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弟弟再次赶往冬窝子已是秋末。但冬窝子还是空无一人。牧民们并没有和往年 一样如期而至。弟弟心急如焚地等了一个星期,才等到独自一人回归的古丽。 古丽扑进弟弟的怀里便放声痛哭。古丽在悲痛欲绝的哭声中,告诉弟弟,他们 在回来的途中,遇见了洪水,她的阿爸、阿妈还有另外几个牧民被洪水冲走了。牧 民们找到他们的尸首并安葬好后,便催促古丽提前回去,他们来照看古丽家的羊群。 牧民们都知道冬窝子那里,有一个人在等待着古丽。 牧民们的这次劫难,让弟弟伤心不已。弟弟紧紧搂住古丽的肩膀说,我可怜的 古丽,我就是你的亲人,永不会离开的亲人。 古丽的目光骤然黯淡了,但很快又浮现出另一种光。她叫了一声大哥,便扑进 了李尘的怀中。李尘的鼻腔酸酸的,他轻轻抚摸着古丽的肩头,不知说什么才好。 古丽把一碗热气腾腾的奶茶端给了李尘。李尘细细地呷着,虽然他身在省城, 奶茶已是他每日必不可少的饮品,但古丽烧制的奶茶,却是如此的醇香与地道。李 尘一气饮了三碗,身上出了一层细汗,他感到通透的舒畅,两天来旅途的疲惫也一 扫而光。 李尘最终放下碗,摆了摆手。坐在李尘对面的古丽便放下茶壶。古丽的院落洁 净得很,下午的阳光薄薄的,如一层尘埃般的颗粒,洒落在院里,墙头上的一棵青 草轻轻晃动,然后又骤然不动。看不见的风走远了,拥裹着寂静与温暖的气息。 李尘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古丽。古丽安静地坐在那里,目光里有着仍然清晰的喜 悦与信赖。当然,那层淡淡的哀愁还在,就像草场的黎明时分那层银灰的底色,铸 就了古丽每日生活的基调。李尘觉得是时候了,是该告诉古丽自己此行的目的了。 说实话,这两年来,李尘一直惴惴不安。他不知道失去弟弟的古丽该怎样面对 以后的生活。还有力阳,弟弟去世时,只有三岁的弟弟的儿子。只要稍微想象一下, 李尘便知道古丽和力阳将会遭遇生活上的困顿和心灵的创伤。一想到那对偏远的孤 儿寡母,便让李尘寝食不安,彻夜难眠。 一个月前,近八十岁的母亲给李尘打来了电话。母亲在电话里说,她梦见力阳 了,力阳光着身子,连一块麻袋片都没有……母亲在电话里泣不成声。 李尘除了叹息,便是深深的震惊。李尘震惊的是母亲的泣不成声。母亲已经很 多年没有哭过了。父亲去世时,母亲还不到四十。母亲拉扯着六个孩子,其艰难和 内心的悲苦可想而知。很多次,孩子们的饥饿都让脆弱的母亲暗自流泪。有时夜里, 母亲会带上绳子,来到村头的树林。树林的旁边是一片坟场,父亲就葬在那里。敏 感的李尘总会偷偷跟踪着母亲。母亲一次次把上吊用的绳绾好,但母亲最终没有勇 气自杀。无奈的母亲,只能坐在父亲的坟前大哭一场。黎明时,母亲擦干眼泪回到 家中,就像什么都不曾发生。多年后,母亲告诉李尘,她之所以没有轻生,实在是 舍不得六个孩子,如果她真的走了,一切就都让孩子们承受了。 在李尘的记忆里,母亲的眼泪断断续续地流了三年。三年过后,母亲便不再落 泪了。苦难已把母亲磨砺得坚韧而豁达。母亲到了晚年,信奉了乡村的基督,她的 精神状态显得更为乐观与恬淡。有时,母亲在电话里会告诉李尘:有空就读读圣经 吧,上帝说,要有光,光就出现了…… 纵使弟弟的死,也没能让母亲流下泪来。弟弟的骨灰一半葬在了冬窝子的边上, 一半被李尘他们送回老家。李尘他们一直瞒着母亲。但李尘风尘仆仆地回来了,从 未谋面的儿媳古丽带着力阳回来了,李尘别的弟弟妹妹们也回来了。李尘他们黑压 压地跪在堂屋,唯独缺弟弟的身影。这一刻,母亲就什么也都明白了。但母亲出奇 的平静,她颤巍巍地抱着力阳,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轻轻地呢喃着:主啊…… 然而力阳可能的命运,终于打破了母亲内心的平静。她曾经的苦难帮不了她, 她信奉的主也慰藉不了她,她只能老泪纵横地向她最信赖的大儿子李尘求助了。 