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锦凌高中的大院里空荡荡的,由于是假期,院子里静得有些落寞。许志勇是第 一次走进这个大院,感觉既陌生又新鲜。这所学校已经有六十多年的历史了,看看 那一排雍容大气的老树就掂得出学校的分量。这么多年了,这所学校的升学率一直 居高不下,许志勇想一想许芬即将到这里上学,心里就热乎乎的。 许志勇走进办公大楼,里面和院子一样静,不像有人的样子,那柳校长能在吗? 他尽量放轻脚步,可脚步声依然响得有些突兀。过了一会儿,他好像看见了校长室 的牌子,轻轻敲敲门,里面果然传来了一声请进。这声音有点儿异样,好像是录音 机里传出来的。许志勇推门进去,宽大的房间里只有一个人坐在一张同样宽大的办 公桌后面,这绝对是许志勇见过的最大的办公室了,有点儿像搬出了桌椅的教室。 许志勇紧走几步来到办公桌边,递上纸条说,您是柳校长吧,是董委员叫我来找您 的。办公桌后面的人点点头,说,董委员是我的老领导,他已经给我打过电话了, 你回去听消息吧。许志勇说,那我把手机号留下?柳校长说,不用了,我和董委员 联系。话说到这,也不好再多说什么,许志勇道声谢,赶紧退出来。 走回到院子里的时候,许志勇给温杰打了个电话,说事情搞定了,我已经把许 芬的名字和考号留给了锦凌高中的柳校长。温杰用平时几乎不用的夸张的口气说, 想不到死马真成活马了,你怎么搞定柳校长的?许志勇提高声音说,别狗眼看人低, 现在的许志勇不是过去的许志勇了。温杰说,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许芬她已经改 名不叫许芬了,叫温芬。许志勇一听脑袋就胀大了,他冲着手机嚷道,为什么要改 姓,为什么事先不说?温杰也提高了声音说,为什么改姓你应该清楚,为什么事先 不说,因为事先我把你当成死马了。 没办法,许志勇只好又硬着头皮回去,跟柳校长改了纸条上的名字。 星期日,许志勇的两个妹妹大毛和二毛都来了,她俩不是单独来的,是都带着 丈夫和孩子来的。母亲在世的时候,姐妹俩经常回娘家,后来父亲和哥哥一家一起 过,她们也就很少来了。这次回来,拎了肉呀鱼呀菜呀很多东西,把这些东西咕咚 咕咚撂在厨房,嚷着要吃一顿团圆饭。 许志勇盯着和自己一样爱说话的二毛,说,怎么今天都孝顺起来了,是太阳从 西边出来了吧?二毛说,太阳不是从西边出来的,但是我们是从西边来的。许志勇 说,你这话什么意思?二毛说,今早上我和大姐去了一趟公墓,给咱妈扫了坟。许 志勇变了脸色,说,今天是清明节还是麻姑节?再说上坟也应该带上我呀!二毛说, 不是节日就不能上坟了?你开夜车辛苦,没叫你去那是照顾你。许志勇觉得这里面 可能有文章,再想细问,被吵闹的孩子们给岔开了。 围了一桌子人吃饭,爱说话的范丽萍一直沉默着,一直说话的大毛二毛都比范 丽萍年龄大,都拿捏着,谁也不主动跟范丽萍说话。许志勇知道,范丽萍实际上是 记了她俩仇的,当年许芳出生的时候,重男轻女的母亲没少找范丽萍的麻烦,而大 毛二毛都站在母亲一边,给了范丽萍沉重的打击。 有一次婆媳闹翻,母亲居然说许芳不是许家的种。范丽萍说,我可是你从老家 带过来的,我来的时候是黄花闺女。母亲说,是我带回来的不假,但是不是黄花闺 女就很难说了,你掰手指算一算,你和志勇结婚才八个月就生了,离十月怀胎还差 两个月呢!范丽萍说,你问问你儿子,我们可是早两个月同房的。母亲说,就算你 们早两个月同房,可这孩子也不能长得一点儿都不像我们许家人吧?当时二毛在一 旁帮腔,说,我们许家人都是大脸盘,你看许芳,是个刀条脸,我们许家的眼睛都 小,可你看许芳那双眼睛,大得都快成牛眼了。许志勇帮着范丽萍说,丽萍是双眼 皮大眼睛,孩子当然就有一半的几率是大眼睛了。这时大毛也凑过来,说,从遗传 学上讲,孩子眼睛的大小一般都是随父亲的。范丽萍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只顾哭 了。大毛又说,你们看这样好不好,明天我带许芳去测一下血型。看看她是不是和 许家人一样是B 型的。许志勇说,这是对丽萍的侮辱,不测!说着拉范丽萍回了自 己的房间。 范丽萍的确是在许志勇和温杰离婚后,由许志勇的母亲从乡下老家带来的,当 时范丽萍只有二十二岁,而许志勇已经三十出头了。