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没活儿的时候,许志勇依然会把车开进宜昌路。透过车窗玻璃,看着身上布少 肉多的女孩子来来往往,他的心里木木的,如一朵萎蔫的花。宜昌路的夜是激情而 污浊的,是水淋淋的那种污浊,这种污浊在一朵本来萎蔫的花上洒些水珠,使其看 起来又焕发了青春和活力。许志勇心虽是木的,身体却好似长了一百双眼睛,都亮 亮地往肉多的地方盯。那些女孩子一个个都水灵灵的,身上一定也会有那种嫩黄瓜 的味道。都是男人,为什么那些大腹便便的男人闻得我却闻不得?这个问题一经出 现,心里便有了一种不平衡的感觉。 有些感觉是极易壮大起来的,它们如坟堆上的苦苦菜,一场暴雨便会成为肥绿 的植物。有个女孩子便是一场暴雨,她把一张嫩嫩的脸靠近车窗,用同样嫩嫩的声 音说,大哥按摩吗?许志勇本能地摇摇头,车窗开着,他闻到了一种被香水强化了 的嫩黄瓜的味道,这是嫩黄瓜味道的一种变异,它虽稀释了这种味道的纯度,但却 使这种味道陡增了重量,更具有了侵略性。女孩子说,我就是身后按摩房的按摩师, 不是小姐,不是做大活的,大哥不必紧张,我们只是休闲按摩,是低消费的地方。 许志勇本想撵她走开,他怕那味道渗入他的骨头里,那样他就无法抵抗了,但话出 口却使他十分失望,他用轻轻的声音问,低消费到底是多少钱?女孩子说,也就几 十元钱呗!许志勇想,花几十元钱去体验一下从没体验的生活,去近距离闻一闻那 诱人的味道,值了! 到底是再结实的肩膀也会扛不动一些东西,许志勇乖乖地下了车,把车门锁好, 随着女孩走进了那家按摩房。进去,躺下,那女孩子就坐到他的身边,问,是做按 摩还是足疗?他说,随便。女孩子说,我推荐你做肾疗吧,三十元三十分钟,挺舒 服的。许志勇还是说,随便。女孩子把手搭在他要害部位,弄得他激灵一下,差点 跳起来。女孩子把他按住,说,躺好。女孩子说罢,便在他的要害处轻轻地揉起来。 要害处的确很舒服,但本该尽在咫尺的嫩黄瓜的味道却消失了。 半个小时飞速过去了,女孩子又问他还做什么项目,他坚决地拒绝了。付了钱, 逃跑似的往外走,当他走到自己的车前刚要开车门时,肩膀上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 一个低沉的声音说,警察,跟我们走一趟吧。 许志勇回过头来,有些恼火,他不知道警察为什么要带他走。他气呼呼地说, 我又没犯法,我跟你们走干什么?这时他发现他的身边已经站了三四个彪形大汉, 有一个圆脸胖子说,卖淫嫖娼,算不算违法?许志勇说,我没嫖娼,我不过是做了 个按摩。有一个长脸瘦子说,你要是做的保健按摩我们根本不会找你,少废话,走 吧。说罢手上一用劲,和另一个人一起扭住了他的胳膊,连推带搡地弄进了不远处 的一辆黑色轿车里,接着,车子发动,七拐八拐地驶进一条不熟悉但也不陌生的胡 同里。停车,稀里糊涂地上楼,进了一间办公室。 办公室里杂乱地摆着几张办公桌,有一张桌边一个年轻人正在电脑前玩纸牌游 戏,见他们进来,他抬头看看许志勇,然后又低下头继续玩游戏。长脸瘦子坐到一 张办公桌边,拿出一张单子开始在上面沙沙地写字。许志勇虽有些胆怯,但依然硬 着口气说,我不过是做了个按摩,我不知道我犯了什么法?长脸瘦子抬起头,说, 你别给脸不要脸,不要说你是一个出租车司机,就是什么厂长经理院长局长的,到 这来也得老老实实。许志勇扭头看,几个汉子都在怒视着他,他就有些软了,头有 些耷。圆脸胖子说,我告诉你,那里而都有我们安的摄像头,用不用我们放一放录 像呀?