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二次请的是文化局的王局长,这王局长要比毕德芳年轻一些,也就和许志勇 的年龄差不多吧。王局长是个细高挑儿,一张瘦长的脸上有一双特别显眼的眼睛, 又大又亮,像鹰眼似的,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气焰。毕德芳暗自对许志勇说,这王局 长是我的小哥们儿,当年我当劳资处长时他只是文化局的小干事,这人机智,办法 特多,找他我看算是找对了人。许志勇连连说,毕哥的眼力好,毕哥当然是不会找 错人的。 地点依然选在一家海鲜酒楼,当一盘红扑扑的飞蟹端上餐桌时,王局长笑着说, 螃蟹的蛋白质太高,我就不吃了。毕德芳说,你都瘦成这样了,再不增加一点儿营 养,扛不住了。王局长说,别看我瘦,我身体好,关键时刻你不见得赶上我呢!毕 德芳说,我比你大十岁呢,关键时刻我当然是赶不上你了。大家都笑了。 还是四个人吃饭,除了王局长、毕德芳和许志勇,毕德芳还叫来一个陪客,是 个女的,已不太年轻了,年龄和许志勇不相上下,是个开歌厅的老板娘。这老板娘 的口才极好,说话语速不快,但句句话能说得人高兴,她眼睛盯着王局长,声音像 一股烟气在餐桌上缓缓上升,温柔地笼罩了在座的每个人。她说,王局长,我不怕 您不高兴,今天我们虽然是初次见面,但我一眼就把您给看透了,您是个硬汉子, 在工作中您也许并不常发脾气,但您往那一站,虽然两手空空面带微笑,部下却没 有一个人不怕您的,这叫威风在骨子里,不怒自威。您在生活中可能也不常发脾气, 但女人们到了您跟前都会乖得很,您说东她不敢往西,您说打狗她不会杀鸡。王局 长听了哈哈大笑,说,你怎么看出来的?老板娘说,您的眼睛呀,您的眼睛太特别 了,它给人的感觉是无法形容的。毕德芳接过话茬说,没错,王局长的眼睛是雪亮 的,我们在想什么都难逃过他的眼睛。 老板娘顺着这个话题说下去,她依然盯着王局长的眼睛说,王局长,您看看我 此时在想什么?王局长说,我可看不出来,我要有那个本事就不坐在这儿了。老板 娘说,您就猜一猜嘛,就算给我面子了。王局长的一双亮眼就盯住了老板娘的一双 亮眼,四目相对,整个包房的亮度都升高了。王局长说,你此时想的可能是怎么能 叫我多喝几杯酒。老板娘扭头看看毕德芳,又扭头看看许志勇,说,听见没有,这 就是王局长,神了,我此时想的就是这个事,当然了,趁着您喝高兴的时候,我还 得多说一句话,请您以后多关照我呀,让您手下的稽查队对我的歌厅手下留情呀! 许志勇皱了皱眉,看了看毕德芳。毕德芳笑了笑说,志勇你别急,我这就跟王 局说,是这样的,我今天请王局来是有事相求,当然不是她歌厅的事,而是我的这 个兄弟的事,他有个妹妹没有工作,想进你下属的文化稽查大队,你无论如何得帮 这个忙。许志勇发现王局长也皱起了眉头,说,这恐怕不太好办,稽查队的编制都 满着呐!毕德芳说,满是满着,如果一旦有了缺儿,你可要想着我这个兄弟。王局 长说,如果有缺儿,我当然忘不了毕哥你托付的事了。 两次饭局花掉了二毛的五千元钱。饭局过后半个月没消息,许志勇忍不住给毕 德芳打了个电话,试探着问事情有没有进展。毕德芳说,进展是有的,不过这不是 着急的事,得等机会,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凑齐十万元钱,等把钱递上去,人家接了, 这事可能就成了。许志勇把这话传给二毛,起初二毛很兴奋,但转瞬间兴奋就变成 了担心。把这件事跟家里所有人一讲,大家都跟着担心起来。许志勇不高兴地说, 我看你们还是信不过我,认为我没有这个能力。二妹夫说,我们不是信不过你,这 事毕竟是通过中间人办的,这中间人可靠不可靠我们都说不准。许志勇说,是你们 说不准,不是我说不准,你们又不认识中间人,你们信不过中间人其实就是信不过 我。 嘴上强硬,心里却也紧张起来,想一想两次请客吃饭的经历,怎么想怎么觉得 那个矿主和那个老板娘像个托儿,那么,那个张局长和王局长是不是真正的局长呢? 