你还笑。他说那我也不能哭啊,要是能哭来一 个媳妇,我就从早到晚天天哭。又说,我不是在重做形象嘛。 张红旗的少年时代是在举世瞩目的“文化大革命”中度过的。有人说“文化大 革命”是青少年的狂欢。也上学,但主要是狂欢。直到中学毕业,张红旗都是村里 的娃娃头,经常领着村里的孩子剜草拾雁粪,和外村的孩子们开火。远距离开火的 武器是弹弓砖块石块瓦片,近距离用镰刀和小铁铲,扭在一起了就用腿脚和拳头。 一次近距离开火的时候,张红旗把他剜草的老笨镰撇了过去,镰刀砍进了一个孩子 的脚后跟,小孩儿因此成了跛脚。另一次近距离开火时,他情急之下使用了远距离 开火的武器,撇过去一块石头,让一个小孩成了终身只能用一只眼睛看世界的人。 就凭着这一镰一石,张红旗有了名声。 名声也是一种储蓄,可称之为声誉储蓄。当然,那时候的张红旗还没有后来的 储蓄意识,但没有意识的储蓄不会因为没意识而失去它的作用。张红旗从二十岁开 始提亲,历经十年,每一次引来的都是对方的一串惊呼:啊啊是南仁村的张红旗啊, 啊……然后是摇头,一边摇头一边支吾,然后就没有了后续。直到三十岁的时候, 他才遇上了文兰。 文兰她爷死了,请张红旗放电影。张红旗记得很清楚,那天晚上他带去的是一 部老电影,叫《柳堡的故事》。放完电影吃饭,是文兰招呼的。文兰穿着白孝衫, 头上顶着一方孝巾,前边坠着几个小棉球,用张红旗后来的话说,就是可好看可好 看,但眼睛哭肿了。她把饭菜放上桌子,转身要走的时候,张红旗突然冒了一句: “别哭啊你。” 文兰站住了,扭头看着他。他就不失时机地又说了好几句。 他说:“你爷都活过八十岁了,是喜丧啊。” 他说:“喜丧当然也要哭,但不能你这么个哭,把好好的一对猫眼眼哭成了肿 眼泡儿。” 他说:“当然,好看的眼睛哭肿了也还是好看的,我只是说你哭的时候要想着 你爷是喜丧。” 他又用刚放过的电影比例子,说:“你看电影上那个姑娘,心上人要去打仗了, 人家还踩着风车唱歌呢。这就叫乐观向上。” “你可真有意思。” 文兰离开的时候说了这么一句。 就因为文兰的这一句话,张红旗上心了。 这时的他也有了上心的资本,奶牛呀,放映机呀,三轮摩托呀,都是。 然后,上了心的张红旗就展开了全方位的努力,到底把水萝卜一样的文兰娶到 了他家的炕上。 然后就是新婚之夜。 据对门的二嫂菊艳说,第二天大清早,她看见新娘文兰头发蓬乱衣服不整,是 扶着墙从新房里一步一步挪出来的。她哟哟哟哟惊叫着跑过去问文兰:咋了,你咋 了?白天还好好的,一晚上就咋了吗?她上下打量着文兰,这才发现文兰不光是衣 服和头发不对劲,腿脚也不对劲,软得像面条一样,抉着墙不敢松手,一松手就会 溜下去。 “咋整的,红旗咋整的吗?”二嫂胡乱扭着头想看见红旗,没看见,就又看文 兰了。 “咋整的?”二嫂一脸的关切。 文兰的回答像微风一样轻:“他说他有三十年的储蓄,我以为是钱……” 文兰给了二嫂一个笑。 二嫂愣了一会儿,突然明白了。她啊哈哈哈啊哈哈哈笑着叫着拍屁股打腿,一 直笑跳到了街上,还在拍着打着叫着笑着,足足笑了半个时辰,把她自己和整条村 街都笑圆了:“啊哈哈哈你个张红旗……啊哈哈哈好你个张红旗……” 菊艳二嫂的这一番说辞很快在村上传播开来。这是一种享受,因为说者和听者 都在说听时加带了自己的经验和想象。有人想让这种享受升级,就拉着二嫂找红旗 和文兰对质。二嫂就会把她的说辞重说一遍,说完后还会加一句:“文兰你敢说我 是胡编的啊哈哈哈。” 文兰好像在极力否认:“咦,二嫂!咦,二嫂!” 脸红到脖子和耳朵了,伸手要捏拿二嫂。二嫂一下一下往后闪着:“你敢说你 头发不乱啊哈哈哈……你敢说你没扶墙啊哈哈哈……” 张红旗不承认也不否认,摸着后脑勺在笑:“呵,呵呵,呵呵。” 文兰可以否认二嫂说辞的真实性,却不能否认张红旗储蓄的威力。她不再扶墙 了。她很快就感受到了只有女人才能感受到的那种难以言说的快乐。她很会享受: 哦,啊,嗅嗅,哟哟哟哟…… 她叫床的声音比唱戏还要复杂,比唱戏更具表现力,分不清是花音还是哭音, 让满身汗水的张红旗心里忽儿忽儿的,像贪吃的孩子。越吃越香越想吃,抱着碗不 愿松手。 “我就爱听你这声!” “哦哦……” “你可真是个水萝卜!” “噢……” “我真想咬你,我要咬了啊——” “哟哟哟哟……” 文兰像拉皮筋一样扭脖子了。 结果是女儿梅梅的出生。 然后,张红旗他爸张贵民就搬出去和大儿子住了。 有人问张红旗:“知道老两口为啥要搬走么?” 张红旗说:“知道。” “为啥?” “不告诉你。” 又问:“知道你妈是咋说的?” “咋说的?” “你妈说她生了几个娃连个声气也没有,你和文兰每天晚上驴踢仗一样又踢腾 又喊叫,生了一个,还是个女的!” 张红旗说:“就是就是,我爸说我妈想让文兰生男娃。” 有些话张红旗是在心里说的:“说驴踢仗一样也没错。说踢腾和喊叫与成果的 大小和理想的程度不成比例也是事实。我蓄精养锐嘛。我继续嘛。老人听不惯儿媳 妇的叫声是可以理解的,人和人不一样,一个时代和另一个时代的人更不一样。” 张红旗这一次的蓄精养锐和他近十年娶不到媳妇的蓄精养锐有某种相似性,但 性质完全不同。娶不到媳妇你不想养也得养着。有媳妇了生了一个女儿立即被上了 环,上环虽不影响房事,但会影响房事的成果,而张红旗是要成果的。为了将来的 成果,就需要蓄精养锐,能不浪费就尽量不浪费。这就是不同。也是被迫的,无奈 的,但被迫和无奈的同时又有他自己的主观故意。 不就五年嘛,五年只是十年的一半,我憋着。 文兰是配合的,在享受和成果之间,文兰和张红旗一样,更看重成果。 那就憋着吧,尽量憋着。 这很难。尤其是晚上,尤其是红旗的手不由自主地捂在文兰的奶子上揉捏的时 候。他只揉捏不出声,也不让文兰出声。他说你一出声我就会憋不住的。文兰就不 出声,让他揉捏。这么享受么?也享受。好么?也好。但更是一种折磨。文兰实在 忍不住了,就会说红旗我想我想了,要不你把手拿走,你背过身去睡。红旗很不情 愿地把手抽回去,背过身,睁着两只眼,给自己也给文兰说:“难道我不想么?难 道我和好有仇么?不想手就不过去了。放着一掐就出水的水萝卜想吃又不能吃,硬 这么憋着,我和好有仇么我?” 这时候,文兰就会拉过红旗的手让红旗继续揉捏,并安慰红旗:“是水萝卜也 不是水萝卜,放不坏的,五年很快就到了。” 也有憋不住的时候。这种情形大多发生在文兰情不自禁出了声而红旗也不提醒 她别出声的时候。嗯,哦哦,文兰的声会大起来,音会拖长,然后,红旗就会像鹞 子翻身一样,像鹰扑兔子一样。 “噢,红旗,噢。你可别怨我啊别后悔啊噢噢……” 这就是文兰,美好的晕眩着的文兰依然有着一定的清醒。 红旗不怨文兰。红旗会骂几句计划生育政策:日他妈谁规定的五年,凭啥是五 年! 但整体上是好的,是以保证储蓄为前提的。 取环的期限终于到了。张红旗和文兰一天也没有耽搁,立即到乡上的卫生所取 掉了那一枚让他们备受折磨痛恨交加的小金属环。张红旗像新婚之夜一样,和文兰 踢腾了整整一个晚上。不一样的是,第二天早上起来,腿发软的不再是文兰,而是 张红旗自己。 当年就有了成果,就是张冲,长牛牛的。 咋就“不是我的毬日下的”呢? 羞愤的文兰感到渴得厉害。她折回到屋门口,拾起那只茶缸喝了一口,没喝到, 蜂蜜水全洒在地上了。她好像有些不甘心,仰起脖子,张着嘴,举着那只茶缸,竟 然控下来几滴。她坐在炕沿上,嘬一下嘴,又嘬一下嘴,好像在品咂那几滴蜂蜜水 的滋味。她完全可以给自己重新化一茶缸蜂蜜水的,她没化,因为渴和渴是不一样 的。因情绪引起的渴用喝水是解不了渴的,喝多少水也没用,有用的也许正是这么 仰脖子张嘴控那么几滴,然后一下一下嘬着,直到不再感到口渴,激烈的情绪也就 舒缓下来了。 但文兰的不再激烈,并不完全是因了她长时间的嘬嘴。她在舒缓的同时,也感 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她是知道张红旗的,也知道张红旗对张冲的情绪储蓄不是一天两天了,总有一 天要爆发的。“我给他攒着呢!”张红旗时不时就会这么说。他这么说的时候就是 想到了张冲。 不是所有的储蓄都能使人获益,尤其是情绪,尤其是不好的情绪,攒得越多时 间越长,爆发力就越大,越有破坏性。 “别攒啊,有点你就发散出来,气不是钱,攒多了会伤人的。”她说。 张红旗只能是张红旗,他攒着,攒了几年,终于爆发了。他先是腾腾腾腾走步, 然后咣咣咣撞墙,然后就下了决心,就“他不是我的毬日下的”! 也就是:他和我没关系! 也就是:我没他这个儿子! 他伤了自己,也伤了文兰,也要伤到张冲。 这就是问题的严重性。 文兰不再感到口渴了,连肚子饿也感觉不到了。她没吃饭。她要想办法让张红 旗把他的话收回去,更不能让他的话变成事实。张红旗正在双庙村给死人放电影让 活人看热闹。张红旗不知道她心里有多急有多乱。她在炕沿上坐一会儿,灯没开, 屋里太黑,就去院子里坐。月亮很亮,照得人像鬼影子,那就回屋,开灯。灯光有 些刺眼,那就再去院子。文兰就这么空着肚子来来回回,等张红旗回来。 张红旗回来的时候,她已经坐在炕上了,已经想好了一些说辞。比如,她可以 从炕说起。炕虽然换过几次了,土泥面换成了水泥面,冬天烧柴火换成了电炉子, 但位置没变。张冲就是张红旗和她在炕上制造出来的。为了确保命中率,他们受过 五年的煎熬。然后,他的Y 就穿透了她的X ,在她的身体里坐实了,长成人形了, 蹬着肚子要出来了。然后就出来了,一天天长大。先学会叫妈,很快又学会了叫爸。 她能想起张冲叫第一声爸的时候张红旗的样子,也想起了那天晚上张红旗给她说的 话。还有院子里的那块捶布石头,张冲学走路就是从那块四方四正的捶布石头上开 始的。他们用一条布带提扶着他,让他在石头上挪步,等等等等,是你张红旗一口 就能说没了的么? 她听见他在停放三摩,在收拾放映机,然后进屋了。两只鞋先后从脚上脱落, 啪唧啪唧,掉到了地上。屁股在炕沿上扭了一下,两条腿带着两只脚进被窝了,要 脱衣服了。 她拦住了他。 她说:“你先别脱,我有事要说。” 正解着纽扣的手指头停住了。他扭头看着她,好像有些诧异。 他说啥事把你弄得这么严肃? “张冲的事。” 他的脸立刻沉了下来。 “你走步走了多长时间我就跟了多长时间,你放电影放了多长时间我就等了多 长时间,到现在还没吃饭呢!” 他说那你吃去,要知道你没吃,我从双庙村给你带些吃的。 “你别这么怪怪的声气,我不吃,我要说张冲的事。” 他说我没说的了,他不是我毬日下的一句话说到底了。又要解纽扣了。 