许志勇眼睛一黑,顿觉天塌下来了,他软着腔子说,大哥,我这是第一次, 饶了我吧?圆脸胖子说,我三十八岁,好像没你大吧?许志勇说,我四十五了,三 我也叫你大哥。大哥,你就饶了我吧,下次绝不犯了。圆脸胖子一脸的鄙夷,没吭 声。 长脸瘦子这时放下了笔,把手中的单子递给许志勇,说,看我写的属实不属实, 如果属实,就按个手印吧。许志勇接过单子看,上面写的都是他在按摩房里的细节, 居然写得十分详细,就好像他在一边看着一样。许志勇脊背有些发凉,连说属实, 哆哆嗦嗦地按下了手印。 圆脸胖子比长脸瘦子的态度要和气一些,他说,我们的处理方法有两个,第一 个,行政拘留,送拘留所,通知家属和单位;第二个,罚款。你选择吧。许志勇想 这事是无论如何不能让家里知道的,如果知道了,他还怎么在老婆孩子面前做人。 心一横,只能选择第二个方案了。他说,那就罚款吧。长脸瘦子说了一堆项目,凑 起来居然有一万多元,吓得许志勇脸都绿了,说,太多了,别说我个人,就是我们 家也没这么多钱呀!长脸瘦子说,不交钱就送拘留所,没什么可商量的。许志勇拖 着哭腔说,大哥,行行好,减免一些吧,我真的交不起。圆脸胖子说,看在你是初 犯,家庭又不富裕,减半,五千元。许志勇说,再行行好,再减免一些吧。圆脸胖 子说,这是最底线了,不然只好送你去拘留所了。许志勇无奈,只好点头同意。 圆脸胖子开车送许志勇回宜昌路,许志勇哆哆嗦嗦地钻进自己的夏利车,哆哆 嗦嗦地捧起铁猪,又随着圆脸胖子回去,五千元的钢镚倒了一桌面,把在场的警察 都看呆了。 从警察那里出来的时候,许志勇像掉了魂儿,本来差几天就到范丽萍的生日了, 就可以买养老保险送给她了,谁想到自己竟然经不住诱惑,做了这等丢人的事。 车开到没人的胡同里,许志勇嘎地一声停了车,他解开裤子,把那个该死的东 西掏出来,放在手心上,用鞋底狠狠地拍了下去。 范丽萍生日那天,许志勇只送给她一个榴莲。 这天下午,许志勇和范丽萍商量,要去二毛家看一看父亲。范丽萍说,我不去, 在一起住了那么多年,还没看够呀?许志勇说,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毕竟没住在一 起,怎么说我这个儿子也该常去看看。范丽萍说,要去你自己去,我还是不想去。 许志勇没强求,觉得范丽萍不去也不是没有道理,就一个人去了。 许志勇在街边小店买了一只父亲爱吃二毛也爱吃的烤鸡,他拎着烤鸡走在街上, 心里有种无法言说的疼痛。他无意中碰见了毕德芳,夹着皮包正走得器宇轩昂。他 紧走几步迎上去打招呼,同时想起被罚款的事,如果当时找毕德芳通融一下,也许 这五千元钱就能省下来,可是,他又怎么能为了这件见不得阳光的事情找人家呢? 毕德芳问,怎么没出车?许志勇说,我是开夜车的,要是毕哥你晚间用车,一 个电话我准时到。毕德芳笑道,现在出租车太多了,你站在任何一个街头,超不过 一分钟,总会有出租车驶来。许志勇说,出租车是有的是,可坐我的车和坐别人的 车能一样吗?我是你兄弟呀,我不收你的车费呀!说到这许志勇觉得自己是在冒傻 气,就晃了晃手里的烤鸡岔开话题,说,我去看看我爸。 二毛家只有二毛和父亲在家,其他人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一只烤鸡令父亲 和二毛的脸上都掠过了一丝惊喜。二毛说,吃我哥的东西,稀罕了。许志勇说,还 不是哥的条件不好,哥要是条件好,天天让你吃哥的东西都成。许志勇说罢东瞧瞧 西望望,见二毛把父亲安排在最大的那间屋子,心里就有些感动,说,爸,你住得 还习惯吧?父亲用鼻子哼了一声,说,不习惯也比出人命强。