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上官英文老师教六个年级的音乐课。他会踏风琴,“文化大革命”时搞过文艺 宣传队,排演过许多节目,后来就当了教师,教了音乐课。 有人问他,上官老师你给学生教啥课?他会有两种回答。不太在乎的时候他就 说:教娃唱歌么。在乎的时候就说:音乐。 音乐课也要考试,考试成绩也会记入学生的成绩单,却不影响班级和学校的升 学率,更不影响学生将来考大学,所以,它和体育、绘画一类的课一样,在所有的 课里属于低层级的课程,尤其在乡村学校,甚至有人会认为是可有可无的。但还得 有音乐课,乡村学校也要有。因为国家要求要有。因为国家教育部门对学校的考察 评估是全面的考察和评估。因为要素质教育。因为万一有一个两个学生有音乐天分 呢?将来要考音乐学院呢?要成为国家的音乐人才呢?没有音乐课不就把他们扼杀 在摇篮里了么?人说“山里飞出金凤凰”,意思就是“山里”飞不出凤凰不说,要 飞出一只两只来就是金凤凰。许多有名的歌唱家就是从“山里”飞出来的。 这么说,音乐课又很重要了?并不是的。道理是道理,现实是现实。道理经常 是悬空的,现实永远都是现实。你能让国家把音乐或者唱歌列入高考必考课么?这 就是教育的现实。教育的现实也就是社会的现实、学校的现实、学生的现实,也是 每一个学生家长的现实。是现实使音乐课成为低层级的。上官老师本人也承认的。 音乐嘛,唱歌嘛;让娃热闹呢嘛,放松呢嘛;热闹了放松了再鼓劲学语文数学外语 还有物理化学嘛,背政治嘛——这里的“背”是背诵的意思。 对于课程层级的高低,学校有正规的称谓。层级高的叫主课,层级低的叫副课。 如同正职和副职一样。正职一言九鼎,副职万语如屁。这么说是想把主课副课及主 课老师副课老师的性质地位说得通俗明白一些,但这么说会有副课歧视的嫌疑。其 实副课也可以看作辅课的,就像副职是辅助正职的,辅课是为主课添色增彩的。也 和课本与教辅材料一样,课本是主体,教辅是参考。 以校长的说法,学校虽然有主课副课之分,但主课副课都重要,不重要就不设 了!设了,就证明了它的重要。 上官老师的音乐课虽然是副课,但动静却是所有课程里最大的。上课前就会有 四个学生去上官老师宿办合一的屋里搬抬那架风琴,穿过校园,抬进教室,放在讲 台前。还有一个学生提椅子拿坐垫。上官老师属于偏瘦型身材,踏风琴要用坐垫。 上课时的动静就更大了。上官老师教一句,六七十个学生跟唱一句,然后连起来唱, 歌声不但会动荡整个校园,还会动荡出学校的围墙。 有主课老师私下给上官老师说:“你教歌时能让学生低点声么?” 上官老师说:“为什么?” 主课老师:声太大了,学生不听我的课,都听歌了。 上官老师:噢噢。但小声唱就不叫唱歌了,叫哼歌。音乐教学是哼歌么? 主课老师:有的歌好听也倒罢了,不好听的学生也嫌吵,影响他们上主课。 上官老师:把音乐理解为唱歌是对音乐的无知。把音乐教学中的歌唱分为好听 不好听是普通老百姓的层次。 主课老师脸红了:对对对,我普通了。 上官老师的脸也是红的:我们都是教学,都得尽职尽责,我们互相理解吧。 主课老师:对对对,互相理解互相理解。 上官老师到兴夏小学以后几周时间,就这么以理性的方式和态度保卫了音乐课 的尊严,也显示了他本人的力度。 上官老师不但教音乐,还是三年级的班主任。 他完全可以只教音乐不做班主任的,但只教音乐不做班主任和既教音乐又做班 主任的待遇收入以及地位是不一样的。所以,他接受了三年级的班主任。 张冲正好是他班里的学生。 按兴夏小学的惯例,带一个班,就要带到小学毕业。张冲就是他从三年级一直 带到小学毕业的。 他们的相遇以及后来发生的一切,用当地的话,可以用“是个遇活”来说。在 当地的话语里,“是个遇活”有偶然相遇又天然地扭结纠缠的意思,也有无事生事 小事搅大当事者乐此不疲旁观者哭笑不得的意思。 上官老师带张冲的那几年就是这么过来的。 第一堂音乐课,他们就“遇活”上了。 上官老师在椅子上坐好以后,没有立即教歌。他先说了几句和风琴有关的乐器 知识。他说:“风琴和钢琴一样都属于键盘乐器,还有手风琴。”他说:“咱们学 校没有钢琴也没有手风琴……” 上官老师停住了,因为他看见有学生举手。 是张冲。 上官老师点了一下头,张冲就站了起来。 上官老师:你叫什么名字? 张冲:张冲。 上官老师:哪个村的? 张冲:南仁村,离上官村五里路。 上官村是上官老师的村子,和南仁村同属一个乡。 上官老师:噢噢,你有问题? 张冲:没有。我知道你说的手风琴,就是抱在怀里像拉风箱一样的那种。 上官老师用手指头在键盘上快速地弹出了几个音符,说:“对对对,像风箱但 不是风箱,就如同风琴像钢琴但不是钢琴。咱学校羞他先人没钱买钢琴,这架风琴 还是十八年前把乡叫公社的时候文艺宣传队的,我用过的,到咱学校以后听说已修 过几十次了,一年比一年修的次数多,就像人走下坡路越走越快,像捣蛋的学生越 捣蛋越想捣蛋不捣蛋就难受一样。现在开始教歌。” 刚坐下的张冲又站起来了:老师我有个问题。 上官老师:问吧。 张冲:你叫英文为什么不教英语教唱歌呢? 学生们哄一下笑了,笑了半声又戛然止住了。因为上官老师脸上的皮肉不动弹 了。他们的哄笑像刚要开放的花朵遭了突来的风霜一样,立刻收紧了。他们有的看 着上官老师,有的看着张冲,知道要有事情发生了。 确实发生了一点事情。他们只看到了开头。 上官老师对张冲说:“你提的问题很好。过去也有学生问过同样的问题。” 上官老师站起来了:“你出来我告诉你。” 张冲跟着上官老师出了教室,在拐角处站住了。 张冲低着头,不敢看上官老师。他听见了一股风声,本能地缩了一下脖子,上 官老师的巴掌已经抽在了他的脖子上。张冲知道还会抽的,一只手护着被抽疼的脖 子,往旁边趔了一下。第二个巴掌已经到了,不但抽在了脖子上,也抽在了护脖子 的那只手上。张冲的另一只手慌乱到不知该抚摸挨了抽的手还是脖子了。 他不趔了。他朝旁边斜跑了两步,站住了,摸着脖子,看着上官老师。 上官老师:这就是你问的为什么,知道答案了么? 张冲:知道了。 上官老师:知道了就好,咱就去唱歌。 上官英文是本地土产的民办教师。 民办教师和“工农兵大学生”、“知识青年”、“赤脚医生”一样,同属“文 化大革命”时期的新生事物。不一样的是。“文化大革命”结束后,工农兵大学生、 知识青年和赤脚医生一类的新生事物立刻就变成了历史,民办教师却因为现实需要 延长了二十多年的生命。 中国可以结束“文化大革命”,可以抛弃工农兵大学生和赤脚医生,可以终止 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却无法不要民办教师,不得不给民办教师身跨两个时代的风光, 因为没有足够的钱财把遍布全中国的几万民办教师一刀切掉,换成清一色的公办教 师。就是有钱有财,也没有办法立刻生出那么多的公办教师。咋办?只能让民办教 师继续民办着,顶着。 就是说,民办教师作为一种现实需要,是有些被迫无奈的,是不得不的一种现 实需要。用公文式的说法,可称之为“转型期”的需要。 他们顶得很难受。 他们大都是恢复高考以后没考上大学的“文革”时期的中学生,被村请或乡请 为教师,和公办教师一起教他们的学生念书,让他们的学生考入他们自己曾经想考 入而没能考入的大学。 他们亦教亦农。开始的时候,每月工资两块,后来五块,再后来八块,转为公 办代理或正式民办教师,在县教育局注册在案后,每月三十块,最高时一百五十块, 不到公办教师工资的三分之一。这时,已经是公元二〇〇〇年以后了。领工资的时 候,他们很难有领钱的愉悦,更多的是精神情感心理的一次揉捏。咱是民办啊!谁 让咱是民办呢? 他们态度认真,教学水平有限,可依照有关政策规定,通过培训、考试陆续转 为公办教师。他们为此终身奋斗。咱想转公办啊! 民办教师终将消失,作为一个名词,可以和工农兵大学生、知识青年、赤脚医 生一起选入新编的《现代汉语词典》,但现在还没有完全消失,在一些偏远贫穷的 山区,还被现实需要着。 上官英文老师给张冲做班主任的那几年,正处于他由民办转为公办的历史性时 期。张冲进县城上中学后,他成功转型,几年后退休。他是幸运的。他转得晚了些, 大概与他教的是副课有关,但到底还是转了。许多民办教师到死也没能转成公办, 或者没死但年龄到了,能转也不能转了。 上官英文老师所在的地区不是偏远贫穷的山区。他家有三亩苹果树,二亩梨树, 还有二亩地种粮食。 文昭很快就知道了张冲挨抽的事,他把张冲拉到教室背后,问张冲:“疼不?” 张冲说:“你想嘛。” 文昭很不服气:“他就是不会说英语嘛!” 张冲说:“他会说我就不问他了,也不会挨抽。” 张冲摸了摸挨了抽的脖子。 文昭说:“还疼?” 张冲摇摇头,说:“他的手贼厚,下手贼狠。” 文昭说:“民办么,回家劳动呢么,当然厚。他叫黑蛋,和苗苗一个村。” 张冲说:“我知道。” 文昭说:“他也许会说英语了。” 张冲:为啥? 文昭:他老去英语老师的屋子。 学校新来了一位年轻的英语老师,女的。她使兴夏中心小学终于结束了不设英 语课的历史。按国家义务教育的规定,小学三年级就要学英语,事实上,城市可以 做到,农村则不行,为啥?没人教。农村学生考大学普遍惧怕英语,他们的英语学 习比城市晚几年,却要在一个平台上竞争,用张红旗一类人的话说,就真是日他妈 去去。但日他妈去去是日他妈去去,现实是现实。国家没有那么大的子宫,不可能 在一天之内生出许多英语老师,把他们派到所有的农村小学去,让所有的小学都在 三年级开设英语课。英语老师是一年一年培养出来的。农村小学的英语教学得有耐 心,等着。兴夏中心小学就是这么耐心等着的,等了十几年,终于等来了这位年轻 的英语老师,开设了英语课。全校就这么一位,教三四五六年级的英语,只能是象 征性的,但终于有了,而且是女的,年轻啊!刚从英语专科学校毕业的,新鲜啊! 县教育局分配来的,公办啊!夏天穿裙子啊,兴夏中心小学的一只孔雀啊!许多老 师都爱去她的屋子,包括校长。 张冲说:“去的人很多啊。” 文昭说:“常去的就黑蛋一个。” 张冲说:“他想学英语以后改教英语?” 文昭跺了一下脚:“嗨!你都念不准他能念准啊?他多大年龄了?他肯定有想 法嘛。” 张冲:啥想法? 文昭又跺了一下脚:嗨!女的啊!年轻啊!