文兰捏住了他的手:“不行!” 他说你不能让我穿着衣服睡吧? “说完了再脱。” 他说我一连放了两个电影,刚把心情调整好,又让你给搞坏了。 “我顾不得你心情的好坏了,我的心情比你还坏。你要知道你那句话对我对张 冲也包括你自己有多严重!我都不敢往下想了……” 他打断了她。他说就因为严重我才这么说的,不严重我就不下这个决心了。他 说我走步我撞墙就是为了下这个决心…… 文兰突然扭身抱住了他。她说红旗你不能这么绝情啊,不能这么说,更不能这 么做啊! 两股泪水跟着声从文兰的眼眶里滑了出来。她把她的头埋在张红旗的怀里,哭 了,哭得很伤心。 “唔唔唔……” 张红旗不动也不吭声,任她抱着他哭。 后来,文兰的哭声小了,再后来就不哭了。她松开了张红旗,坐直了身子,用 袖子擦了脸上的泪水。 她说:“你不说你就听我说。” 她说:“你爱听不爱听反正我要说。” 她就开始说了。 她说红旗啊红旗,那一段时间你每天晚上都像猪拱菜园子一样。你说你一定要 弄出一个儿子来,给你们张家死了的活着的先人们有个交代,也让你自己活得踏实。 你总说我是水萝卜,其实我更像面团,由你揉由你捏由你随便,怎么我都心随意愿。 你给我讲X 和Y ,你说你问过医生了,要弄出一个儿子就得是X 和Y.我问你怎么弄 才能让X 和Y 碰在一起?你说你不知道医生也不知道。看着你一脸恓惶的样子,我 就说会的会的你随便由你。你怎么弄的你忘了?你说你弄就在炕上弄,你忘了炕不 会忘的。 她说红旗啊红旗,张冲满月那天你抱着他上街,半条街的人都围过来了,张冲 不哭不闹谁逗给谁笑。菊艳二嫂把张冲从你怀里抱到她的怀里说,爱死人了爱死人 了,张红旗你可真能弄!你喜滋滋地张着嘴给二嫂傻笑你忘了?你忘了我没忘。 她说红旗啊红旗,张冲一天天长大,小手胖乎乎的,小胳膊像莲藕节节一样人 见人爱,谁都想抱过去咬一口。这个一口那个一口,次数多了张冲都习惯了,见人 要抱他就会喜眉笑脸地把小手小胳膊伸过去。二嫂咋说的?二嫂咬一口还嫌不够, 二嫂说张红旗是你毬好还是你媳妇会生,咋就生了这么乖的一个娃,爱死人了,然 后就再咬一口。你说当然是毬好,这话难道你忘了?二嫂撇着嘴说咦咦你真是个厚 脸皮,这么说你就不怕文兰生气?你知道我不会生气,你知道喜欢抱张冲亲张冲的 小脸蛋,咬张冲的小手小胳膊,我心里多滋润多美气。 她说红旗啊红旗,张冲叫你第一声爸的那天晚上你给我咋说的?张冲吃过奶睡 着了,你说你听着他叫爸你浑身像酥了一样。你说你给菊艳二嫂只说对了一半,你 要把我当菩萨一样侍奉。你非要吃一口奶然后就得寸进尺拦都拦不住。 她说红旗啊红旗,张冲上小学一年级在生字本上写满一页字的时候你是咋说的? 你美滋滋抽着纸烟看着那一页字说你心里像喝了蜂蜜水一样。我就是从那天开始给 你化蜂蜜水的。 她说红旗啊红旗,张冲得人爱的时候就是你毬日下的,不得人爱了就不是了? 不是你的是谁的你给我指出个人来。我空着肚子没心思吃饭就是要等你回来问你这 话。你这么说张冲就是野种了,我也成了乱搞男女关系的人了,这名声我们娘俩都 背不起。 她说红旗啊红旗…… 她就是这么说的,说了很多。 文兰感到她的话没起作用。张红旗半截身子在被窝里,半截靠着墙,半闭着眼。 她说了那么多,张红旗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再这么说下去,张红旗就会睡着的。她 不想让他睡着。 所以,文兰不说了。 张红旗睁了一下眼:咋没声了? 文兰:我说了这么多你好像一点也不动心。 张红旗:这话你倒没说错,我确实没动心。 又半闭着眼了。 文兰:这么说我前边说那么多都说错了? 张红旗:没错没错,一句也没错。就连你说我没动心这一句也没错。 文兰:我不知道咋说才能让你动心。我要会唱就好了。我把我想说的编成唱词 唱出来,也许你会动心的。 张红旗:那你就唱着试试。 文兰:不会唱么,会唱就唱了。 张红旗:那就继续说。我听你说的还很有章法,能写文章编电影电视剧了。 文兰:别讽刺啊你。 张红旗:没讽刺。你确实很能说,也很会说,过去咋就没发现你还有这一手功 夫,一口气说这么长时间连一口水也不喝。 文兰:我不说了。 张红旗:继续继续。 文兰:不说了。 张红旗:真不说了? 文兰:不说了。 张红旗:那就脱衣服睡。 文兰又一次抓住了张红旗的手:不行! 文兰目光很倔强。 张红旗也睁大了眼:你想咋? 文兰:不想咋,想让你说话! 张红旗:我没话,要说还是那一句。 文兰:我不要听那一句。我想让你说点别的。我实在想不通,张冲到底把你咋 了?他把你咋了你要这么对待他? 张红旗:他没把我咋。他把他自己咋了。他把他自己咋了也就等于把我咋了! 也等于把你咋了!他是他自己的,也是我的你的,你愿意要他这么个坏种么? “不就是不爱念书嘛,不爱念书的娃多了。不光张冲一个。” 文兰的手松开了,放在屁股底下了,声音也小了许多。 “放屁!” 张红旗的声音却提高了:你要让我说么?你都知道还要我说么? 文兰:说么,说说也好,说说也许就没气了。 张红旗呼了一口气,又吸了一口:好吧,那就说。我问你,不爱念书的娃都抽 烟么?都染黄头发么?都戴大耳环么?男娃啊,他日他妈戴一对大耳环!给你说你 不信,你从他衣服口袋里搜出来了,不是么?我日他妈花钱找关系把他弄到县城上 中学是为了方便他抽烟么?他把县城当成烟馆当成娱乐城了。有人给我说他在网吧 里叼着纸烟抱着女孩子打游戏呢!你信不?你不信我信。从头发大耳环就能想来人 家不是胡编的。你知道我昨天为啥急慌慌去县城?老师打电话叫去的! 文兰立刻紧张了:为啥为啥,出事了? 张红旗:老师让我动员他留级! 文兰:为啥? 张红旗:你问他去,我懒得说,我恶心说。 文兰:噢噢,我知道你为啥要走步要撞墙了。 张红旗把头扭到一边,瞪着眼睛。 文兰:我知道你很难过很熬煎。 张红旗继续眨着眼,嘴半张着。 文兰:难过熬煎不是办法,你发散啊。 张红旗扭过脸来:咋发散? 文兰:说啊,骂啊,打啊,我又没嫌。 张红旗:从小说到大,起作用了么?扇过踏过绳吊过,起作用了么?打死他我 还得坐牢,你愿意让我坐牢你活守寡? 文兰:别往死里打嘛。 张红旗:打残了我还得养活他。日他妈生下来是个残废我也就认了。日他妈现 在我也认了。我走步我撞墙我认了,以后就不走不撞了。 文兰:你说的认了就是不认他了是不是? 张红旗不说了,快速地脱着衣服。这一次,文兰没有拦挡。 文兰:不认不是办法啊。 张红旗进了被窝:关灯。 文兰关了灯。文兰没有脱衣服。她在黑暗中坐着。 夜静得像死了一样。 月光在院子里。 文兰去了一趟上旦村。她站在村口,让人捎话叫梅梅出来。梅梅半年前嫁给了 上旦村的一个养猪专业户。文兰说梅梅你爸不认张冲了。文兰说了张红旗走步撞墙 的事。文兰说你爸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他还没这么作践过自己,这回是真下决心了, 你说咋办?梅梅说我也不知道。文兰说不行不行,得让张冲回来和你爸沟通沟通。 梅梅说就怕沟不通。文兰说沟通沟不通也得沟。 梅梅去县城找到张冲,问张冲是不是要让他留级。张冲说没有的事,老师凭什 么让我留级?梅梅说老师让咱爸动员你留级你不知道?梅梅就把她妈文兰说给她的 事倒核桃枣一样全倒给了张冲,包括她爸张红旗走步撞墙的事。张冲笑了。梅梅说 你还笑啊,咱妈要急出病来了,你还笑!张冲不笑了。张冲说姐你说说你。梅梅说 我没啥说的,我是为你的事来的。我好着呢。张冲说你女婿要对你不好你就给我说。 梅梅说好着呢,养了二百头猪,就是累一点,要挣钱就得累一点,你好好念书嘛, 将来找轻省一点的事。张冲说你就操心你家的猪吧,养猪就怕猪瘟,我啥时候找本 防猪瘟的书看了给你说。梅梅说你就操心念书吧,全家人都操心你念书呢,我也操 心。张冲说姐!姐!梅梅说噢噢不说了,你回家问问爸到底咋回事,爸说他不认你 了。张冲说我今天不想回,我星期天回去。梅梅给了张冲二十块钱。梅梅说买点好 吃的,别上网吧啊! 星期天吃过早饭,张红旗给文兰说他要去五乐镇集市上把那头奶牛卖了去。文 兰说奶牛是去年刚倒的茬,再一年就能自己配犊产奶了,为啥要卖?张红旗说人辛 苦总要为个什么,不为什么为什么要辛苦自己?文兰说养奶牛辛苦的是我,你放你 的电影,我辛苦我不嫌我愿意。张红旗说我不愿意让你辛苦了,也不想让自己辛苦 了,说不定哪天我连电影也不放了,我那几亩地带个小卖部够你我吃喝了。他还是 要卖奶牛。文兰拦着牛棚不让他进去。他们一个要拉牛一个不让拉,就这么僵持着。 文兰突然说你听你听张冲回来了。他们就听见了摩托声,又听见了两声喇叭,紧接 着就看见一辆摩托从大门外开进来,绕着那块断裂的青色捶布石头画了一个圈儿, 潇洒利落地停在了院子里。骑摩托的文昭一只脚点着地,叫了一声姨和姨夫,车头 一拐,又按了两声喇叭,驾着摩托旋了出去,留下了表哥张冲。 张冲一只手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在头发上划了一下,也插进了裤兜,站成近 似稍息的那种姿势。他的裤子上有许多裤兜,有明有暗,分布在前后左右。脚上的 皮鞋是新擦过的。敞开的便装西服里是一件圆领T 恤,有外文字母和图案。皮带好 像没有系紧,大参扣扣在肚子那里随意倾斜着。最抢眼的当然是头发,蛋黄色,不 长不短,不硬不软,该顺溜的都很顺溜,该散开的都合适地散着开着,在阳光下很 具表现力。这就是张冲。 文兰说快快娃回来了。张红旗说要快你快你的去,我没法看他,要看就得闭眼。 其实他已经看见张冲了。他说你看他那个毬样!毬样毬样现在的年轻娃都这样。她 顾不上张红旗了。她三步两步就到了张冲跟前。 文兰说回来了。 张冲说嗯。 文兰说吃饭了没? 张冲说嗯。 文兰说吃的啥饭? 张冲说随便吃的。 文兰说到底吃的啥饭吗? 张冲说忘了。 文兰说你看这娃刚吃的就忘了。 张冲提高声音叫了一声妈。 张冲说妈你烦不烦,我爸呢? 文兰说在牛棚呢。 文兰扭头叫了几声红旗,又转向张冲,眼睛看着张冲的手,说:“手!” 张冲抽出了一只手。文兰说还有。张冲把另一只也抽了出来。 张红旗边往过走边说:“你让人家插着嘛,抽出来干啥。” 文兰看见张冲的手似乎真要插回去,就咳嗽了一声,给张冲使着眼色。张冲的 手没插回去。 张红旗蹲在一边,抽出一根纸烟,要点了,又给文兰说了一句:“问你娃要不 要来一根。” 张冲把头扭到一边去了。 文兰说你看你看你! “噢噢。”张红旗点着了烟。 