许志勇这么一想,浑身的汗毛就有些发生。 这天早晨和韩姐交了班,许志勇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环保局,跟门卫打听 有没有一个张局长。门卫用怀疑的眼神盯着他,问他是干什么的。许志勇说,受人 之托,想找张局长商量个事。门卫说,找张局长可以,他现在就在办公室,你先在 这登记一下吧。许志勇眼珠转了转,说,这张局长的外号是不是叫大佛?门卫说, 是呀,这难道有什么问题吗?许志勇摇摇头笑着说,没问题,没问题。说罢转身推 门便走,惹得门卫在身后一迭声地喊他。 又匆匆去了文化局,也确认了文化局是有王局长这个人的。许志勇一颗悬着的 心轻轻落下,转而涌起一阵愧疚来,明知道毕德芳是能人,明知道人家是不能骗他 的,自己怎么能怀疑人家呢? 又隔了一段时间,许志勇就接到了毕德芳的电话。毕德芳说,我告诉你的消息 有喜有忧,先说忧,监测大队和稽查大队都没希望了,人家近年内根本没有进人的 指标;再说喜,我给你妹妹物色了一个新的去处,咱市吸引外资成立了一家制药厂, 叫锦凌药业。可能你也听说过,效益不错,前景看好,他们老总已经同意你妹妹入 厂了。许志勇迟愣了一下,说,锦凌药业嘛,我知道的,能进药厂,我们也挺知足 了,只是这人情费……毕德芳说,企业嘛,当然是不能跟事业单位比的,我看就出 四万吧。许志勇觉得不算高,四万元的确是个能接受的价码,就连声说行。 许志勇马上打电话把消息告诉了二毛,二毛也很高兴,说,企业就企业,当初 说事业单位我就觉得希望不大,再说这四万元也好凑一些,要是十万,我怕借都借 不到呢!许志勇说,锦凌药业是咱市数一数二的企业,为什么叫锦凌,那就像锦凌 高中为什么叫锦凌一样,重要的才能叫锦凌呢!许志勇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说, 他兴奋呀,一种不可捉摸的成就感终于如期降临了。 许志勇接着说,你知道锦凌药业的职工以后能挣多高的工资吗?三千元吧,比 你哥开出租车挣得还多。二毛听后就幸福地哇了一声,许志勇说得口滑,尽管都是 想象,但这想象已经和现实接轨,或者说这想象已经和他认定的现实捆绑为一个物 体,顺坡滑下,使他越说越流畅。许志勇说,咱是靠毕德芳的关系进厂的,也就是 靠着锦凌药业老总的关系进厂的,那老总还能不关照你?你从工人干起,以后就是 班长,是主任,再从中层过渡到高层,说不定有一天你能当副总呢!电话那边二毛 居然和他一起下滑,激动地说,要是真有那么一天,我一定忘不了你,哥,到时候 我给你买汽车,给嫂子买衣服。 四万元钱递过去后,二毛真的上班了。 许志勇最风光的一天到来了。大毛和大妹夫请他一家三口人到饭店吃饭,虽然 父亲和二毛一家也到场了,但主角却是许志勇。他让范丽萍和许芳准时到场,自己 却有意晚到一会儿。他走进包房时大家的目光齐刷刷投向他,两个妹妹和妹夫都起 身相迎。许志勇完全是有意制造这种效果,他频频向大家挥手,尽量像个大人物那 样潇洒和自然,然后微笑着坐到和父亲并肩的那个主要位置。许志勇的脸上漾着少 有的油光,至少在这个时刻,他觉得自己活得有价值了。 二妹夫说,本来我和二毛想先请大哥的,帮了我们这么大的忙,当然要答谢了, 可大姐和姐夫非要抢先一步。大妹夫用少有的不是鄙夷而是热情的目光看着许志勇, 说,我抢先有抢先的理由,我的确是有事想求大哥的,我现在的工作岗位很边缘, 干得很不顺心,想内部调一下,大哥你可得帮这个忙。许志勇强压激动,用不动声 色的表情看着大妹夫,心想你这小子也有求我的时候,这真是苍天有眼。 许志勇说,瞧你说的,我是谁呀,不过是个出租车司机。大妹夫说,你别谦虚 了,今天的大哥绝非昨天的大哥了,事实在这摆着,不换个眼光那就是有眼无珠了。 大毛说,哥,你外甥也快中考了,到时候要是考不上锦凌高中,还得借你的力量呢! 二妹夫这时端起酒杯说,我提议,咱们大家先敬大哥一杯怎么样?许志勇扭头看了 一眼身边的父亲,说,有爸在这儿呢,还是先敬爸。大妹夫说,那就哥和爸一起敬, 来,干了第一杯。 