他老婆又黑又丑,你想。 张冲似乎有些明白了:噢噢。 文昭:不能让他把你白抽了。逮他,我和你一起。 张冲:咋逮? 文昭:看他进去了,咱就跟过去,发现情况咱就喊,让全校的人都知道。你逮 不逮? 张冲想了一下,说:“逮。” 他们就开始逮了。 他们没逮着上官老师,反而让上官老师逮着了张冲。 张冲正上自习,看见文昭在教室门外边一个劲给他招手,就出去了。文昭说哥 啊快!他进去了。张冲立刻精神一振,说是不是是不是?哥俩加快了脚步。文昭说 我一直盯着呢,看见他在操场边上哼着歌心里寻摸着去呢,果然就去了,我就赶紧 叫你来了。说着,就离英语老师的屋不远了。他们放慢了脚步,然后贼猫着腰,猫 到了英语老师的窗户底下。很可惜,他们没法偷看,因为英语老师的门上窗上都挂 着帘,就只能偷听了。他们听得很费劲,因为他们要听见屋里的动静,又不能让屋 里的听见他们的动静。他们听了一阵,他们恨不得把耳朵变成钻头。什么也没听见。 张冲说听不见么,文昭说别出声啊。门帘一挑,上官老师就出来了。 文昭一缩身子,在地上打了个滚,爬起来跑了。 张冲没有,因为上官老师一出门眼睛就和张冲的眼睛互盯上了。张冲慢慢站了 起来。上官老师的神色和语气却很平静。 上官老师:你在这儿寻啥呢? 张冲:我去厕所。 上官老师:噢噢,刚才溜跑的那个是谁? 张冲装模作样地胡看了一下:没人啊,我没看见。 上官老师:噢噢,你去厕所咋去到这儿来了? 张冲:我路过呢。 上官老师:噢噢,你从哪儿去厕所从这儿路过? 张冲胡乱指着:那儿,那儿,就路过了。 上官老师:噢噢,你走路像用脚画地图呢。 张冲笑了一下:没画,我走路不喜欢直走,喜欢拐来拐去。 上官老师:我看你好像在窗户底下蹲着呢。 张冲:没有没有,我路过窗户猫着腰我怕打扰老师。 上官老师:噢噢走吧。 张冲不走。 上官老师:走啊。 张冲:你要抽我是不是? 上官老师:你不是上厕所吗? 张冲:对对上厕所。 张冲不能不去厕所了。因为上官老师要回他的屋。上官老师的屋和厕所是隔壁。 上官老师到了他的屋门口,张冲也就到了厕所门口。张冲站住了。上官老师说走啊。 张冲就进了厕所。 文昭很快也进来了。文昭说坏了坏了他把咱给逮住了。文昭说我一直在墙拐角 后边看着呢,我以为他会抽你。张冲说他没抽。文昭说我知道他没抽,抽了就好了 就没事了,不抽反而让人担心,你没说我吧?张冲说没有。文昭说没关系他不是我 的班主任管不着我,你小心他抽你。张冲说看不出他要抽我。文昭说他装着呢。 第二天早读,张冲就挨了抽。这一次抽的是脸。 有眼色的学生早读晚读都备有两册课本,一册语文一册英语,英语老师过来了 就晃着英语课本念英语,语文老师过来了就晃着语文课本念语文。 张冲看着上官老师背着手过来了,赶紧地把手里的语文课本压在屁股底下,换 成了英语课本。上官老师刚到他跟前,他就大声念了一句英语:“恩格里是——马 克。” 上官老师站住了,问他:“你念的是啥?” 张冲晃了一下手里的课本:英语。 上官老师:你再念一遍。 张冲又念了一句:恩格里是——马克。 上官老师问:“啥意思?” 张冲:英语啊。 上官老师:我知道是英语,我问是啥意思? 张冲摇着头:“不知道。” 上官老师一脚踢飞了张冲屁股底下的小板凳。语文课本也跟着飞了。落空的张 冲坐到了地上。 张冲:咋了咋了嘛老师! 上官老师:第一,你念的英语没人能听懂你自己也听不懂。第二,你应该站起 来和老师说话。 张冲一边起身一边解释:“我灌了一点耳音我胡念哩。我本来念的是语文看你 过来了就换成了英语,我知道你和英语老师——” 张冲刚站好身子还没说完,上官老师的巴掌就带着风过来了,结实地抽在了他 的脸上。张冲手里的英语课本也飞了,张冲捂着脸跳了一下:“咋了咋了嘛,你抽 我,你的手贼厚贼重!” 上官老师还要抽,张冲又跳了一下,闪开了。 上官老师不抽了,因为上课铃响了。 早读的学生都在往各自的教室里走。 上官老师:英语是不能胡念的,其他课也不能胡念。你爸掏钱让你念书不是让 你来胡念的,知道不? 捂着脸的张冲给上官老师点着头。 上官老师走了。 张冲没走。他看着飞到一边的课本和小板凳。 文昭跑过来说:“赶紧啊进教室啊哥!” 张冲说:“我正在想先捡课本还是先捡板凳。” 文昭说:“咦咦!” 文昭帮张冲捡拾着小板凳和课本。 进教室的时候,张冲摸着挨抽的脸又念了一句:“恩格里是——马克。” 期末考试,张冲的英语课吃了零蛋。他说他念不准。他爸张红旗把他吊在了门 框上。 有许多极正确的话之所以被人常说,并不是为了依话去做,只是说来听听的。 为什么呢?就因为它太正确了,依着它去做就麻烦大了去了,就是愿受麻烦也做不 到,就只能说着听听。 “百人百性”就属于这一类只为说着听听不为依着去做的话。 人是有个性的,有差异的,人和人是不一样的,依这话做教育,就该“因人施 教”了,或者叫“因材施教”。事实上,学校里只有两种学生:学习好的和学习不 好的。以现在不成文的评判标准,学习好的学生也就是好学生,学习不好的学生就 是坏学生,时髦的说法叫“问题学生”。 学习不好也不坏的学生呢?他们占大多数,但不引人注目,作为话题没什么说 头,老师能记着的,给老师留下印象的学生大都不在他们中间,可以忽略不计的。 这不奇怪,历史书上记着的也是两类人,通俗的说法就是,成者的王侯和败者 的贼寇。 张冲属于学习不好的问题学生。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经历,都在自己的经历中有自己的发现。上官英文老师就有 一个发现:学习好的学生是学校和班级的光荣和脸面,但大多乏味。他们的心思都 在学习和考试上,对学习和考试以外的事不关心或不敢关心,久而久之,就显得有 些乏味无趣。比如说话,和学习好的学生说学习还行,说其他的就没趣。要有趣开 心,就得在学习不好的学生里边找。 这也不奇怪,盗寇的事情往往比王侯的事情更有趣些。 上官老师就喜欢和张冲说话,尤其喜欢在教室外边的拐角处和张冲说话。 经常会有被老师从课堂上请出来的学生,站在教室外的拐角处。依表情和姿势 可分为几大类型:低头撅嘴抠指甲型,皱眉头苦思冥想型,委屈饮泣抹泪型,等等。 张冲属于无表情歪脖子眨着眼睛看天型。 上官老师首先感兴趣的是张冲被请出教室的原因。 “张冲,今天为啥站这儿了?” “因为造句。” “噢噢,造啥句?” “虽然和但。” “噢噢,你咋造的?” “虽然你是老师,但你也是人。” “噢噢,虽然你是老师,但你也是人……听着好像通着呢么。” “同学们笑了,老师就说你出去出去,我问为啥,老师说出去想去,我就出来 了。我出来的时候听见老师说造句不但要通顺还要咋咋,后边我没听见。” “要我说你造的句子不但通听着还有味道。” “你讽刺我。” “没讽刺没讽刺,真的,你念么,虽然你是老师,但你也是人……挺有味道么。” “那我进去问老师去,我说你说我造的句好着呢。” “别别,让你出来想你就好好想嘛。想了没?” “没想。我啥也不想我站在这儿看天。” “好好,你继续看。” 上官老师走了。张冲又歪着脖子眨着眼睛看天了。 “张冲张冲,刚上课咋就站这儿了?” “噢么。” “啥课?” “数学。” “为啥嘛?” “老师说数学会越学越深越学越奇妙的,学到最后一加一就不一定等于二了。 我就举手了。我说老师你说的不深也不奇妙,农民都知道一加一不等于二,一筐苹 果加一筐苹果等于一堆苹果,他爸加他妈等于三,有的还等于四等于五,我没说完 老师就把我赶出来了,说我捣乱。” 这些都是上官老师喜欢听的。 也有不喜欢听的,比如:“张冲,今天是咋了?” “你别问。” “为啥?” “你别问。” “说说嘛。” “那你别生气啊?” “不生气不生气,你说。”。我给英语老师的椅子上抹胶水了,抹得太多,一 起身尻子把椅子带起来了,你看你看你生气了。“ “我没生气。我是你的班主任,你这么捉弄老师,你说我该不该生气?” “我不想说你非要我说。” 上官老师点了一根烟,说:“你知道我想干啥么?” “不知道。” “我想抽你。” 张冲赶紧往旁边闪了一下。上官老师没抽,他叼着烟走了。 学校不提倡老师打学生,后来干脆禁止老师打学生,专业一点的叫法是禁止 “体罚”。也禁止变相体罚。城市的学校大概已经做到了。城市的学生都是独生子 女,过去叫“小皇帝”,现在好像不这么叫了,但在家庭的待遇还是小皇帝的待遇, 是父母的宝贝蛋蛋爱心尖尖,也是父母的父母的宝贝蛋蛋爱心尖尖,不小心手上脸 上擦破点皮,全家上下也会发生地震的,怎么能体罚呢?伤了自尊呢?想不开了呢? 不思茶饭了呢?跳楼了呢?所以私塾先生打学生板子不是美谈了,是可恶了,是劣 行了,是犯法了,要快乐教育。 但这是城市。乡村还没有这么文明和进步,像上官老师给张冲耳光抽张冲脖子 的事仍时有发生。这不仅因为乡村的学生很少是独生子女,更因为乡村的学生家长 还信着诸如“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古训。如果把该不该能不能打学生作为一个话 题,老师和家长的对话可能全是这样的——老师:你娃不好好学习么。 家长:你教育么,交给你了你就教育么。 老师:难啊。 家长:骂么,不行了打么。 老师:不能打了,有规定了。 家长:谁规定的?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日他妈谁规定的?棍棒底下出孝子这话 错了?错话能传几千年?几千年的人都错了? 老师:有家长告老师呢。 家长:那是个毬家长。不让老师教育把娃领回去算毬了,还能省点钱。那不是 家长那是二毬。我娃你放心,咋教育都行,成才了我谢你,不成才我不怪你,你放 心教育去。 这“教育”里就含着体罚。具体到张冲就是扇耳光和抽脖子。 没有哪个学生愿意受体罚。张冲也一样。他找上官老师谈过一次。 张冲:报告。 上官老师:进来。 张冲进来了。坐在风琴跟前的上官老师没扭身子,只停住了弹琴的手指头。 上官老师:啥事? 张冲:我四年级了。 上官老师把身子扭过来了,看着张冲,手还在风琴上。 上官老师:咋了? 张冲:你以后别抽我了。 上官老师:抽不抽和你四年级有啥关系? 张冲:你别抽我了。 上官老师:你好好的我抽你? 张冲:我没想不好好的。 上官老师的手抱到膝盖上了。 上官老师:事实上你经常不好好的啊。 