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早晨回家,父亲把许志勇叫到自己的房间,说,我有个事和你商量一下,这事 我已经和你两个妹妹商量过了,她们都没意见,我想你可能会有意见,但你也应该 替我考虑考虑,人哪,都不该只想着自己,你说是不是?许志勇说,有话就说嘛, 至于这么啰嗦吗?父亲说,还是把丑话说在前面好,我说这事,希望你别上火,也 希望你能理解。许志勇催道,快说吧,我还想睡觉呢!父亲清了清嗓子,居然像某 些领导讲话前似的。清过嗓子的父亲声音反而有些含糊不清,许志勇听了半天才算 听明白,敢情父亲要找老伴了。 老年人再婚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许志勇笑道,这有什么呀,我同意。说罢 他突然意识到什么,问,再婚了,以后你们在哪儿住呀?父亲说,当然是在这儿住 了。许志勇说,五口人住这五十来平米,是不是太挤了太不方便了?父亲说,正因 为不方便,我才跟你说这事,我的意思是你们能不能搬出去?父亲这句话说得清清 楚楚,许志勇听得也清清楚楚,他脑袋轰的一响,立即就炸了。他怒吼道,爸,你 怎么好意思说这话,你让我搬到哪儿去,我哪儿还有房子呀?父亲说,租房,我也 知道你们不宽裕,要不我每个月资助你们一些?被炸出来的范丽萍也知道发生了什 么事情,她来到许志勇身后,也冲着公公吼道,把儿子往外撵,太不人道了吧,你 还是不是许志勇的亲爹,还是不是许芳的亲爷爷?父亲也火了,用手指点着他俩, 说,我不管你们说什么,这家你们是搬定了,因为这房子是我的,房本上写的也是 我的名字。 这房子的确是父亲的,当年机床厂分给许志勇的房子留给了温杰母女,他是净 身出户的,娶了范丽萍后一直和父母住在一起,当年婆媳之间发生战争时都没分开, 谁想到此时竟出了这种状况。刚刚由于得了五千元钱而对父亲建立起来的好感顷刻 间烟消云散,许志勇怒视着父亲,想发作但更想哭。 还是许志勇率先退回了自己的房间,接着范丽萍也跟了进来。许志勇睡意全消, 他坐在床上,一双细小的眼睛瞪得老大。范丽萍说,瞧瞧,世界上还有比你爸心更 狠的吗?许志勇不吭声。范丽萍又说,他为了找老伴,为了自己舒服,就不管儿子 舒服不舒服了。许志勇还是不吭声。范丽萍接着说,撵自己的儿子出去,简直比虎 狼都狠!许志勇终于发作了,他一把将范丽萍推倒在床上,冲着她吼道,别说了行 不行?臭娘儿们!范丽萍捂住脸,放声大哭。 接班前,许志勇在自家这栋楼的缓冲阳台上来回走了好几圈,他一会儿朝上看 看,一会儿往台下看看。这栋楼临街而建,阳面冲着人来车往的大街,阴面则冲着 一片住宅小区,小区里都是那种动迁户住的楼,窄小的窗子一扇挨着一扇,布局局 促而又简陋。许志勇家住的这栋楼一层和二层都是门市,三层以上才是住户,住户 上楼上到缓冲阳台上才能进入楼道。也就是说,从缓冲阳台上看,三楼才是一楼, 四楼才是二楼。许志勇家住四楼,但从这阳台往上看,也就只能算是二楼了。 十分钟过后,许志勇才走下阳台去接班。刚刚开上车就接到了二毛的电话,二 毛说,哥,我也理解你的难处,但做儿女的,也该理解爸的难处,你说是不是?许 志勇脱口说,站着说话不嫌腰疼,你要是我,你能这么说话吗?二毛说,有钱就不 愁没地方住,租房也是不错的选择,咱废话少说,我找你的意思是咱们应该尽快采 取措施,让爸把房子分给咱们,不然以后再分,可就有人家后妈一份儿了,到时候 咱们后悔可就来不及了。许志勇想想也觉得二毛说得有一定道理,此一时彼一时, 提前分财产也许是不错的选择! 没活儿的时候,许志勇就把车开进宜昌路,随便哪个洗浴中心或歌厅门口一停, 等不多久就会有所收获。