文兰让张红旗说话,张红旗好像没听见,一口一口抽着纸烟。文兰说好吧你不 说我替你说。她怕她说得不准,每说一句都要看一眼张红旗。 下边就是文兰代替张红旗和张冲说的话——文兰:你估计你能考上高中不? 张冲:估计不来。 文兰:信心,总该有吧? 张冲:我本来就不想考。 文兰:啊?为啥? 张冲:现在又改主意了。 文兰:噢,那又为啥? 张冲:你就直说吧,老师找家长了,是不是李勤勤? 文兰:李勤勤王勤勤总之是老师打电话叫你爸去的,让你爸动员你留级。 张冲:肯定是李勤勤。 文兰:我想问你,你改主意了老师没改主意你咋办? 张冲:我会让她改主意的。就是李勤勤。 文兰:这不是老师的事是学校的事。 张冲:是学校的就让学校改主意。 文兰:你改主意了是好事,我和你爸都高兴,可你咋让学校改主意? 张冲:这是我的事,你别操心。 文兰:你是不是要惹事? 张冲:我没想惹事,要惹事也是他们逼的。 张红旗忽一下站了起来,指着张冲:你! 张冲把头扭向他爸:我知道你咋看我都不顺眼,有啥就对着我,你要折腾自己 别人也没办法,你别折腾我妈,和我妈过不去。 张红旗的手指头发抖了。 文兰摇着张冲的肩膀:张冲!张冲! 张冲趔了几下,不让他妈摇他。 张红旗的手指头不发抖了。张红旗让文兰放开张冲。张红旗说你放开他,我来 说。文兰放开了张冲。 张红旗往前走了几步,走到离张冲三米远的地方站住了,用不再发抖的手指头 指着张冲,说:“你听好,从今天开始,你爱惹什么事惹什么事,我不管,你别给 人说你是我毬日下的,咱两个互不相干!” 张冲的应对不但超出了他爸张红旗和他妈文兰的想象,也会超出许多人的想象 的。他是这么说的:“我从来没给人这么说过。我就没提过你。我没爸没妈是玉皇 大帝日下的!” 这就是张冲给他爸张红旗说的话。 他把他划给了玉皇大帝。 他转身走了。 那一年他十五岁,正上初中三年级。 张红旗和文兰像遭了电击一样,突的一下挺直了身子,然后,又像被点了穴, 直直地站在院子里一动不动,站了好长时间。 然后,文兰一屁股坐下去,哇一声哭了。 然后,张红旗一步一步走到牛棚里,拉着那头奶牛去了王乐镇。 然后就是后来的事。 文兰以为天要塌了,事实上天没塌。天和往常一样,白天走太阳晚上走月亮, 还挂着星星。文兰以为自己会不吃不喝没法活了。事实上自己不但吃了喝了还叫床 了。就在那天晚上。张冲说“我没爸没妈我是玉皇大帝日下的”那天晚上。 张红旗说好了这下好了,牛卖了钱存银行了,无事一身轻,我想叫你叫床。文 兰说好吧好吧。她坐在炕上,看着窗子外边的天。她说红旗你看天。张红旗在炕的 另一头。张红旗说天没啥看的每天一个毬样,我不想看天我想听你叫床。文兰说你 看着看着会感到害怕的。张红旗说我不会害怕看天咋会害怕,天会吃人么?文兰说 你看不出天到底有多高有多深。你别急嘛听我说嘛。张红旗拉她的胳膊了,她拧了 一下身子,眼睛依然在窗外的天上。她说你永远想不来天是咋回事,白天走太阳晚 上走月亮,还挂着那么多星星。她说墙上挂东西是因为墙上有钉子,墙是实的,天 是空的啊,什么也没有啊,咋能挂星星呢?咋就不掉下来呢?张红旗说你也是念过 书的人,天是空气,空气空气天就是空的,要不咋叫空气!张红旗说我的心思不在 天上,我的心思在你身上,我已经脱了,你赶紧吧!张红旗说你不脱我就撕扯啦! 他真要撕扯了。文兰说你别撕扯嘛,你没事我也就没事了,就是心里有些空。张红 旗说衣服一脱就不空了。张红旗又要撕扯。文兰说你别,让我自己脱。她到底把目 光从窗子外边的天上收了回来。她说两厢情愿的事你这么撕扯就是强奸了。张红旗 说好好好你自己脱。 没等文兰把衣服完全脱光,张红旗就把她扳倒了。 文兰噢了一声。她觉得张红旗有些猛了,想说他一句,又没说。 “好么?”张红旗说。 “好嘛。”文兰看着张红旗的脸。 “真的?” “真的。” “我看你心思还在天上呢。” “没有。” “没有咋没个声气?” “一会儿就有了嘛。你让我自然点嘛。” “噢噢”,运动着的张红旗完全踏实地投入了。 文兰也投入了,有声了,直到哟哟哟哟拉皮筋一样扭脖子,感到她飞到天上了。 张红旗也噢噢噢出声了,感到他要钻到地心里去了。 这就是那天晚上他们做的事。 他们很长时间没有这么酣畅的炕上运动了。 文兰说咋回事我咋能这样呢,我都以为我没法活了我。 张红旗说是啊是啊,我也奇怪有些想不起来了。 奇怪也罢想不来也罢,总之,那天晚上他们上天入地了。张红旗说去他妈的不 想了,世上想不来的事情多着呢,都能想通就不是人是神仙了,能上天就上天能入 地就入地。 后来,他们又上天入地了许多回。 过去的张红旗这么上天入地之后,会像吃饱的狗熊一样,很快睡着的,现在的 张红旗虽然也像吃饱的狗熊,却不睡了。他会坐起来点一根烟,一边抽着一边发呆。 文兰说睡嘛睡嘛。他说噢么我以为你还在天上呢。文兰说早回到地上了,睡么。他 说我不想睡,我在想玉皇大帝。文兰说你别啊,他一句话你别这么一个劲往心里去 啊。他说我才不往心里去呢,他没说阎王没说妖魔鬼怪说的是玉皇大帝,我凭啥往 心里去?他不说玉皇大帝另换个什么我还不高兴呢!文兰说你还是往心里去了嘛, 听口气就知道。 “狗才往心里去呢!” 张红旗说他在想有人问张冲你爸是不是南仁村的张红旗,张冲说我没爸没妈我 是玉皇大帝日下的,问他话的人会咋想?要么想这娃有才,要么想这娃有病。 文兰说张冲不会这么说的张冲没病。 “那就是我有病了。” 张红旗提高了声音,他说我从你身上一下来满脑子都是玉皇大帝,不是有病是 啥? 文兰说你看你看,说你往心里去了你不承认,你说你满脑子是玉皇大帝,其实 你满脑子是张冲。文兰说是张冲就张冲,这些天我满脑子也是他。 “我没有!” 张红旗又提高了声音,他说我和他没关系了,他也把他划给了玉皇大帝了,我 脑子里日他妈为啥要装他! 文兰这就有些紧张了。不是因为张红旗提高了声音。张红旗一连几个晚上都这 么抽烟都这么说,文兰就有些紧张了。张红旗不但往心里去了,也吃上劲了。他和 张冲过不去,也和自己过不去了。他在刻薄自己。他这么刻薄自己迟早会出事的。 文兰不敢往下想了。 文兰说红旗你别这样,你这样会吓着我的。 张红旗说我咋样了我变成狼了么? 文兰说,红旗,人说话是开心的钥匙,你能听我说几句话么? 张红旗说能么说么,但我不认为话是钥匙,我心上也没锁。 文兰说你是在想不开,你就想想不是冤家不聚头这句话。 张红旗说我没想不开,我开着呢。就算不开也和你说的不是冤家不聚头挂不上 钩。 文兰说是冤家才聚头呢,真的,你听我说嘛。 张红旗说是冤家还聚头啊?聚个毬! 文兰说有缘才有怨,有爱有恩才有恨有情才有仇,这就是冤家。我和你,你和 张冲,天下的亲人都是这样的冤家你明白了没有? 张红旗说我不明白。结了怨,缘就尽了,恩呀爱呀就一钱不值了,有了仇有了 恨,情也就死了,这才是冤家。你和我是冤家还能睡一个炕么? 文兰被戗住了。她觉得她的话里有很深的道理,让张红旗一戗就不知道该咋说 了。她说红旗你别戗我嘛,我一肚子的话一肚子蝴蝶飞不出来,我急得想哭! 张红旗说你知道我想咋吗?我掉到井里了。我想上来上不来想把自己碰死在井 里,或者自己把自己怎么弄死算毬了。 文兰说为啥吗为啥吗,就是一句话的事嘛,我觉得你和张冲说话就像你现在和 我说话一样。也许你是对的,你是为他好,但你被戗住了,你说是不是? 文兰的话似乎起了作用。张红旗不吭声了,一口一口抽着纸烟。 文兰说这几年你和张冲老说不到一起,一说就戗,一戗就没好话了就难听了, 你就生气就自己刻薄自己,你想想是不是? 父与子的交谈张红旗说张冲张冲你就不能给咱好好念书给咱考大学么? 张冲没有正面回答。张冲念了一段顺口溜:“南来的,北往的,澳门台湾香港 的;东望的,西看的,巴基斯坦约旦的,火车路上拾炭的,全世界啥人都有。” 然后问他爸张红旗:这话是你说的吧? 张红旗:我说过么? 张冲:说过。当时我姐在旁边,她可以作证。 张红旗:就算我说过,说的是别人的话。 张冲:别人也是人,人说的话。 张红旗:你啥意思? 张冲:既然啥人都有,为啥非要都去考大学? 张红旗:你妈的×! 张冲:有坐轿也有抬轿的,这话也是你说的。 张红旗:你妈的×!我想让你坐轿! 张冲:我不想坐也不想抬,我自个儿用腿走。 张红旗:你妈的×! 张冲:你真乏味! 张红旗:你妈的×去! 张冲:你骂人也很乏味,老重复。 张冲转身走了。 张红旗在地上抓起一块砖头,要追上去。文兰拉住了他。文兰说行了行了你也 是,看把你气的,你能追上他啊?张红旗朝着文兰:“啥×嘛掰出这么个混蛋!坏 种!” 张冲:在你的眼里我从来就没做过一样正事。 张红旗:就是。你是学生,你唯一的正事就是念书。书念好了,一好百好,念 不好书,咋好也不好。你把书念好了? 张冲:其实我在班上并不是最差的,中等偏下。 张红旗:那就努力偏上嘛。 张冲:像我这样的学生要在北京的话,上大学是没问题的,说不定还能上好大 学。 张红旗:那为啥? 张冲:录取分数低啊。 张红旗:那为啥? 张冲:不为啥,就因为是北京。 张红旗:北京不在中国了?北京人比其他地方的中国人尿得高? 张冲:所以嘛,以后别老给我说考大学考大学。 张红旗:哎哎哎两码事啊。你给我下套子啊。北京人让人家北京人去,你念书 和北京人是两码事。 张冲:我中等偏下啊。 张红旗:不是说了吗?努力嘛,从偏下往偏上努力嘛。 张冲:有些事情是努力不来的。 张红旗:没有努力不来的,只要有恒心,铁棒磨成针。 张冲:这是哄小孩的话,我是大人了。你虽然这么说其实你也不信。 张红旗:我信。 张冲:算了我不说了,再说你就会骂人。 张红旗:你说,我不骂。我今天骂了吗? 张冲:那好,你让我说我就说。你能努力把我变成北京人么? 张红旗:这得你自己努力啊。你考大学考到北京,然后在北京工作,不就是北 京人了? 张冲:我说的意思是,你为啥禾把我生在北京? 张红旗:我咋能把你生在北京呢?我连北京是啥模样也没见过,我咋把你生在 北京?我只在电视上见过它。难道你让我把你懦到电视里去?电视上有北京了,我 把你懦进去?懦不进去啊。要把你生在北京我得是北京人啊,可我不是。我是南仁 村的,只能把你生在南仁村。 张冲:你为啥不是北京人? 张红旗:因为你爷不是。 张冲:我爷为啥不是? 张红旗:你问你爷去。 张冲:你连这么个问题都说不清,你就别老给我说考大学考大学。你把我生在 北京,你不说我也能上大学。北京就是像我这样偏下的学生也能上大学的地方。你 老问我这为啥那为啥,我问了你一个,你就没辙了。你为啥不把我生在北京呢?好 了好了不说了,你脸色已经不对了。 