张冲:其实我不怕你抽。我爸用绳都吊过我了。我是说你别当着老师和同学的 面抽我,背过人你咋抽都行。 上官老师:噢噢,你有脸了。 张冲:我长了一岁高了一个年级…… 上官老师:噢噢…… 张冲一直低着头,他突然把头抬起来,直视着上官老师。 张冲:你答应了? 上官老师:我考虑考虑。 张冲:你要当着老师和同学的面抽我,我就顶你! 上官老师:啊啊?顶我?咋顶? 张冲:我用头顶你。我往你肚子上顶。我个子低你个子高,我腰一猫顶过去, 说不定会把你顶倒。你想想。 上官老师真的在想了。他从桌子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点着,吸着,想着,想了 好长时间。 上官老师是怎么想的没人知道。张冲也不知道。事实是,从那次谈话以后,直 到张冲毕业,上官老师再也没抽过张冲。 上官老师换了另外的方式。 兴夏中心小学的师生午饭后有午睡的习惯。老师在各自的屋里,学生在教室里。 文昭睡不着,就从教室里溜出来。一个人在院子里胡转。他看见一只鸟叼着虫子钻 到上官老师屋上边的檐头里去了,就来了精神,把张冲从教室里拉出来,说,黑蛋 的屋檐里有鸟窝下儿子了,咱把它掏了去。又说,黑蛋不在屋里肯定去英语老师那 儿了。又说,他屋里有桌子椅子,咱搬出来撂上去肯定能够着,去不去?张冲也来 了精神,说去。他们就去了。 他们搬桌子挪椅子忙乎了一阵,摞好了。文昭说你个子高我扶椅子你掏。张冲 就上去了,很快就掏到了鸟窝,说有呢有呢,掏出来五只鸟儿子,已长羽毛了,扑 棱扑棱的。文昭说小心别让它们飞了。张冲说还飞不动呢。文昭说万一呢,给我, 赶紧装兜里。张冲把鸟儿子递给文昭,准备往下跳了,就听见上官老师的脚步声。 张冲不跳了,在椅子上看着上官老师,文昭也看着,手里的鸟儿子没来得及装 进衣兜里。 上官老师到跟前了,站住了。 张冲给上官老师笑了一下,说:“老师我们把你屋檐里的鸟窝掏了,省得它们 吵你。” 文昭说就是就是。他晃着手里的鸟儿子:“掏了五个,老鸟飞了。” 上官老师好长时间没有回应。他们也就好长时间一个在桌子上的椅子上站着, 一个护着手里的岛儿子,没动弹。他们等着上官老师说话。 上官老师说话了。他说:“你们哥俩跨年级联合作业啊。” 上官老师已经知道他们是姨表兄弟了。 文昭说:“一个人没法掏,万一摔下来呢?” 上官老师说:“就是就是,桌子上摞椅子扶着也危险。我给你说个不危险的办 法。咱学校有梯子,你们用梯子掏,咋样?” 张冲:“我们不掏了。” 上官老师:“哎,掏么,你们爱掏鸟干脆就一次掏个够,把咱学校所有的鸟窝 都掏了去,细心点掏,一个也不剩,掏干掏净。” 上官老师这么说也真要他们这么做了。上官老师还专门找了一根几米长的棉线 绳子,让他们把掏到的鸟儿子拴到绳子上,掏完后拿给他。他说他有用。 张冲和文昭就开始掏鸟窝了。他们抬着学校修缮房屋的那架大木梯,用了几个 小时的时间,把兴夏小学所有的屋檐摸掏了一遍,掏到了几十只鸟儿子。他们已经 满身汗水,满手鸟毛鸟屎了。他们把那几十只长了羽毛和没长羽毛的鸟儿子拴成一 串,提着给上官老师交差。 文昭说:“咱掏了一个鸟窝他就这么整咱啊。” 张冲说:“我给他说了,不让他抽我了。” 文昭说:“他去英语老师那儿是白去,连毛都挨不上,我希望英语老师吐他一 口。” 张冲说:“她不吐么。” 文昭说:“等下雪吧,给他被窝里塞个大雪球,就说黑蛋尿炕了。” 张冲说:“悄着。” 因为快到上官老师屋门口了。 他们叫了一声“报告”。上官老师出来了。他看着他们提着的那一长串鸟儿子。 他们:掏完了老师。 上官老师:全掏完了? 他们:全掏完了,不信你让人检查去。 上官老师:梯子呢? 他们:放回去了。 上官老师:重不重? 他们:不重,两个人抬着呢么,就是鸟窝太多了。 上官老师:爱掏还怕鸟窝多啊? 他们:太多了,掏得人头发晕。 上官老师:别晕,还要展示呢。 上官老师把拴着鸟儿子的线绳从中间揪断,一长串就变成了两串。然后,上官 老师又把它们挽成两个圈,分别挂在张冲和文昭的脖子上,让他们在每一个教室里 转一圈。还要说一句台词:“我不爱学习,我爱掏鸟。” 这就是上官老师说的“展示”。 他们就按上官老师说的,在每个教室展示了一遍。 上官老师:展示完了? 他们:完了。 上官老师:每个教室? 他们:每个教室。 上官老师:说台词没有? 他们:说了。 上官老师:啥感受? 他们:头一个教室最难进。 上官老师:为啥? 他们:丢人么。 上官老师:然后呢? 他们:然后就顺了,进去就说,我不爱学习,我爱掏鸟。 文昭加了一句:“有几个鸟儿子老扑棱,我说再扑棱把你们煮了吃,我这么一 说教室里的学生都给我拍手。” 上官老师:你觉得很光荣是不? 文昭:不是。他们起哄呢。 上官老师好像有些累了,说:“我真想给你们爸说让你们别念书了,把书包背 回去掏鸟去,念啥书嘛。” 又说:“我肚子饿了身上没劲了,你们把鸟儿子埋了去回吧。” 张冲和文昭也累了。他们在学校外边的野地里刨了一个坑,埋了那几十只鸟儿 子。他们没像他们爸当年那样用泥包着烧了吃。 这回,又是文昭起的头。 文昭想在上官老师的屋墙根下捅一个洞。 他说咱不等下雪不给他捂雪球了,咱给他墙上捅个洞。他说从厕所这边捅过去, 咱从扫帚上抽几根竹子。 兴夏小学每个教室的墙角都有几把细毛竹子绑缚的扫帚,大扫除时扫院子。 张冲说然后呢? 文昭说:“然后就给洞里尿啊。让上厕所的学生都往洞里尿啊。每人尿一泡他 屋里就尿气熏天了。” 又说:“不能让他白抽了你啊。” 又说:“他想着法子臭咱,咱也耍个法子臭他。” 张冲说不能让人发现了。 文昭说:“星期天啊,哥!” 就这么定了。 他们从三把扫帚上各抽了两根竹子,折成长短不齐的截儿,又提了半桶水,然 后就窝在厕所里的墙根底下,开始轮流作业了,捅啊,掏啊,不时往里边灌点水, 可愉快可兴奋。他们先用短竹截儿,然后就换成了长竹截儿,到底捅透了。 张冲有些不放心,趴在小洞口往里看了一阵,说:“透了。” 文昭也趴在小洞口看了一阵,说:“哥啊真透了!” 他们面对面坐在小洞跟前笑着,用满是泥巴的手指头做了个“V ”字,然后互 击了一下巴掌,喊了一声“耶”站起来了。 文昭说:“把桶里的水灌进去。” 张冲说:“不不,尿气熏天就得用尿。” 张冲解开裤带,朝洞里尿着。 文昭说对对对,也解开裤带。和张冲一起尿着。 张冲说:“明天让上厕所的都往洞里尿,谁不尿扇谁。” 他们谁也没扇,因为上厕所撒尿的学生都很乐意朝那个洞里尿,更乐意比着看 谁尿得准。还有学生猛喝水,为的是多去一趟厕所。 上官老师终于闻到尿臊味了,用鼻子满屋里找,没找见。直到上音乐课抬风琴 的时候,他才发现了尿臊味的来处。就在风琴背后的墙根底下。那里已淤积了一大 堆尿水冲过来的淤泥。 上官老师阴着脸,看着那一堆淤泥想了一会儿,给抬风琴的学生说,今天的音 乐课不上了你们自习去。然后,他从教室里叫出了张冲,又叫出了文昭。把他们带 到了他的屋里。 上官老师指着墙角的那一堆散发着尿臊味的淤泥说:“你们认得不?” 张冲和文昭看了一眼,抽了几下鼻子,没说话。 上官老师说:“我没叫错人吧?” 张冲和文昭又抽了几下鼻子,还是没说话。 上官老师说:“我要反映到学校,你们就念不成书了。” 张冲有些急了,说:“老师你别,是我弄的我承认,和文昭没关系。你实在想 开除就开除我,别开除文昭。” 上官老师说:“你说的实在想开除是啥意思?” 张冲说:“你别开除文昭,也别开除我的意思。” 上官老师说:“那你说咋办?” 张冲说:“只要不开除,你说咋办就咋办。” 上官老师说:“那就让文昭给你脸上吐。” 张冲看了文昭一眼,文昭低着头。 上官老师说你们商量吧。他躺倒床上看歌谱了。 张冲说文昭你吐吧。文昭不吐。张冲说吐吧,要不就开除了。文昭眼里立刻有 了泪水。文昭叫了一声老师说,是我们两个一起弄的。 上官老师说:“那就互相吐。” 文昭说:“往洞里尿的不光是我们两个,好多人都尿了。” 上官老师说:“罪魁祸首是你们两个,我只找罪魁祸首。” 张冲说吐吧吐吧。文昭试了几下,吐不出来。张冲就往文昭的脸上吐了一口, 然后两个人就你给我吐一口我给你吐一口这么一人一口互相吐了。一会儿,两个人 脸上的唾沫就往下淌了。再一会儿,两个人的嘴就吐干了,不吐了。 张冲和文昭:老师没唾沫了,吐不出来了。 上官老师:没了就干吐。 张冲和文昭干吐了一阵,又停了。 “老师嘴困了。” “困了就困吐。” “嘴不听使唤了。” “再吐两口试试。” 张冲和文昭不试了。 上官老师放下歌谱,起来了。他看见张冲和文昭的眼里都有泪水。他们用膨着 泪水的眼睛看着他。 上官老师:那就不吐了,把那堆淤泥弄出去,把洞补上。 张冲和文昭用铁锨铲掉了那堆尿泥,然后用土塞洞。 他们轻松了,边塞洞边交流。 文昭:难怪有的老师讲课讲半堂就不讲了,让学生自习,是嘴困了。 张冲:从前不知道嘴也会困,今天得了个经验。 文昭:是知识。 张冲:课本上没有的知识。 文昭:那也是知识。 张冲;想试不?想试咱就不补洞了,再尿。知识就是力量,咱得了知识,再吐 说不定能多吐一阵。 文昭:不想不想,万一他不让咱吐另换个花样呢?算了算了。 他们补好了那个洞。 许多学生喜欢厕所甚于喜欢教室。 更有学生压根就不喜欢教室,只喜欢厕所。 进教室就是进地狱。 如果考试的话,那就是进地狱受刑。 厕所呢,天堂啊。 厕所不是屙屎尿尿的地方吗?是的,家里的厕所是,公共厕所大概也是,学校 的厕所则不然,尤其对那些只喜欢厕所的学生来说,去厕所不只是屙屎尿尿,还是 放松精神的一种方式,还是朋友伙伴的一次自由约会,还是编排老师的一场话语狂 欢和集散,等等等等,可称为厕所活动。 这样的厕所活动大多都在自习时间,课间只有十分钟,没法完成这类活动。 男厕所还会多一样:抽烟。或者学习抽烟。 这一回就是在厕所里起的事。 这一回的上官老师又换了一种教育方式,使教育显出了它庄严和神圣的一面。 有学生说老师老师他们在厕所抽烟呢一堆人。 上官老师本来没想管,就随便问了一句:有我们班的没? “有啊,张冲就是。” 上官老师就不能不管了,就去了男生厕所。 确实有张冲。还有文昭和另外两个学生。上官老师出现得太突然了,他们没有 来得及销毁“赃物”,被逮住了。 上官老师说:“手里的烟都别扔,一个一个往外走。” 他们并排站在了厕所外边。 