由于刚刚吃过晚饭,胃胀得难以忍受,他就下了车,绕着 车来回走圈儿。以车为中心,圈子越绕越大,这样走一走胃胀就会有所缓解。绕着 绕着,他突然看见从一家歌厅的门口探出一个小姐鲜艳的脑袋,冲着他一笑,说, 大哥在这绕半天了,别不好意思,想唱就唱嘛,唱舒服了以后就不会不好意思了, 进来呀!许志勇摇摇头,说,我在这儿绕圈是因为我胃胀得不舒服,唱歌治不了胃 病。小姐说,治,唱歌包治百病。许志勇不想过多纠缠,赶紧钻进车去。 依然没有客人,坐在车里的许志勇掏出手机,看时间还不到十点钟,估计范丽 萍还没睡觉,就给她打了个电话,说,刚才二毛给我打了电话,她说怕爸再婚后又 多一个分财产的,她说还是抢占先机好,提前把财产分了以免后患,我也觉得她说 得有一定道理,你说呢?范丽萍停顿片刻,说,提前分财产就是提前分房,最终还 是把我们撵出去,我们目前最好的办法就是保持现状,既不同意搬出去,也不同意 什么提前分财产。许志勇想了想,觉得还是范丽萍有主意,以不变应万变,是最稳 妥的办法。 又一个星期日的上午,大毛二毛分别带着自己的老公和孩子又来了,手里依然 拎着肉呀鱼呀的,刚要往厨房里放,就被许志勇给拦住了。许志勇说,还是先别忙 着做饭,像上次似的,打架吃着也不香。二毛说,哥,这次和上次不一样,上次我 们有分歧,这次可是达成共识的,是形成了统一战线。许志勇冷笑了一声,说,谁 跟你们组成统一战线了,告诉你吧,就是你们合伙把我绑架了,搞什么许家事变, 我也不会同意分财产,更不会搬出去租房住。二毛说,哥,你就不怕外人来分财产? 许志勇说,我怕,但我更怕没房住。大毛二毛,咱们都是一奶同胞,你们怎么能为 了钱算计我呀!许志勇越说越气,他抢过二毛手里的一把韭菜狠狠摔在地上,然后 冲着满屋人吼,想让我搬出去也成,那就从我身上轧过去。大妹夫把嘴一撇,说, 净扯那没用的,这是屋里,又没有车,怎么轧你?许志勇说,那我就、就从窗户跳 下去。大妹夫说,吹牛皮,外人不了解你,这屋里人还不了解你,你要是有那个胆 子,也不会混到没房住的地步。大毛也说,就是,哥,你就别装蒜了,谁跟谁呀, 演过了可收不了场。许志勇用手指指大毛的鼻子,又用手指指大妹夫的鼻子,说, 你们可别逼我,逼急了我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范丽萍在这关键时刻也冲了过来, 往许志勇身边一站,瞪起眼睛说,狗急了还跳墙呢,你这么逼人,他不跳我都跳。 屋子里的气氛相当紧张了,许志勇觉得时候到了,他分开众人,朝着靠阴面的 一扇窗户冲了过去,众人瞪大眼睛看,都以为他在吓唬人,也就谁也没拦他。许志 勇冲到窗前推开纱窗,然后一跃而上,登上窗台,在众人还在发呆之际,他已经从 窗台跃了,下去。 啊——许志勇尖叫了一声,啊——满屋人都尖叫了一声。紧接着,就听见下边 传来“啪”地一声响,声音不算太大,但在这个屋子里的人听却绝对要多响有多响, 他们一股脑涌到窗前,看到许志勇已经呈大字形趴在缓冲阳台上。他们又赶紧往楼 下跑,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大人孩子的哭叫声,身体与身体或身体与其他物件的碰 撞声响成一片,这声音凄厉、悲惨,却也亢奋响亮,在躺着的许志勇听来均如从天 而降的天籁之音,令他几乎有一种类似快感的想一跃而起的劲头。 许志勇当然是跃不起来的,尽管是双脚先着地而后他才顺势扑倒,但有一种痛 感依然从右脚脖子处蔓延至全身,他的鼻子不知是怎么碰到地上的,也出了血,他 歪头一蹭,便轻松制造了满脸是血的效果。当人们把他扶起来时,他的惨相令全家 人又都尖叫起来,至少在这一瞬间,亲情和良知苏醒了,大毛举手就给了老公一耳 光,哭着说,都是你逼的,我哥要是活不了,我就不跟你过了。