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江吉米进了花镇长家里,他是一个干脆的人,开门见山地谈起了花亚的心态。 他认为花亚的心态很不好,她对世界的看法是错误的,这会影响到她的身心健康和 她的将来。花镇长说:“你来就是为了谈教育吗?对不起,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江吉米知道自己错了,又不甘心马上就走,破天荒低声下气地说:“看在我一头白 发的份儿上,”他指指自己的头发,“你能说说看有什么更重要的事?”花镇长盛 气凌人地回答:“一个字,钱。两个字,金钱。三个字,人民币。”江吉米怒气冲 冲地说:“我知道了。钱是好东西啊!从你嘴里说出来就变酸了。”花镇长的手放 到了腰里的皮带上。 江吉米心里一酸,他挨过皮带的打,现在可不想再尝皮带的滋味。他站起来, 礼貌地鞠了一躬,就走了。 但是花镇长的太太却追了上去,送江吉米到门外,显得很有教养的模样。告别 时,她问:“花亚和你一块走的,现在什么地方?”江吉米说:“她和小胖应该还 在湖边玩儿呢。”花镇长太太埋怨说:“她宁肯要一个鬼,也不要自己的父母。但 是说不定她的选择是对的,也许这个鬼能让她发大财。”江吉米说:“没事。她们 在湖边看星星和月亮——让花亚多看星星月亮,她就会变得安心的。”花镇长太太 颇有风情地把手放在江吉米的肩膀上说:“你真会开玩笑,看月亮星星有什么用? 我每次不快乐不安心的时候,只要打开保险箱,一看到存折,心里马上踏实快乐了。” 江吉米望着她叹了一口气,说:“可怜的孩子,不知道人生真正的快乐。”花镇长 太太冲着江吉米的后背喊道:“你是一个幼稚的人!”照片洗印店的伙计隔着柜台, 多嘴多舌地问江吉米:“那个女人在你身后喊什么?”江吉米回答:“她夸奖我呢。” 花镇长的太太把门关上,回到屋里,坐到沙发上,点了一支烟吸着。镇长在屋 里写那份报告,亲眼见到鬼,他还在激动着,浑身还在时不时地发抖。他的太太吸 了大半支烟,转脸冲着他骂道:“写,写,你一口气写昏过去吧,别醒过来。”他 听到骂,就如听到了召唤,懒洋洋地说:“唉,其实我也不想写。这件事真的很难 办。实说吧……不实说吧……我看还是你给老崔打个电话吧,问问这件事……” 大道观里,老邬给自己缝一只破了的袜子,嘴里却在问江吉米为啥穿着一条打 着补丁的黄军裤。 江吉米低头看着黄军裤上的补丁,背书似的说:“我曾经是一个狂热的人,和 战友们一起,整天斗争,也整天推销斗争。为的就是铲除异己。这条裤子见证过一 切。我留着它,穿在身上,不是为了纪念,而是为了时刻提醒自己要有理性。”老 邬一边飞针走线,一边笑眯眯地夸奖江吉米:“你们这种人就是有水平,说的话简 直跟电视里的一模一样。” 大黄狗走过来,安静地躺到两个人的脚下。江吉米的心里再次涌出那个不被他 欢迎的念头:人有时候真的不如动物那么懂得自然法则。就说大黄狗吧,它知道什 么是该做的,什么是不该做的,永远不会混淆。而人呢,因为自认为聪明能干,所 以一件接一件地做着不安分的事。 江吉米这次没有给自己加油。他眼泪汪汪。幸好老邬还在起劲地缝补,没有发 现他的眼泪。江吉米声音平静地说起另外的话题:“老邬,你一个人住在大道观里 三十年了,有没有见过怪事?”老邬说:“见过许多事,就是没有怪事。你说有啥 怪事呢?那年观里来了一个迷路的鬼魂,我就让他住到后面的仓房里,他住了几天, 居然闹起鬼来。我就对他说,你爱住不住,想住的话,要守规矩,不想住的话,赶 紧走人。