上官老师伸出一只手,有三个乖乖地把手里的烟放在了上官老师的手心里。 张冲没动。 上官老师对张冲说:“你呢?” 张冲:我没有。 上官老师:手很快么,扔哪儿了? 张冲:我没有我拿啥扔? 上官老师:抵触情绪大得很么。 张冲:我没有我没抽我没抵触。 文昭:我哥就是没抽,给他他没要。 上官老师:噢噢,就是说,你张冲没抽你和他们在一起看他们抽,是不?看着 看着也许就想了但没来得及,是不? 张冲:你随便说就算是吧。 上官老师把手里的三根烟挨个儿看了一遍,说:“比我抽的高级多了,芙蓉王, 猴王,都是王字牌的。” 然后又说:“把口袋里的也掏出来。” 文昭掏出了半盒芙蓉王,说:“我偷我爸的,招待苹果贩子的。” 另一个掏出半盒猴王,说:“我用买本子的钱买的,我想给文昭扎个势,没扎 过他。芙蓉王比猴王高一个档次。” 上官老师怕他们有埋伏,就把他们几个人的口袋挨个儿搜了一遍,没埋伏。他 数了一下,加上正抽而未及抽完的三根,共二十八根。他要处理这件事了。 他对张冲说:“你说你没抽我也没逮住,你说咋办?” 张冲说:“我和他们一伙他们咋办我咋办?” 上官老师说:“嗯嗯,你很义气,那就一起吧。你们跟我来。” 他们跟着上官老师到了他的屋里,又一次并排站好。 上官老师晃了一下手里的烟说:“二十八根,正好一人七根。我把它们改造一 下,卷成四根,你们一人一根,好好地美美地抽一次,就知道烟是咋回事,烟是啥 东西了。” 上官老师把二十八根纸烟揉开了,把烟给分成四等份,觉得不够,就把他自己 烟盒里的十几根纸烟揉开加了进去。他说你们别担心我不要你们还我。又说,别嫌 我的烟不好啊。 上官老师的烟确实不好,属于劣等烟草,最廉价的那种。 文昭说我们不嫌。 上官老师说不嫌就好。他用报纸把那些烟丝卷成了四根一尺长的烟卷。他说: “你们不能在我这儿抽,免得其他老师看见了误会,以为我怂恿你们抽烟。”他说 :“咱找个豁亮的地方,有意思的地方,不容易忘记的地方。” 上官老师把他们带到了兴夏小学的旗杆底下,在学校大门里边的院子中间。 上官老师说:“就这儿。” 他们在旗杆下站成一排。上官老师把烟卷分发给他们,并亲自用打火机给他们 点着,说:“抽吧。” 他们就开始抽了。 那天正好有点风,正好能让旗杆上的国旗招展开来。 就这么,兴夏中心小学招展着的国旗下,并排站着四个小学生,每人用手扶着 一根一尺长的烟卷,一口一口吸着。上官老师蹲在一边,胳膊盘在膝盖上,看着他 们抽,并不时给他们说一句话。 他说:“吸么,往肚子里吸。” 他说:“从鼻子里往外出么。” 他说:“别急,慢慢抽,庄严的国旗在你们头上多光彩,抽。” 没抽到一半,四个人开始淌眼泪了。 上官老师说:“不是羞愧的限泪吧?烟呛出来的吧?” 四个人先后开始呕吐了。 上官老师说:“别吐别吐,抽不完就浪费了。” 他们没有抽完。恶心引起的呕吐使他们没法抽完那根特别的烟卷。他们的脸色 发黄了,发白了,弯着腰呕吐变成蹲在地上呕吐了。 上官老师不再说话了。他似乎有些蹲不住了。他感到他的心跳有些快。他知道 他的这种以吸烟整治吸烟的教育会有威力,但威力大到什么程度却是事先没有想到 的。他的脸色也开始变化了。 他突然从蹲着的地方跳了起来。他看见文昭躺在地上了,口里吐白沫了,手和 腿抽风一样胡乱抖了。他的脚底下像装了弹簧一样,一下就弹到了文昭跟前,两手 慌乱地捋摸着文昭的肚子,叫着文昭:“文昭,文昭,你不要紧吧?你没事吧?” 又慌乱地看着另外三个呕吐的:“别吐了,你们别吐了行不行!” 张冲一边呕吐一边看着上亩老师。他看见上官老师好像要哭了一样,他在求他 们。 上官老师没想到会这么收场。 上官老师时不时会想起旗杆下的这一幕。他很懊恼。他是这么说的:“嗨唉! 我为啥嘛我!贴赔了大半盒烟,还出了一身冷汗。” 兴夏中心小学的国旗在旗杆上招展着。旗杆下以吸烟整治吸烟的教育也时不时 地继续着。施行教育的也许是上官老师,也许是其他老师,但被教育的已不再是张 冲。 张冲小学毕业了。 就在张冲他爸张红旗给上官老师说我让张冲去县城上中学说谢谢啊以后不几天, 也就是上官老师踢烂了张冲他爸张红旗扔在地上的半截纸烟说真愚昧以后不几天, 已经小学毕业的张冲和表弟文昭接上了头,他们像几年前联手掏鸟窝一样,又一次 联手作业,让上官老师有了更大的“贴赔”。 文昭说:“我侦察好了。” 张冲说:“今晚就去。” 就在那天晚上,张冲揣着一把砍刀,由文昭带路,来到了上官老师家的苹果地。 张冲说:“不会错?” 文昭说:“我保证。” 张冲提着砍刀进地了,文昭在地头望风。 上官老师家的苹果树挨个儿挨了一刀。 第二天,张冲专门找了一趟上官老师。他没让文昭和他一起去。他说我一个人 去。文昭说对对对我心虚,上官老师一眼就看出来了。 上官老师一看见张冲就说:“我已经知道你要去县城上中学了。” 张冲说:“我找你不是说这事,我看见有人提着砍刀进你家苹果地了,肯定没 干好事,你去看看。” 上官老师说:“啊啊是不是是不是?” 上官老师撒腿跑了几步,又折回来,骑着自行车去了地里。 张冲随后也到了。他看见上官老师在地头上坐着,好像害了牙疼一样,疼到心 里去了,嘴里吸溜吸溜的。 上官老师说:“一棵也没有放过。” 张冲装模作样看了几棵,说:“就是一棵树砍一刀,砍的地方也一样。” 然后就安慰上官老师,说:“老师你别太心疼,已经砍了心疼也没用。”又说 :“树不会死的只是比别的树晚长三年,要用塑料袋缠住刀口。用布条捆住用土拥 住,得花半个月的工夫,没事没事的。” 又说:“我姨夫是他们村最早栽苹果树的,我给我姨夫帮过忙,还看过一本《 苹果树的栽培与修剪》,是西农大的教授写的。” 他说他愿意给老师帮忙修复苹果树。 还发表了一点看法:“砍树的人心肠还不算坏,刀下留情了。” 上官老师皱了一阵眉头,突然说:“是不是你砍的?” 张冲说:“哎老师,哎你为啥这么想?” 上官老师泄了一口气,说:“我也不知道我为啥会这么想。” 张冲说:“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你就这么想去,别想出病来就成。苹果树 已经病了,老师再病损失就更大了。” 张冲走了。走的时候把他愿意帮忙的话又说了一遍。 上官老师连续工作了半个月时间,修复了他家的苹果树。 他没请张冲帮忙。 几年后,上官英文老师在县城的街道上和张冲不期而遇。张冲叫了一声老师, 给老师递了一根“苏烟”。上官老师吸了一口,说:“好烟。”然后就美美地吸了 一口,回味了好长时间才吐出来,说:“香,真正的香烟,过去没吸过。”他们说 了一会儿话。上官老师说他已经转成公办了,也快退休了。说过去对不起,过去心 情不好,但心是好的,希望你成才,有出息。为了证明他的真诚,又说:“张冲你 想想,为啥要在国旗下呢?”张冲说是的是的庄严嘛。上官老师摇摇头,说:“事 后想起来,那时候还是有问题的。”张冲说是的是的有些变态。上官老师没有反驳。 他又说了些学校里的变化。说英语老师嫁到市里去了,听人说已经生娃了。上官老 师说这些的时候,就像回味小时候吃过的一口甘蔗,遥远的甜里带着几丝涩。也可 以用张冲头上挑染的头发比拟,大面积的蛋黄色里活跃着几丝绿。上官老师说他已 做好了退休后的准备,移风易俗去呀,组织一个跳舞队,到这个村那个村去跳舞, 既锻炼身体愉悦心情,也能冲击近些年开始流行的拜佛念经迷信活动。张冲说噢噢 听着好像也有些变态。 他们就这样分手了,再没见过面。后来就听说张冲犯了事。上官老师说噢噢不 奇怪迟早的事,继续——他弹着一架集资买来的电子琴,正在给他的跳舞队排练舞 蹈。 十五年前,李勤勤是省城一所名牌师范大学中文系的师范生。就是说,她上大 学时已经选择了将来的职业。四年后,她兑现了她入学时的选择。 她完全可以利用自身的条件改变职业,像许多师范院校的学生那样,毕业后不 做教师。上学期间,曾有几位有钱或有权人家的子弟向她表示过他们的好意,她拒 绝了。如果把他们的表达和她的拒绝整理成文字,就是这样的——李勤勤:谢谢, 我不愿改变我当初的选择。 他们:为什么? 李勤勤:就因为当初已经作了选择。 他们:许多人当初选择了但又改变了,甚至不惜和人上床。 李勤勤:我要改变不是也要和你上床吗? 他们:上床和上床是不一样的,因为爱而上床是美好的。 李勤勤:我还没有做好这种美好的准备,就是说,我现在还没准备和谁上床。 他们:没关系啊,先留在省城然后培养啊培养感情。 李勤勤:我更愿意服从分配。 他们:分配的去向也是可以改变的。 李勤勤:我喜欢自然一些。 他们:你的所谓自然一些的分配就等于去某个县城的中学,因为像你这样从农 村考上来的学生不花钱不用权就没有留在省城的可能,哪怕是做中学教师,你明白 吗? 李勤勤:明白。 他们:你可以不管啊,不用你花钱走关系啊,不用你讨好任何人啊,你什么都 不知道啊,不影响你的清高啊勤勤。 李勤勤:把知道的装作不知道还能是清高吗?答应你去为我做这一切是不是讨 好呢? 他们:不一样啊勤勤。喜欢你想和你好啊勤勤。你去县城教书太可惜了啊勤勤。 李勤勤:一个人可惜不可惜不由地方决定吧?我父亲在地方教了一辈子书,现 在退休了,每天早晨和傍晚在村外的水渠岸上转悠,看过路的人,过路的车,看远 处,看天,忽儿愁眉紧锁,忽儿舒眉现笑。他在想什么呢?想什么都不会想可惜不 可惜的。我也不会用可惜不可惜想我的将来,更不会想在省城和县城哪个可惜哪个 不可惜。尤其不愿意在接受恩惠的前提下培养和某个人在省城上床所需要的一切, 包括感情。我说清楚了吗? 他们:清楚清楚,开始不清楚,现在清楚了。你很聪颖很漂亮,也很固执。你 留在省城的可能性已经是零了。 就这么,学习过汉语言文学也学过教育心理学教学方法论的李勤勤以她的固执 守住了她的清高,经分配自然地回到了家乡的县城,在一所初中高中都有的完全中 学里教书了。先教初中一年级的语文,然后教初中二年级的语文,然后教初中三年 级的语文,并做了一个班的班主任。 像在省城的拒绝一样,她连续拒绝了县城几位有钱或有权人家的子弟。固执还 是固执,清高则变成了高傲。她二十八岁了。 就在她二十八岁的时候,一位自称和她同样固执同样高傲因只交女朋友不结婚 而拖大了年龄的人托人捎话,要和她见一面,说几句话,并声明绝不拖泥带水,问 她愿意不愿意。她对他曾有耳闻。他是瑞林棉织厂老板的儿子。也许是因为好奇, 也许是鬼使神差,她接受了他的约请。 