三十出头的许志勇依然是年轻 人,当时他并没觉得范丽萍有多嫩,也没有从她身上嗅到中年人才会从女孩子身上 嗅到的那种嫩黄瓜的味道。不过范丽萍秀气的长相吸引了他,还有范丽萍的爱说爱 笑也吸引了他,这和老是绷着脸的温杰形成了很大的反差。令许志勇不解的是,许 家的其他人怎么总会与他相反,站在不通情达理的立场上。他虽然支持范丽萍,却 没能阻止大毛给许芳测血型。第二天,在医院当护士的大毛趁着许志勇和范丽萍不 在家,偷偷把许芳带进了医院。这一测测出了大问题,许芳的血型居然真的不是B 型。有了科学依据,母亲和两个妹妹都变本加厉地对待范丽萍,一场吵闹过后,范 丽萍抱着女儿回了娘家。 这之后,许志勇找了多家医院向多名医生求教,才得出了孩子也有可能与父亲 的血型不相同的结论。不过是概率极低而已,这极低的概率让自己摊上了也是没有 办法的。他其实心里清楚,母亲的怀疑不过是在为甩掉范丽萍、重找儿媳妇再生孙 子找借口。他没有顺着母亲,一个人坐上火车去接范丽萍。在被范家一番声讨后, 他总算把范丽萍娘儿俩接了回来。就因为这件事,许志勇对范丽萍一直心存愧疚, 也对自家人越来越不满起来。当饭桌上没人跟范丽萍说话时,他就没话找话和范丽 萍说话。他把一块瘦肉夹进范丽萍的饭碗,说,这肉是二毛做的,她从小就会烧菜, 来,尝尝香不香。过一会儿又把一块鱼肉夹进范丽萍的饭碗,说,鱼肉比猪肉胆固 醇低,是健康美容食品,多吃点。惹得一桌人都挤眉弄眼地看他。 饭吃到一半,二毛说,咱妈去世也快一年了吧?许志勇说,再有一个月就一年 了。虽然母亲对自己的两个儿媳妇不太讲理,但作为儿子的许志勇,依然是怀念母 亲的。二毛接着说,咱们的双亲就剩下爸一个了,爸身体健壮,当然是会长寿的, 但话说回来,人再长寿也会有那么一天,如果真的有了那么一天,财产问题伤了咱 们兄妹的感情怎么办?许志勇笑道,就咱家,都快穷掉底了,有什么财产呀?大毛 接茬说,话不能这么说,咱家是不富裕,但这房子至少也值十万八万的。大妹夫说, 现在房价高,我看这房能值十五万。许志勇和范丽萍碰了一下眼神,都警觉起来。 你们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许志勇拉下脸问。二毛说,我和大姐商量过了,想借 鉴一些家庭的经验,在老爸在世的情况下把财产先分了,有老爸坐镇,会更公平, 儿女们也会更服气。许志勇说,怎么分,分了这房我住什么?大毛说,分了也不撵 你走,你们还可以先在这儿住,分只是让老爸先立下遗嘱,以免后患嘛!一直没吭 声的范丽萍把饭碗很响地蹾在桌上,说,我们和爸住在一起,这房理应是我们的, 你们这么做也太欺负人了吧?二毛说,嫂子你这么讲就不对了,现在男女平等,女 儿也有分财产的权利,但我和大姐都是通情达理的,我们商量过了,财产分四份, 大哥可得两份,我和大姐各得一份,也就是在咱们家,才能这么重视男丁。许志勇 怒吼了一声,重视个屁,都他妈没安好心。大妹夫霍地站起来,这个大妹夫在交通 局工作,单位的牌子在许家的亲戚圈里算是最亮的,他历来就没把许志勇放在眼里。 他歪着脑袋盯住许志勇,说,你吼什么,看在你妹妹面子上你是大哥,如果把这层 关系抛开,你什么都不是。许志勇也站了起来,毫不示弱地说,我知道你狗眼看人 低,告诉你吧,我许志勇不是过去的许志勇了。大妹夫笑了,说,要想让人看得起, 就做点儿让人看得起的事,别忘了,要不是我找的韩大姐,你连出租车也开不上。 二妹夫插嘴说了句不咸不淡的话,他说现在人际关系就是生产力,一个人的能耐大 小关键看他有多少社会关系。二妹夫是一家经济效益不错的公司的职员,他的朋友 虽然不多,但他知道连襟的朋友多,他这么说也算是在拍连襟的马屁。许志勇没理 他,继续冲着大妹夫说,只要你不死,你就会看到现在的许志勇有多大能耐,我希 望以后你别求我。大妹夫哈哈大笑,说,我求你,笑话,我就是要饭吃也要不到你 的门下。 饭桌上乱得不能再乱的时候,一直没有表态的父亲开口了。父亲不急不躁,儿 女们,ifreetxt.com,争论时他一直冷眼旁观,像一只老谋深算的老狼。此时他觉 得火候到了,才说,我看大毛二毛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但你们毕竟是亲兄妹,到 时候也不会闹起来的,这份遗嘱我看就算了吧。大毛说,爸,还是防患于未然好, 你就立了吧。