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许志勇到了锦凌高中,寂静的校园令他的心虚感又严重了一些。他直奔办公楼, 从一层上到校长室所在的三层,耳朵里响着的就只有自己的脚步声,侧目看,每个 房间都关着门,四周空无一人。校长室的门也紧关着,敲敲门,没有回音,显然里 面也是没有人的。许志勇的心虚感又重了一些,他掏出手机给范丽萍打电话,叫她 无论如何和她的四舅姥爷联系上,打听一下柳校长的手机号码。 时间不长,范丽萍的电话就打过来,告诉了他柳校长的手机号码。他赶紧结束 通话,又赶紧按下那组惊心动魄的数字。电话终于打通了,柳校长的声音客气而又 冷漠。许志勇强作镇静,努力把事情说得明白一些。柳校长说,就是董委员推荐的 那个呀,这样吧,二十七号上午你过来交钱办手续。许志勇一听这话,一颗悬着的 心即刻回归原位,看来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董委员以前是教委的领导,当然也是 这个柳校长的领导,他不给我许志勇面子,怎么能不给董委员面子呢? 走出办公楼,就在锦凌高中的院子里,许志勇拨通了温杰的电话,他用不容置 疑的口气说,锦凌高中的柳校长通知咱二十七号上午来交钱办手续,记住,要带足 钱呀!电话那头沉默片刻,温杰用她那惯用的冷冰冰的口气说,孩子是自费,需要 交两万元呢,你这个当爸的就不表示表示?温杰这句话轻易地击毁了许志勇的自信, 他对这一点不是没有心理准备,但至少刚才这种准备被他忘到了九霄云外。迟疑了, 一会儿,他咬咬牙说,我当然是要表示的,二十七号再说吧。说罢不容温杰多说, 他迅速地关了手机。 在离家最近的那家水果店,许志勇又买了一个大大的榴莲。当他敲开家门的时 候,他又成功地看见了范丽萍脸上的惊喜。但很快,惊喜便消失了,范丽萍警觉地 问,是不是又有事求我?许志勇把范丽萍拉进他俩的房间里,回头看了一眼正在厅 堂里皱着眉头看榴莲的父亲,然后关上门,压低声音说,让你猜着了,我的确是有 事和你商量,刚才和柳校长打通了电话,人家叫咱二十七号去办手续,你知道办手 续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交钱,两万元呀!我毕竟是许芬的亲爹,这一毛不拔恐怕 是说不过去。范丽萍说,你想给多少?许志勇说,按理说,当亲爹的起码应该负担 一半。范丽萍尖叫一声,一万,那是我们全部的家底呀!许志勇连忙去捂她的嘴, 被她一把推开,她继续尖叫道,一万等于抽了我的筋,筋没了,人就瘫了。许志勇 说,你急什么,我还没把话说完,我是说按理应该拿一万,可咱条件不行,那就减 半呗!范丽萍的声音稍稍降低了一些,说,五千元对咱也不是小数目,出了五千元, 咱也伤筋动骨了。许志勇说,可我毕竟是许芬的亲爹,不出点儿血也说不过去,你 说是吧?范丽萍想想也是,就皱紧眉头默许了。 吃过晚饭,准备出门时父亲把许志勇叫到了他的房间,父亲关上门,说,怎么 说咱家也是欠许芬的,想想当年,咱家做得是过分了点儿。许志勇没好气地说,岂 止是过分了点儿,简直是太过分了,怎么都那么老脑筋,生女孩怎么了?现在看生 女孩是积了大德,你想一想,如果丽萍生的是男孩,以后他结婚时我的负担该有多 重,知道现在买套房子得多少钱吗?最少也得二十万,生个女孩就是为家里节省二 十万呀!父亲摇摇头,又点点头,说,入学两万元,咱出五千是少了点儿。许志勇 原本是不想让父亲知道这什事的,没想到他还是听到了,他知道自己的父母重男轻 女,从许芬到许芳,他们根本就没把她们当亲孙女看待,也正是这一点,许志勇多 多少少是记了仇的。他没好气地说,少又怎么样,你做爷爷的能帮她吗?父亲说, 我叫你过来就是想帮她,这事不用叫丽萍知道,我拿五千元,加上你们的五千正好 一万,你的面子也就过得去了。 许志勇感到十分意外,他想不到貌似冷血的父亲竟然会冒出这股温情来。他盯 住父亲的脸,他以往是很少仔细看父亲的,这仔细一看他又吃了一惊,他发现年近 七十的父亲而部肌肉已经松弛得不能再松弛,五官都不是过去的五官了,一瞬间, 一股心酸的感觉便涌上心头。 直到开车上路,这种感觉依然挥之不去,对于温杰和温芬,对于母亲和父亲, 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去评判,他的脑袋里一摊糨糊,凌驾于糨糊之上的只有温芬稚 嫩的面庞。