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身边的女孩有一种类似嫩黄瓜的味道,这种味道清清浅浅,若有若无,是把嫩 黄瓜掰开使劲闻才能闻到的味道。许志勇以前对这种味道并不是很敏感,有很多挨 近女孩子的机会却很少有这种感觉,女孩挨到鼻尖上了,他也许依然没有闻到。有 这种嗅觉是近年的事,年龄一天一天大了,对女孩子却异常敏感起来,只要有二十 岁左右的女孩子上了车,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他浑身就会立马生长出无数根带有嗅 觉的触须,用不了多一会儿,这种嫩黄瓜的味道便会从每一根触须爬上来,缠满他 的周身。 手握方向盘的许志勇是出租车司机,他开一部红色的夏利车,这使他成为一个 既惹眼又容易被忽视的人。他不承认自己是个好色之徒,但这并不妨碍他身上有无 数根伸缩自如的触须。他开车的时候一向十分专心,很少腾出眼神看一看身边的乘 客,就是对身上有嫩黄瓜味道的女孩子也是一样,他顶多在她上车时看上一眼,在 她下车时再看上一眼,途中他的目光是永远盯着前方的。其实,有那些触须帮忙, 看与不看都是无所谓的,该感觉到的东西一点儿都不会浪费,它们像一滴滴在卫生 纸团里的墨水,会默默地不可阻挡地渗透出来,把一颗清淡的心染上颜色。 许志勇虽然只是看了一眼,但他已经十分清楚身边的女孩其实一点儿都不漂亮, 要是他二十多岁的时候,或者三十多岁的时候,这样的女孩子是不会勾起他一丝好 奇心或一点非分之想的。青年许志勇眼眶高,长相一般的女性他从不多看一眼,能 够让他动心思的无一例外都是美到能上《大众电影》封面的那种女人。人过四十, 审美标准也悄然发生了变化,熟透的女性即使再美艳,也很难让他动心,而年龄小 的女孩子,即使长相平平,他也会嗅到一种诱人的味道。 不知不觉间车子就开到了女孩指定的地点,计价器上的读数是十二元三角。按 常规,零头凑整,大方一点儿的乘客会给十三元,小气一点儿的会给十二元,这两 种情形许志勇都能接受,如乘客给十二元,他就会把钱放在方向盘下边的抽屉里, 如乘客给十三元,他则会抽出一元,把这一元钢镚投进一个猪形铁质储钱罐里。汽 车不是他的,他是给人家车主打工,对于这样的可多可少的一元钱,车主是不会计 较的。女孩把钱递给他的时候,他又顺势看了人家一眼,女孩的眼睛不大,脸型还 有些宽,真的不是太好看,但看她的瞬间还是有一种挺舒服的感觉在周身弥漫开来。 女孩给的是十三元,女孩下车的一刹那,许志勇已经把一元钢镚投进了铁猪里。 然后挂挡,启动,车子刚刚开出几十米,他又看见前方的路边有人招手拦车,他冲 着那个人摆摆手,车子以原速开了过去。 许志勇当然不是不想挣钱,而是的确有更要紧的事。此时正是上午九点多钟, 已经到了和老婆范丽萍约定的时间。昨晚他们商量好的,今天九点钟范丽萍要陪他 去医院检查身体。已经拖了半年多了,这半年来每顿饭后他的胃都胀得鼓鼓的,喘 气都费劲,自己尝试着吃了多种药,都不管事。看着经常有熟悉的年龄相仿的人倒 下去,一种恐惧心理便越来越重,范丽萍不让他再拖了,他自己也不想再拖了,去 医院便迫在眉睫。 车子刚刚驶进医院的大门,许志勇就看见了站在门诊大楼的台阶下东张西望的 范丽萍。许志勇找个车位把车停下,锁好,这才朝着范丽萍走去。快走到她跟前了, 他做了个鬼脸,哇地吼一声,把范丽萍吓了一跳。范丽萍举手打了他一下,嗔道, 都到这地方了,还有心思胡闹!许志勇说,你别吓唬我,还没检查呢,别先把我吓 趴下。范丽萍说,这是个严肃的地方,到了严肃的地方你还不严肃,不好。许志勇 说,严肃就是严重,还没查病呢就严肃了,这病还不严重了?快别给我念倒霉咒了, 昨晚我就说不用你陪,可你非来陪,来了还净说丧气话。