父亲说,我说不立就不立,就这么定了。父亲的表态令许志勇有些感 动,他近乎深情地看了父亲一眼,然后对其他人说,爸说不立就不能立,谁再提这 话茬就是忤逆不孝。 这场闹剧就这样落下了帷幕。 晚上临出门时,许志勇轻声对范丽萍说,以后对我爸好点儿,你看关键时刻他 还是偏向我们的。范丽萍用鼻子哼了一声,看看许志勇,又看看父亲房间的门,没 有说话。 车里上来一个林妹妹。这女孩上车时许志勇只看了一眼心跳就加快了,一种使 空气紧张的味道,也就是那种嫩黄瓜的味道浓浓地席卷过来,令他不由自主地打了 个响亮的喷嚏。 这女孩是从机床厂的大门口上的车,许志勇一边发动车子一边问,你是机床厂 的?女孩点点头说是。许志勇的心跳更快了,他又忍不住扭头看了她一眼,这女孩 长得不错,大眼,鼻正,脸窄,是他喜欢的那种类型。他说,我也是机床厂的,三 年前办了早退手续,我是车工,你呢?女孩说,我是描图员,入厂三年了。许志勇 忍不住说,怪了,我内退时厂领导就嚷嚷咱厂只能减人不能进人,你是怎么入厂的, 门子硬得一定能撞倒墙。女孩笑道,师傅你这人挺有意思,我的门子硬能进工厂吗? 市直机关好不好,市直机关进不去,区里的机关也行呀,区里的机关进不去,那银 行呀医院呀保险公司呀,哪里不比工厂更适合女孩呀!许志勇想想也是,看看时下 的工厂,还真难找出漂亮的女孩子,身边的这个女孩,在工厂里绝对算是稀罕物了。 车子在灯火通明的大街上穿行,许志勇的眼睛虽然盯着前方,但脑子里却一直 高悬着身边女孩子的那张脸,一股嫩黄瓜的味道越来越浓,几乎令他有一种眩晕感。 许志勇内退的时候,像温师傅那一拨人早就退休了,他们没有经历后来厂里的 变故应该算他们的幸运,如果那一拨人还在厂里,说不定他们会有很多人精神崩溃。 后来的工厂已经没有什么手艺人了,许志勇这茬人虽然继承了老一辈的一些手艺, 却是英雄末路,少了用武之地。你会车梯形扣算什么?现在的新式机床是一机多用, 车床、铣床、磨床、刨床一勺烩,只要你开电源,上刀,没经验的小青年都会车; 你会车细长轴又算什么?现在的机床都是自动控制,各种数据都由机床自动调节了, 再细的轴车起来也不会跑偏。个人的手艺基本丧失了用途,和刚刚入厂的小青年比, 老师傅们根本显示不出什么优势,有的时候,反而因为接受新生事物的能力差,还 不如小青年们厉害。这样一来,老师傅的收入有时就不如青工高。许志勇受不了这 个,就内退了。和一些下岗工人不同,他不是被迫而是自愿退下来的,用他自己的 话说,一切源于自尊心。他又扭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女孩,叹口气,又摇了摇头。 女孩指定的地点到了,计价器上显示的是十二元六角。女孩翻包掏钱的时候他 脱口说,都一个厂的,拉你我高兴,不要钱了。女孩瞪大眼睛看着他,说,你这人 太大方了,太讲究了,不像那些把头钻进钱眼里的人,越是熟人越宰你没商量。许 志勇在一股激情的驱使下,说,钱不常花,人情常在,如果你信得过我,留下我的 手机号,我保准随叫随到。女孩的眼睛瞪得愈加大了,说,随叫随到你也不要钱? 许志勇迟疑了一下,但还是很快说,对,不要钱。女孩掏出手机记下了他的手机号, 然后打过来,女孩的手机号就也记在了他的手机上。女孩说,你这人讲究,我们就 算是朋友了,我叫林丹。 林丹也是挺讲究的女孩,她并没有顺竿往上爬不给钱,下车时还是把十三元钱 塞给了许志勇。许志勇顺手从中摸出一元钢销,按惯例塞进了脚下的铁猪里。 温杰又打来电话,问温芬入学的情况。许志勇说,没什么情况,等着上学就行 了。温杰说,离开学只差一个星期了,还没接到入学通知,这事我怎么想怎么有点 儿悬。许志勇不耐烦地说,你还是用老眼光看我,不信任我,我现在郑重告诉你, 也就这一天半晌了,等着接通知书吧。许志勇说话时气很足,电话一撂气就泄了, 心虚的感觉像一股凉风似的蹿上心头。就差一个星期了,如果到时候入学的名单上 没有温芬,那可就是无法挽回的大事故了。 一旁的范丽萍说,我看你还是去找一找那个柳校长,别把事情给办砸了,到时 候你丢脸我脸上也不好看。许志勇用感激的目光看了范丽萍一眼,心想如果把温杰 和范丽萍调过来,冷漠的温杰绝不会有范丽萍的热心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