他确实没有拖泥带水。 他说:我是来向你求婚的。 他说:我知道你心性高傲,但心性高傲不见得要一辈子独身。 他说:我也是。 他说:县城太小了,你吓退了一批人拒绝了一批人,你已经无法找到比我更合 适的人了,我也有大学文凭,只是没经过高考是交钱后去省城的大学经过认真学习 得到的,那所大学并不比你上的大学差。 他说:谁都可以心存高远但谁也不能脱离地球跳到半空里生活,比如你想把你 爸接到你身边但你没有房子,这就是现实。我还想强调的是,县城很小,这也是现 实。我已经替你扳着指头数过了衡量过了,完全适合你的一个也没有了,我是远距 离里离你最近的一位。所以——他说:我希望在我之前向你求婚的那一位是最后一 个被拒绝的。你要愿意,我从今天起就停止喝酒并不再看你之外的任何一位年轻漂 亮的女人。 当时的李勤勤受没受到刺激?反感不反感?有什么样的反应?后来又是怎么考 虑的?这些已不重要了,因为和她结婚成家的就是这个人。她离开了学校的单身宿 舍,和他一起住进了新落成的安居小区一套三居室的单元房里。转年,她生了一个 男孩,做了母亲。 两年后,棉织厂倒闭,曾誓言不喝酒不看勤勤之外任何女人的他旧病复发。几 个月后,她给他说:“我们离婚吧。”他说不离不行么? 她没有回答他。 他们办了离婚手续。 他问:“孩子呢?” 她说:“我会把他养大的。” 他再也没回过那套单元房。 李勤勤的父亲李庭光已经半身不遂,这位退休多年的老教师不能在村外的水渠 岸上转悠了。李勤勤把他接到了她的身边。她似乎不准备再婚了。除了给儿子做母 亲给父亲做女儿之外,要只做教师了。 她会不会想起十多年前在省城的拒绝呢?会不会想起可惜不可惜呢?没人知道。 知道的只是——她上课,批改作业,评点作文,和不同的同学谈不同的话,每天工 作十几个小时,口碑很好。 她有一辆电动自行车,每天往来于安居小区和学校之间。 还有幼儿园和菜市场。 夏天,她常穿的是一件素色碎花长裙,棉布的。冬天冷起来的时候,她就穿那 件带有风雪帽的羽绒衣,红色的。还有一双皮靴。 她像她自己的广告一样,固执依旧,高傲依旧。 她好像在和一样看不见说不清的东西较着劲。 也和她自己。 也包括她后来的学生张冲。 没给张冲做班主任之前,李勤勤和张冲有过一次“照面”,很偶然。她骑着那 辆电动自行车进校门时匆忙了一些,险些撞到一个学生身上。她惊叫了一声,猛一 刹闸,要倒了。学生眼疾手快,扶住了她和她的自行车,和她打了一声招呼:“李 老师好。”她说对不起对不起我要赶时间差点……学生说没关系的老师,给她笑了 一下,走了。 他就是张冲,有名的问题学生。有老师给指过。 就在这一次“照面”之后,她会时不时想起张冲。她很奇怪她会时不时想起张 冲,想起他扶她时的动作和神态,想起他说李老师好,说没关系的老师。她觉得张 冲并不像传言的那么“问题”。她觉得他很有礼貌,比同龄的学生成熟。 当然,头发是问题。他不但留着长发,还染了色。 她甚至想,他会不会分到我的班里呢?如果张冲在我的班里,我就先和他说他 的头发。他也许会听话的,也许会不再是问题学生的。 没有了问题,学习也就会跟上来的,可以动员一个学习好的同学帮他。我也可 以抽时间帮他补课…… 又觉得这么想很可笑。初中二年级有九个班,升到三年级还是九个班,张冲恰 好就在她的班里,要比他们的“照面”还要偶然的。我总不能向学校要求把张冲分 到我的班里吧? 奇也不怪,新学年开始后,她竟在花名册上看到了张冲的名字。 她心里咯噔了一下:看来,有许多东西确实是早已注定的,一个人和一个人的 相遇,一个老师和一个学生的相遇也是注定了的,事先会有预感的。这就是时不时 会想起张冲的原因吧。偶然相遇打招呼的学生不止张冲一个,为什么偏偏时不时会 想起他呢? 她站在讲台上。依惯例先向新同学介绍了自己,然后点名。 她点到了张冲。张冲站起来答了一声“到”。就此,她和张冲开始真正遭遇。 遭遇比相遇要复杂得多,深刻得多。和张冲之间发生的许多事情,无论是行为 还是感受,都远远超出了李勤勤的想象。 她和张冲的第一次谈话就是一场遭遇。 约张冲谈话,她是有准备的,准备像她当初想过的那样,说头发。 张冲进来了。 她合上了备课本,也合上了旁边的课本,把它们叠放在一起,然后,把随意握 起的手放在课本上,抬头看着张冲,表情是和蔼的,但不严肃。她想在他们的第一 次谈话开始时能给张冲一个印象:她很重视他们的第一次谈话,也想让他们的谈话 能自然一些。 她:我们见过的。 张冲:是的老师,你点过名了。 她:不,还要早。 张冲:我星期天逛街,在菜市场和幼儿园门口看见过你。你不会看见我的。我 是路过,你在买菜,接娃。 她:我们单独见过。有一次我进校门时差点撞了你。我印象很深。 张冲:是不是? 她:你很有礼貌。 张冲:老师你在表扬我么? 她:怎么啦? 张冲:我会把表扬听成讽刺的。 他:为什么? 张冲:我听惯了讽刺。我想你找我不是为了给我表扬的。我知道你要说啥。 她:说啥? 张冲:头发。 李勤勤有些诧异。她没有让她的诧异表现在脸上。她不想让张冲看出来。 她:为什么要说头发呢? 张冲:初一初二的班主任头一次谈话都说的是头发。你们一样的。 她:为什么要一样呢? 张冲:都是老师嘛。难道你不说我的头发吗? 她:如果你愿意说,我们说说也不妨。 张冲:反正迟早都要说的,是不是?迟说不如早说,就说吧。初一的时候,我 还没留长头发,也没想过要留长发。班主任宣布不许留长发,我听着很不舒服。不 舒服也不只我一个人。老师管得也太多了吧?连头发也管上了。后来我见了小学时 的一个同学,在城关二中,女生也不让留长发,她想不通,不服气,为头发问题弄 得很痛苦。我说有啥嘛不让留偏留,我就留了长发。 她:你二中的那位同学是女生? 张冲:咋啦? 她:你们关系很好,是不是? 张冲:你打探我的隐私了老师。 她:对不起,让你误会了。你留长发和她有关? 张冲:有关也无关。 她:然后呢? 张冲:头发就成了问题。一直都是问题。后来,我就干脆把它染了。班主任和 你一样,是个女老师,差点晕过去了。 她:这就是你想要的效果? 张冲:我没想让她晕,问题问题问题,我厌烦了,既然是问题就彻底问题吧。 就染了。我只是处理我的头发,她晕是她的事。你不会晕吧? 她:不会。 张冲:那就好。我也不想让你晕。 她:我想和你说的是你的耳洞。 张冲摸了一下耳轮:老师你看得很仔细啊。 她:你能把它堵了么? 张冲:已经打了就没法堵了。 她:不能想个办法吗? 张冲:能啊。 她:那就堵了去。 张冲从裤兜里掏出两个耳环,戴在了耳轮上。 张冲:这就是唯一的办法。 耳环像两串螺丝一样。 李勤勤真有些晕了。她把目光从张冲的耳环上移开了,手和脚有些不安宁了, 也无法保持她不失严肃的和蔼了。 张冲卸下了耳环,装进了兜里。 张冲:老师你没晕吧?我把它们装起来了。 李勤勤又看张冲了,脸上只剩下了严肃。还有一种愤怒正从心底里往上升腾。 她把它压了下去,转头不看张冲了。 她:我只是不理解。 张冲:还有一种办法就是做假耳轮。需要钱,我没钱。 李勤勤摇头了。 她:女生戴耳环谁都可以理解,男生为什么要戴耳环呢? 张冲:外国多的是,电视上就能看到。 她:那是外国啊张冲。 张冲:中国的少数民族也有啊,不是少数民族也在戴啊,越来越多了。咱学校 戴耳环的男生不只我一个。不信你调查去。 她:你觉得男生戴耳环好看么? 张冲:不是为了好看,是好奇。 她:是自己好奇,还是让别人看着好奇,吸引眼球? 张冲:没想过。 她:别的学生我管不着,我不希望我的学生出格,尤其是你。 张冲:为啥尤其是我? 她:我想让你学好。 张冲:我说你和他们一样嘛。我是问题学生。 她:你可以不是嘛。 张冲:不戴耳环就不问题了? 她:可以是好的开始。 张冲:学校和老师,也包括你,对学生好坏的标准太单一了。守规矩就好,有 点个性就是出格,就是问题,就是坏,像监狱一样了。我不觉得偶尔戴一下耳环就 是坏。法律也没规定男人不能戴耳环。 她:学生守则呢?你是学生,应该看学生守则。 张冲:看了。学生守则大不过法律。 她:你知道的不少么张冲,我没想到。 张冲:真正了解学生的老师很少。 她:我承认。真正了解老师的学生也很少,你承认不? 张冲:老师都是一样的。像我这样的问题学生,没法和老师互相了解。 她:我们可以互相尝试。你愿意吗? 张冲:当然,只要你不怕失望。 她:你说的没错,学生守则大不过法律,但各有各的适用范围。在社会上守法, 在学校里守学生守则,这也没错吧。 张冲:没错。所以我从来没在学校里戴过耳环,出校门才戴。也不是每次出校 门都戴,想戴的时候就戴一下。我还有一对——张冲又掏出来一对耳环,是那种细 丝大圆环形的。他用手指头捏着,亮宝似的给她看了一下,又装了回去。 李勤勤的呼吸立刻有些急促了。她站起来走了几步,又坐了回去。 张冲:老师你别生气,你不是要了解我吗? 李勤勤:我没生气。我只是遗憾。我们的第一次谈话很失败。你让我有了一种 崩溃的感觉。我说这些也是想让你了解我。 张冲:对不起老师。我知道你是好心,我让你很失望。 李勤勤:如果你能珍惜的话,就应该有所表现。 张冲:我会的。 李勤勤似乎从崩溃的感觉里恢复过来了。 她:我相信你。我有耐心。 张冲出去了,半小时后又回来了。 张冲:我把头发剪短了。 张冲的头发确实剪短了一些。 李勤勤:不能再短么? 张冲又一次出去了半个小时。 李勤勤无语了。她彻底崩溃了。张冲的又一次剪短几乎看不出来。 张冲:老师,我已经有所表现了,我不会再去剪了。 李勤勤:张冲,我没有说话的力气了。 张冲:那就等你有力气的时候再说。反正我已经有所表现了。 李勤勤:你把剪发当成了给我面子是不是? 张冲:你不要就不给了。 李勤勤终于掩藏不住她的愤怒了:我不要这样的面子! 张冲:那你会难堪的。我说过你不了解我。 这就是张冲临走时撂给她的话,石头一样,砸得她心疼。 她不知道她还会不会再约张冲谈了。她说过“我们可以尝试”。要尝试就有可 能被再一次砸得心疼,几天缓不过气来。 有人喊报告。 她没想到是张冲。她正在批改作业。 张冲:问个问题行么? 她没有抬头:问吧。 张冲:死了的人还是不是人? 她:死人没有生命了,当然就不是人了。 张冲:鲁迅死了,他是不是人? 李勤勤突然愣了。她抬起头来。 张冲给了她一个怪笑,走了。 李勤勤愣了很长时间。她的手攥起来了,抬起来了,砸在桌子上了。 