张红旗:你妈的×不对了!你不努力念书,你让我努力!你不好好念书,你拿 北京说事!你妈的×去去去——张红旗:不上大学也别学坏啊! 张冲:你说话要负责任,我哪儿坏了? 张红旗:你抽烟交女朋友打架和老师作对数都数不过来。 张冲:数不过来你慢慢数。你数的那些没一样有说服力。你认为抽烟坏你为啥 抽烟?男生交男朋友也要交女朋友,只交男朋友就有问题了。和老师作对也要具体 分析,你只说我和老师作对,咋不说老师和我作对?作对是双方的,不能只怪一方。 一说作对就把好给老师把坏给我是不公平的。 张红旗:凭你这些话就能证明你是个坏种! 张冲:我坏不坏你到亲戚家打听去,他们都说我好。 张红旗:我打听过了。他们确实说你好了,他们说娃是好娃,就是不爱念书。 这就是他们说你的好话,你听出味道了没? 张冲:听出来了。他们和你一样,七十二个心眼七十一个都塞实了,只留下一 个心眼:考大学,念书考大学。 张红旗:难道错了吗?都是好心。好心不一定有好脸色。 张冲:我反感你们说这样的话。反感你们的脸色! 张红旗:你反感是因为你念不好书! 张冲:呸! 张红旗:你呸谁? 张冲:我往地上呸也不行? 张红旗:你再呸一下。 张冲:不呸了。 张红旗:那你说。 张冲:不说了。 张红旗:说么,我看你越来越能说了。 张冲:我不说了。我算看透了。你、我妈、亲戚,还有老师,都把自己当成有 好心没有好脸色的好人。我宁愿看好脸色!我不相信好心一上脸就会变色。见学习 好的娃就眉开眼笑,好像见了皇上一样,见学习不好的就摇头,就啥都不是了。你 们都是这样的人!我在你们的眼里啥也不是! 张红旗:你说的没错,我们就是这样的人。我是,你妈是,天下的父母都是。 你呢?你啥也不是,就是个混蛋! 张冲;你也太自相矛盾了,前边说啥也不是后边又说混蛋。 张红旗:你妈的×去。我想踏你驴日的一脚。 张冲:好像你没踏过一样,唉嘿! 文兰看见张红旗夹着纸烟的手在发抖。文兰说红旗你别啊,我知道你心里难受, 我不想让你难受。我给你说那些话就是不想让你难受。 张红旗说:“我实在想不来我和他说的哪一句话错了?除了我骂他的话,我哪 一句错了?” 文兰说:“没错么,我也想不来,没错么。” 张红旗说:“我不爱他么?我的儿子我不爱他么?他咋就不能好好和我说一句 话呢?他每一句话都往我心上戳。我没法和他说话了。我说东,他说西,我说南, 他说北,我说你不是我毬日下的,他说我没爹没妈是玉皇大帝日下的,没法说了。 所以,你也别费心了,别跟我提他。你就让我这么抽烟让我这么在井里待着。” 他摁灭了烟,又说了一句:“冤家,确实是冤家啊!” 他长叹了一口气。躺进被窝,闭上了眼睛。 文兰看着他,感到他很可怜。 他不再说他想听文兰叫床的声音了。 有一分钱花一分钱的人,是只顾当下不顾将来的人,也就是只活自己的人。只 活自己只顾当下不顾将来的人还能叫做人么?不叫做人叫什么呢?因为他不是老虎 豹子,也不是毛毛虫,还得叫做人,不是人的人。世上有许多种不是人的人,只顾 当下只活自己不顾将来的人是其中的一种。 张红旗不是这样的人。全中国大多数的人也不是。他们不但顾当下活自己,也 顾着将来,甚至把将来看得比当下重要,甚至把当下的活着看作是为将来的活。将 来是什么?将来就是以后的日子,将来就是为儿女。自己把自己以后的日子过完了, 死了,埋在土里了,儿女还活着。每年清明节,儿女们会上坟烧纸。他们活好了, 埋在土里的也就好,他们活不好,埋在土里的就不好。所以,顾当下也顾将来的人 也是顾着过去的,活自己也顾着自己的先人。还有亲戚。还有朋友,还有邻居,还 有认识和不认识的人,他们都有眼睛,会看的。自己觉着好,别人看着好,埋在土 里的先人们当然也好。这才能叫做人。 所以,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也可以是,少壮不节俭,老大徒伤悲。 也可以是,少壮不储蓄,老大徒伤悲。 还有,雁过留声,人过留名。 最终就是,儿女不争气,不如没活过,甚至比没活过还糟。 张红旗就是这样的人。正像他全方位的储蓄一样,也全方位地顾着当下,顾着 将来,顾着亲戚朋友邻居和认识不认识的人的眼睛,也顾着死人。是人就应该这么 活。 这么活是有风险的。做什么没有风险呢?钱存在银行也有风险。钱存在银行能 保值能生钱,也会化为乌有,因为银行也会倒闭。这么全方位顾着的风险就是有可 能把自己活到井里去,想出来出不来,就想把自己弄死在井里算毬了,就当自己没 活过。可是,当自己没活过和真没活过是不一样的。真没活过是不用“当”的,活 过就“当”不成了。咋办呢?就只有难受,掉进井里爬不出来想把自己弄死也解决 不了问题的那种难受。 真把自己弄死就不会难受了,至少自己不再难受。自杀的人就这样解决问题。 但张红旗不是想把自己弄死就真弄死的那种人。张红旗是想把自己弄死又没想真死 只能难受的那种人。 文兰也是这样的人。就因为文兰也是这样的人。文兰也就像她全盘接受着张红 旗全方位的储蓄一样,全盘接受着张红旗全方位的“顾着”。 现在,张红旗把自己掉进井里了,在井里难受着,连想听她叫床的话也不说了。 文兰也难受着。文兰的难受和张红旗的难受一样也不一样。 她想把她的难受说给张红旗。她想她把她的难受说给张红旗,张红旗也许会好 受一些。 她想说红旗啊红旗,我知道你掉井里了你很难受,我也有一半在井里呢,和你 一样难受。我还得留一半在井上边,因为我不想让你在井里这么待着,我想把你拉 上来。 她想说红旗啊红旗,一半在井里一半在井上边并不比全在井里好受,甚至比全 在井里更难受。因为我不但要顾着你,还要顾着张冲。因为你把自己掉进井里就是 因为张冲。 她甚至还想说红旗啊红旗,你就让我叫床嘛,就像前些日子一样,你好受一会 儿,你缓口气儿,哪怕再掉到井里去呢也好嘛…… 文兰相信张红旗是爱张冲的。她相信张红旗说“他不是我毬日下的”也是爱张 冲。 就算现在不爱了,曾经是爱的。曾经的爱也是爱。 就算现在不爱了,现在的不爱也是爱。 菊艳二嫂抱着人见人爱的小张冲说爱死人了,这娃爱死人了,咬张冲胖乎乎的 嫩嫩胳膊咬得狠了些,张红旗是咋样的?张红旗抚着张冲小胳膊上的牙印子,“哟 哟你看,你看”,张红旗就是这么“哟”的,这么说的。好像要用舌头把张冲小胳 膊上的牙印子舔没了去一样。文兰看着张红旗,说:“你看你,目光和声音都带着 甜味。”张红旗说我咋了?文兰说二傻子一样。张红旗说我心疼么。文兰说心疼还 笑?张红旗说我高兴么。张红旗就是这样的。张红旗歪着脖子给她笑,张冲的小胳 膊就在张红旗的大手心里,自得啊嫩得啊像莲藕节节一样。 张冲背着书包上小学的那天,张红旗是啥样子?张红旗真成了红旗一样,见风 就抖就飘,没风也抖也飘。他抖着飘着,哼着歌,花了一天的时间,摆弄着院子里 的那块捶布石头。和泥呀,搬砖头呀,找人帮忙挪呀抬呀,等张冲放学回来的时候, 那块四方四正的青色捶布石头已经是四方四正的石桌了。张红旗把张冲亲爱地拉到 石桌跟前,他说儿子你看,这是你爸花了一整天的工夫专门给你弄的。他说儿子你 可以把它叫石桌叫书桌,也可以把它叫起跑线叫火箭基地。张冲说画一条线大家一 起跑才叫起跑线,你没画线。张红旗说你爸说的是人生,你理解成赛跑了。张冲一 脸迷茫问人生是什么?张红旗说人生嘛人生嘛,这人生一句两句是说不清楚的,咱 不说人生了说火箭。张冲不茫然了。张冲说你吹牛,它不是火箭基地。张红旗啊哈 哈哈啊哈哈哈笑弯了腰。张红旗说是的是的它不是火箭基地,但火箭上天就是从书 桌上开始的,你爸想让你成龙变虎像火箭一样上天。张冲说人不是火箭,人能造火 箭坐火箭上天。张红旗说对对对造火箭也罢,坐火箭也罢,你爸就想让你和龙和虎 和火箭挂上钩,所以才把你妈你奶奶你太奶奶你太太奶奶几辈人捶布的石头支成了 念书的书桌,你就好好给咱念书啊哈哈哈…… 张红旗像大风里的红旗了,笑得啪啦啦啦啪啦啦啦的。 就在这块过去是青色的捶布石头现在是青色的石桌跟前,满怀着亲爱的张红旗 亲爱地挨着张冲,给张冲说过许多话。本来可以面对面说的,但张红旗更愿意挨着 说。 他和张冲说过他小学一年级的语文课。 张红旗:我小学一年级的第一课是毛主席万岁,五个字。 张冲:第二课呢? 张红旗:中国共产党万岁,也是五个字。 张冲:七个啊。 张红旗:五个生字嘛儿子。 张冲:第三课呢? 张红旗: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四个。 张冲:第四课呢? 张红旗:不万岁了,改敬礼了。 张冲:为啥? 张红旗:不能老万岁啊儿子。该万岁的都万岁了嘛,所以就改成了敬礼:国旗, 五星红旗,我们爱你,向你敬礼。这就是你爸小学一年级的课,几十年了,我还记 着呢,在心里扎根了。 张红旗不说第五课第六课了。 张红旗:小时候记的东西会在心里扎根,一辈子都忘不了。所以,你要趁小抓 紧记,多记,一天记五个字,一年按三百天算,就是一千五,两年记的字就够一辈 子用了。 张冲:你记了多少? 张红旗:没数过。 张冲:你数嘛,我想听。 张红旗:没法数啊儿子。你爸说的只是个算法,其实你爸没记多少字。我们那 时候和你们这时候不一样啊儿子。 张冲:为啥? 张红旗:不为啥。就因为我们是那时候你们是这时候。 然后就说他的那时候了。 张红旗:那时候没人把念书当回事,因为国家不把念书当回事,说知识越多越 反动,哈哈。毛主席念了一肚子书,他让知识分子写检查,让没知识的人抓革命后 来又促生产,所以我们那时候念书没负担,一下课就滚铁环,放学回家就捣鸟窝, 下雪天就用筛子扣麻雀,把麻雀包在泥里用火烤,烤熟了我们一伙娃就分着吃,香 死人了。那时候缺粮缺油没肉吃,就觉着麻雀肉能香死人。星期天弄啥呢?就去地 里拔草拾雁粪,坐在西兰公路边上数过往的汽车,想那些汽车是从哪来的要到哪去, 想得很兴奋,脑袋疼。碰见外村的娃娃伙呢? 这就说到开火了。 张红旗:我说开火吧!我们两个村的娃娃伙就开火了。和你姨夫也开过呢! 张冲:和亲戚也开? 张红旗:那时候咋能知道他是你姨夫呢?只知道他是符驮村的王树国。你姨夫 的弹弓很准。多亏是土弹子,要是石子的话,你爸的额颅就开洞了,就留下疤了。 没有吧?你看没有吧?我豁出去了,提着老笨镰盯着你姨夫死撵,撵上了,吓得你 姨夫尿了一裤子,咋整他的你问你姨夫去。 他没说他用老笨镰给世界上制造了一个跛脚,也没说用石块制造了一个一只眼。 他觉得把这些说给张冲不好。 张红旗:你爸从小学到高中都是这么念书的。