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约翰的三句中国话很快得到了演习。 这一天,斯韵想起了父亲,决定带约翰回家一趟。平常斯韵很少回家,回家了 跟父亲和阿姨也搭不上几句话,可现在让约翰去和父亲见个面总是应该的。她选择 傍晚时分,买了些点心,由约翰拎在手里。进了门,父亲和阿姨的脸上堆着一些笑, 不过斯韵瞧出来了,那是半生不熟的笑。吃饭的时候,父亲问女儿这美国小伙子懂 不懂中国话。斯韵说不懂。父亲又说:“那我要讲话了,我要给你讲讲跟老外交朋 友的风险:第一,老外一般很难在中国待久,他走的时候不一定能带上你,第二, 老外文化背景跟咱们不一样,有些事不一定合得上拍;第三……”斯韵打断说: “你……你别说了,这……这是我自……自己的事!”父亲不吭声了,丢口气,拿 起酒杯与约翰碰杯。碰了几次,把约翰碰兴奋了。他认为这位父亲对自己挺好,理 应表达一些友谊的话。说了几句,这位父亲没有听懂,斯韵似乎也懒得翻译,他只 好又端起酒杯,用饮酒来表示自己的态度。这样未等晚饭结束,约翰的脸已红得彻 底。 饭后从家里出来,约翰仍保持着心情的飘逸。心情一飘逸,脚步就有些晃,仿 佛人行道是建在水上的。正努力走着,额头猛地一痛,脑袋嗡嗡直响。稳住眼睛一 看,原来跟前挡着一棵树。约翰用手摸一摸脑袋,又摸一摸脑袋前的树木,显得很 不满意。他说:“斯韵你在哪里?”斯韵扶住他说:“我在这儿呢。”约翰说: “按中国的习惯,树木要种在道路中间吗?”斯韵说:“这棵树并不在道路中间。” 约翰说:“斯韵你为什么这么说?你要为这棵树辩护吗?”斯韵只好不吭声了。约 翰说:“现在我很生气,我要驳斥这棵树了。”他昂一昂头,冲着树干大声说: “你——不——对!”又说:“你——混——蛋!”又说:“你——不——是—— 个——东——西!” 第二天酒醒,约翰有些不好意思。他说:“我酒量不好,我很少这么喝酒,只 是你的中国父亲太好客了。”斯韵不愿意谈论父亲,说:“昨天你站在街上驳斥一 棵树了。”约翰说:“我驳斥了吗?”斯韵说:“你驳斥了,你的中国话讲得挺有 气势。”约翰嘿嘿笑了,说:“我希望下次清醒时也有这样的机会。” 机会仍然与吃喝有关。 这天晚上约翰在屋子里待腻了,想出去吃点东西。此时已过了十点,正是夜宵 的时间,斯韵没有反对。两个人从公寓出来,沿小街走十分钟,见到一处半露天的 排档。店门前灯火招摇,几张小桌沿人行道边排开。两个人走过去拣一张桌子坐下, 要了两个小菜和两碗粉干。约翰挺喜欢这种中国南方城市特有的夜宵吃法。 小菜先摆上,接着粉干也端来了。两个人一边吃着一边聊天。约翰说了句什么, 斯韵哧哧地笑,笑到一半,脸上突然一冷,脑袋和桌子溅满了水点。斯韵愣了两秒 钟,回过神来——不是下雨,是楼上浇的水。她站起身子,冲口而叫:“怎……怎 么回……回事!”同时抬头去看,一幢十多层的高楼,亮着四五个窗口。斯韵望着 窗口们,一时气急得说不出话。旁桌的几位食客站过来围看。胖子店主闻声跑来, 明白了,忙不迭地递纸巾。斯韵接了纸巾擦脸,擦到什么东西,送眼前看,竟是一 片鱼鳞。斯韵鼻子里立时灌满了鱼腥味儿,同时胃里一紧,一股东西差点冲上来。 她喘一口气,忍住了恶心,眼睛瞪着胖子店主。胖子店主说:“对不起对不起。” 又说,“不知道是谁不知道是谁。”这时围看的一位食客说:“还能是谁,总是楼 上的哪个缺德人家。”另一位食客说:“这是为什么呀?”第一位食客说:“还能 为什么,嫌夜里吃声吵,想捣点乱把排档赶走呗。”另一位食客说:“那也不能冲 着我们来呀。” 第一位食客说:“人家要缺德,管你是谁呀!要我说,这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 最后一次。”另一位食客说:“要是搞到我头上,我他妈的跟他没完!” 斯韵想,我也他妈的跟他没完。她看向约翰,说:“约翰你来吧,你驳斥他。” 约翰看看楼上说:“他是谁?”斯韵说:“管他是谁,反正是上面的一个窗口。” 约翰扭一下身子,脸上搁着犹豫。斯韵说:“难道你要搞清楚是谁才能使用驳斥?” 约翰说:“不,不是为了这个。”斯韵说:“那为什么?”约翰说:“我知道那三 句话不是驳斥,是骂人。”斯韵说:“就算是骂人,对这种卑鄙者不可以使用吗?” 约翰说:“我认为在街上使用这骂人的话,很不好。”斯韵说:“可是几天前,你 不也在街上用过吗?”约翰耸耸肩,说:“那天我喝了酒。” 斯韵扭头对胖子店主说:“拿……拿白……酒来!”胖子店主应声去了,很快 拿来一瓶白酒和两只小杯子。斯韵往杯子里倒了酒,端起来递给约翰,说:“我陪 你喝!”约翰说:“不,我不喝。”