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从颠簸的马车上下来,李尘又看见了那座高高的红土堆。那座红土堆在岔路的 边上,如一个孤独的巨人站在那儿。 身后的红土堆渐渐矮了,新鲜的牛羊粪混合着草根的气息越发浓厚,一大片房 屋在李尘眼前错落有致地展现。 那是一大片白房子。哈萨克人喜欢洁净,稍有空闲,便用石灰一遍遍刷自己的 房子,包括院墙。这是哈萨克人的冬窝子,冬窝子的后面是并不广阔的草场,是哈 萨克牧民们冬天与春天放牧牛羊的地方。到了四月下旬,哈萨克牧民会转场到草原 深处,那里才是牛羊们的天堂。 白房子近了,空气中散发出嗡嗡声。李尘微扬起头,一只麻雀落在半空中的电 线上。嗡嗡的电流声是从那里发出来的,恍若弟弟不甘的呼吸与呻吟。李尘的心不 由自主地痉挛起来。两年前,弟弟就是为了给牧民们接电线,而被死神夺去了年轻 的生命。然而令李尘困惑的是,作为通讯兵的弟弟是一位优秀的架线员,发生这样 的事情怎么可能?整整两年了,李尘不明白,他想弟弟或许也不明白。也许,这就 是命,无法更改,更无法选择。 凭着记忆,李尘跨进了一所敞开着院门的院落。古丽正在弯腰做奶疙瘩。古丽 背对着院门,李尘轻轻的脚步声并没有惊动她。李尘张了张嘴,不知该叫她古丽还 是张娟,虽然他一直喊弟媳张娟,而弟弟却喜欢叫古丽。这一刻,他真的犹豫了。 张娟是古丽的汉名。二十多年前的一个清晨,哈萨克乌苏力夫妇的羊圈里传来 了一个婴儿的啼哭。那是一个只有几个月大的女婴,包裹里有一块白布,上面写着 婴儿的生辰八字和给她取的名字。毫无疑问,这是散居在附近的汉人丢弃的一个女 婴。 乌苏力夫妇已经不年轻了,虽然在过去的近二十年里,他们在毡房的炕上,进 行着反复的纠缠、喘息,消耗着炽热的情欲与单纯的愿望,但还是没有给他们带来 半个儿女。乌苏力夫妇差不多要彻底绝望了,他们甚至已经开始把放牧的羊群叫做 他们的儿女了。 这个弃婴让乌苏力夫妇欣喜若狂。他们固执地认为这是胡大赐予他们的,是胡 大给他们黯淡的生活带来的一盏不灭的油灯。乌苏力夫妇收养了这个女婴,并宴请 了附近的哈萨克牧民。当然,还有阿肯。留着长须的阿肯用他那美妙的歌喉与琴弦, 弹唱着牧民们送来的祝福,与乌苏力夫妇沉醉而幸福的心。阿肯临走时,望着女婴 那稚嫩的眼睛说,叫她古丽吧,这个名字会给她带来吉祥与运气。 小小的古丽在牧场上渐渐长大,她身上流淌着异族的血脉并没有招来牧民们的 排斥,相反,她得到了牧民们更多的关爱与赞许。因为牧民们都相信这个孩子是胡 大赐予乌苏力夫妇的。能得到胡大这样的赐予,说明乌苏力夫妇前世是留有恩德的, 乌苏力夫妇是有福的,这小小的古丽也是有福的,她是胡大善念与力量的象征。当 然,乌苏力夫妇最终还是把她的身世告诉了古丽,包括她的汉族姓氏。那一年,古 丽已经十六岁,对哈萨克人来说,已算是成人了。 所有这些都是弟弟告诉李尘的。 李尘最终还是叫了声娟娟。那划破空气的声音又轻轻回荡在李尘的耳边与肺腑, 他突然有些激动。 古丽手中的奶疙瘩散落在地上,她瘦弱的肩头像一只受到惊吓的羊羔跳动了一 下,但她慢慢地转过了身。李尘看清了古丽的脸。古丽曾经润红的脸显得苍白,挂 着一种淡淡的哀愁。毫无疑问,失去弟弟的伤痛如夏牧场茂盛的草,还在那哀愁里 翻涌,无边无际。 古丽的目光有了迟疑,她变得恍惚的眼睛好像在辨认什么。是的,辨认。李尘 和弟弟很像,有一样的脸型与眉骨。李尘屏住呼吸,不敢惊扰古丽这细细的辨认与 发现。 古丽的眼里突现出一种光来,显得单纯而又热切。李尘呆住了,她被古丽如羊 羔般的眼神深深吸引了。 弟弟说得没错,古丽的眼睛是世界上最美的眼睛。 五年前,弟弟所在的部队帮牧民们重新修建冬窝子时正是春末,而这时,正是 牧民转场到夏牧场的时令。牧民们留下了古丽和另外几个哈萨克妇女,让她们帮着 部队的官兵做些什么。