二毛说,你要是担心 爸住得不习惯,就把爸接回去。许志勇愣了一下,嘴上就有些迟疑。二毛撇着嘴说, 别害怕,你就是想接,我也不会让你接。爸在这儿住比在你那儿住舒服多了,但话 说回来,其实,我和大毛的那个分财产的计划也不是没有道理。你是儿子,你比我 们姐俩重要这没什么不对的,可女儿也是存在的嘛f 许志勇头皮一紧,说,你反悔 了,又想分财产?二毛说,你别急,我只是这么说说,看来什么事都得水到渠成, 着急不得。许志勇说,我怎么还是觉得你在反悔?二毛说,不提了,唉! 许志勇歪着头盯住二毛。二毛说,我叹气与分财产无关,你别用这种眼光看我, 我是在叹自己,才三十多岁,就没工作,整天闲在家里,心慌呀!父亲说,都怪你 爹无能,你爹要是这个长那个长的,你能没工作吗?许志勇说,打工呗,我看好多 超市呀饭店呀,都在招工。二毛说,人家招的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小姑娘,像我这种 年龄的,打工都难。许志勇也学着父亲的腔调说,都是当哥的没能耐,你哥要是这 个长那个长的,能不帮你找工作吗?说到这他的眼睛突然一亮,一个念头像开闸的 渠水一样奔流起来。他忍不住脱口说,你哥也不是一点儿能耐都没有,你哥其实已 经不是过去的你哥了。在二毛和父亲惊讶的目光中,许志勇觉得心底有一股潜流瞬 间汹涌起来。他停顿了一下,不是迟疑,而是酝酿。过了一会儿,他说,上锦凌高 中难不难,有多少有钱有势人家的孩子还没进去呢,可许芬的分不够照样进去了, 这就是你哥的能耐。许志勇发现二毛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整个面部表情也发生了 令人鼓舞的变化,她像一个少女似的轻呼一声,说,哥,你帮我找个工作吧!许志 勇说,你放心,我一定帮你找个工作。 许志勇敢于这么说是有依据的,这依据就是他结识了能量无限的毕德芳。给二 毛找个工作对毕德芳来说也许不是件难事,对于毕德芳能不能帮他,他也觉得不是 件难事。花钱办事,只要把该花的钱花到位,毕德芳怎么能不帮他呢? 晚饭是在二毛家吃的,相当丰盛。 人到中年的许志勇有个理想,那就是做一件能让人瞧得起的事。中年的时光过 得最快,一不小心就会滑到老年,到了老年也就万事休了,这一辈子也就再难有鲜 亮的一笔。因此他常常为此焦躁不安。 谁想到,机会就这么来了。许志勇坐在出租车里给毕德芳打了个电话,说想请 他吃饭。毕德芳说,你是有事想求我吧?许志勇说,还是毕哥洞察一切,我就实话 实说吧,我真的有一件天大的事情想求您,我想求您给我妹妹找个工作。电话那头 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你知道现在最难办的事情是什么吗?是人事。许志勇逼着自 己干笑两声,说,我也知道难办,可我就认识您这么一个有力度的人,我有了难事 不找您找谁呀?毕德芳笑了,说,兄弟是实在人,既然求到我了,我就帮你这个忙 吧。许志勇想不到事情竟如此顺利,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了。 许志勇马上又给二毛打了电话,告诉她初战告捷,有个能人已经答应帮忙了。 电话打完了,二毛兴奋的声音还在他的耳鼓回响了好一阵。 两天以后,毕德芳的电话就打了过来,说为二毛物色了两个单位,而且都是事 业单位,一个是环保局下属的环境监测大队,一个是文化局下属的文化稽查大队。 两个单位一起攻,看哪个希望大,再主攻哪一个。