他就不闹了,本来也是闲得发慌……这算得一件怪事吗?其实也不怪的。” 江吉米悄然擦掉眼泪,不禁笑出了声:“被你这么一说,这世上真的没有什么怪事, 也没有好怕的事,所有的事都是平常的事。”老邬说:“那是。人其实也就是草木 一样,生老病死,没啥了不起的。”江吉米问:“那件事后来呢?”老邬说:“后 来就没声音了,大概走了……你呢?走南闯北,一定也碰到过这种事。”江吉米说 :“真是,刚才在蓝湖边,还与一个小胖鬼说话来着……” 电话响了。老邬去接听,回过来不安地说:“赵大进城了,赵二到外地去了。 老赵一个人守在鱼塘边上,要我去陪他。他那鱼塘就在蓝湖边上,前几天说蓝湖边 上有豹子。我真不信……我可走不开呢。这兄弟俩……”江吉米说:“这好办,你 把我送到老赵那里就行。我替你陪着他。” 蓝湖边,花亚冷着睑站起来走了。她等了很长时间,并没见到别的鬼物出来变 张小虎。小胖咬着手指,瞧着花亚的背影,不知如何是好。突然看见一个手电筒照 过来,老邬和江吉米走过来了。小胖连忙喊花亚:“哎,老朋友都来了,你等会儿 再走。” 花亚真的回过来坐下,两个人看着手电筒的光。没想到手电筒没有发现她俩, 顾自领着老邬和江吉米从她俩身边走过,又领着他们到了老赵的哨屋里。哨屋简陋 得很,不过是几块铝皮的屋顶,再盖上了稻草。四周围糊的是泥墙。但是睡在里面 倒也惬意,因为与蓝湖只隔了一条窄窄的公路,听得见湖水涌动,鸟儿做梦时的呢 喃。 老邬立刻回了大道观。江吉米不舍得马上就睡,对老赵说他去湖边小坐一会儿。 他来到公路对面的湖边,在一丛野菊花边上坐下。抬头朝天上一看,西边头上的上 弦月有些怪异,竟是红的,就像人的眼睛,因哭泣带上了血丝。 镇长太太要抢头功,听了镇长的话慌忙奔到院子里,掏出手机与老崔联络。老 崔马上接了电话,她情绪饱满地说:“区长,我看到一个鬼哎……”老崔刚听了一 句就挂掉了,然后怎么也不接电话。她脑筋一转,给花亚打了一个电话。她要确定 花亚是不是与小胖在一起,她想让花亚带着小胖回家,她想囚住小胖。小胖是一个 胆小的鬼,囚在那只狗笼子里,让老崔过来看了,肯定让老崔又吃惊,又兴奋,一 时别想说出话来。 花亚接了电话。当然,她与小胖在一起。回家?带小胖一起回家睡?为什么? 镇长太太说:“我和你爸爸都太忙,顾不上关心你。所以你太孤独。不过我也 是今天才知道你这么孤独。” 花亚从来就不相信她的妈妈,但是今天她相信了。“孤独”这个词打到了她的 心坎上,她不由得哭起来,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和妈妈说,她还要看小胖召唤湖边的 鬼,小胖说了,他们有的会变鸟,有的会变鱼,还有的会变张小虎……她过一会儿 就带着小胖回家睡觉。说着说着,她带着泪微笑起来,幸福得不知所措。 镇长的太太在那头倒抽了一口冷气,问道:“这么说来,湖边的鬼多着呢。我 们平时怎么都不知道?”花亚听着妈妈的口气,感到不安:“有成千上万。但是他 们就像土里的蚯蚓,安分守己,从来不出来做伤人的事。”她自以为是地补充了一 句,“你放心,我没事的。他们比人胆子小多了。”小胖在边上说:“你妈让你带 着我回去睡觉?你妈真好,和你一样好。你妈也漂亮,和你一样漂亮。” 镇长太太在那头刚想盘算这件事,手机显示有电话打进来。她连忙中断了与花 亚的通话。接过来一听,果然是区长老崔。老崔还在喝酒,喝得有些多了,打心眼 里愉快。听到镇长太太的声音,敏感地问:“你半小时前给我打过一个电话的,刚 才又打。打了四个。你莫不是看上我了?”