李尘决定把古丽和力阳接到省城来。只有这样,他才能心安了,母亲才能心安 了。李尘作出决定后,不免又有些困惑:其实弟弟出事后,他就应该把古丽和力阳 接过来,这迟了两年的决定,让他突然有了愧疚。 当然,李尘还要和妻子商量。妻子经过短暂的沉默后,说给她一个星期的时间 考虑吧。这随后的一个星期对李尘来说,是惶恐难耐的。他知道妻子是个心地善良 的女人。古丽和力阳过来后,物质上的付出倒在其次,而在心理上给予古丽和力阳 的关怀与呵护,他和妻子真的能一直承受得住吗?李尘懂妻子的迟疑,但令李尘更 加困惑的是:他们这些城里人到底怎么啦,为什么会活得越来越脆弱,越来越漠然。 妻子最终同意了。这让李尘欣喜若狂。但妻子的目光闪烁着隐隐的倦怠与茫然。 李尘利用自己的社会关系给古丽联系到一家高校的食堂,至于力阳,让他进附近的 一所幼儿园,住处嘛,就先让他们住在自己家中。会好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李尘做好一切准备,才给母亲打了电话。母亲听完李尘的决定,只是长长出了 一口气,便不再言语。但一个星期后,李尘接到母亲寄来的钱。那是一笔不菲的钱, 是弟弟全部的抚恤金。这笔抚恤金是古丽给母亲的。当时李尘他们都让古丽拿上这 笔钱,但古丽说,母亲已经失去儿子了,只有母亲拿到这笔钱,她才能心安啊。 但令李尘想不到的是,古丽异常坚定地拒绝了他的安排:我哪也不去,我就在 这,就在这。古丽的脸由于激动而一下子涨得通红。李尘愣愣地望着反应过激的古 丽。古丽的胸脯起伏着,但她又感觉到李尘那来自亲人的彻骨的关怀与温暖。古丽 哭了。她用带着歉意的哭腔叫了一声大哥,然后说,我真的已经在这里习惯了…… 李尘微微一笑:娟娟,我懂这些,但问题是力阳,我想让力阳拥有较为舒适的 生活环境和受到更好的教育。 古丽一下子茫然了。好久,古丽才摇着头说,不会的,他和我在一起,会过得 很好的。古丽突然才想起李尘还没有见到力阳呢。她站起身说,我去找力阳。古丽 说着冲出了院落,院外传来古丽呼喊铁力克的声音。李尘这才记起铁力克是力阳的 哈萨克名字。 古丽很快便把力阳抑或铁力克找了回来。力阳的手被古丽的手紧紧握着,他望 见李尘时,目光里有着困惑与辨认,紧接着便是惶恐。很显然,小小的力阳知道李 尘对他意味着什么。 力阳有着和弟弟一样的脸型与眉骨,而那双眼睛是属于古丽的。李尘心底的隐 痛越发强烈,他声音发颤地叫:力阳! 但力阳猛地哆嗦了一下,目光垂在了地上。古丽对力阳的木讷很不满意,她说, 这是你大伯,快叫大伯。但力阳死死咬住嘴唇,小小的身子向母亲的身后躲避。 李尘过去,拉住了力阳的另一只手。力阳的身子颤抖得更厉害了,头整个地垂 下,但他松开了母亲的手,任由李尘拉到身边。李尘的目光不由地滑向了院落里那 只自己带来的旅行包,但李尘最终还是忍住了。他知道明天才是力阳的生日。他要 把所有的礼物在明天的时候,一股脑地送给小小的力阳。 但李尘和力阳的交谈颇为艰难。李尘问他什么,力阳都一声不吭。力阳的沉默, 让坐在一边的古丽一脸的焦灼与无奈。古丽突然想起羊圈里刚刚生产的羊羔,她站 起身对李尘说,我去羊圈看看。 但古丽刚走出院落,力阳便站起身向院外走去,院里一下显得空空荡荡。李尘 便来到羊圈,看见古丽正揉着一只羊羔的后腿。古丽说,力阳呢?李尘困惑地说, 我以为力阳跟你来羊圈了呢。古丽一愣,放下手里的羊羔,跑出羊圈。李尘很快看 不见古丽的身影了,但古丽呼喊铁力克的声音,远远近近地传来。李尘无聊地看着 那只雪白的羊羔。羊羔正试图站起,但刚直起颤颤巍巍的身子,便又跌倒在枯草上。 古丽气喘吁吁地跑回羊圈,身边没有力阳。古丽一脸歉意地说,力阳不知跑哪 里去了。李尘知道力阳在有意躲避自己,他叹息了一声说,算了,让力阳自己去玩 吧。古丽脸上的歉意更浓了,好像力阳这样做,是她的错。但古丽的目光里又突然 有了惊喜,顺着古丽惊喜的目光,李尘看见那只羊羔颤巍巍地站起来了。 