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二十六岁的斯韵恨十岁的斯韵。 十岁的斯韵瘦弱娇小,搁在记忆里是一个不起眼的小丫头。二十六岁的斯韵对 着这个小丫头,心里会生出一团悠悠的云。这团云飘来飘去,就飘成一个人的坏天 气。 坏天气其实是父母造出来的。现在的斯韵如果试着把十岁的日子一一拣起来, 拣到最多的一定是父母的吵嘴声。那时候的父母,心思似乎全在语言的制作上。他 们回到家常常顾不上休息,就开始启动嘴上的角斗。两只嘴巴总是从一件小事出发, 说到对方过去的错,再说到对方眼下的无聊和无耻,然后给对方下不好的结论。不 好的结论自然是粗糙而且多样的,夹着空洞的杀伤力。这种带些滑稽的争吵有点像 书本上的课文,随着日子一页页地往后翻。终于有一天,说累了的父亲把一盆冷水 浇到母亲脑袋上。吵架结束了,母亲退出了屋子里的战争。 母亲离开后,家里安静了许多。父亲一时不习惯平淡的场面,每天都要花些时 间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走没意思了,就坐到饭桌前喝几口酒,喝着喝着,会叹一声 气儿,再说两句狠话。狠话的意思是没了你,太阳照样升起,老子照样能把女儿带 大。父亲是个有些文化的人,但发这种狠话时,喜欢用上“老子”一类的词儿。 斯韵此时才开始被父亲所关注。关注了以后,父亲发现女儿有一些优点,譬如 脾气乖、爱学习等等,又发现了一些缺点,譬如脸蛋像她妈、左撇子也像她妈等等。 父亲决心改掉女儿的缺点——脸蛋没办法修正,那就先从左撇子人手。决心一下, 父亲严肃起来,向女儿点出左撇子的弊端种种。上课做作业胳膊会跟同桌打架。体 育课跳绳子容易摔倒。吃宴席筷子会碰着旁边的脸。长大了和别人握手不方便。还 有,公共设施是按右手设计的,左手到哪儿都要吃亏。父亲说:“很明显,这是个 右手社会,你不能跟这个社会拧着来。” 十岁的斯韵听得似懂非懂的,但明白了一个道理,左手很不像话,左手比右手 没出息,用课本上的话说,叫“不成大器”。何况把左手变为右手,也就是一秒钟 的事,用课本上的话说,叫“举手之劳”。斯韵定了主意,不能再让左手丢丑了。 她把左手要做的事统统交给右手,写字儿、捏筷子、甩绳子、石头剪刀布,还有这 个那个的。有时左手不长记性,抢走右手的活儿,这时父亲看见了,甩出一声断喝, 左手一慌便缩了回去。有一回吃饭,左手见前边有好吃的菜,自作主张拿起了筷子。 父亲举起自己的筷子打过去,斯韵的左手一疼,害得嘴巴歪咧了半天。 这样过了一些日子,斯韵把右手用顺溜了。字儿写得有些慢,但跟以前一样端 正。筷子也很听使唤,细小的鱼刺儿能挺快地拣出来。左手再也不好意思去抢右手 的活儿了。 不过这时斯韵发现了一件事,就是自己说话不利索了。一些词儿从嗓子出来, 在嘴巴里挤撞在了一起。挤撞的结果,是一句本来很简单的话儿,断成好几截。 “你好”,变成“你……你好”。“上学去”,变成“上……上学去”。斯韵知道, 这叫口吃。 口吃作为新冒出来的缺点,被父亲及时发现了。父亲把眉头拧成一个结,列举 口吃的种种不好。口吃了就不能好好说话,不好好说话别人一定烦你。口吃会把一 句话拉长,花的时间多,不合算。口吃赶上了要紧事,喊救命都差一拍。男的口吃 到处有,可没见过女孩子口吃的。 斯韵定了主意,把说话改回来。她开始留意起自己的嘴巴,每次开口时,先把 要讲的话想好,再使劲说出来。奇怪的是,她越想说好,嘴巴越跟不上。