他其实已经暗中决定出一万元了,和范丽萍商定五千,另五千从自己的 小金库出。脚下的那只铁猪就是自己的小金库,几年来,他一元一元地往里投,已 经积攒了五千余元。在许多人看来,男人有小金库是天经地义的事,许志勇也这么 看,但他的小金库的钱却不是留给自己花的。从买下这个铁猪储钱罐那天起,攒钱 的目的就已经确立了,范丽萍是从乡下嫁过来的,她没有工作,虽然时断时续地打 过一些零工,却没有养老保险,她把自己的一生都押在了许志勇的身上,如果有一 天他有个三长两短,范丽萍怎么办?他储钱的目的其实就是想给范丽萍买下一份养 老保险。对于这件事,他从没给范丽萍透过一丝口风,他不无浪漫地想,等钱攒够 了,等他买下这份保险,他就选在范丽萍生日那天,两个人一起去饭店吃顿饭,然 后就在饭桌上把保单送给她。许芬读自费高中的事打乱了他的计划,孩子的事是燃 眉之急,买保险的事也就只能往后拖一拖了。但是,父亲的慷慨出手救了他,铁猪 里的钱就又可以留着用于他的浪漫计划了。 有人拦车,上车的是个美艳的妇人,年龄大约在三十多岁吧,许志勇也觉得这 个女人非常漂亮,但他的心跳却一点儿也没加快,因为他没有闻到一丁点儿那种嫩 黄瓜的味道。 二十七日上午,许志勇揣着一万元钱按时来到锦凌高中的院子里,院子里依然 静得出奇,看不见一个人影。他先在院子里等温杰,时间不长,温杰便和温芬也赶 来了。温芬不冷不热地叫了一声爸,然后便把目光抛向别处,对此许志勇是有心理 准备的,既然没有尽到父亲的全部责任,还能叫他一声爸,他应该是知足的了。 许志勇说,我带来一万元,就算我尽一点儿心意吧。温杰的面部表情平淡,许 志勇没有看见他希望看见的惊喜神色,不过这也算不上意外,温杰就是这么一种人。 他们一起去了办公楼,熟悉的空旷与寂静令许志勇的心又悬了起来,今天是交 钱的日子,怎么会没有人影呢?也许只是叫他一个人来交钱吧,这种解释显然不能 令人信服。很快到了校长室门口,紧关着的那扇门令许志勇突生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轻轻敲了几下门,里面没有一点儿回音,他又轻轻敲了几下,里面仍然没有回音, 他加重了手劲咚咚地敲,里面还是没有回音。 是不是你听错了?温杰说。许志勇摇摇头,说,这可能吗?我就是听错了所有 日子,也不会听错这个日子呀!温杰说,那就是他还没来,我们等等吧。于是便等, 温芬一个人在走廊里来回走,东瞧瞧西望望,像是在提前温习以后的日子。温杰的 脸绷得紧紧的,靠在墙上一动不动,像某个物体投下的影子。许志勇找个窗户向外 望,他看见院子里依然空荡荡的,好半天看不见一个人。 许志勇的心不免焦躁起来,他感到不能再等了,误了事一切都将不可收拾。他 拨了柳校长的号码,响了一阵却没人接,就只好又按掉了。过了一会儿,他又重拨 了一次,响了一阵还是没人接。他越加焦躁起来,身上出了一身透汗。 电话拨到第五次,才终于听到柳校长那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许志勇强作镇静, 尽量柔着嗓音说,是我,就是董委员推荐的那个,柳校长,是您叫我今天来交钱办 入学手续的。柳校长说,二十五号,也就是前天才是办入校手续的日子,你没来, 我还以为你放弃了呢!柳校长轻轻巧巧一句话像一颗子弹击中了他,尽管不算太突 然,但还是令他呆住了,大脑里呈现了片刻的空白。他完全是下意识地赶紧说,是 您叫我二十七号来的,怎么会是二十五号呢?柳校长笑道,我怎么会告诉你二十七 号呢,我又不是不识数,我明明告诉你是二十五号嘛!许志勇说,可你说的就是二 十七号,我可以记错我的生日,记错老婆孩子的生日,怎么能记错这个对我们来说 比什么都重要的日子呢?柳校长说,我不管是你听错了还是记错了,总之今年的新 生入学工作已经结束,我还有事,再见。柳校长不由分说挂断了电话,许志勇再打, 人家怎么也不接了。在一旁听得真真切切的温杰娘儿俩也傻了眼,温芬哇的一声哭 了起来。 温杰埋怨道,我说是你听错了日子你不信,看看,是不是这个结果?许志勇傻 着脸说,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许志勇努力回忆当时的情景,起初柳校长的声 音显得有些模糊,但很快就清晰了,那声音字字珠玑,掷地有声,二十七号,他真 真切切说的就是二十七号。可是,他为什么要铁嘴钢牙地说谎呢? 