斯韵说:“为什么?”约翰说:“我们不应该 这么做,我们可以寻找别的解决方式,我们甚至可以报警。”斯韵说:“在中国, 法律还管不到这种事,我们只能采用民间的办法。”约翰摇摇头说:“这种民间的 办法不好。”斯韵说:“约翰,你真不喝吗?”约翰固执地摊一摊手。斯韵把酒杯 凑到自己嘴边,一仰头喝了下去。约翰说:“斯韵,你不要这样。”斯韵又把另一 杯酒抓起,一口甩到嘴里。约翰说:“斯韵,我很不理解。”斯韵说:“那天我教 你三句话时,你答应过用出去的,你为什么做不到?”斯韵又说:“我找男友,心 中有个条件,就是他必须在嘴巴上帮助我。现在我男友站在我身旁,却不肯站在我 的嘴巴一边。”斯韵又说:“现在我身上沾着鱼腥味儿,沾着无故的羞辱和别人的 目光,但我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我不能表达自己的愤怒……”斯韵越说越难过,眼 眶里慢慢泛起泪光,一闪一闪的。约翰第一次见着斯韵恼怒的样子,脑子有些蒙, 嘴巴张了张,竟说不出话来。斯韵甩一甩头,像是要甩掉模糊的泪水,然后突然一 转身,撇下约翰和众多目光,向街边走去。她手一抬,一辆出租车在身边停住。约 翰紧随过去,嘴里不停地说着什么。斯韵说:“我要回去,我要一个人待着,你别 跟着我。”说着钻进车门,车子一溜烟儿跑走了。约翰一个人傻乎乎地站在那儿。 斯韵在自己的住所睡了一夜。 第二天醒来,脑子倦倦的。她翻个身子,把脸压在枕头上。慢慢地,昨夜的场 景回来了。她静一会儿,想到了“或许”一词。或许昨夜只是小事,只是生活里许 多意外中的一件;或许昨夜压根儿与约翰无关,更不值得自己调动情绪去生气。既 然不值得去生气,就应该让事情过去。 斯韵把身子翻回来,眼睛看向天花板。天花板上有一只眼镜形状的吊灯,像一 个躺倒的字母B.斯韵脑子里又跳出一个词“But ——但是”。她想,但是为什么非 得让事情过去呢?但是为什么就不能为嘴巴找回一点安慰呢?但是为什么不可以为 自己的郁闷开解一下呢?这么想着,她起了一个念头,晚上再去那个夜市排档。 想法定下,她松了身子。这时手机铃声响了,捡起一看是约翰。斯韵摁掉不接, 想一想,发了一条英文短信回去,告诉说心里憋屈,在想办法解决,这几天不准备 见他。 斯韵照常上班下班,等到晚上黑透了,才打车找着那家排档。胖子店主以为她 又来讨说法,一边赔着笑一边紧张。斯韵啥也没说,择了一张靠边的桌子坐下,要 一碗粉干和一杯茶。她慢慢把粉干吃完,尔后静静地坐着,过一会儿,饮一口茶, 又过一会儿,再饮一口茶。她有足够的耐心等着,等着上面的某个窗口再泼下一盆 水,然后听被浇的人是如何骂街的,能不能把她心里的愤怒讲出来。或者说,她要 听一个人替自己骂街。她的想法就是这么简单。 夜色已浓,窗口下一溜儿桌子坐满了吃客,零散的谈话声凑成了热闹。斯韵在 那儿久久坐着。一个小时过去,又一个小时过去,她没等到一股脏水扑到某张桌子 上的情景。 下一个晚上斯韵又去,仍要一碗粉干和一杯茶,仍默默地坐着。两个小时过去, 她什么也没等着。 第三天晚上,斯韵不打算去了。她坐在屋子里看电视,看了许久,然后起身打 来一盆水,把灯熄掉。她凑到窗口看楼下。楼下有一条不宽的走道,走道上站着淡 黄的路灯。有人从左边走过去,又有人从右边走过来。他们经过路灯的时候,身影 一会儿缩短一会儿拉长。斯韵瞄准一个身影,让盆中的水跳了出去。 一声惊叫从楼下蹿上来,是男人的声音。 斯韵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下。静了几秒钟,楼下爆起恼怒的骂声。骂声高亢流利, 气势很足,但骂词简单,更多的像是质问。不一会儿,骂人者周围显然聚集了一些 看热闹的人。骂人者停顿一下,开始了新一轮的叫骂。这一次不是质问而是攻击了, 用词渐渐丰富恶毒,一些意想不到的名词和形容词出现了,接着涉及人的性器官的 比喻掏了出来,再接着有关人的进化的想象也加入进来。骂声滔滔不歇,像一场偾 怒的演讲。 斯韵坐在暗色中,心中明亮而且痛快。这是她期待的声音。这也是她准备向别 人发出的声音。她嘴巴轻轻动着,忍不住一句一句跟学起来:“爷在这儿走路碍你 什么事啦!你他妈瞎了眼、欺负错人了!爷是谁呀,你找副女人胸罩当眼镜戴上看 看爷是谁!” 斯韵停一停,又跟着说:“爷肚子里有的是骂人的话,爷先骂你是个智商停在 五岁、浪费氧气、进化不完全、科学家不敢研究、运到动物园不知往哪个笼里搁的 东西!爷再骂你……” 斯韵突然发现,自己的骂声是顺畅的,没有一点儿磕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