镇长太太声音颤抖着说:“区长,有鬼, 成千上万,鬼多着呢。”也算是撒个小娇。 老崔突然清醒,说:“哦,我想起来了。你刚才就说过这件事……不过你说只 有一个鬼,怎么一下子跑出成千上万个鬼呢?”他转脸问桌上闹哄哄的一群,“各 位,相信有鬼的请举手。”他看着桌子上高高低低举起的手,脑子又愉快地糊涂了。 第一遍点出十一只手,第二遍点出十五只手。他对镇长太太说:“相信有鬼的是大 多数……所以,请你和镇长想办法把鬼灭了吧,人的世界不容许鬼来猖狂。” 镇长太太呆了片刻,只得说道:“我听区长的。” 然后她给邢大舅挂了一个电话,邢大舅说:“我正闲得没事,幸亏你这个电话, 要不然我又想抽雪茄了。这一抽二抽的,过不了几天就要抽没了。鬼是异类,不灭 不行的。”镇长太太说:“有没有灭鬼的好法子,听说有成千上万。”邢大舅装腔 作势地想了一想说:“我师傅的师傅,有过一套灭鬼的法子。用桃木烧成灰,拌上 锡箔灰再掺上水银,浇上南瓜汁,撒到有鬼的地方。鬼就会从土里蹦出来,在半空 里自己炸开……” 花亚又开始不高兴了,皱起了眉,若有所思。过了半晌,她慢悠悠地说:“我 妈这家伙口气不对,她想动什么歪脑筋呢?”小胖说:“你不要胡思乱想了,我们 回家睡觉。” 她们回家了,还是牵着手。等到她们到家时,家里已空无一人。花镇长太太在 她们到家之前,成功地做完了一件事,她让邢大舅悄悄地去统计一下,镇上有多少 人想看蓝湖边上的灭鬼行动,每个人头要收观看费。邢大舅随后就把这件差事给了 老金根。一会儿老金根向邢大舅汇报:镇上一共有二百一十户人家,每家都有去的, 少的一人,多的四五人不等。邢大舅说:“每个人头收十五块钱的观看费。”老金 根和各家最后谈妥的价钱是每个人头收十块五毛钱。邢大舅就向花镇长太太说,每 个人头收八块钱。花镇长太太心中有数,并不追究人头费到底收了多少,只是让邢 大舅在看客中组织一批身强力壮的,大家都到大道观集合,她,不,镇长要训话。 邢大舅挂掉手机,感受颇多地评点这一次的行动:“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的完 美结合。” 镇长太太办完这件事,披上一件风衣,就和镇长去了大道观。邢大舅把老邬叫 了起来,在观里砍那棵大桃树。老邬一边砍树一边叹气,说:“好好的一棵树,每 年都开花结果子……真是从来不知道湖边有鬼……”邢大舅劈头拦住他的话:“等 你知道了就晚了。鬼这样东西,和畜生一样,该灭的时候就得灭。”老邬说:“畜 生也不是都要斩尽杀绝的。”邢大舅说:“有些畜生还能看门、捉老鼠。鬼有什么 用?区长也说了,鬼是异类,一定得灭掉的。你不要多说了,你把我的头都搞昏了, 小心我请你滚回老家去。” 这天夜里,镇上一大半的人都在刹那间燃起了狂热,静悄悄地来到了蓝湖边看 灭鬼。他们煞有介事,行踪鬼祟,就连狗都没有敢叫的。几乎空了的黑镇子里,只 有镇长家里灯火明亮,那是花亚开了许多灯,让小胖参观家里的一些东西。然后她 给小胖洗澡。等到她洗好回到屋里,看到一只大豹子趴在床上,刚想惊声尖叫,豹 子忽地变成了八哥。她又惊又喜,哈哈大笑起来。她听着自己的笑声,觉得陌生又 难听,不由得摸着脸,害羞起来。 湖边,邢大舅把成分复杂的灭鬼药剂分成若干份,让人拿在手里四下散开,准 备朝土里撒。他心情激动地说:“各位,好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看客全都坐在 后面的土堤上,有一个老者接着邢大舅的话说:“真是。现在的日子过得实在太静 了,没劲道。