上高中的时候还学工学农。那时 候咱这地方没工厂,学不了工,就学农,去生产队收豌豆收麦子。现在想起来觉得 可笑,本身就是农民,还去学农,你说可笑不可笑?还有更可笑的呢!我们去生产 队联系学农,队长叫麻老五,我们说我们找老麻麻队长,村上人说嗨嗨不敢不敢这 么叫。队长一来,我们才知道他是个麻子不姓麻。学完农回学校我们笑了一路,你 说可笑不可笑?好玩不好玩? 张冲当然觉得好笑好玩,给他爸点头。 张红旗:那时候我们也觉得好笑好玩,但我现在说这些你就不能觉着好笑好玩 了。你得有另外的感觉。 张冲:为啥? 这时候,兴奋又亲爱的谈话就到了它的结论部分。 张红旗:就因为那时候把念书当成玩耍了,把自己玩进去耍进去了,就没成龙 变凤嘛,成鸡成虫了嘛,只能种地了嘛。现在啥人看电影?都看电视呢!你爸放电 影是娱乐死人呢。 张红旗收起了脸上的兴奋,但亲爱还在。 张红旗:这就是你爸把你妈你奶奶你太奶奶太太奶奶捶布的石头支成书桌的原 因啊儿子。你现在不明白将来就会明白,只要你好好念书就会明白许多人到死都弄 不明白的东西,你就会成龙变凤的儿子。 他亲爱地摸着张冲的头。 他还领着张冲去过陈大家。 陈大的儿子陈光升是南仁村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陈大因此成了南仁村那几年 的热门话题。后来考上大学的人多了,但陈大依然是南仁村人的话题,因为陈大的 儿子大学毕业后又考上了研究生,工作没几年又坐上了小汽车,是第一个把小汽车 开进南仁村的南仁村人。每次回乡省亲,陈大的儿子陈光升都会坐着一辆黑色发亮 的小汽车。呵呵,哈哈,陈大的脚指头要从鞋里蹭出来一样。尽管陈大脸上的表情 是谦和的,不张扬的,但南仁村的人都能想象出陈大的脚指头在鞋窝里的样子。 “陈大的得意不在脸上,在脚指头上呢!”南仁村的人都这么说。 张红旗听说陈大的儿子最近要回家省亲,立刻就有了领张冲去一趟陈大家的想 法。陈大儿子回来的那天晚上,他给张冲说儿子我明天领你去见个人,给你点收获。 又给文兰说明天早饭早吃。文兰说咱早吃人家不早吃,你去了人家正吃早饭好么? 张红旗说噢噢我只顾想着早去没想到这一层,那就正常吃早饭。 张红旗领着他儿子也就是兴夏中心小学一年级学生张冲走到陈大家门口了。他 先让张冲看了几眼停放在门外的黑色小轿车,然后就坐在了陈大家宽敞豁亮的过庭 里,抽着陈大的儿子陈光升递过来的纸烟,让陈大的儿子陈光升给张冲说几句鼓励 的话。陈大的儿子陈光升呵呵呵呵笑着,什么也没说。张红旗觉得陈大的儿子陈光 升这么呵呵呵笑着什么没说就够了。然后,陈大和他儿子陈光升把张红旗和张冲送 出了大门。张红旗说我看小轿车好像换了,和去年的那辆不一样么。陈大的儿子陈 光升说换了,比去年那辆好些。陈大说换得再好也不能拉土拉粪么,换个毬嘛还好 些好些。 张红旗知道陈大会这么说的,因为陈光升第一次坐着小轿车回来的时候陈大就 是这么说的。村人说陈大啊小轿车啊你风光啊陈大。陈大说风光个锤子,开那么个 玩意不能拉土拉粪嘛,风光个毬。陈大的话让南仁村的人感受既深刻又很复杂,至 今还记着,一提起陈大,首先想到的就是这句话。 张红旗和张冲坐回到他家前院的石桌跟前了。他扔掉了手里没吸完的那根纸烟。 张冲有些不明白。张红旗说陈光升的烟虽然高档但我抽不惯我抽我自己的。他从口 袋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根点着了,一连抽了几口,然后把脸转向儿子张冲。 张红旗:有收获么? 张冲一脸茫然,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他爸张红旗,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 张红旗:陈大的儿子陈光升呵呵呵呵笑着啥也没说,其实把啥都说了。 张冲听不懂他爸的话。 张红旗:陈大说小轿车的话虽然只有一句但意思很丰富。 张冲还是听不懂。 张红旗:陈大的儿子陈光升考了三年坐烂了一块炕席才考上的。你不用坐炕席。 你在学校有课桌在家有石桌,你给咱一门心思好好念,将来你一次成功。你爸你妈 当牛做马保证你一次成功。这话你听懂了吧儿子? 张冲听懂了,点了几下头。 张红旗:使点劲嘛,头劲能看出心劲啊儿子! 张冲使劲点了几下头。 张冲他爸张红旗像喝了一口蜂蜜水一样,要从口腔一直漫延到肚脐眼以下去了。 那天晚上,神清气爽的张红旗大大延长了文兰叫床的时间。文兰说哦哦行了噢 红旗。张红旗说叫嘛叫嘛,我不停就是想听你多叫嘛噢噢…… 文兰记得的,就在那两三年里,张红旗时不时就会让她延长叫床的时间。她知 道张红旗的劲头有很大一部分来自张冲和那块捶布石头支成的石桌。 张冲在石桌跟前坐着哩。 张冲在石桌上看书哩。 张冲在石桌上写作业哩。 张冲手托着下巴颏儿看天哩,想问题哩…… 就凭这,张冲他爸张红旗就是神清气爽的张红旗。他的身体里胀满了心气和心 劲。他说胀在身体里的心气心劲比卧在枪膛里的子弹还要厉害,不扣扳机也要往外 冲,由不得嘛,那就扣扳机嘛,不扣要憋死不成? 文兰说噢噢我也满是心气心劲,你就胀吧扣吧我热身子陪着呢! 张红旗没想到,文兰也没想到,他们怎么也想不到,事情正在他们不知情的情 况下朝着他们不情愿的方向发展。 是梅梅透露的消息。 梅梅敲他们的门了。 那时候已近夜半。梅梅敲着他们的屋门说,你们光顾你们自己呢你们看张冲去。 一身汗水的张红旗嗯啊呀唔着问梅梅,咋啦,张冲咋啦? 梅梅说你们看去。 梅梅走了。梅梅好像有情绪一样。 张红旗丢开文兰的热身子看着窗外。文兰说这儿看不到前院,张冲在前院哩。 文兰穿上衣服,三脚两步就到前院了。她看见张冲的胳膊肘支在石桌上,手托着下 巴颏儿,一动不动地看着天上的月亮。他好像没听见他妈已经到了他跟前一样,好 像没听见他妈喘气的声音一样。 文兰不喘气了:“哎呀儿子这时候了你咋还在这儿坐,想啥呢你?” 张冲没反应。 文兰蹲在张冲跟前了,轻声细语了:“儿子你咋啦?” 张冲没反应。 文兰拉了一下张冲的衣角:“回屋嘛儿子,嗯?” 张冲还是没反应。 文兰说:“张冲啊你不能这么坐到天亮吧,想问题也不能这么想啊儿子。” 张红旗也到跟前了。张冲瞥了他爸一眼,又恢复了看天的姿势。 文兰说:“你看这娃,说啥也不给个声气,你说咋回事?” 张红旗看着张冲,什么也没说,因为他也不知道是咋回事。 文兰说:“这么咋行呢,不能这么啊,回屋回屋。” 文兰把张冲拉进屋,看着张冲脱了衣服,进了被窝。她给张冲掖好被角,说: “儿子啊,问题要想但不能这么想,快睡。” 文兰给张冲关了灯,拉上门,又去梅梅屋,问梅梅咋回事。 梅梅说:“我也不知道咋回事,他吃过晚饭就坐那儿了,我叫了他几次,他不 说话也不动,只往天上看。” 又说了一句:“已经几个晚上了,你们只顾自己睡觉不知道。” 文兰:啊啊?你咋不早说? 梅梅:这不说了嘛。 文兰:噢噢,你没和张冲说过啥? 梅梅:过去说过。 文兰:说啥了? 梅梅:他问我课文上的题,我知道的就给他说,不知道的就说我不知道。 文兰:还有呢? 梅梅说:“我说你可要好好念啊,你一上学咱爸就给你支了石桌子,我上学时 就没有这个待遇。” 文兰:哎哎你好像有意见啊,你也可以用嘛。没人不让你用啊。张冲也不是天 天用啊。 梅梅说:“我不用,也不想用,用了也没用。” 文兰:为啥? 梅梅说:“我学习成绩本来就一般般,我都不想念了。” 这就是梅梅和她妈文兰说的话。梅梅说完这些就不想说了,说她困了要睡了。 张红旗知道文兰问梅梅话了。他问文兰咋回事? 文兰说:“张冲咋回事没问出来,不知道。梅梅对石桌有看法。” 张红旗:“梅梅对石桌有看法,有啥看法?” 文兰说:“把捶布石头支成石桌支出事来了。” 张红旗:“你把我说糊涂了,支个石桌能支出事来?支出啥事了?” 文兰说:“梅梅对石桌有情绪,张冲好像也不喜欢石桌。” 张红旗:“是不是?不会吧?在石桌上看书写作业想问题咋个不喜欢?” 文兰摇了几下头,给张红旗说了一件事。 她说那天她挤完牛奶从牛棚出来的时候还看见张冲坐在石桌那儿思考问题呢, 课本作业本都在石桌上放着呢。她说她交了牛奶一进门,看见张冲没看课本没写作 业也不思考问题了,张冲在用力推搬那块捶布石头,要把它推翻一样。她说她当时 很惊讶。她说张冲很用心很执着,不知道她在惊讶地看着他。张冲使着吃奶的劲, 搬一阵推一阵喘一阵气,抹一把头上的汗,又鼓着力气推搬。石头太沉重了,张冲 太小太弱了,他推搬得努力,也很可怜。她说她想起张冲五个月大的时候在炕上想 爬着拿前边的玩具,但张冲不会爬只能伸着小手胡乱蹬腿,看得人想笑又心疼。她 说张冲推搬石头的样子和那时候的情景很像。她说我看他拿那块石头没一点办法, 很努力也很可怜,不忍心看了,就咳嗽了一声。张冲看了她一眼,又转回头看石桌, 然后在石桌上蹬了一脚,坐在小凳子上了,气呼呼的,脸涨红涨红的。她说儿子你 咋啦,你这是弄啥哩?张冲说我试力气呢。说这话的时候也是气呼呼的满脸涨红。 她说这是几个月前的事,不是星期天。 张红旗听完后仰着脖子想了一阵,然后说:“噢,噢,就这事?” 文兰说:“噢,就这事。” 张红旗:“他也许真试他的力气哩。” 文兰说:“我看不像。试力气一下就知道了嘛,他搬不动也推不动嘛,可他一 次又一次地搬推。” 张红旗:“试力气就得一次一次试。就因为搬不动推不动才一次又一次。” 文兰说:“真搬动了呢?推动了呢?不就翻了?他就不怕翻了?” 张红旗:“那就证明有力气了嘛,再搬回去嘛。” 文兰说:“为啥要蹬一脚呢?” 张红旗:“试脚力嘛。” 文兰说:“为啥气呼呼的?” 张红旗:“没试出力气嘛。” 文兰觉得张红旗的解释没有说服力,又摇了几下头。她说她觉得有问题。 张红旗:“我看没问题。念一阵书写一阵作业想一阵问题搬搬书桌再锻炼一会 儿身体,德智体全面发展。” 文兰说:“看你,你好像成学校的老师了。” 张红旗:“现在提倡一体化了嘛,产供销发展经济一体化,教育学生学校社会 家庭一体化。家长不能教课但监督促进总该可以吧?” 文兰说好吧好吧那就监督促进吧。 她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有些不踏实。她总觉得会出点什么事。她时不时就会 想起张冲推搬石桌的情景,白天时不时会想,晚上也会想,一想就会心神恍惚,叫 床的声音在延长的时候也恍惚了。 张红旗听出来了。张红旗说咋回事你咋回事? 