这一年对弟弟来说,是相当幸运的,他如愿以偿转成了志愿 兵,当然,更大的幸运,便是遇见了古丽。 古丽她们代表牧民们感激部队官兵的方式,便是端上一碗碗热气腾腾的奶茶。 说实话,弟弟喝不惯奶茶。在几年前一次与哈萨克族的军民联欢仪式上,弟弟第一 次品尝了奶茶。奶茶那种咸咸而古怪的味道,让他觉得自己再不会去喝它了。 因此,当哈萨克妇女端着奶茶过来时,弟弟只是笑着摆摆手,然后掏出绿色的 行军水壶,大口惬意地咕嘟着。 古丽注意到唯一一个举起行军水壶的弟弟,她便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奶茶过来 了。弟弟其实已经解渴,但古丽的目光是那么纯净与热切。弟弟痴呆呆地望着古丽 的眼睛。古丽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她说:喝了它吧,它会让你长出力气的。弟弟便 稀里糊涂地接过了奶茶,大口地咕嘟着。弟弟后来对李尘说,那碗奶茶,他其实已 经喝不出任何味道了。 整个夏天,弟弟一次次端起古丽递过来的奶茶,大口地咕嘟着。弟弟终于喝出 了奶茶特有的醇香。这时的弟弟,觉得奶茶可能是世界上最好喝的东西了。当然, 古丽不光递过来让人回味无穷的奶茶,还有她鲜奶般的笑,与目光中永恒不变单纯 的光。那美丽的眼睛,就像一只调皮而可爱的小羊,闯进了弟弟的心里,而弟弟的 心已是长着茂盛青草的牧场。 古丽歌声甜美。她喜欢在弟弟他们建造房子时,放声歌唱。古丽唱歌时,弟弟 的心静静的,如泊在水面上的微风,战士们的心也静静的,连留下的几只母羊都忘 了吃草,远远地望着古丽纤丽的身影。 古丽喜欢在弟弟身边唱。战友们便善意地开起了弟弟和古丽的玩笑。这个战友 说,李亮,人家古丽在唱给你小子听呢。弟弟的脸一下子红透了,不敢再看古丽, 低头慌乱地砌墙。那个战友说,古丽,你是不是喜欢上我们的李亮了。古丽微红的 脸瞬间便像花朵般完全绽放了。她含笑的目光盯着弟弟脸上流下的汗水。那汗水滴 落在刚砌的墙上,荡起细小的烟尘。古丽又开始歌唱。 夏末了,房子建好了,院墙立起来了,连羊圈都搭建完毕了,弟弟他们也该走 了。但弟弟的心变得空空荡荡。临行前的那个夜晚,弟弟坐在军用帐篷外,一动不 动,而夜色里飘来古丽那整夜不眠的歌声。歌声苍凉如水,让弟弟宁静而忧伤。 第二天,古丽她们来送行。哈萨克妇女们都哭了,而古丽更是哭得伤心。弟弟 远远地望着,咬着牙,一声不吭。但古丽最终在众人的目光中向弟弟走来。弟弟预 感到什么,浑身开始战栗。站在弟弟身边的连长,看出了古丽和弟弟的心思,他拍 了拍弟弟的肩膀说,你和古丽好好告别吧,随后跟上。连长一声号令,部队开拔了。 古丽望着渐行渐远的队伍,深情地对弟弟说,你以后还会来看我们吗?弟弟垂 下了头,此刻他难受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但弟弟的沉默让古丽益发焦急。她说, 我其实是汉人,我的汉人名字叫张娟! 但弟弟没能遵守住自己的诺言,如期去看望古丽。当然,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弟弟所在的部队进行了为期半年的集训,他没有办法告诉给古丽。古丽她们所在的 冬窝子没有电话,甚至没有电灯。 弟弟赶往冬窝子已是第二年的春末。弟弟到的那一天,古丽和牧民们正准备转 场。见到弟弟,古丽哭了。古丽流着泪说,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弟弟和古丽的 这次相聚便进行在牧民们的转场途中。到了夏牧场,弟弟的假期快要到了,他便匆 匆与古丽和牧民们告别,返回部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