明明备好 的话,却在嘴里躲来躲去。终于有一次上语文课,老师指着黑板上的两个字“仿佛” 让学生做词语解释。老师唤了斯韵的名字。斯韵站起身,脑子明白着,嘴巴动了一 下,又动了一下,声音就是不肯出去。她的脸一下子红透了,傻傻地木在那里。老 师走过来站在她的跟前,说:“你的脸仿佛一面旗,星期一操场上的红旗。”教室 里响起一阵哗哗哗的笑声。 从此斯韵怕了课堂发言。上课时她常常埋着脑袋,不敢把目光往教台上看,免 得招来老师的点名。下了课跟同学在一起,她的话也少了,能不说话就不轻易开口。 她生气自己的嘴巴,瞧不起自己的嘴巴,可又找不到自救的办法。有一次她听别人 说,下雨天刮嘴巴可以治好口吃。她很想试试。待到一个雨天,她先偷偷躲在小房 间里打自己的嘴巴,打几下老下不了重手,只好跑出门求助于父亲。父亲盯着她沉 默一会儿,突然一扬手拍在她腮帮上。斯韵没忍住,呜呜哭了。她边哭边说:“爸, 你……打……打重了!” 又过一些日子,一位女人住进斯韵的家。父亲让斯韵管女人叫妈,斯韵不肯。 后来她退了一步,管女人叫阿姨。 父亲有了阿姨,注意力从斯韵身上挪开了。斯韵成了一个不重要的人。除了吃 饭、偶尔看看电视,斯韵更愿意呆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小房间有一扇窗户,斯韵没 事了就趴在窗台上,瞧楼下院子里的几棵树。那些树像是每天都一样,过些日子便 有了不一样。 绿的树叶黄了。黄的树叶掉了。树上又长出绿叶了。斯韵知道,这就叫时间。 斯韵念完小学上了中学。学校换了,嘴巴的毛病换不掉。为了减少没趣,她的 话越来越节约了。中学生刚沾上青春,最喜欢吱吱喳喳,她呆在其间就显得有些另 类。同学们都知道斯韵是个说话省略的人。现在上课遇到老师提问,她站起来便答 :“不……不知道。”有一次老师让她读一段课文,她慢慢站起身,仍说了声“不 ……不知道”。老师就急了,说话竟结巴起来:“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斯韵说:“没什……什么意思。”老师说:“那你给……给我站着!”老师叫起另 一位同学读课文。朗读声中,斯韵千千地站在那儿,目光搭在自己衣服的纽扣上。 挽救斯韵的是英语。先是在家里背记单词,顺口得很。念读课文,也没遇着卡 壳。那些二十六个字母组成的词语像一队青蛙从嘴里蹿出来。斯韵有些不相信,以 为是嘴巴私下里的逞能。到了课堂上,她轻着声音跟老师读课文,没啥问题。随后 做对话练习,轮到她时,她慌慌地站起来。老师用英语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斯韵英语回答:“我的名字叫王斯韵。”老师说:“你是哪儿人?”斯韵说:“我 是中国人,我是一个中国女孩。”老师说了声good,让她坐下。坐下的斯韵愣了半 晌,脸慢慢红了。这回的脸红是高兴的。 她的嘴巴勤奋起来,背单词,练时态,用英语自己跟自己对话。对话的时候, 她的声音利索、柔和,稍稍还有些俏皮。有时说着说着,她被自己的声音迷住了, 忍不住又多说一遍。她的这种付出很快有了效果。每回英语考试,她的成绩都比别 人高出一截或者半截。同学们举荐她做英语课代表,她想推,没有推掉。大家都知 道英语上的难事得去找王斯韵。有一次学校组织春游,在郊外遇到一位高鼻子老外。 老外大概迷了路,似乎又挺着急,逮住学生们不停地叽里呱啦。一位同学上去应答, 怎么也说不清楚。另一位同学试了一试,很快又败下阵来。