她说:“我说行了行了你一个劲延长。” 张红旗:“你没说延长不好啊。你说行了行了,也说你热身子陪着呢啊。你真 不想延长就明说啊,别这么心神不在地应付我啊!” 张红旗没有了延长的兴趣。 他们停止了炕上的延长。 以后也没有过。 事后想来,那天晚上的停止延长好像他们家的一个“坎”一样。 果真就有了事。先是梅梅的不念书,然后是张冲的出状况。 正上初中二年级的梅梅把书包从学校背回来,说她不念书了。她说她犹豫了好 长时间她很作难。她说对不起。 文兰没听完就唔唔哭了。文兰说为啥吗好好的为啥吗啊啊。 张红旗的心里像吃进了一块石头,也问梅梅为啥。 梅梅说我念不动我不愿浪费家里的钱。 “啊啊你说啥?”张红旗瞪圆了眼睛,“浪费?念书花钱叫浪费?” 梅梅说:“我不念了。我回来劳动。” “啊啊劳动?”张红旗的眼睛瞪得更圆了,“就那么几亩地一头奶牛,你劳什 么动?难道你要跟我放电影?啊?啊?” 梅梅不愿说了,要回她的屋里。张红旗说你找打啊梅梅!说着就伸手了。梅梅 站住了,叫了一声“爸”,说:“我是大姑娘了。” 梅梅确实是大姑娘了,她看着她爸张红旗。然后梅梅把搭在前胸的那根长辫子 甩到身后,转身进她的屋了。 张红旗放下了他的手。 文兰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不哭了。 张红旗低着头。文兰看着他。他们就这么了好长时间。 “好吧。”张红旗说,“不念就不念了。” 张红旗找到了几个理由:第一,梅梅确实有些念不动。第二,不念了是梅梅自 己的决定,将来后悔了怪不到父母。第三,现在坏孩子多,梅梅长相好,念书也有 安全隐患。 所以,“不念就不念了”。 不念了也好。不念了就给文兰当帮手。除了那头奶牛,张红旗决定拿出大部分 储蓄开一间小卖部。 就这么定了。也说给梅梅了。 那天晚上,张红旗把张冲叫到前院,说有重要的话给张冲说。 张红旗蹲到了那块过去的捶布石头现在的石桌上。他说张冲你离我近点,张冲 就站近了一点。他说张冲你再近点,张冲就再近了一点。 他给张冲说了梅梅的事。 他歪过头去抽了几口烟。他心情沉重或者焦急或者想什么事情的时候就会这么 歪过头去连抽几口烟,甚至一连抽完一根烟。这一次他没抽完一根,只抽了几口, 然后,他转过头来,问张冲:“你咋想的?” 张冲觉得他爸问得有些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看了他爸张红旗一眼,两 只脚局促地挪了几下,抠手指甲了。 张红旗:“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郑重其事地给你说你姐的事么?” 张冲又看了他爸一眼,继续抠着手指甲。 张红旗只好自己说了。他说:“就指望你了,知道不?” 张冲似乎知道了,点了一下头。 张红旗伸了一下脖子,让他的脸离张冲近了许多,又说了一句:“爸求你了。” 声音低到只有他自己和张冲能听见。 张冲觉得他爸要哭了一样。他又看了他爸一眼,全身都变得局促了。他觉得他 爸的眼睛在月光里黑亮黑亮的,直勾勾地盯着他。 他又一次点了一下头。 张红旗提高了声音:“你得让我看到心劲啊张冲。” 张冲使劲点了一下头。 至此,张红旗才觉得他把梅梅的事处理妥当了,落到实处了。他长舒了一口气。 他说好了。 他说好了是给自己说的。 炕上的“不延长”不是事情。 梅梅的不念书是事情,但现在不是事情了。 真正的事情是张冲。 他看着张冲使劲给他点了一下头。这就好了。 张红旗就是这么想的。 他怎么能想到他会把张冲吊到门框上呢? 几个月后,他把张冲吊到了他家的门框上。 张红旗说张冲张冲你放寒假了是不是?张冲说嗯嗯。张冲一边嗯一边往大门外 边走。张红旗说哎哎你先别走,你让我看看你的成绩单。张冲说在书包里呢,你看 去。张冲紧走了几步就到了大门外,不见影了。文兰说放假第一天你让娃耍一会儿 嘛,我去拿。 文兰在张冲的书包里翻腾了很长时间,终于翻出了张冲期末考试的成绩单。文 兰说红旗你来看,咱一起看,书呀本子呀太多了我翻了半晌。 张红旗说我先看。文兰说好吧你先看。文兰把成绩单给了张红旗。 张红旗嘴里叼着半截纸烟眯缝着眼睛看着。 张红旗的眼睛越来越眯了。 文兰说你把烟掐了嘛,熏得你能看清不? 张红旗的眼睛全眯上了。 文兰说你看你看让你把烟掐了嘛你不掐。 张红旗的脸色变青了,一只手按在了肚子上。 文兰说你看你看胃难受了,晕烟了是不? 张红旗说我没晕烟,胃也不难受,我肚子疼,你看去。他把张冲的成绩单递给 文兰,抱着肚子进屋去了。 文兰看一行就哟一声看一行哟一声,一声比一声高,最后是一声长长的哎哟。 她也像肚子疼一样,一手按着肚子,另一只手拿着那张成绩单,蹲在地上呜呜起来 了:“呜呜,全不及格么呜呜,咋能全不及格嘛呜呜。” 张红旗从屋里跳出来:“他日他妈还有一门是零蛋你看见没?” 文兰一下一下点着头:“看见了呜呜,是英语呜,呜呜。” 梅梅从小卖部过来了。梅梅从她妈手里拿过那张成绩单看了一遍。梅梅说别这 样啊你们别这样啊。她看看她妈又看看她爸。 张红旗:“不这样能咋样你说!” 梅梅:“别冲着我啊。” 张红旗说张冲呢?梅梅说在小卖部,他不敢回来,怕你们打他。张红旗说好好 不打他,你叫他回来。 张冲一步一挪地从大门外往里走的时候,文兰还在院子里呜呜着。文兰说张冲 啊你咋能不及格嘛,咋能有零蛋嘛呜呜。 张冲突然扑过去抱住了他妈文兰的胳膊。张冲说妈啊你让我爸别打我,他肯定 要打我。文兰呜呜着拨着张冲的手。张冲用眼睛搜寻着他爸张红旗。他看见他爸张 红旗从牛棚那边过来了,手里提着一根绳子。 张冲松开了他妈文兰,缓缓站直了身子。 “爸你要打我了。” 张冲的声音有些发紧。 张红旗把绳子扔在那块捶布石头上了。张红旗说梅梅你出去把大门拉上。 张冲看着梅梅,叫了一声:“姐。” 梅梅关上了大门,但梅梅没出去。 张冲的眼睛又转到他爸张红旗的脸上了:“爸你要打我了。” 张红旗说:“你过来我先问你几句话。” 张冲往前挪着脚:“你要用绳打我了。我不过去,你别打我行不?” 他终于挪到他爸张红旗跟前了。 张红旗:你把你的成绩单给我解释解释。 张冲低下了头。 张红旗:你解释一下零蛋。 张冲:我念不准英语。 张红旗:有没有能念准的? 张冲:大多数都念不准不信你问去。 张冲好像理直气壮了一些。 张红旗:大多数都是零蛋? 张冲不吭声了。 张红旗:说嘛。大多数都是零蛋? 张冲很不情愿,但还是说了:不是。 张红旗缓了一口气:好吧不说这些了。学校的不问你了。我问你坐在这个石桌 上好像在做作业在看书在想问题其实你在看天是不是? 张冲:开始是想题,想不出来就看天了。 张红旗:看天就只看天就不想题了? 张冲:开始看天的时候是想题呢,想不出来就想其他的了。 张红旗:其他的都是些啥? 张冲:有时候啥也没想就看天。 张红旗:我问你那些其他的。 张冲:想你小时候扣麻雀。 张红旗:你妈的×那是下雪天。 张冲:我想的就是下雪天。 张红旗:噢噢,还有呢。 张冲:想你和我姨夫开火。 张红旗:噢噢,还有呢? 张冲:也想火箭。 张红旗:咋想火箭的? 张冲:骑在火箭上到太空里去。然后就想太空是啥样子。 张红旗:啥样子? 张冲:电视里放的那样子。 张红旗:噢噢,你把太空想到电视里去了。 张冲:我想不来,我没去过,想来想去就是电视里放的太空。 张红旗:电视也罢,太空也罢,你觉得你想这些和你不及格和零蛋有关系没? 张冲:有关系。 张红旗:你想没想过后果? 张冲:想过。 张红旗:啥后果? 张冲:考试不及格。 张红旗:还有呢? 张冲:我没想过零蛋。 张红旗:但你有零蛋了。还有呢? 张冲:你打我。 张红旗:噢噢,就是说你早就想过挨打了。 张冲:我不想让你打我。 张红旗:你把挨打的事情做下了。 张冲:我不想让你打我。 张红旗:打是一定要打的。 张冲:不。 张红旗:你现在想一下,怎么打你能让你有点记性。 张冲:不嘛。 张红旗:想一下。 张冲:我要尿裤子了,我去厕所。 张冲两腿夹紧了,抖着。 张红旗:没关系你尿,就往裤子里尿。尿裤子不影响挨打。 张冲:我尿不出来,我不尿了。 张冲的腿夹得更紧了,身子往下缩着,两手捂在裤裆那里,仰头看着他爸张红 旗。 张红旗:你狗日的给我演戏呢。 张红旗拿起石桌上的绳子。 张冲:我没有,我真想尿我尿不出来! 张红旗:手! 张冲:我不!不! 手到底还是伸过去了。 张红旗把绳子往张冲的手腕上挽缠着。 文兰叫了一声:“红旗!” 梅梅叫了一声:“爸!” 绳子挽缠好了。文兰和梅梅看着,张冲跟着张红旗到了门框跟前。张红旗往门 框缝里塞着绳头,塞过去了。张红旗用力拉了一下,张冲就叫了一声,身子往上伸 去了。 张红旗没让张冲完全悬空。他在张冲的脚尖刚好能点着地的时候把绳子拴在了 门框上。 张红旗走了。他拉开大门出去了。 张冲的身子半吊着,在门框里摇摆着。 梅梅叫了一声:“妈!” 文兰又一次抱着肚子蹲在地上呜呜了。 梅梅跺着脚说:“妈你赶紧啊解绳子啊!” “我不敢啊呜呜,让你爸回来呜呜……” 文兰抱着肚子跑进屋里呜呜去了。 梅梅问张冲:“疼不?” 张冲龇着牙:“不疼。” 梅梅端来一把椅子,站上去解着绳子。张冲说姐啊你别,咱爸回来要和你算账。 梅梅说算吧。梅梅解开了拴缠在门框上的绳头,张冲的脚跟落地了。梅梅又解开了 挽缠在张冲手腕上的绳子。 张冲活动了几下手腕,给梅梅笑了一下,说:“姐,没事。” 梅梅说:“你还笑。” 张冲说:“没吊的时候我吓得要尿裤子了,真吊了就不害怕了,你说怪不?” 梅梅眼里全是泪水了:“你就有点记性吧。” 文兰从屋里出来了。文兰摸着张冲的手腕,说:“别恨你爸啊呜呜。” 张冲说妈你别哭,我知道我爸是为我好。 然后就到了春节。 在文兰的印象里,那一年的春节很压抑。大年三十晚上的年夜饭几乎是悄儿没 声吃完的。他们一家四口没人说话,好像都有话要说,想说又没说,就只有碗筷的 声音,吸溜吸溜咯叽咯叽吞咽和咀嚼食物的声音,还有张红旗“吱”一盅“吱”一 盅喝酒的声音。 后来还是说了几句,是张红旗发压岁钱的时候才有的。 张红旗准备好的压岁钱差点没发出去。张红旗掏出二十块钱给梅梅。梅梅说我 不要我没地方花钱,给张冲。张红旗又掏二十块钱说一人二十块。张冲说我也不要 我没念好书。文兰说哎哎怎么啦,这是压岁钱啊。她说没地方花先拿着不花不行么? 她说没念好书往好里念不行么?怪了我看。她从张红旗手里拿过钱塞给了梅梅和张 冲。她说还有新衣服呢,明天都换上新衣服,咱新年新气象。