范丽萍说,我整天和你爸 呆在家里,快憋闷死了,好不容易有点儿事我能不出来吗?范丽萍说到这自觉失言, 也吐下舌头做了个鬼脸,说,我可不是盼着你有病,有啥别有病,只要你没病,就 是天天在家陪你爸我也认了。许志勇想说我爸不用你陪,但怕范丽萍话多,就咽了 口唾沫没吭声。 两个人并肩踏上台阶,进了门诊大楼。这是本市最大的一所医院,里面的人永 远多得如市场。许志勇曾跟范丽萍开玩笑,说咱这座城市生意最火的就两家,一家 是这所医院,另一家就是殡仪馆。范丽萍基本同意他的观点,说,人哪儿都可以不 去,唯独是这两家非去不可。许志勇抬杠,这两家至少有一家可以不去,去不去殡 仪馆自己说了不算,去不去医院自己说了算。四十五岁以前许志勇几乎没生过什么 病,连感冒发烧也难得有几次,没想到四十五岁刚一过,这毛病就找上门来了。每 顿饭吃过后要走上那么一段路胃胀才能有所缓解,可他又实在没有时间去走这一段 路。对他来说拉客赚钱是第一位的,家这台老机器还靠着他赚来的钱运转呢!于是 他就只能挺着胀得像鼓一样的肚子坐在方向盘前,不错眼珠地盯着前方来转移注意 力。 当许志勇坐到医生侧面的小板凳上时,已经十一点多钟了,也就是说挂号候诊 的时间已经花去了近两个小时,焦躁的情绪已经超过了对病本身的担心。许志勇说, 我就是胃胀,没什么毛病。范丽萍站在他的身后帮腔,说他的确就是胃胀,真的没 什么毛病。医生斜了范丽萍一眼,说,没什么毛病还到我这儿干什么?到这儿来的, 都有毛病。说罢开了个单子递过来,说,抽血化验,做过B 超后再说。 拿到化验单已是下午两点多钟了。赶紧去找医生,递上两张单子,医生看后说, 肝胆都没毛病。许志勇抢着说,我说我没毛病吧,这不,真没毛病。范丽萍也抢着 说,没毛病他胃胀什么?医生说,我话还没说完呢,肝胆没毛病,那就只能是胃本 身的毛病了,做个胃镜吧。医生说得很简单,许志勇却知道做胃镜是怎么回事,是 把小镜子由嘴捅进胃里去,想一想就觉得是一种刑罚。他连忙摇头说不做,范丽萍 倒是比他果敢,说,做,不做前两项都白做了。许志勇也觉得范丽萍说得不无道理, 就只好以相当严重的心情和表情,悲壮地奔胃镜室去了。 做胃镜的痛苦并没有想象的那么严重,当许志勇一脸鼻涕眼泪地走出来时,范 丽萍心疼得掉了眼泪。许志勇一边用纸巾擦脸一边说,我脸上的东西是生理反应, 不是痛苦造成的,你没必要哭。说到这儿突然手机响了起来,他胡乱擦净了脸,掏 出手机接电话,嘴上嗯嗯呀呀地应着,脸色居然比做胃镜时还难看。电话足足接了, 有十分钟才结束。范丽萍问,谁打的电话,这么啰嗦?许志勇盯着范丽萍看了一会 儿,才说,是温杰。范丽萍的脸色立即难看起来,说,你还和她有联系?许志勇连 忙解释,没联系没联系,要不是事情特殊,她不会找我的。 做胃镜后医生给出的诊断是,浅表性胃炎。 温杰是许志勇的前妻,也就是说许志勇与范丽萍是二婚夫妻。许志勇一九八〇 年入机床厂当车工,他的师傅就是温杰的父亲。当年许志勇心灵手巧,别人干了好 几年车工还不会车的梯形螺杆,他在学徒期间就能车得像模像样了。温师傅逢人便 说,这小子是个学手艺的料,前途不可限量。 有一天,温师傅把许志勇拉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劈头就说,我跟你说一个事, 同意不同意都没关系,但你必须端正态度,严肃对待。温师傅是个不善言谈的人, 平时话不多,这种只有车间主任和支部书记常用的词好像他还是第一次用,用得既 做作又有趣。许志勇觉得好笑,但他并没有真笑,他想温师傅用这种词和他说事, 这事一定非同小可。他说,我态度端正着呢,您说吧,什么事?温师傅说,这事说 大也大说小也小,但不管怎么说,在我这儿绝对是天大的事,我家温杰你知道吧, 和你同岁,我看你们挺般配,就、就搞对象吧!