大家觉得不能丢这个面 子,说快叫王斯韵快叫王斯韵。斯韵从队伍后面急急跑过来,被同学们拥推到老外 跟前。斯韵说一些话,又说一些话,一下子把老外说乐了。老外向大家挥一下告别 的手,说了一句挺热闹的话。同学们问什么意思,斯韵说:“没……没啥,感…… 谢呗。” 除了这种偶尔的露脸,大多数的时候斯韵仍是沉默的。下了英语课堂,斯韵的 脸就少了神采。她不能用英语跟同学讨论人生设想或数学难题,回到家当然也不能 跟父亲或阿姨无故说几句外国话。她能做的,就是没事时翻开英语课本听听自己的 声音,以此证明着嘴巴的正常,也强调着自己的一点自信。揣着这不多的自信,斯 韵读完了初中,又读完了高中。作为高中的最后一道工序,她参加了高考。填写志 愿时,为了躲离家人,她选择了北方一所大学的外语系。 比起中学,大学似乎快乐一些。待在外语系,老师要求多说英语,她嘴巴的压 力就小一点儿。大学又不用像中学那样苦读,可以拿出不少时间搞活动或者看闲书。 闲书看的是英文小说,既享用了故事,又帮助了专业。活动则有演讲、戏剧、小品 什么的,因为用的是英语,斯韵虽然不善于出头抛脸,倒也不怕。 斯韵怕的是别的事,譬如食堂用餐。刚入学时,她和许多女生一样,食欲挺好, 打饭至少三两。过些日子饭量便减了,要个二两比较恰当。问题是这“二”不好发 音,斯韵每次排着队,嘴里都要练习几遍。等练习好了,突然站到师傅跟前时,她 的舌头像是硬了,怎么也吐不出“二”字,最后改成了“三两”。这种情况还表现 在选菜上,明明看中这个菜,嘴巴傻了两秒钟,只好唤了另一样菜。之后她坐到饭 桌前,看着自己托盘里的饭菜,心里的沮丧好半天都丢不开。 在这种沮丧中,斯韵做出了一个决定:出国去,到买饭也不用讲中文的地方去。 主意一定,她开始外语考试的准备。大四上,她拿到了托福和GRE 的成绩。大四下, 她拿到了美国一所大学的入学通知书和部分奖学金。这是一所谁都没听说过的三流 大学,专业也冷僻,东方妇女史。但对本来就没专业的外语系学生来说,尤其对一 心想逃离的斯韵来说,这已经是一种不错的回复了。 斯韵向使馆寄材料预约。不知什么原因,预约的时间拖得很久。两个月过去了, 眼看着美国的开学日子已经逼近,使馆的通知才不慌不忙地抵达。斯韵松了口气, 匆匆赶到北京签证。这是八月底的一天,一个很不好的日子。天气仍然热,使馆门 口排起了长队。等待的时候,天又没道理地下了一阵子雨,把斯韵的头发都浇乱了。 好不容易进入签证厅,一位黑人女士接待了她。黑人女士用英语问了几个问题,然 后谈到了专业。她说:“女人的历史?你为什么选择这个专业?”斯韵说:“这个 专业对我来说确实是新的领域,但我会努力增加对此专业的兴趣。”黑人女士说: “对东方的女人,也可以在中国研究的。”斯韵说:“我不喜欢待在这里。”黑人 女士说:“你是说你不喜欢中国,将来要留在美国?”斯韵说:“是。”话一出口 她心里一暗,马上后悔了,因为她看到黑人女士的脸上浮起遗憾的神色。她赶紧说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但是已经来不及了,黑人女士耸耸肩膀说:“I'm sorry !” 一年多的劳苦和向往,在几分钟内被粉碎了。斯韵走出使馆,茫然地举起脑袋。 刚才还下过雨的天空,现在搁着一个晃眼的太阳。斯韵瞪着太阳,脑子木木的,过 了半晌,才觉出眼睛被刺痛了。疼痛让她的眼睛溢出了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