送走温杰母女俩的时候,许志勇只能硬着头皮安慰道,放心吧,我一定再想办 法,一定要让许芬,不,是温芬,一定要让温芬入学。一向很少说话的温芬拖着哭 腔说,爸,如果这事真办砸了,我连进差一些的高中都耽误了。许志勇说,不会的, 你们先回去,等我的电话吧。 许志勇回家把事情跟范丽萍一说,范丽萍也着急了,说,看来我们还是过于乐 观了,我四舅姥爷毕竟退休了,可柳校长又不好驳他的面子,就只好撒了个谎,把 责任往咱的身上推。许志勇说,既然给你四舅姥爷面子,为什么不给到底呢?范丽 萍说,新生名额有限,你知道收一个分数线外的新生人情费是多少吗?听人讲得两 三万呢!一句话点醒梦中人,许志勇什么都明白了,当事者迷,还是范丽萍清醒, 能看到问题的实质。他脱口说,要不,咱也给柳校长递上人情费?范丽萍说,哪有 那么多钱呀,是温杰有还是咱们有?许志勇立马又泄了气。 可是,温芬怎么办呀?许志勇说。范丽萍亮着眼睛盯着他,他连忙改口,说, 是许芬,我说错了。许志勇没把温芬改姓的事告诉范丽萍,他觉得这有失自己的面 子。范丽萍显然注意力并没放在温芬的名字上,她拉住许志勇的手,说,咱们再去 一趟四舅姥爷家,让他老人家亲自去找一找那个柳校长。许志勇顿觉一股暖流顺着 手臂流进心田,一棵萎蔫的植物又很快坚挺茁壮起来。 四舅姥爷是个热心肠的长辈,他亲自去了一趟锦凌高中,总算把温芬入学的事 办了下来。许志勇长舒一口气,从锦凌高中交完钱出来时,他竟有一种要虚脱的感 觉。 许志勇开着红色的夏利车行驶在华灯初放的大街上,有好几次身边坐着的都是 年轻好看的女孩子,但他却没闻到嫩黄瓜的味道。显然,他还没有完全从温芬入学 这件令他身心俱疲的事情中解脱出来,他的感觉还相当迟钝。 有人举手拦车,许志勇放慢车速,朝着拦车人靠过去,开门,上车。客人一屁 股坐在副驾驶的位置,说,宜昌路。许志勇嗯了一声,开车奔宜昌路。那是一条知 名度很高的路,是歌厅、洗浴中心、洗脚房、按摩院云集的地方,是这座城市夜晚 里的一道风景,上边严打了,这里的繁华便会大打折扣,上边宽松了,这里便会人 来车往,彻夜狂欢。 你是许志勇?身边的人说。许志勇这才扭过头去看客人,这才看清这个客人原 来是个熟人,也是机床厂的,叫毕德芳。许志勇当工人的时候毕德芳是厂人事处的 处长,是他须仰视才见的人物。许志勇惊呼了一声,是毕处长呀!毕德芳说,早不 是什么狗屁处长了,我也内退了,现在在社会上发展。许志勇说,那我就不叫你毕 处长了,就叫你毕哥吧。毕德芳点点头。许志勇说,毕哥你是能人,在社会上一定 非常厉害。毕德芳笑了,说,这么说吧,在社会上还没有你毕哥办不成的事。许志 勇说,要是早遇上毕哥几天就好了,孩子入学的事可我把愁坏了。毕德芳说,是不 是锦凌高中,我和柳校长是铁哥们儿。许志勇说,这就是命,要是早遇见你几天, 我何苦犯那么大的愁呢! 许志勇知道毕德芳绝不是吹牛。这毕德芳早年就是在社会上行得通的人,他善 交际,而且来往无白丁,这个处长那个局长,这个老总那个厂长,都是他称兄道弟 的哥儿们。只是两个人在机床厂的身份相差太大,没有接触的机会。许志勇忍不住 对毕德芳一顿吹捧,他说,毕哥你知道不,当年我,不,是我们老佩服你了,说你 的能量绝不比厂长差。毕德芳用鼻子哼了一声,说,他算老几,他出了机床厂还有 几个人认识他。许志勇说,就是,在社会上,还得说毕哥好使。说到这许志勇放低 声音说,毕哥,如果我遇到什么难事,你能帮我吗?毕德芳扭头看看他,然后笑了, 说,没问题,都是兄弟嘛! 毕德芳在一家歌厅门口下了车,他要付车钱的时候,许志勇死活都不要。毕德 芳说,你靠这吃饭,怎么能不收钱?许志勇说,如果毕哥你看得起我,就别付这车 钱。毕德芳只好把钱又揣了回去,一只脚都下车了,许志勇又说,毕哥你能留我的 手机号吗,要是用车时就招呼一声。毕德芳就掏出手机记下了他的号码,待他两条 腿都下去了,许志勇又说,毕哥你给我打个电话,我不接,我就也存下了你的号码。 毕德芳按了一下自己的手机,说,这回我该可以走了吧?许志勇连连说,可以可以, 当然可以。 车子又开起来时,许志勇有些后悔了,他想我凭什么讨好毕德芳呀,他有能耐 他自己带着,与我又有什么相干,我费了那么多的口舌不算,还白拉了一趟客,我 怎么会变得这么势利眼呢?许志勇怎么想怎么觉得自己不是个势利小人,可是,他 对自己刚才的行为又实在难以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