八十年代以前……多有劲头。” 邢大舅撒下了第一把药剂,他惊奇地看到有一个鬼从土里痛苦地跳了出来,化 成黑烟冒到半空,然后在半空中闪亮地炸成一朵白花。他叫起来:“好看好看!炸 开来就像烟花一样。可惜不是彩色的。” 桃木灰、锡箔灰、水银、南瓜汁…… 药剂从四面八方撒开来,空中开满朵朵闪亮的白花,引起一阵一阵的喝彩。这 一场灭鬼,竟然没有一个鬼逃脱的。鬼是太胆小了,连猫狗的胆子都不如,至多也 就像鸡鸭,一见到人的狠劲,只有束手就擒。 江吉米也在人群中观看,面对着黑压压兴奋的人群,他想起曾经经历过的群情 激昂的场面,悄然退到了人群后面。只是无奈和害怕,没有话说,更不敢上前阻拦 什么人。 花亚在家里睡得正香时,电话突然响了。打电话的是张小虎,他告诉花亚,她 的父母和舅公,正在湖边杀鬼,他在湖边看了,真是惨不忍睹。他请花亚劝劝她的 父母,能否手下留情。花码头镇上的人,从来不曾被鬼物害过,可见这些鬼并不害 人。 花亚没有听完张小虎的话,从床上直蹦起来,穿着睡裙冲了出去。她来到蓝湖 边,看到满天开放的白花,又惊又怕,说不出话来。后来,她不知被谁强行按坐在 地上,被迫看完了最后一朵绽放的白花。一切结束后,人群陷入短暂的沉默。突然 之间,全体暴跳起来,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叫。然后,花亚被喜气洋洋的人群裹挟着 朝镇里走,她也在尖叫,不是庆贺,而是疼痛——觉醒的疼痛。 还是那样,花亚挽着小胖的手,走过热闹的花码头镇。她准备带着小胖远走他 乡。她给张小虎留下只有两句话的一封信,说她要带着小胖远走他乡。请张小虎原 谅她以往的过错。 下午五点,正是镇民出来采购食物的时候。她们看到了许多人:老金根、范婆 婆、李阿姨、梅娣、私人医生李八福……李八福疯疯癫癫地对花亚说:“花姑娘, 你妈这次捞了一大把。你将来的嫁妆肯定多得不得了。不过也说不定的,谁不知道 你妈这个人,除了银行存折,亲娘老子也不认的。” 她们走过贺家兄弟开的“通吃”酒楼,两兄弟一齐追了出来。贺老大说:“你 们看,这边还漏了一个小胖鬼呢。”贺老二接着说:“花亚,把小胖鬼卖给我们酒 楼吧,让我们搞一个鬼肉宴。肉狗是一百块一只,这小胖鬼嘛,我给你一千块。” 他的话引起路边人的一阵哄笑。 花亚和小胖最后看到了江吉米,那是她们出了镇子,在公路上等车的时候。江 吉米也在等车,他要离开花码头镇了,他的行程永远没有止境。 江吉米问:“花亚,你带着小胖到哪里?” 花亚想了一想,说:“也许能找到一个桃花源呢。” 许久,江吉米才郑重其事地说:“花亚,希望还是有的。桃子烂光了,剩下核, 见了土,见了水和阳光,又能发出新芽来了。” 花亚说:“这是你的想法。” 车子来了,花亚搀扶着小胖上了车,江吉米愣在那里,呆若木鸡。他只能等下 一班车了。 花码头镇上,张小虎看到了花亚的信,他对着信说:“我张小虎不是一个无情 无义的人。”他找到董莉,告诉她,他要去追花亚,他不能让花亚一个人流落他乡。 他说完就飞快地跑起来了。而在大道观的门口,老邬正安安静静地捡野菊花,这两 天地上的野菊花出奇地多,令他不由得忧心起来。也许真有那么一天,漫山遍野开 着的野菊花都会被人糟蹋了。那么,这是为什么呢?范婆婆从集市上买了菜回家, 看见老邬还在地上捡,就说:“老邬,我看到你的脸冒火了。你是不是马上就要恼 火了?”老邬慢吞吞说:“没有,我只是心里面有点儿……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