这两个单位都是许志勇想都不敢 想的,一听他有些傻眼,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毕德芳说,你看这样行不行,咱先分 别请这两家的头头吃饭,探探口风,再定主攻哪一家。许志勇连声说行。 许志勇立马把情况通报给二毛,二毛先是惊讶,而后兴奋,再而后是怀疑,她 说,哥,这人说话我看怎么有点儿玄呀,说把我安排到哪家工厂当个工人还挺靠谱, 说把我安排进这两个单位,就完全不靠谱了。许志勇也有些疑虑,他想了想说,吃 饭就吃饭,反正我在场,什么事情一看就明白了。 先请的是环保局的一位张局长,这人和毕德芳的年龄差不多,生得五短身材肥 头大耳,大眼大鼻厚嘴唇,怎么看怎么像一尊佛像。毕德芳压低声音对他说,张局 长是咱市有名的大佛,别看面善,人却不善,也只有我这样的人才能对付他。许志 勇说,全靠毕哥了。 吃饭的地点是一家海鲜酒楼,一共是四个人,除了张局长、毕德芳和许志勇, 还有一个开矿的矿主,是个红脸汉子,是毕德芳找来陪客的。服务员上菜的时候, 这矿主把一块茶砖递给服务员,说,把你们的茶撤下去,用我的茶重新沏。说罢又 对张局长说,这茶是陈年普洱,今天特意带来请张局长品尝的。张局长说,我品茶 水平有限,就像德芳喝酒水平有限一样,茅台和二锅头他都喝不出高低来。毕德芳 说,还是张局了解我,想当年我们都是劳资处长,常在一起开会一起喝酒一起唱歌, 谁大腿根长个痞子都清清楚楚。四个人都夸张地大笑起来。 喝过普洱茶后便开始喝酒,许志勇当然是不能多言的,只管听这三个人说话便 行了。那个矿主的口才不错,他把张局长一顿好捧,先夸他有个人魅力,长相是佛 祖的化身,然后又夸他的工作,说环保工作是造福人类,和佛爷做的工作没什么两 样。看着那尊大佛被捧得笑容灿烂,许志勇就暗自感动,觉得毕德芳为二毛的工作 真是动了脑筋。 捧着捧着,矿主的话锋一转,说,张局长,兄弟还有事请你关照,我那个矿治 理排污是花了大力气的,对那条大辫子河已经没多少污染了,还请你手下的人高抬 贵手呢!张局长不笑了,说,我和德芳是老交情,德芳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但话 说回来,如果超标严重,就是德芳本人我也爱莫能助。矿主连忙说,不严重不严重, 我下了那么大的力气治理,再严重就说不过去了。毕德芳说,都是实在朋友,来, 喝酒。 许志勇的心里蹿上一股凉意,话说到这份儿上,怎么变成为矿主办事了?毕德 芳也看出了他的疑虑,这才说,张局,今天把你从百忙之中请来,可不是为了他的 事,而是为了他的事。毕德芳所说的前面的他显然是那个矿主,后面的他就是许志 勇。许志勇和张局长一起瞪大眼睛支起耳朵听下去。毕德芳接着说,我这个兄弟有 个妹妹没有工作,想进你下属的监测大队,你无论如何得给想想办法,费用嘛我们 会按规矩办的。许志勇看见张局长的一张笑脸一下子变成了苦脸,说,进人的事太 难了,难于上青天呀!当然了,也不是不能办,一切得看机会。毕德芳用眼睛示意 许志勇敬酒,许志勇连忙端起酒杯站起来,冲着张局长说,张局长,麻烦您了,难 为您了,感谢您了,让您费心了,让您操碎了心了。许志勇都不知说什么好了,和 张局长碰了杯,一仰脖便把一杯白酒都干了。 散席时往外走,许志勇凑到毕德芳跟前,小声问,若进监察大队,得花多少钱? 毕德芳也小声说,估计得十万,花十万能进去,那力度就不小了。许志勇的心咯噔 一下,但他还是觉得毕德芳的话不无道理,一般人想花二十万也是进不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