她拿出一串爆竹给张 冲说:“放炮去。” 张冲就在大门外点放了那串爆竹。 噼里啪啦的爆竹声让他们的心情轻松了一些。 临睡前,文兰把一身新衣服放在张冲的枕头边上,又和躺进被窝的张冲说了几 句话。她说你爸吊你了,你疼在手腕上,你爸心里疼呢。她说你手腕早就不疼了, 可你爸心里还疼着呢,你知道不? 张冲说:“你让我爸别疼。” 文兰说:“我说了不算么,谁说了也不算。” 张冲说:“我爸不会疼死吧?” 文兰摸了几下张冲的头,说:“张冲啊张冲你爸心疼是病,也不是病,是思想 病这下你知道了吧?” 张冲扑闪着眼睛说:“是思想病就该头疼。” 文兰说:“你这么说也对,心疼头疼一个意思,都是因为你念书你懂了吧?” 张冲说:“我听懂了,你说心疼的时候,我就听懂了。” 文兰说:“听懂了就好,就好好念。” 张冲说:“我念好了我爸就不会心疼头疼了?” 文兰说:“对么对么,不但不会心疼头疼还会兴高采烈满脸风光呢。” 张冲说:“那我就成火箭了,我爸就骑着火箭上天了。” 文兰说:“你爸说火箭只是个比喻。” 张冲说:“我知道是比喻,我也是比喻。” 文兰说:“总之你爸和你是拴在一起的,你一生下来就拴在一起了。” 张冲说:“你呢?” 文兰说:“你想么,能不拴在一起么?解都解不开。” 张冲说:“你也心疼头疼?” 文兰说:“不说我了,我就不说了,你睡吧。” 张冲说:“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比我爸还疼。” 文兰又摸了一下张冲的头:“知道就好,证明你懂事了,你睡。” 文兰要走了,张冲又问了一句:“我念不好我爸会不会头疼死?” 文兰说:“你看你看刚说你懂事了又不懂了。 你好好念嘛,你不会让你爸头疼一辈子吧。“ 张冲说:“我会长大的。” 张冲背过身去,要睡了。 文兰说:“再长大也是你爸的儿子不能让你爸头疼一辈子嘛。” 张冲说:“我知道了。” 张冲睡着了。 大年初一,张冲穿着一身新衣服,在前院的石桌上看了一天书。文兰说红旗你 看你看。张红旗说我不看。文兰说看嘛看嘛。张红旗说早看见了。文兰说看见了就 好。张红旗说事实证明不能看现象要看本质,我等着看下一张成绩单。文兰说你看 你说话像杠椽一样直硬,现象好了离本质就近了嘛。 大年初二,张冲又看了一天书。文兰说红旗你看你看。他们把前一天说的话又 重复了一遍。 大年初三,王树国和文香夫妇率儿子文昭拜年来了。文兰说张冲今天别看书了, 和文昭耍去。张冲就和文昭耍去了。文香说梅梅呢咋没见梅梅,文兰说梅梅招呼小 卖部呢。文香说噢噢让树国和姐夫说话,我和你做饭。 文兰和文香姐妹俩在厨房边做饭边聊天,主题是儿子。文香说文昭不知道念书 知道耍么。文兰说前些天你姐夫把张冲收拾了一顿,到现在我心情都可不好。文香 说树国天天都想收拾文昭,不敢么,文昭说我胡跑呀跑到新疆去让你们一辈子找不 着。 张红旗和王树国一对挑担坐在热炕上抽着纸烟,说儿子说他们自己最后说到了 时代问题,概括起来就是:他们小时候没好好念书,把时间快乐了,没学下本事, 那是一个坏毬日下的坏时代。现在的孩子念书条件好到天上了,却不爱念书要快乐。 你说过去没粮吃,他们说为啥不吃鱼真傻。你说三年困难时期“瓜菜代”饿得人隔 肚皮能看见肠子,他们说瓜和菜是维生素啊你们真能哄人。你说我们把时间全耍了 把生命荒废了,他们说那多好,天天逼我们念书我们没快乐想跳楼。依他们的说法, 好像现在的时代是坏毬日下的坏时代。结论是:可不能让张冲和文昭认为过去那个 时代好。还有:公平而论,哪个时代都有问题,没有问题的时代还没造出来,咋办? 这不是咱能掌握的,咱掌握咱能掌握的事情就行了。掌握着让张冲文昭把书念好。 他们有些乐观了。就在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张冲和文昭两兄弟正蹲在村外的 水渠背后一边屙屎一边抽烟呢。 张冲是第一次抽烟。张冲大文昭一岁,比文昭高一个年级,都在中心小学上学, 天天见面。张冲知道文昭有时候抽烟,也给过他让他试着抽一口,他没试过,这一 次竟把他说动了。文昭说水渠上去水渠上去。他们就到了村外的水渠上。文昭从裤 兜里掏出两根纸烟给张冲亮了一下,说,偷我爸的,高档的,咱一人一根。张冲不 要。文昭说下去下去水渠上人能看见。他们就到了水渠背后。文昭又递烟给张冲, 说,过年呢嘛耍呢嘛。一根一块多钱呢,我偷了两根,就是想让你耍一回嘛,要不 我就只偷一根了。文昭说抽烟拉屎闻不到臭味,不信你试嘛。文昭说着就褪下了裤 子,一手提着裤带一手给张冲递着烟。文昭说快嘛专门给你偷的,骗你是狗,你只 抽一口也行。文昭叫了一声哥,好像在求张冲了。张冲看着文昭的脸,又看看文昭 手中的那根纸烟。文昭说哥啊咱总得长大的长成男子汉的,总要抽烟的。张冲又看 文昭的脸。文昭又叫了一声哥,文昭说你不抽我就把它捏碎去,就当我没偷。张冲 拿过了那根烟,叼在了嘴上,也褪下了裤子。‘他们并排蹲在一起了。文昭很兴奋, 掏出打火机给张冲点着了那根烟,看着张冲吸了一口。文昭问张冲咋样?张冲感觉 了一会儿,说,好像有点晕。文昭说你第一口吸得太猛了你看我。文昭点着了自己 的,给张冲示范着。文昭把烟吸进去能从鼻子里放出来。 就这么,他们蹲在水渠背后,不为拉屎为抽烟,抽着那两根纸烟。他们听见梅 梅喊他们吃饭了。文昭说哥你张大口呼几口气,要不会闻见的。他们大口呼了一阵 气。 饭桌上,文昭很兴奋,他说我和我哥去水渠背后拉屎了,我哥拉得真多不信你 们看去,我哥说他只顾看书憋了两天的屎。文香说文昭你说话注意场合啊,正吃饭 呢。文昭说噢噢。他吃几口饭就看张冲一眼。 张冲什么也没说,也不看文昭。 接下来的几天,张红旗文兰走了几家亲戚,包括文兰娘家。往年张冲也去,这 一年没有。张冲说我不去。文兰看着张红旗,意思是张冲去不去。张红旗说由他。 文兰说噢噢不去就不去一去就是一天。 张冲每天都在石桌上看书,也写字,一直到学校收假。 张冲背着书包去学校了。文兰捂着胸口长呼了一口气,说,这年总算过完了。 张红旗说啥意思?文兰说看大年三十吃年饭的样子我都不知道这年咋过了,看张冲 每天看书的样子,我松快又不松快,现在好了。又说,现在就担心张冲的成绩单了。 这一张成绩单不是张冲带回来的,是张红旗亲自去学校拿的。他事先给老师说 好了,成绩单一出来他去学校拿。 他拿到了,也看了。他到家一进门就找张冲。 文兰知道不好了,心怦怦跳着,说张冲在茅房里呢。张红旗说叫他出来。文兰 说拉屎呢拉完就出来了。张红旗说让他别拉了,让他出来。 这一次,张红旗和张冲什么话也没说,连成绩单也没提。他使用的工具还是绳, 但没吊。他把张冲拴在牛槽上了。他站在大门外边给碰上的人说:“我又买了一头 牛你们看去。” 真进去看的是对门的菊艳二嫂。菊艳二嫂说是不是你日子越过越有成色了。张 红旗说你看去嘛看去,说不定牛还会给你说话呢。菊艳二嫂说是不是越说你越能了, 买头牛也能说话。就进去了。 她没看见新买的牛。她说牛呢牛呢?她以为张冲在喂牛。张冲歪过头看她的时 候,她才看见张冲脖子上的牛绳。她哦哦着往后退了几步,眼睛瞪成了两枚核桃。 然后又放声笑了。她啊哈哈哈啊哈哈哈笑了几声,又止住了。她看着牛槽上的张冲 叫了一声张红旗。她说张红旗你太过分了,你咋能把娃拴在牛槽上!又给张冲说你 爸太过分了太过分了,二妈给你解绳。她解绳的时候听见呸一声又听见啪一声,一 口唾沫就吐在了她的脸上。她被吓住了。她看着张冲。张冲也看着她,狼一样。她 说张冲张冲我是你二妈啊!张冲又给了她一口唾沫。她跳了一下,转身跑了,边跑 边叫着:“红旗红旗你娃真成牛了,大口大口吃草料呢,你赶紧看去!” 到街上了才想起擦脸上的唾沫,边擦边说:“赶紧赶紧。” 真有几个人进去了。 菊艳二嫂没说错。张冲把脸埋在牛槽里,正用口吞着槽里的草料。张冲转过身 来了,朝着围观的人咀嚼着。他没往下咽,只是鼓着嘴一下一下咀嚼着,鼻子上脸 上额颅上都是草料。 菊艳二嫂又跑进来了。她大声野气地叫着说娃啊别咽啊那是牲口料。 张红旗没进去,他蹲在他家大门外一连抽了半盒烟。 那天晚上特别安静。文兰没脱衣服,趴在炕上只流泪不出声,已经哭肿了眼睛。 张红旗也没有声音,直愣愣瞪着两只眼睛像不出水的干井一样。 张冲在他的屋里躺着。他一连喝了两茶缸的开水,是梅梅端给他的。这一次他 没说“姐,没事”,喝完水又躺下了。他一直看着屋顶,一只手压在脖弯里,另一 只手在下边,一下一下捏着他的小牛牛,像捏软糖一样。 再去学校的时候,他已经是五年级的学生了。不好的成绩单并没影响升级。九 年义务教育普及的法律不允许任何人以学习成绩不好为由让学生留级。 又一年,张冲小学毕业,也有一张成绩单。 张红旗把张冲小学毕业考试的成绩单看了十八分钟。他扔掉早已熄灭的纸烟, 给上官英文老师说:“我让他去县城上初中。” 上官英文老师瞪着眼张着嘴,意思很明白:像张冲这样的学生就是到天上去念 书也念不出名堂的。 张红旗说上官老师你好像很惊讶。 上官老师脸红了,立刻说没有没有你误会了。 张红旗给上官老师笑了一下,说:“谢谢你的栽培。” 转身走了。 上官老师的脸阴了,他追出去说:“你别讽刺啊,课是一起上的,课本是全国 统编教材,考试的分数不一样,你不怪自己娃倒怪老师了!” 张红旗头也没回:“谢谢啊。” 愤愤不平的上官老师回到屋里,看着张红旗扔在地上的半截纸烟,更加愤偾不 平。他朝它踢了一脚。想把它踢出去。 “啥人嘛!”他说。 他没踢着。 “真愚昧!”又踢了一脚。 他踢着了,但没踢出去,踢烂了。 按区划,张冲应该就近在乡下的阳善中学读书,但张红旗决定让张冲去县城。 这首先是因为符驮村上官八的一句话:打十几个电话就能和美国总统小布什扯上关 系。农村学生进县城的中学不需要美国总统,找到县教育局长给中学校长写张条子 就行。交借读费嘛。还有张红旗自己的分析:吊也吊了,拴也拴了,张冲的学习成 绩还是上不去,主因固然在张冲不上心学习,但学校的教育质量也很关键。好教师 都在县城的学校。张冲并不笨,让好教师教还是能教出来的。 所以,去县城。 张红旗找挑担王树国,让王树国找关系。他说树挪死人挪活我想让张冲去县城 上中学。他说县城不是有一所封闭式学校么?就上那所中学,初高中连读。他说你 姨家和局长一个村,你就给咱费点心。他说花钱就花钱,父母不为儿女花钱有多少 钱也是一堆废纸,擦尻子还划皮肉呢!张红旗的几句话说得王树国很感动。王树国 说好好好我也把文昭弄到城里去。典一间房子,许多乡下的娃都找关系进城了,咱 娃也进。