许志勇没想到会是这个事,他当然 知道温师傅的女儿温杰,是厂里的电焊工,经常穿着一身肥大的白帆布工作装来车 间找温师傅。他对温杰没什么特殊的感觉,只觉得她眼睛挺大,眼珠有些外凸,表 情总是挺严肃的。和她搞对象,他没有一点儿心理准备。 行不行呀,说话!温师傅催道。许志勇一时反应有些迟钝,不知道该说什么才 好。温杰不是他喜欢的那一类女孩,可不喜欢又不便直说,他不想伤害温师傅。他 眼珠转一转,说,谢谢温师傅的好意,做您的姑爷儿,我配吗?温师傅说,你配, 我觉得就你配,换别人,我才觉得不配呢!话说到这份儿上,许志勇更不好拒绝了, 就嘿嘿地笑,不置可否。温师傅认为他愿意了只是不好意思讲,就说,你这小子真 没出息,愿意就愿意呗,还绕圈子,这样吧,今晚你们两个就去散散步。 就这样,许志勇有些哭笑不得地和温杰踏上了月下的小路,小路就是大道边的 人行道。许志勇不时扭头看一看身边的温杰,这温杰虽然不是他喜欢的类型,但也 不是他不能接受的那种类型。她皮肤很白很嫩,一双大大的眼睛看他时也能令他有 一种莫名的紧张。许志勇说,你爸他看上我了,你也看上我了?话出口顿觉说错了, 但话出口也就只能顺着这句话往下说。温杰点点头,表情很严肃。许志勇又说,是 第一眼就看上我了,还是逐渐看上我的?这句话出口又觉错上加错,许志勇直想给 自己一耳光,但没办法,还是得顺着这个话茬说。温杰点点头,又摇摇头,温杰和 他父亲一样,也是一个不善言谈的人。许志勇问,这又点头又摇头是什么意思?温 杰终于开口,说,可能是,也可能不是,这是个说不清楚的问题。你也可能知道, 第一眼看见你时我正处着一个对象,在一起散了几次步都觉得不合适,就散了。是 我爸提起了你,我才觉得可能我们挺合适的,你说呢?许志勇说,可能是吧。话出 口觉得大错特错了,这不等于自己同意了吗? 后来又有了几次散步,他们就顺理成章地被大家公认为是恋爱关系了。温杰一 家都是国企职工,对这一点许志勇的父母相当满意。许志勇的父亲是一家大集体单 位的会计,母亲则是街办小厂的工人,国企职工当然是他们羡慕的。第二次散步时 许志勇本来是想说我们俩不合适的,但每次要张口时他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温师傅 对他的好,别的师傅对徒弟都是慢慢悠悠地教,本该一年学完的偏偏要你学上三年, 而且关键的技术还要留一手。温师傅教他从来都不留一手,不然他再聪明,也是很 难在短时间内学会车梯形扣的。温师傅拿手的技术是车细长轴,许志勇学车细长轴 的时候,温师傅把要领和窍门都告诉了他,是真正的毫无保留。让这样的人做岳父 是修来的福,让这样的好人伤心那是坏了良心。只是良心不等于喜欢,怎么样才能 让自己喜欢温杰呢?这时一个意外的动作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由于心里有事, 许志勇没有注意到迎面驶来的一辆摩托车,温杰迅速出手,一把将半米之外的许志 勇拽了过来。摩托车擦身而过,许志勇惊出一身冷汗,再看温杰,他就发现温杰近 乎木讷的表情中透出了一股柔情。 正是这股柔情令许志勇端正了态度,把与温杰的恋爱当做了真正的恋爱。这是 许志勇第一次正儿八经地谈恋爱,以往对某某女孩的喜欢均属单相思之列,现在身 边有了实实在在的异性,以往只能在想象中出现的动作便可以在现实中实施了,拥 抱,接吻,抚摸,一连串的程序后,他们便顺利地进入了婚姻。 矛盾是在婚后出现的,首先是两个人性格的差异,许志勇话多,偏柔,但柔中 带刚,有一股不甘人下的犟劲。温杰话少,但不说则已,一说便会像焊枪触到焊点 上火花四溅,每一星火花都能烫到人的痛处。有一次许志勇拖地时把拖布把弄断了, 一旁的温杰脱口就说他是废物,干什么都不行。还有一次许志勇在餐桌边说话,唾 沫星子溅进了汤碗里,温杰拿起那只汤碗就扣进了水池。