这一次不是心疼,是手疼。 她觉得她被学生涮了。 可是,为什么会被涮呢? 手上的疼痛在慢慢消退,脑袋却开始发疼了:死了的人还是不是人呢?死了的 人是曾经活过的人,曾经活过的人也就是死去的人,还是不是人呢?是人,是死去 的人。这等于没有回答问题。因为问题是死了的人还是不是人?“是人,是死去的 人”就等于说死人是死人。说死人不是人呢?就等于说死人不是人了。这只能是一 种说法,不是精确的答案。简单的问题怎么变得这么复杂了呢?说不清了呢?她想 不过来了,头疼了许多天。 脑子里一旦钻进一个东西,想把它择出去是很困难的。那些天李勤勤就想把 “死了的人还是不是人”从脑子里择出去,却办不到。还有张冲给她的那一个怪笑, 时不时会影子一样跳出来,在她的脑子里踩踏着,加重着她的头疼。她甚至有些恨 了。 恨张冲么?有点。但更多的是恨自己,恨自己不假思索造成的口误。 好吧,就算我不假思索了,口误了,但以后不会再有了。 她甚至给她和张冲想象出了一场对话:张冲:我让你难堪了。 她:没有。你让我头疼了。 张冲:对不起。 她:用不着说对不起。 张冲:我还能问你问题吗? 她:当然。 张冲:什么时候合适? 她:随时。 从“嶙峋”到“灿烂的牛粪” 这一回不在她批改作业的办公室,是在课堂上。 她正在按课本的要求,“吟哦讽诵”着一段课文。教室里只有她一个人的声音 :……瞧瞧那漓水,碧绿碧绿的,绿得像最醇的青梅名酒,看一眼也叫人心醉。再 瞧瞧那沿江攒聚的怪石奇峰,峰峰都是瘦骨嶙峋的,却又那样玲珑剔透,千奇百怪, 有的像大象在江边饮水,有的像天马腾空欲飞,随着你的想象,可以变幻成各种各 样神奇的物件。这种情景,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诗人画师,想要用诗句,用彩笔 描绘出来,到底谁又能描绘得出那山水的精髓? 她多少有点表演的性质,带着表情,尽可能按教学要求,“读出作者的情感”, 抑扬着,顿挫着,让她的声音在教室里起伏着,回旋着。念完最后一句,她没有立 刻把手中的课本放回讲桌,倒不是怕放课本的动作和声响惊扰她的余音,是想让学 生们在她回旋着的余音里想象课文中描述的自然山水,感悟自然山水中的诗情画意。 张冲举手了。 她看见张冲举起了手。她本不想给他反应,但张冲的手似乎比优美的课文更有 吸引力,同学们的目光都已集中在张冲举起的那只手上了。她不能不作出反应。 她:你有问题? 张冲站起来,环视了一下教室里的同学,给他们笑了一下,然后转过头看着她。 张冲:能问吗? 她走回讲台,把课本放在讲桌上,两手撑在讲桌的两边,目光直视着张冲: “问吧。” 张冲:什么是嶙峋? 她的目光立刻有些散乱了。她没想到张冲会给她提这么一个问题。 她:嶙峋? 张冲:你刚才念过的,瘦骨嶙峋。 她:好吧,嶙峋的样子,怎么说呢?你坐下吧。 张冲坐下了。李勤勤的脑子却无法安稳了。这篇课文她已经连续教了几年,从 来没有一个学生问过这样的问题。她也没深究过嶙峋这么一个词。现在,学生要求 她把它说清楚,她能说清楚吗?还好,她曾查过《新华字典》。 她:嶙峋,山石一层层的重叠不平…… 她几乎是一字一顿按字典上的解释念的。 她:你能想来吗? 张冲又一次站起来:想不来。 张冲又坐下了。 她整理了一下思绪,想尽可能说得清楚一些:课文上用了瘦骨嶙峋,我们可以 想一下很瘦的老人,皮包骨头的老人,这也是一种嶙峋。 张冲又站起来了:老人皮包骨头是嶙峋,重叠不平的山石也是嶙峋。哪一个嶙 峋是真正的嶙峋? 李勤勤感到她的嗓子有些发干了。她没让张冲坐下。她把目光转向所有的学生。 她:你们觉得张冲的问题是问题吗? 学生们竟然齐声回答:是——问——题——她把散落下来的一绺头发划了上去。 她:你们也想不来吗? 学生们又一次齐声回答:想——不——来——就这么,张冲的问题成了所有学 生的问题。 她低下头开始想了,想她怎么才能把嶙峋说清楚。结果是,她觉得她一时半会 儿没法说清楚,因为她自己也想不出确切的嶙峋到底是什么样子的,能想出来的都 很笼统,要具体,似乎只能是瘦老人身上的骨头和一层层重叠不平的山石了。可是, 世上的瘦老人多了,哪一位瘦老人的骨头更嶙峋呢?一层层重叠不平的山石也是多 种多样的,哪一种更适合嶙峋的含义呢?瘦骨可以嶙峋,重叠的不平的山石也可以 嶙峋,这嶙峋的含义也太不确定太含糊了吧? 就这么,张冲的问题也成了李勤勤的问题。 她感到她在冒虚汗,再不开口说话,鼻尖上就会渗出汗珠子的。 她:嶙峋是一个形容词,可以形容瘦骨,也可以形容一层层重叠不平的山石。 比如灿烂这个词,既可以形容阳光,也可以形容笑。如果我们细心体会一下,阳光 和笑是有一定的相通之处的,或者说相似性。所以,可以说灿烂的阳光,也可以说 灿烂的笑…… 张冲打断了她。 张冲:可以说灿烂的牛粪吗? 学生们轰一声笑了。还有学生兴奋地拍敲着桌子。 李勤勤的忍耐终于突破了限度。她大喊了一声:笑什么笑! 教室立刻安静了。 李勤勤把愤怒的目光转向张冲。眼睛里不仅是愤怒还有泪水。 张冲:老师,我不是故意的。 李勤勤:但你是有准备的! 张冲:问嶙峋是有准备的,说牛粪没准备。你说灿烂的阳光灿烂的笑,我突然 想到了牛粪。我觉得阳光照在一堆干牛粪上也很灿烂,也可以说灿烂的牛粪。 教室里嗡嗡起来了。学生们在讨论,在争执,有学生说可以说灿烂的牛粪,有 学生说不可以,有学生说可以不可以要看是否有灿烂的阳光。有学生说有阳光也不 能说灿烂的牛粪,只能说灿烂的阳光。还有学生说得更奇特:牛粪一圈一圈的,像 笑一样,阳光照在上面,既是灿烂的牛粪,也是灿烂的笑。 一节富有诗情画意的课就这么被“嶙峋”和“牛粪”给搅乱了。什么是嶙峋呢? 能不能说“灿烂的牛粪”呢?李勤勤没有给她的学生一个确切的答案。 她很郁闷,但不甘心。下课时,她给学生们说:“我会把嶙峋说清楚的。” 又给张冲说:“还有你那个灿烂的牛粪。” 既然说了就要兑现。李勤勤和自己较上劲了,满脑子都是“嶙峋”和“灿烂的 牛粪”。 还好,那天不是星期天,不用接孩子,但瘫痪在床的父亲是要照顾的。她给父 亲喂过饭,自己匆忙吃了几口,把碗筷堆在碗池里,没洗,就进了她的那间小书房, 开始对付“嶙峋”和“灿烂的牛粪”了。 她从书架上搬出了一本《辞海》。她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要看看《辞海》是 怎么说形容词的,因为嶙峋和灿烂都是形容词。 在八百一十四页:形容词:表示人或事物的形状,性质,或者动作、行为、变 化状态的词。如“高”、“小”、“好”,“勇敢”、“伟大”、“慢”、“清楚”、 “干净”等。汉语形容词可以同副词组合(很勇敢);有的可以重迭(小小儿的、 干干净净),用肯定否定相叠的方式表示疑问(好不好、清楚不清楚)。常作谓语 (天气好)、定语(伟大的领袖)、状语(慢走)和补语(看得清楚)。 她很失望。这一堆文字里偏偏没有“嶙峋”和“灿烂”的举例,也没有给她提 供解释“嶙峋”和“灿烂”的方法。她依然没有办法把“嶙峋”和“灿烂”说清楚 说明白。 我总不能把学生领到一座山峰跟前,指着一层层重叠不平的山石说“这就是嶙 峋的”吧?也不能把他们领到阳光里给他们说“现在我们就在灿烂的阳光里”吧? 如果有学生,比如张冲反驳说“我觉得这山峰一点儿也不嶙峋,也不觉得这阳光是 灿烂的”,我又该给他怎么解释呢? 看来,形容词是只能意会,没法解释的。可是,问题又来了:既然是意会,阳 光里的牛粪为什么就不能是“灿烂的”呢?灿烂可以和笑搭配,也就应该能和牛粪 搭配。我能给张冲这么说么?不能这么说,又该怎么说呢?嶙峋就是嶙峋,灿烂就 是灿烂,要用感觉去感觉,用心灵去意会——这么说不就等于没说吗? 她上了一趟厕所,又回到了小书房。她没法接受“我说不清楚”这个现实。 不行,我一定要说清楚。我已经给学生说了:我会把嶙峋说清楚的。也给张冲 说了:还有你那个灿烂的牛粪。 《辞海》没解决问题,也用不着查字典了,因为已经查过了。 那就再看看课文吧。 她翻开课本,把她已经能够背诵的那一段课文逐字逐句地看了一遍,没想到情 况变得更糟了。这一段课文好像也在和她为难一样,竟接二连三跳出来一串和嶙峋 一样难以说清的词,比如“玲珑”,比如“最醇的……酒”,比如“怪石”和“奇 峰”。这些平时读起来很悦耳想起来很优美的词,怎么突然间变了面目呢?它们在 字句间蹦跳着,挑逗着她,嘲弄着她,给她说:我们都是你没法说清楚的! 不仅是这些词,很熟悉的课文似乎也变得奇怪了,前边写的是“峰峰都是瘦骨 嶙峋的”,紧接着“却又那样的玲珑剔透,千奇百怪”。瘦骨嶙峋和玲珑剔透也太 不搭边了吧?瘦骨嶙峋的山峰怎么又像在江边饮水的大象和腾空欲飞的天马了?饮 水的大象和千奇百怪怎么挂上钩了?是想象力太丰富,还是随意乱写?你可以随意 地写,我却没法随意地给学生教啊!你怎么能用那么多说不清楚的词写文章呢? 乱了,整个乱了,理不清归不拢了。 李勤勤想大哭一场。 她不能抱怨课本。课本里的课文都是经过精心挑选的范文。 也不能抱怨学生。学生不清楚不明白当然要问老师。 就这么,李勤勤用“嶙峋”和“灿烂”以及“灿烂的牛粪”把自己蹂躏了大半 夜,得到的结果是:她想大哭一场。 她没哭。她趴在书桌上睡着了。 接下来的几节语文课,李勤勤都很不在状态。她知道是“嶙峋”和“灿烂的牛 粪”在作怪。她很别扭。她不想这么别扭。不想这么不在状态。她要把它们吐出来。 在一节课的最后,她终于鼓起了勇气。 她说:“同学们,有一件事情我得给你们有个交待。” 学生们立刻安静得没了一点声音。 她说:“你们还记得‘嶙峋’这个词吗?” 学生们想起来了,齐声回答:记——得一她说:“还记得我说过我会把它给你 们说清楚吗?” 学生们兴奋了,又一次齐声回答:记——得——教室里的气氛饱满起来了,所 有的学生都凝神静气地看着她,满怀着期待。 她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然后说:“这些天的语文课我很不在状态,因为我 没有勇气面对你们,我很羞愧。我努力了,也受过煎熬了。现在,我要告诉你们的 是,嶙峋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我说不清楚……” 学生们发出了一声“噢——”,饱满的期待瘪下去了。 