刚回到院落,没有出去放牧的哈萨克妇女与老人便陆续来了。他们放下手里的 油果子、风干肉与马奶子等,对古丽说,听铁力克说,你们家来亲人了。牧民们又 看着李尘,黑红的脸上浮现出浓浓的喜悦。但他们对李尘并不说什么,只是站在院 里望一会儿,然后又陆续地走了。 院落里重新安静下来,已近黄昏。但院落的阳光变得混浊,拥裹着飞舞的尘埃。 尘埃越发浓厚,并传来狗吠声。狗吠声很快连成一片,伴随着隐约的马蹄声。李尘 静静地听着,他似乎听到若有若无细密地敲击着大地的鼓声。古丽陷入恍惚的神情 显得更加温馨,她喃喃着:他们回来了…… 果然,那细密的鼓声越发清晰,伴随着羊群绵延的咩叫。这时,近近地传来呼 喊古丽的声音。古丽一下子站起来,向院外跑去。 李尘来到羊圈,看见圈外拥挤着羊群,牧羊犬在一边跳跃,而马上端坐着一个 哈萨克汉子。那是布鲁尔。 李尘之所以能一眼认出布鲁尔,是由于弟弟和古丽的婚礼。在他们的婚礼上, 所有的人都在开怀畅饮,笑逐颜开。只有一个哈萨克汉子,他笑得是那么痛苦,并 默默流泪。这引起了李尘的注意。弟弟悄悄地告诉李尘,那个哈萨克汉子叫布鲁尔, 他是和古丽一起长大的,他喜欢古丽。或许正是因为古丽是开在布鲁尔心头一朵痛 苦而甜蜜的小花,弟弟和布鲁尔成了好朋友。婚后,古丽继续着过去的生活方式, 继续着每年的转场。而这时,弟弟就把古丽托付给了布鲁尔。弟弟曾告诉李尘说, 在那空旷而孤独的夏牧场,只有布鲁尔能让弟弟真正心安。但李尘有些明白,又有 些不明白。 布鲁尔也认出了李尘,他端坐在马背上的身躯,微微晃动了一下,但他对李尘 还是报以憨直而略带腼腆的一笑。不用说,布鲁尔放牧着自己的羊和古丽的羊。李 尘对布鲁尔有了一种感激,并且心中还有一种无法说清的东西。而正是这种复杂的 东西,让他无法爽朗地去叫一声布鲁尔,他能做到的只是也报以一笑。这一刻,他 们都感到了一种压抑而陌生的气息,幸好周围是喧闹的,沸腾的,他们不约而同地 又错过对方的目光,去看古丽和欢腾的羊群。 古丽已完全打开了羊圈的门,羊群像白色的潮水涌向圈里,古丽的身子被羊群 们挟裹着,拥挤着。古丽一边挣扎着,一边寻找着什么。她终于找到了,那两只刚 刚断奶的小羊。她把它们一一抱在怀里,抚摸着,甚至亲吻。而两只小羊对古丽抱 以深情的咩叫。古丽又突然放声大笑起来,并对它们说着什么。此刻,古丽的脸充 满了盈盈的光,泛出少女般的活泼与无忧无虑,就连脸上那隐隐的哀愁也在这一刻 不见了。李尘不由惊呆了。 古丽家的羊圈是牧民中最大的,而羊群也是最大的。两年前,牧民们参加完弟 弟的葬礼,便走向各自的羊圈。牧民们从自家的羊圈里挑出两只最好的羊,把它们 放在古丽家的羊圈里。牧民们说,弟弟是给他们带来光明的人,而光明不是轻易就 能得到的,胡大必须要带走什么,而弟弟是愿意被胡大带走的,如果弟弟不愿意, 任何东西都带不走弟弟。他们能报以感恩的,除了心底的怀念,便是两只羊了。当 时,李尘默默地注视着牧民们的举动,愣愣地听着牧民们阐释着弟弟的死因。而古 丽却哭成了一个泪人。但她没有拒绝牧民们的感恩。这是不能拒绝的,也是不容拒 绝的。 古丽关闭上羊圈的门,而圈里的羊和布鲁尔的羊继续相互咩叫着。布鲁尔望着 古丽的眼睛有暗光浮动,但他掉转马头,把自己的羊向自家的羊圈赶去。灰尘又扬 起来了,而暮色便彻底暗了下去。 古丽做好饭,力阳也回来了。古丽没有责备力阳什么。力阳乖巧地坐在李尘身 边,继续一声不吭。古丽把丰盛的晚餐一一端到炕上的小桌上,又盛满一钢精锅羊 骨头,然后对李尘说,大哥,你们先吃吧,我把这些羊骨头给布鲁尔送过去。李尘 微扬起了头。古丽又说,布鲁尔的阿爸阿妈去年都走了,现在他那里没人给他做饭 了。李尘点了点头说,让布鲁尔过来吧,这样热闹些。古丽摇摇头说,布鲁尔是不 会过来的,他怕自己别扭,更害怕你别扭。古丽微笑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