二毛也趴到许志勇 的身边抹着鼻涕说,哥,我们不是东西,都是我们逼的,你可别死了,这财产我不 要了,我不要了还不行吗?一直没表态的父亲终于开了口,他流着老泪说,爸也不 是东西,老了老了还想再找老伴,这老伴我不找了,我也不在这屋住了,我搬出去 租房住。二毛说,爸你不用租房,你要是不找老伴就住到我家去,我家是三居室, 给你腾出一间房就行了。范丽萍夸张地嚎叫了一声,把大家的声音都给压了下去, 范丽萍说,许志勇要是出个三长两短,我就跟你们拼了。 许志勇的伤势不过是右脚脖子崴了一下,看着肿得不轻,实则没大碍,养一段 时间也就好了。跳楼虽是无奈之举,却也是他精心的安排,家里人再怎么自私自利, 亲情依然潜伏在骨子里,经这苦肉计的激发,亲情发芽了,茁壮了,父亲非但不撵 他出去了,自己还要搬出去租房住。二毛要用实际行动表示歉意,她说我家房子宽 敞,硬是把父亲接了过去。 许志勇瘸着腿要拦,没拦住。二毛说,馊主意是我出的,赔了夫人又折兵是应 该的,让我来照顾爸,我才能心安一些。看着他们稀里哗啦地搬东西,许志勇鼻子 一酸,竟然掉了几滴眼泪。 年轻的许志勇是从来不哭的,连母亲去世他都没哭。可不知为什么,中年的许 志勇竟然渐渐多愁善感起来,有好几次看一些煽情的电视剧,他都忍不住哭出声来。 是年龄使人变得脆弱了,还是阅历使人更懂得感情了呢?许志勇觉得很难回答,也 觉得无需回答。当屋子里空前地只剩下他和范丽萍的时候,两个人都忍不住哭了起 来。 哭过之后,房间里出现了令人窒息的寂静,这寂静令许志勇竟然想起了锦凌高 中办公楼的走廊。范丽萍说,这是你用生命危险换来的呀!许志勇没有吭声。范丽 萍又说,得来不易,真是得来不易。许志勇依然没吭声,他想这就是我想要的结果 吗,父亲搬走了难道我会快乐吗?范丽萍又说,你怎么那么勇敢,你不要命呀,如 果你摔死了,我和许芳怎么活呀?许志勇苦笑了一声,说,我怎么能不要命呢,我 是瞄准了缓冲阳台跳的,才一房高,能出人命吗?范丽萍说,那缓冲阳台只有一米 多宽,跳歪了,可就跳下去了,三层楼的高度可能就出人命了。许志勇说,我肩负 养家糊口的重任,怎么能跳歪呢,我是那么不负责的人吗?范丽萍搂住他又掉了一 回眼泪。 上午的阳光照在熟悉的双人床上,照在两个躺在床上的男女身上,居然产生了 一种陌生的灼热感。很多年了,他们两个好像从来没有单独在家里的机会,因为隔 壁有鳏居的父亲,墙壁又不隔音,做起事来就畏首畏尾。尤其许志勇改为开夜车以 来,他只有白天的机会,也就是说,他们只能在白天做本该夜间做的事情,而实际 上这两个多月,他们连一次也没做过。范丽萍把手搭在他的胸脯上,手指轻易地滑 进了他的背心,她的手在他的胸脯来回摩挲,许志勇痒得不行,想笑,却笑不出来。 范丽萍的手指下移,又很轻易地滑进了他的短裤,他有感觉了,翻身而起,用 激情回报了范丽萍。这一次做得很畅快也很舒服。 完事后范丽萍去洗澡,她连卫生间的门也没关,水流冲在身体上的声音肆无忌 惮地暄响着。躺在床上的许志勇看着水流中不断变化姿势的范丽萍,脑袋里呆呆地 不知想些什么。不知过了多久,湿漉漉的范丽萍又爬了上来,问他,你在想什么? 他机械地答,没想什么。范丽萍说,你别骗人了,你越说没想什么,其实越想什么 了,我替你说吧,你肯定在想你爸。许志勇看着范丽萍,心想她说得也许对,我虽 然没有有意识地想,但潜意识里却在想,尽管对父亲有些怨气,但亲情却是割舍不 开的。 脚上的伤并不妨碍开车,许志勇只耽误了一个班,就又开着红色夏利车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