第一杯酒下肚,许志勇的脸就烧得慌,酒劲与他此时的心情幸福地搭配在一起, 话也就越发地多。他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千万别小瞧身边任何一个落魄的 人,就拿我来说,你们以前都认为我没能耐,都瞧不起我,可现在呢?还不得靠着 我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大妹夫附和着说,就是,以前都是我们没眼力,大哥 可别跟我一般见识。一个个都这么说,都单独敬许志勇酒,喝得昏天黑地了,一直 没说话的父亲突然开了口,说,照你们这么说,我儿子出息了?一桌子人都说,出 息了,出息了!父亲又说,既然如此,该买得起自己的房子了吧?如果你买了自己 的房子,我就还搬回去住。许志勇和大家都住了口,冷场了好一阵。 还是大毛打破僵局,问二毛在锦凌药业的情况。二毛说,才上了一天班,还看 不出什么呢!范丽萍顺着话茬说,志勇你也替我说说,让我也进锦凌药业吧。许志 勇连连摇头,说,不行,进一个人就不错了,进两个人,不好张口了。为了显示说 话的分量,许志勇做了个手势,也是酒喝得太过了,手有些不听使唤,手抬起来了, 酒杯却掉在了地上,啪的一声,像炸响了一颗鞭炮。 许志勇开着红色夏利车行驶在夜色里,身边不断变换的客人令他刚刚做过一件 大事的成就感渐渐淡化了。一切都将过去,自己最重要的角色还是开出租车,拉各 种各样本质上都和他一样的人。 只是往铁猪里塞钢镚的时候,许志勇总会有一丝抹不去的愧疚感,想再攒五千 元钱,还有漫长的路要走。 晚上八点多钟时,许志勇的手机响了,他一边开车一边接电话,一听是林丹的 声音,一种嫩黄瓜的味道便顺着听筒散出来。他说,林丹呀,好久没听到你的声音 了。林丹说,想听我的声音还不容易,你赶紧开车来接我,一会儿让你听个够。 许志勇有些想入非非了,他开着车来到一家饭店门口,林丹站在那儿,神态有 些懒散。上车后,林丹| 兑,去宜昌路,随便找一家歌厅,我要唱歌。许志勇对宜 昌路有一种痛彻骨髓的恐惧,自从被罚了款,他就再也不去那条街找活了,但客人 要去,他也就只能硬着头皮去。林丹的身上散发着浓重的酒气,嫩黄瓜的味道反被 覆盖了,这使许志勇的心稍稍平静了一些。他说,你好像没少喝。林丹说,少喝还 不如不喝。他说,女孩子喝一点点酒显得可爱,可喝多了就不那么可爱了。林丹说, 你是说我不可爱?他说,我没那个意思,我是说你别多喝酒会更可爱。 林丹说,可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从来没多喝酒呀,他为什么还是不爱我了?许 志勇飞快地扭头看了一眼林丹,他发现此时林丹的眼睛居然是湿的。 许志勇说,你失恋了?林丹答非所问,说,我不想在机床厂干了。许志勇问, 为什么?林丹依然答非所问,我想换一个新的环境。许志勇几乎不假思索,脱口就 说,那就进锦凌药业,花上四万元就能入厂当工人。说罢他立即后悔了,觉得自己 是在冒傻气。林丹说,进锦凌药业还用花钱吗?新建的厂,不难进的。许志勇说, 新建的厂进人也得花钱,这是规矩。林丹说,我认识锦凌药业的老总,他说进厂的 工人都没花一分钱。许志勇脑袋轰的一响,说,这不可能。林丹不和他争执,彷开 话题说,今晚你陪我唱歌吧。许志勇说,真的都没花一分钱?林丹说,我叫你陪我 唱歌,行不行?许志勇说,我还得开车拉客呢!林丹说,如果你是男人,就别婆婆 妈妈,就男人一样大大方方地陪我唱个够。许志勇迟疑问,车子已经开进了宜昌路。 进歌厅,进包房,林丹率先唱了起来。许志勇想,如果二毛以后知道了这种情 况怎么办?她一定会要回那四万元钱的,可是,人家毕德芳已经把事办了,还怎么 朝人家要钱呀,又怎么能要回钱呢? 林丹唱罢一曲,叫许志勇也唱。许志勇接过麦克风,也不选曲,张嘴便唱。此 时和一个失恋的女孩一起唱歌,许志勇倒觉得挺般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