许志勇说,至于这样吗, 嫌我脏还跟我亲嘴?温杰说,臭不要脸!最让许志勇难以忍受的是温杰常常说他百 无一能。他反驳说,我的车工手艺连你爸都说好,怎么是百无一能?温杰说,改革 开放了,能人都下海了,可你还在挣死工资,不是百无一能是什么?许志勇说,我 不下海自有不下海的道理,下海下得太猛会呛着的。温杰用鼻子哼一声,不屑之情 全写在脸上。 小两口的摩擦还不至于闹到离婚,婆媳之间的战争则很快把婚姻推向绝境。温 杰与许志勇母亲的战争始于女儿许芬出世。许家一共三个孩子,一男两女,许志勇 是老大,两个妹妹分别比他小两岁和六岁。许家重男轻女,许志勇从小就受到了与 妹妹不同的待遇,挑水、劈柴、脱煤坯这些本该男孩子干的活都派给了女孩子,父 母把他当宝贝一样整天供在屋里。许芬一出生,爷爷奶奶的脸就拉了老长,许志勇 的母亲叹口气,说,真倒霉,是个丫头片子!说罢撂下一篮子鸡蛋老两口就走了。 温杰哭了,默默地抹眼泪。站在床边的许志勇心里乱了套,他受父母影响,当然也 希望能生儿子,可生了女孩总不该是人家温杰一个人的错吧?他掏出手绢替温杰擦 眼泪,温杰夺过手绢狠狠摔在地上,终于忍不住像母兽一样吼了一声,你妈她不是 人!许志勇说,少说一句吧。温杰仍吼,你妈她不是人!许志勇说,不是人是什么? 温杰说,是、是……最后还是没说出是什么来。 战争升级是在许芬三岁那年。许芬患上了肾炎,住院治病花光了小两口所有的 积蓄,亲友们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姥爷温师傅也几乎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 唯独爷爷奶奶一毛不拔。许志勇也是忍无可忍,和父母吵了起来。母亲说,不是我 们不掏钱,是钱应该花在刀刃上,你冷静想一想,温杰是不是有一个姐姐也死于这 种病,温家有遗传基因,把钱都花光了,也怕是人财两空,莫不如留些钱为以后着 想。许志勇想不到一向对他疼爱有加的母亲会对自己的亲生孙女如此薄情残忍。他 拖着哭腔说,许芬可是你亲孙女,你怎么能见死不救?母亲说,如果我能救她,我 怎么会不救?如果我救不了她,我自伤元气又有什么用?许志勇气得夺门而走,回 家跟温杰一学,温杰一听就炸了,非要同婆婆理论,许志勇拦不住,只得由她去了。 两个小时后,温杰回来,脸上挂了彩,显然是和婆母动了手。 温杰的情绪渐渐平静后,说,我不想和你家有什么关系了。许志勇说,可这又 怎么可能呢,只要有我在,你们婆媳的关系就没法解除。温杰说,要是没有你呢? 许志勇瞪大眼睛说,你的意思是,想和我离婚?温杰说,以前我以为嫁给一个人只 是嫁给一个人,只要这个人好就行了,现在看来大错特错,嫁给一个人绝不是嫁给 一个人,而是嫁给一家人,如果不看这一家人只看这一个人,那发生悲剧也在所难 免了。不爱多说话的温杰这一次说了一连串带有哲理的话,爱说话的许志勇反而磕 磕巴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第二天,温杰又平静地对许志勇说,我们离婚吧。许志勇说,就为我妈?温杰 反问道,你认为仅仅为你妈吗?许志勇想了想说,我们的确性格不合,你还总嫌我 没能耐,离婚也许对你不是坏事,但许芬正在治病,这种时候我退出不太好吧?温 杰说,只要你继续给孩子抚养费,也就行了。许志勇回家跟父母一说,父亲皱着眉 没吭声。母亲说,这是她提出的,这个机会我们不抓住就是天大的傻瓜。父亲说, 只是……母亲说,只是什么,别婆婆妈妈的,只是以后我们又有机会抱孙子了。许 志勇像温杰一样暴躁起来,顺手把柜盖上的几只茶杯都抹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