王树国说我完全同意你的观点。花钱就往地方上花。我给咱跑去。 几天后,王树国跑出了成果。王树国说局长松口了,咱拿五千块钱给人家。张 红旗皱了一下眉头。王树国说五千块多了点,但这不是做生意,是办事,不能计较 多少。张红旗说不多不多。王树国说还有个好机会,校长他妈死了,你去给放两场 电影,顺便也就认识了。 放电影的那天晚上,张红旗把局长写的条子交给了校长。校长看完条子说好吧 开学时你让娃带着借读费报名费来学校。 张红旗心里踏实了,放完电影回家后给文兰说的第一句话是:“日他妈能用钱 办到的事是世界上最简单的事。” 张红旗决定和张冲进行一次严肃的谈话。 事实上,那一次所谓严肃的谈话从开始到结束都是他一个人在说。 他说:咱把此前的一切全抹掉,重抹桌重上菜。 他说:我是你爸,我挣钱累死累活是做爸的责任。你上县中给咱念书劳心用功 是你的责任。主要最终还是给你自己念。 他说:我没念下书我没资格说你,你也烦我,那就听老师的。老师咋教你咋学, 老师咋说你咋做。 他说:那是一所封闭式的学校,学生晚上不能出门,你在那儿我放心。 他说: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他说:天道酬勤…… 还说了许多许多,听得文兰都要流眼泪了。张红旗说几句,文兰就嗯啊对么一 句,夹插在张红旗诚恳又动情的话语之间,强化着谈话的感染力。 张冲听着,没说一句话。 张红旗说:“你表个态吧。” 张冲说:“把捶布石头砸了去。” 张红旗和文兰都没想到张冲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张红旗:为啥? 文兰:是啊,为啥? 张冲;不为啥。 张红旗:县城的中学也有星期天也有暑假啊,回家也要做作业啊! 文兰:是啊是啊。 张冲回到他的屋里去了,他没表态。 那天晚上,张冲又一次喝了两茶缸白开水,也是梅梅端给他的。他躺在炕上, 看着屋顶,一只手压在脖弯里,一只手在下边捏着他的小牛牛,竟把它捏硬了。 张冲去县城报到走了以后,张红旗才发现那张青色捶布石头支成的石桌被砸断 了,呈“V ”字形窝在四根砖头腿子之间。张冲从邻居家借了一把榔头,改变了它 的形状,既不是捶布石头也不是石桌了。 张红旗骂文兰和梅梅。文兰和梅梅很委屈。说张冲砸它的时候她们都没看见, 也想不到他说砸了去就真砸。文兰说砸了就砸了,已经砸了只要他好好念书。梅梅 说张冲走时留了话我还没来得及说呢,他说他能不回家就不回家。文兰问张红旗这 话是啥意思?张红旗说从好处理解就是他要好好念书了,从不好处想就是他烦我不 愿见我。文兰说那就朝好处理解。 张冲真像他说的那样很少回家。文兰有些担心,说红旗你去县上看看张冲嘛。 张红旗说人家不是留话了嘛,万一烦我不愿见我呢?文兰说咱说过朝好处理解嘛。 张红旗说我说的是万一。 那一段时间,文兰几乎每个星期天都要去文香家等文昭。文昭到县城以后,更 像一匹快乐的小公马了,每个星期都回家背吃物拿零花钱。张红旗嘴硬心软,有时 候也会跟文兰一起去。文昭给他们的都是好消息: 我哥的学校是封闭式的,住校生白天晚上都在学校不让出门。 我哥很用功白天晚上都用功,我们兄弟俩星期天才能见一次面,有时还不见面, 他用功呢嘛。 张红旗和文兰有些半信半疑。文昭说不信你们看去嘛,我说假话你们撕我的嘴。 张红旗说不看了你给他捎二十块钱。 他把钱交给文昭时总要感叹一句:“咱贱啊。” 这时候文兰就会说:“天下父母养儿养女没有不贱的。” 文兰还是有些不放心,让梅梅去学校看过张冲,带回来的消息也是好的:“我 看好着哩。学校门卫很严,我一直等到下课才见上的,说了几句话上课时间就到了, 就进教室上课去了。” 张冲即使回家,待的时间也很短。张红旗碰见过几次。 问:咋样? 答:还行。 张红旗想不来“还行”的确切含义,就问梅梅。梅梅说“还行”就是还可以的 意思,好着呢的意思,有时是“一般般”的意思,有时是不想详细说,笼统一点就 说还行。张红旗说我想知道他的还行属于哪一种?梅梅说那就得问他本人。 张红旗没问。张红旗说那就还行吧,平安无事吧。 他们过了一段平安无事的日子。文兰叫床如初了。 但终于变成了惊叫:“哟哟哟哟——” 女人的惊叫拖长点声音带上气声,和叫床的声音很难分辨。 文兰正是这么叫的。 有人说:学校是封闭式的,但学校的墙上没电网,是可以翻过去的。许多学生 半夜翻墙出去在网吧上网打游戏整夜不归。 文兰哟哟哟哟叫着说红旗你听你听! 还有:你家张冲好像也打游戏。 文兰噢一声要晕了。 还有:抽上烟了。 文兰:噢! 还有:戴着一对大耳环,牛鼻圈那么大。 文兰不哟不噢了,眼睛往上翻着,真晕了。红旗及时扶住了她。 他们急切地等着张冲回家,要证实这些传言。 张冲回来了。 张红旗:听说你半夜出去打游戏? 张冲:谁说的? 张红旗:有没有? 张冲:没有。 张红旗:抽烟呢? 张冲:没有。 张红旗:有人看见了! 张冲:同学硬给的,就抽了一口。 张红旗:你妈的×!耳环呢? 张冲:耳环是啥? 张红旗:你狗日的还装! 文兰说你让我看看你的耳朵。张冲不让看。文兰说非看不行。张冲抽身要跑。 张红旗把大门关上了,说:“你不是翻墙吗,有本事你从咱家墙上翻过去。” 张冲不跑了。 文兰看了张冲的一只耳朵就叫起来了:“红旗他真打耳洞了!” 张冲捩了一下头,把耳朵从文兰的手指头里抽出去了。 张红旗:你咋解释? 张冲:我没戴耳环。 张红旗让文兰搜身。文兰从张冲的裤兜里搜出了两只大耳环。没等文兰叫出声, 张红旗一脚就把张冲踏倒了。 张冲要爬起来,张红旗又踏了一脚。还要起来。又踏过去一脚。就这么起来就 踏起来就踏,一直踏到张红旗没有了再踏的气力。 他低估了张冲的抗踏力。 张冲还是爬起来了。 张冲拍拍身上的土,说:“我可以走了么?” 张红旗和文兰都没说话。 张冲说:“你把我踏不成你想要的那种人。” 他们看着张冲拉开了大门。 还有:“我不想坐轿也不想抬轿我自个儿用腿走。” 还有:“你能努力把我变成北京人么?” 还有:“我算看透了,我宁愿要好脸色!” 然后就是班主任李勤勤的电话。李勤勤要和张冲的家长当面谈一次。李勤勤说 张冲应该留级。李勤勤的态度很诚恳,举了许多例子给张红旗,说考不上即使硬弄 到高中,跟不上课,学生自己也受罪。 然后就是:“本来没打算考,现在我改主意了。” 还有:“我没爸没妈是玉皇大帝日下的。” 还有的有许多许多。把这些积攒在一起,张冲他爸张红旗就把自己掉在井里了。 张冲他妈文兰一半在井里一半在井上边。她说红旗啊红旗我不想让你待在井里,我 还得顾着张冲,他不是说他改主意了他要考嘛。 张红旗从“井”里上来过一次。他去县城跟踪过改了主意要考高中的张冲,跟 到了文昭的出租屋里。他看见的是一次生日聚餐,有男有女,有烟有啤酒,也有生 日蛋糕。他不认为是生日聚餐。他认为是一伙不良少年在鬼混。他扑过去要扇张冲 耳光。文昭抱住了他。文昭说哥啊快!张冲从窗户跳出去了。他想扇文昭。文昭说 姨夫我们在给同学过生日。他把举起的手放下了。他想他没有资格扇别人的孩子。 他说好吧你们过吧。 回去后他给文兰说:“他能考上他妈的个×!”文兰说咋了咋了?他闭上了嘴, 什么也没说,依他的说法就是,他又在“井”里了。 张冲没考上高中。 文兰天天哭。文兰说不行啊红旗你得想个办法。张红旗说他没考上你让我想办 法,难道让我替他考啊?文兰说张冲要去南方打工,你难道让他去打工,他才十五 六岁!张红旗说他成龙也罢变虎也罢,他说他是玉皇大帝日下的,你找玉皇大帝去。 文兰扑通一声跪在张红旗跟前了。 文兰:红旗,我求你了。 张红旗像没了风的红旗一样,耷拉下了。 文兰:张冲混也得混个高中文凭啊…… 文兰泣不成声了,抱着张红旗的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就算他不是你毬日下 的,你也得管啊啊。你不认他是你儿子,社会认他是你儿子啊啊。你在社会里,你 脱不开嘛啊啊……” 张红旗蹲在地上了。 张红旗的眼睛里有泪水了。 张红旗眼里的泪水盈满了,就出来了。 张红旗没让它们流出来。他用大手在脸上抹了一下,把它们抹在了大手心里, 然后,找王树国去了。 张红旗说:“树国哥再求你一次。” 王树国把张冲的手续办妥了。张红旗把手续交给了文兰。 张红旗说:“从今天起别再跟我提他。我不会和他说一句话了。我只尽我的责 任。我出钱,他混,混个啥是啥。” 又说了一句:“他把我的心掏空了。” 说这句话时他没看文兰,不知道是说给文兰听,还是说给自己的。 张冲他爸张红旗说到做到,他不再和张冲说话了。即使在张冲出事以后,他们 父子也没说过一句话。 文兰尽量不在张红旗跟前提张冲。实在忍不住的时候才会说一句两句。 张红旗也有忍不住问的时候。他听说张冲把一个叫孙丽雯的女娃领到家里来过, 就忍不住问文兰了。文兰说女娃挺乖的。还帮我挤牛奶了,就是头发剪得像个男娃。 张红旗说他妈的×去,你好像很自豪,你等着他给你惹事吧!文兰说你看你,我本 来不想给你说,你要问,我一说你就上火,我哪儿自豪了? 张冲没上完高中,他在二年级上半学期离开了学校,在邻县的一家娱乐厅当了 保安。半年后,他剜了县公安局一个副局长的一只眼睛,被关进了少年管教所。 公安人员开着警车来南仁村找张冲父母询问有关情况,正好在张红旗家门口碰 上张红旗。问:“张冲家在哪儿?”张红旗说:“往村子里边走,门上边有‘宁静 致远’的那家就是,繁体字。”警车往村里开去了,张红旗让文兰上他的三摩,说 :“你跟我放电影去。” 公安人员在村里转了一圈,发现许多人家的门上边都有“宁静致远”,都是繁 体字,在烧制的瓷砖上,出自一个厂家。也有“富贵吉祥”、“家和万事兴”,呈 现着太平盛世时代新农村的和谐兴旺。 他们没找到张红旗,假使找到了,张红旗也只有一句话给他们:“他不是我毬 日下的,别问我。” 张冲被判了五年管教。 文兰和梅梅看过张冲几次。文兰想让张红旗也去看看,张红旗不去。文兰和梅 梅回来给他说张冲在里边的情况,他没说“别跟我提他”。他一直低头听着。听完 了,就抬起头往天上看,叹一口气,说:“我真是把他妈给日了哎!” 张红旗会不会想张冲呢?没人问过。 放电影的张红旗经常会陷入沉思,问他想啥呢?他就会说:“谁想整谁了就给 他当儿子去。” 问他这话是啥意思?他说:“无期徒刑么,你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