她没有因为学生们的反应受到丝毫影响。她要把她想说的全说出来。 她是这么说的:“我知道你们很失望。这失望不属于你们,是属于我的,也应 该属于我。我不但说不清楚‘嶙峋’。也说不清楚‘玲珑’,也说不清楚什么样的 酒是‘最醇的’酒,什么样的石是‘怪石’,什么样的峰是‘奇峰’。我说不清楚 的还有很多很多……” 教室里的气氛又开始饱满起来了。 她感到她的眼睛正在湿润。她继续着:“我要感谢你们,感谢张冲同学。我虽 然没能回答你们的问题,因此却得到了许多,包括对自己的失望。失望并不是什么 坏事情,正因为对自己的失望,我才想到了许多过去没有想过的东西。我相信我们 正在学习和使用的语言文字是世界上最优美的语言和文字。它的每一个字,每一个 词,不管我能不能说得清楚,都是我们民族智慧的创造。正因为许多事物的形状、 性质、状态是丰富的,变化的,难以言说的,我们的语言和文字里才有了那些要用 我们的想象力去想象,用我们的心去意会的美丽的词语,比如‘嶙峋’,比如‘玲 珑’,比如‘灿烂’……我很遗憾我说不清楚它们,但我相信你们,随着知识和阅 历的不断丰富,你们会理解,也会贴切地使用这些词的……” 她感到她好像流泪了。她在掌声里给她的学生们微笑着。 然后,她又一次把张冲约到了她备课和批改作业的办公室,因为还有“灿烂的 牛粪”,她想和张冲单独谈。 李勤勤:同学们鼓掌的时候。我看你一直低着头。 张冲没有说话。 李勤勤让张冲搬过来一把椅子,和她面对面坐了。 李勤勤:我的感谢是真诚的。 张冲:我问你问题是想让你难堪。 李勤勤:我当时确实很难堪,但现在已经不难堪了。你能问这样的问题,证明 你在学习上是能用心动脑子的。 张冲:有时会动一下,大部分时候不动。 李勤勤:为什么? 张冲:我不爱学习。 李勤勤:为什么? 张冲:不为什么。 李勤勤:那天我说到灿烂的阳光灿烂的笑,你怎么会想到牛粪呢? 张冲:我想为难你,就胡想,就想到了牛粪。我知道不能说灿烂的牛粪。 李勤勤:如果你是个作家,你可以这么写。如果是考试,就不能了。 张冲:为什么? 李勤勤:作家可以随心随性地写文章,学生不能随心随性地答题。答题要求规 范,不规范就不能得分。 张冲:所以嘛,我说的没错,学生就像监狱里的犯人。 李勤勤:学习的时候可以自由想象,可以把灿烂和牛粪连在一起,让灿烂作牛 粪的定语,仔细想一下,也没什么错,因为在特定的环境,有特殊的心情,牛粪是 可以灿烂的。自由想象可以给人带来愉快,甚至让人兴奋,能激发学习的兴趣。但 考试答题的时候,就得按规定来。 张冲:我讨厌规范,讨厌标准答案。 李勤勤:说实话,我当学生的时候,也讨厌标准答案。当了老师才知道,标准 答案有标准答案的理由。学习是为了增长知识,增长智慧,也要升级考试。没有标 准答案,老师就可以随自己的判断打分了。老师的学识有高低,品德有高下,很难 保证判卷打分的公正性。 张冲:老师倒轻松了,把麻烦推给了学生。 李勤勤:麻烦?什么麻烦? 张冲:规范么,标准答案么,真没意思。 李勤勤:不爱这麻烦怎么办?不考试了?不升级不考大学了?你想过没有? 张冲:不用我想。父母、老师,也包括你,天天都这么说,耳朵都塞满了。我 姨夫没上过大学,我觉得我姨夫栽苹果树也挺好。无量佛寺的住持本如师傅每天吃 斋念佛也挺好。老师,你上过大学了,你觉得你比他们过得好么? 张冲问得太突然了。李勤勤被问住了,不知该怎么说了。 张冲:对不起老师,我不该这么问你。 李勤勤:没关系。我经常也会这么想。我大概要一辈子教书了。我希望我的学 生能有好的将来,也包括你…… 在李勤勤的记忆里,就是这次谈话,拉近了她和张冲的距离。 几天后,父亲李庭光要把他的床挪到窗户跟前,她一个人很难对付,就叫了张 冲。挪完床,她留张冲吃晚饭,张冲没推辞。她做饭的时候,张冲就坐在父亲李庭 光的床跟前和他说话,甚至给他抽烟。父亲李庭光从来没抽过烟,抽了一口不抽了, 说他抽不惯。他让张冲抽,他闻。他说烟闻着很香。张冲就抽了。 张冲抽烟的姿势很老练。 李勤勤竟然没有阻拦。 父亲李庭光就记着张冲了,许多天不见就会问她,让她叫张冲来家里聊天。他 说他喜欢听张冲说话。 她和张冲就有了更多的交谈。 李勤勤:你是唯一一个在我面前抽烟的学生。 张冲:我知道的李老师。我不会给任何人说的。也不会让别的老师知道,知道 了对你不好。我来你家也没给任何人说,我是问题学生么。 李勤勤:我不是这个意思。 张冲:我知道的李老师。你要看不惯我就不在你跟前抽了。我出去了再抽。 李勤勤:出去抽和在这儿抽有什么不同? 张冲:出去抽你看不见,不给你撂麻烦。 李勤勤:但对你是一样的。 张冲:我知道的李老师,你想劝我不要抽烟。你别劝,没用。 李勤勤:为什么呢? 张冲:我抽烟就是因为你们不让抽。 李勤勤:这我就不理解了。 张冲:咱班上百分之九十的男生都抽烟。 李勤勤:为什么? 张冲:好奇么,好玩么,和你们作对么。 李勤勤:作对?和我们? 张冲:家长么,老师么。家长扇耳光吐唾沫用脚踏不让抽。没用的。我爸就踏 过我。老师惩罚抽烟的学生也很变态,让学生嘴里同时抽五根烟,让学生把烟插在 鼻孔里用鼻子吸,也没用的。从心里顶上了。抽一次烟就是一次胜利。抽烟的学生 都会紧急灭火,老师来了,要么把烟一把攥灭,要么用两根指头一下把烟头捏灭, 不让老师发现,也不会把烟捏坏,坏了可惜么。一把攥死会把烟攥烂的。一把攥死 手心里会起泡,捏烟头手指头会起泡,划算的是捏烟头。最有意思的是咱班的王涛。 上课铃响了,还剩几口烟,舍不得扔掉,就美美地吸了一口,嘴里的烟没吐出来, 和老师碰上了。老师问他话,他包着嘴只点头摇头不敢出气。老师奇怪,多问了几 句,他憋不住了,烟从鼻孔里冒出来了。老师笑得直淌眼泪,王涛也笑,笑完后老 师就把他拉到操场上惩罚去了。 李勤勤:你们抽烟的钱从哪儿来? 张冲:省饭钱么。给有钱的同学要么。 李勤勤:抽烟本身就有损健康,省饭钱抽烟不更损害健康吗? 张冲:扇耳光吐唾沫用脚踢也损害健康,还损害精神呢!变态的惩罚也一样。 国家说吸烟有害健康,烟是国家造的,也变态。 李勤勤:你有烟瘾么? 张冲:没有。有时候想抽,大多时候是扎势。 李勤勤:你把抽烟搞成战斗了。 张冲:就是战斗么,敌对么。 张冲说:不只我一个人讨厌父母,学习不好的学生都讨厌,有的学习好的也讨 厌。讨厌他们从早到晚只说一句话:好好念书啊!不好好念就考不上大学啊!父母 把自己搞得很辛苦,好像故意做给孩子看,自虐一样,很变态,然后说:都是为了 你啊!你想帮父母干点活,父母就像被蜂蜇了一样:不不不,你给咱念书去,只要 你好好念书给咱考上大学我们累死也值!父母就这么压孩子,让孩子整天觉得自己 像个罪人一样。念不好书就更是罪人了。有的学生受不了这种折磨,就用烟头在胳 膊上摁,烧旺的烟头在皮肉上嗞嗞晌,好像在听响一样,等到烟头熄灭后,皮肉上 就会起泡,留下的疤痕是凸起来的。也有咬着牙一下在胳膊上摁灭的,皮肉上也会 起泡,留下的疤痕是凹进去的。烟头烫起的泡里边是清水,没血,挤也挤不出的, 可奇怪了。 张冲说:父母嘴上说打你们骂你们是爱你们,其实心里爱的是大学。爱的是考 上大学的学生。学习不好考不上大学的学生好像不是人一样,自己的父母也瞧不上, 很鄙视。我爸半个眼都瞧不上我,咋看我都不顺眼,恨不得让我妈把我重新生一次, 生成个爱学习能考上大学的人。 张冲说:我恨大学。有时候想,世界上要是没有大学就好了,就天下太平了。 有时候还想,到哪儿弄一堆导弹来,把所有的大学都炸了去算毬了。 张冲说:有时候也恨学习好的学生。我知道我没道理,可就是恨。为啥他们就 那么爱学习,能学习好呢?自己洋洋得意老师偏爱别人羡慕。别人的父母也羡慕。 要是能发明个芯片就好了,装到每一个人的脑袋里边去,让全世界的人要学习好都 学习好,不好都不好…… 张冲说:老师比父母更势利。也偏爱学习好的学生。学习好的学生能考上高分 么,能提高升学率么,能让老师光彩么,能多发奖金么。看我们这些问题学生不用 正眼,用正眼也是装的,说话连讽刺带挖苦,有时还侮辱。老师教学生要有爱心, 爱心在哪?都给学习好的学生了。 张冲说:能听话的学生会装的学生老师也爱。就是上课时眼睛一动不动盯着老 师的学生,回答问题踊跃举手的学生,下课以后做游戏聊天时心思也好像在学习上, 其实考试也不咋样。 张冲说:老师让学生买那么多教辅材料,教了没?学了没?学生连看的时间也 没有。我连摸都没摸过。为啥要买?收钱么。 张冲说:我在菜市场专门借过秤,称过我的书包,二十五斤零六两。 张冲说:老师冲着考试教课,学生冲着考试学课,一点意思也没有。年级越高 越没意思。老师学生心里急着考试,就没意思了么,没兴趣了么。 张冲说:还是上网有意思。网上是自由世界,想啥有啥,要啥有啥,比上课上 自习有意思多了。还能骂人,把讨厌的老师当成坏蛋,在游戏里打倒他,消灭他, 打游戏就更有意思了,来劲么。 张冲说:我上网不多。我喜欢到外边野,叼根烟扎势。 张冲说:学生在老师眼里只是学生,不是人,是学习的机器。我明明是人不是 机器么,咋办?装人么。抽烟么。打架么。谈女朋友么。把女朋友叫老婆,把男朋 友叫老公么。给女朋友写情诗么:梅花有两朵,好比你和我…… 张冲说:我还没女朋友。也许哪天就有了。如果上高中,第一件事情就是找个 女朋友。我不写诗,我有我的办法。 又说:也许我不会上高中。我考不上。 张冲说:我是学习不好的,也不装样子学习,老师说东我偏往西走…… 张冲不来李勤勤家了。为什么呢?李勤勤没问过张冲,张冲也没说过。事实上, 李勤勤也没叫过张冲。父亲李庭光几次问起张冲,李勤勤没说叫也没说不叫,也没 给父亲解释,父亲就不再问了。 然后,就到了张冲毕业考试的时候。 学校给老师开过几次会,要求代课老师和班主任多辛苦一些,集中精力,抓紧 最后的时间,打好攻坚战,保升学率。能多一个学生考上高中就要努力多考一个, 这是每一个老师的责任,也是学校的责任,也关乎学校和老师的社会声誉。 校长又和每个毕业班的班主任一对一谈话,让班主任摸底排队,排出那些根本 考不上高中的学生,想办法动员他们不要参加考试。 李勤勤为难了。每年这个时候她都会为难,今年尤其为难,因为张冲就在“压 根考不上”的学生里边。她心情很复杂,越复杂就越为难。 