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自从上过金禾家的厕所,春晓就发现,乡下根本就没有父母形容的肮脏难耐。 行前父母给她描述过农村的厕所。爸爸小时候,是路边一个大坑,坑里填进一口大 瓦缸,人就蹲在缸沿方便,一边拉屎一边聊天。妈妈插队时候,是在粪水池的上方 搭几块木板,两片木板之间空一道缝,人蹲在木板上,粪蛆、苍蝇,何止一只两条, 都是一片一片的。总而言之,不能怕脏,总而言之,看看别人的生活,只有好处, 没有坏处。 春晓发现金禾家的厕所跟学校宿舍的蹲坑没什么两样,太阳能热水器的淋浴喷 头甚至比家里的还好用,她感到农村生活更惬意了。 她洗过澡走出门口,猛然看到一轮又大又圆的红色月亮正挂在门口一株矮树杈 上,她感到自己被这圆圆的红东西“笃”地撞了一下。心里惊叹着走到树跟前,月 亮灰红灰红地悬挂在刚刚升起的夜岚中,又湿又沉,更显饱满了,简直要鼓出来。 春晓想了一时,确认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红这么大的月亮,不觉就有些感动。空 气也是湿润的,有草的气味和烧柴火的气味,又柔和又醇厚。不知什么虫子在叫, 像细碎的金属声。 有人刚刚从地里回来,挑着沉沉一担刚拔的花生。北场芸藿罢……东皋刈黍归 ……相逢秋月满……大一女生感到有一首古代的诗慢慢地从地底下升到了夜气中, 就像那些虫子,伏在树底下的草丛里。她觉得,简直。她也要写上一篇什么了。 落黑银禾才回来,她到县城去了大半天。她说:“我上了三路车,都说一路车 小偷多,我就没上。在车上我问民政局在哪,一个人就问我,问那干吗?我又说, 找律师事务所也行。那人又问我找律师干什么?我看他也不像坏人,我就说我要问 点事。他又问,要问么事?我说,是打官司的事。他就拿出一张名片,说他就是律 师,有事问他。他要八十块钱咨询费,我就给了他八十块。” 银禾跟金禾说:“律师说当初没办结婚证,又不愿补办,男方不同意离,只有 起诉。他说还是要回村开一个证明,证明我和三顺一九八七年结婚,生有两个孩子。 跟以前问的没两样,本以为,不开证明也一样能办。” 银禾帮金禾择花生,刚从地里拔回的花生藤堆得老高,有一股新鲜的泥土和草 的气味。两人坐小竹凳,旁边放一只塑料桶和一只畚箕,花生好的放到桶里,留自 家,次一等的扔进畚箕,卖给城里人。 月亮升高了,已经不红,也不大,没有雾气隔着,比初升时更明亮。花生一把 一把落在桶里窸窣响,银禾说:“昨儿村长不回,肯定是三顺打电话给他大哥,让 村长不给开证明。今儿又去,村长说大印不在他那儿,让我找妇联主任,到处推, 就是不给开。” 后院的鸡,早就回笼了,叽叽咕咕的挨着,一只接一只地把头别到了翅膀下, 睡了。 猫不睡,眼睛越来越亮,幽幽地放光。它探着步子,在屋里走来走去。屋里仅 剩下一只小耗子,就躲在长沙发底下,偶尔“吱吱”几声,嗓音粉嫩粉嫩的。猫并 不急着逮它,若这最后一只老鼠抓掉了,那猫以后干什么呢? 雨仙也早就睡着了。她疯了一白昼,正吃着饭,头一歪就睡着了。又喜把她抱 到床上的时候她嘴里还含着一口饭,她梦见自己成了一种会飞的东西,正飞到一处 白茫茫的雾中,那里隐隐约约有一张女人的脸,那是谁呢,不知道。她一边做梦一 边就把嘴里的饭咽下去了。 春晓也睡了,她睡的床和席子都是新的。窗帘上一簇一簇的粉红叶子在夜气中 隐隐翕动。门头上方的墙上,贴着一横红纸,上面写着几个毛笔字:相亲相爱。 又喜洗完了澡,把水闸仔细关了,又看了通向后院的栅栏门、灶肚里的火。他 让金禾俩撤到堂屋里,把大门关了,又到三楼顶,把露天晾的衣裳收进遮棚。之后 他在楼顶站了一小会儿,牛和猪都不养了,牛栏和猪圈,也就不用看了。 白天的暑热散去,又喜就上床睡觉了。 银禾说:“又喜哥极顾家呢,哪像三顺!” 金禾小心道:“还是……别离的好。” “么的,”银禾气起来,“你个话说得像他家的人。上次回来,他大哥、他姨、 他姐、堂嫂、二嫂,都来劝我,七的八的,牵不清扯不断的三姑六婆都来劝。我说 不离,他都跟别人过了两年,以夫妻名义在丰台租的房,全王榨谁个不知,都说他 两个老婆……去年冬天他更放了猖(更猖狂),那女的盖房,他给了钱不算,还去 帮人工。自家的房子快塌了都不管……这个人是要不得了。他说他没钱吃饭,怎么 没钱,一天一百二十块到哪去了,还不是都……说看病看光了,私人诊所黑……新 龙早就知道,抓他的奸,抓到了,他就把细伢打得两天起不来床。不是他这个绝八 代的,我新龙还在读书呢!” 金禾哽咽着说:“这么了才是个好!”说完就哭起来。眼泪滴在膝盖上:“都 怪我,我的不是,当初不该托人把他说给你。” 银禾揪着花生道:“哭么事,我都不哭你倒哭!” 默了一时,金禾又小心问道:“那,日后你住哪呢?” 银禾发愁着没有主意,说:“不行就住回娘家村……不然将来就跟我伢一起住, 他说两个伢他一个都不要,两个细伢也不愿跟他,跟我。” 眼看金禾又要哭起来,银禾说:“先不想这个,将来总会有办法。我就是要饭 也要跟他离,不离我还有脸做人么?再跟他过,我连一点志气都没有了!” 说到最后一句,银禾忽然放开了喉咙似的,话音把猫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