她没找张冲。她给张冲他爸张红旗打电话,希望能面谈一次。张红旗很快就开 着他的三轮摩托车来了。她把张冲的情况如实向张红旗说了,包括抽烟,包括头发 和耳环,当然主要是学习成绩。她很委婉地建议张红旗动员张冲留级。她说这样对 张冲本人好。她说张冲是有潜力的,张冲很聪明,可塑性很强。张红旗问她“可塑 性”是啥意思?她说可塑性就是可以塑造好的意思,张冲不是那种怎么用心也学不 好的学生,张冲的问题是对学习缺少兴趣,有兴趣就会用心,用心就会学好。张红 旗说没错没错我也是这么看的。张红旗仰着脖子朝天吹了几口气,说:“我知道了, 我和他狗日的说去。” 李勤勤说一定要注意方式方法最好不要让张冲觉得是学校不让他参加考试。 张红旗说:“我的儿子我知道该怎么和他说话。” 李勤勤很担心。她迟早要和张冲直接面对的。她设想了多种情形。如果张冲来 找她,给她说李老师我不考了我留级,事情虽然简单了,但她会难过的,说不清的 一种难过,为张冲也为自己。如果张冲说老师尽管我学习不好但我还是要考试想试 一下,事情就难办了,就要给张冲做工作,做不通就得找校长。校长会怎么看呢? 校长要她继续做张冲的工作呢?她又该怎么继续呢?张冲啊张冲,我真的不知道该 怎么办了,怎么办都无法释怀。 张冲敲开了她家的门。 她一看是张冲,立刻就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了。她说快来快来请进。 张冲把一袋草莓放在了茶几上,说:“李老师我给你买了二斤草莓,你吃吧。” 张冲说我试吃了一个味道还可以。然后,张冲坐在了沙发上,叼上了一根烟,用那 种防风打火机点着了,吸着,吐着。 张冲说:“吃吧李老师,不用洗,我给你洗干净了,你放心吃草莓,我和你说 话。” 李勤勤从袋子里拿了一个,又放回去了。她没有心思吃。她说:“对不起,我 找你爸谈过你的事情,没直接找你。” 张冲说:“我爸和我谈了,专门把我叫回去谈的。” 李勤勤:谈得咋样? 张冲:好么。 李勤勤:你爸咋谈的? 张冲:很变态,自己把自己折腾了一天一夜,也折腾我妈。 李勤勤:啊啊啊啊? 张冲:都是因为你找他说的那些事情。 李勤勤:张冲,我心里很矛盾的。 张冲:是的是的,矛盾了就找学生家长,老师都这样的。 李勤勤:你该不是认为我在推卸责任吧? 张冲:没有。是老师和家长搞联合,内外夹攻。 李勤勤:你怎么理解都可以,最终目的还是为了学生,这你不会误解吧? 张冲:不会。我本来没打算考高中,不想浪费我爸的钱。 李勤勤:我给你爸说你是个很聪明很有潜力可塑性很强的孩子…… 张冲:我是小伙是大人了李老师,说不定比你还成熟,你信不? 李勤勤:留级一年,把学习过的知识再学一遍,加深巩固,成绩会上去的。 张冲:吃一个草莓味道不好你就不愿再吃了。吃一个草莓味道很好天天吃你会 吐的。你愿意了谁解你的裤带把你扳倒你都会愉快是不是? 李勤勤:张冲你怎么这么和我说话! 张冲:你不愿意你就会喊叫,因为你生气你愤怒你被侮辱了是不是? 李勤勤:张冲你不能这么和我说话! 张冲:我要解你的裤带侮辱你呢? 李勤勤:张冲我不能和你说了,你走吧。 张冲:我是专门来找你说话的,我为什么要走? 李勤勤:张冲你走吧,求你了。 张冲:你整天教我们要懂道理讲道理依理做事,你依理做事了吗?《教育法》 不让学生留级,你让我留级你违法了你知道不?强奸违法,我不做违法的事。可是, 你要违法我也就敢违法。你再说一句让我留级的话我立马解你的裤子扳倒你,让你 体会一下我也许真的比你成熟。然后咱去法院。 李勤勤大瞪着眼睛,捂着嘴,噤声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张冲:你敢让我留级,我就这么做! 张冲扔掉了烟头站起来了。李勤勤捂着嘴,看着张冲。 张冲:我现在去找校长。 张冲走了。李勤勤依然捂着嘴,看着张冲拉上的门。 李勤勤冲到屋里,扑倒在床上,哇一声哭了。她使劲用被子捂着嘴,不让自己 哭出声来。 第二天,校长给李勤勤说:“算了吧让他考吧。” 后来,有学生给李勤勤讲了张冲找校长的过程,是张冲说给他们的。张冲先给 校长一根烟,要点,校长说不不不我收下,我这会儿不想吸烟。张冲说不想吸烟想 挨刀子不?张冲就拿出了一把刀子。校长傻眼了。校长一连叫了几声张冲。校长说 不敢,张冲不敢。张冲说:“捅你是违法的,你让我们许多学生留级为升学率为学 校的声誉为你领奖金升官也是违法的。”张冲晃了一下刀子,校长就晕过去了。张 冲按着校长的额颅在校长眉毛之间掐了几下。又掐人中,校长还没醒过来。张冲就 喝了一口凉水,给校长脸上喷,连喷了几口。校长哼了一声,好像从梦里醒过来一 样。张冲扶校长坐好,说:“校长你确实为学校几千号人操心操得太多了太累了, 刚说了几句话你就睡过去了,吓了我一跳。”又说:“你以后该操心的操心不该操 心的就放下,不要把操心弄成犯法的事情。你在,我走了。” 是否确实只有校长知道,李勤勤没问校长。 结果是,张冲参加了考试,没考上。 但张冲还在这所学校,他上高中一年级了。李勤勤听到的传闻是,张冲他爸托 人找了教育局长,局长给校长写了条子。让李勤勤半信半疑的是,有人说张冲用MP3 录了校长和夫人在床上做爱的声响和话语,然后放给校长听,校长又晕了一次。校 长说张冲啊你爸找教育局长写条子说情才收留了你啊! 这时候,李勤勤已经可以和张冲不再发生关系了。她只是时不时会想起张冲, 想起她和他一年里发生的点点滴滴。她和他的遭遇是理所当然的,无法回避的,是 严正的,动了情感的,是残酷的,留有疼痛的。 也会听到一些张冲的消息: 张冲挂了一个女朋友; 张冲有个小马仔,给张冲背书包; 张冲喜欢玩摩托车了; 张冲欺侮火箭班的周天佑,惹来了派出所; 张冲晃荡到社会上去了…… 她没想到她还会和张冲见面。 是因为她的父亲。 瘫痪在床多年的退休教师李庭光自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死得很平静。他不想 继续拖累他身心疲惫的女儿了。他给李勤勤留了一封遗书:女儿:我是那种有知识 没文化的人,即俗话说的有眼无珠。我为自己感到羞耻。 我已成废人。 我很爱你,却没法帮你。 我应该让我无用的生命停止。 她能理解父亲,包括他的自我结束。她把父亲接到身边的几年里,父亲很少说 话。每次给他喂饭,给他接屎接尿,她都能从父亲的神情里看到他隐忍着的痛苦和 不安,甚至羞耻——生命在失去自主和自尊之后的那种羞耻。 但李勤勤知道,遗书里的“羞耻”也与父亲作为教师的思想有关。就在张冲不 再来她家以后,很少说话的父亲郑重其事地和她谈过一次话。 他说:我一生教过多少学生,已数不过来了。我和绝大多数的老师一样,偏爱 学习好的学生,因为他们会有出息。大多数学习好的学生也确实有了出息,但有出 息并不一定和“好人”、“好人品”等同。事实上有出息的大多功利。我不喜欢学 习不好的学生,以为学习不好的学生就是坏学生。我骂他们,打他们,挖苦他们, 甚至连挖苦也不屑,抛弃了他们。结果呢?许多年以后,惦记我挂念我能想起我的 偏偏是我打骂过挖苦过的坏学生。学习好的有出息的学生给了我做教师的成就感, 让我自豪,也让我感到凄然。为什么?因为他们很少有人给我一个电话,一个问候。 他们远走高飞了,在哪儿呢?干什么呢?都是来看望我的那些“坏学生”告诉我的。 他说:有了出息的学生离我太远,太忙,顾不上想起他们过去的老师,我能理 解的。我当教师也不是为了让学生感我的恩。但教师也是人,也有精神和情感的需 要,哪怕是一个温暖的问候。 他给勤勤说:要善待每一个学生,尤其要善待那些学习不好的学生,不爱念书 的学生,我们过去叫“坏学生”,现在叫“问题学生”。好学生能得到的都得到了, 父母的自豪,老师的爱护,同学的欣赏,邻人的羡慕,最终考上大学,也得到了社 会的承认。这也是他们应该得到的。但那些学习不好的学生,那些“问题学生”, 像张冲那样的,他们得到的都是他们不应该得到的,从家庭到学校,到老师,到社 会,给他们的是什么?不是爱,是爱的名义。是鄙视,鄙弃。他们不服,不服就会 对抗。我听见张冲说“变态”了,说“敌对”了。他好像在战斗一样。我很为他担 心。我一直想着他。病态的对抗是很难预料的,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他说:我当了一辈子教师,明白得太晚了。我很失败。我无法重活一次。我很 后悔。我为自己感到羞愧、羞耻…… 张冲。张冲已经离开了学校。 他会在哪儿呢? 李勤勤打问了几个学生,在一间出租屋找到了张冲。 她说:“我父亲死了。” 又说:“他一直记着你。” 张冲买了两朵小白花,一朵给自己,一朵给了表弟文昭。他见了退休老教师李 庭光最后一面。 他和文昭帮着李勤勤处理了李庭光的后事。 张冲要走了,李勤勤留了他一会儿。她想和张冲说几句话。 她说:“你可惜了……” 她顿了一下,因为她被自己说出的“可惜”这个词刺痛了。她突然想起,十几 年前有人也这么给她说过。想不到十几年后,她会给她的学生用到这个词。 她说:“你很聪明。你把聪明用错了地方。” 又说:“你回学校吧。我找校长去说。” 又说:“我给你补课。” 张冲给了她一个苦笑,说:“我不是念书的料。” 又笑了一下,说:“我是学校的敌人。” 几个月后,她听到了张冲犯事的消息。她没有太大的意外,但很难受。很难受 很难受。她躺在床上几乎一夜没睡,满脑子都是张冲的模样,各种各样的,她很熟 悉的模样。 学校的老师都知道了,包括校长。 校长给李勤勤说:“万幸万幸,多亏他离开了学校,要不,我就会受到牵连。” 李勤勤定定地看着校长的脸。 校长说:“想不来么?我是校长啊!” 李勤勤突然有了一种想呕吐的感觉。 她真蹲到一边呕吐了。 校长:“怎么啦你怎么啦?要不要去医务室?” 李勤勤一边摇头一边干呕着。 李勤勤的孩子快要上小学了。她很矛盾,但还是给孩子报了钢琴班、绘画班, 还有英语班。 她有可能带高中一年级的班主任。她很勤谨。她骑着她的那辆电动自行车,在 现实生存和道德理想之间平衡着自己。压力太大的时候,她就告诉自己:我是为了 学生好,我在让他们成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