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夜晚,李尘坐在炕上,仔细凝视着熟睡的力阳。睡觉前,李尘是主动提出和力 阳一起睡的。古丽没有反对,便进了另一个屋。但躺下的力阳,很快就睡着了。好 像他害怕和李尘交谈或害怕面对李尘,他只能用睡去的方式来抵御了。 但望着睡去的力阳,李尘的心又隐痛起来。他感到了命运的残酷与无法躲避。 弟弟出生才三天,父亲就离开了。苦命的弟弟没能见上父亲一面。母亲忙,照顾弟 弟的担子,自然就落在李尘身上。李尘最害怕弟弟询问父亲。但弟弟不问;纵使弟 弟看到和他年龄相仿的孩子,在各自父亲怀里撒野,呼喊,他也不问。弟弟的敏感 与懂事,让李尘心里酸楚而又沉重,他只能更加细心呵护着弟弟,直到李尘十八岁 那年到新疆参军。李尘在部队里便开始绵绵不绝地给弟弟写信,他不知道弟弟能不 能懂信的全部内容,但他需要依靠这种方式来继续关心弟弟。李尘后来退伍了,分 到省城的一家报社,而弟弟也长大了。弟弟十八岁那年,他亲自把弟弟送进了自己 杲过的部队,让他开始了全新的生活。这么多年了,李尘承担着一位父亲似的责任。 其实,在弟弟眼里,他就是父亲。 然而现在的力阳呢,弟弟在他三岁就彻底离开了。李尘不知道力阳是否已经能 够真正明白,父亲到底去了哪里,或者说,力阳是否能够承受关于父亲永远离去的 事实。那么,还会有谁给力阳提供父亲似的关怀呢?李尘猛然记起在弟弟的葬礼上, 他们所有的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悲哀与往事中,所有的人都把力阳的感受忽略了。而 力阳在众人的悲痛中,是那样安静。此刻,李尘不知道力阳的安静到底是从哪里来 的。 古丽推门进来了,坐在炕边看着力阳。李尘叹息了一声说,娟娟,你和力阳交 谈过他的父亲吗?古丽黯然地说,是的,但力阳每次都把话题岔开。李尘又重重地 叹息了一声。 古丽又缓缓地说,但没有人的时候,力阳会看着父亲的照片发呆,一旦发现我 的影子,就会迅速走开,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 李尘的眼睛潮湿了,他出了房门,推开虚掩的院门,向弟弟的坟头走去。整个 白天,李尘都在压抑着去看看弟弟的念头。但李尘曾听古丽说过,夜晚的时候,死 去的亲人会让他的灵魂回来。 李尘坐在弟弟的坟头,乳白色的月光倾泻下来,如无数根琴弦,夜风弥漫着, 若有若无的旋律在李尘的心头响起。在李尘恍惚而忧伤的思绪中,他隐隐听到弟弟 的呼唤:大哥…… 夜已经很深了,李尘才向回走。但夜色里传来隐隐的歌声。那是古丽的歌声。 李尘顺着歌声来到羊圈,而古丽正坐在羊圈边的干草垛上。古丽唱得如醉如痴: 我的亲人啊 你去了哪里 草原上的草又长高了 但它是那么寂寞 因为羊群还没有来到 我的亲人啊 你去了哪里 草原上的小花又开了 但它哭得那么伤心 它在期待着你别在我的发梢 …… 李尘恍惚得厉害。恍惚中,远处的草原闪耀着银灰色的光芒…… 中午,力阳在院落里不知疲倦地玩各种玩具。而李尘和古丽也在一旁兴致勃勃 地看着。力阳在玩玩具的间隙,会和李尘对视一下,他的目光里不再有拘谨,而是 满满的喜悦与激动。是的,今天的李尘对力阳来说,就像一位魔法师。 李尘一大早便拉开了旅行包,从里面拿出了遥控车、电动马等许多玩具。李尘 把小山似的礼物推在力阳面前说,力阳,今天是你生日,祝你生日快乐。那一刻, 力阳的眼睛全亮了。 李尘整个上午都在和力阳一起玩,教他各种玩具的玩法。而现在,力阳的注意 力最终从遥控车转移到电动马上了。那只电动马只要一打开开关,便会在院落里跑 动起来,惹得古丽也跟着一起惊呼、嬉笑。 院外突然传来呼喊铁力克的声音,那声音急切而激动。是布鲁尔的声音。古丽 一下子站起,她弄不清一大早出去放牧的布鲁尔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布鲁尔冲进院里,带起一阵风,他一脸的汗水,一把抓住力阳说,走,铁力克, 看我给你带什么回来了。力阳和布鲁尔瞬间便消失了。 古丽和李尘纳闷地离开院落,来到羊圈,看到羊圈边站着一匹不到三岁的白马。 布鲁尔说,铁力克,这是给你的,喜欢吗?而力阳已经激动得浑身发颤,说不出半 句话来。古丽叫了一声布鲁尔,然后又猛然转过身去,她不希望布鲁尔看见她眼里 感激的泪水。李尘望着那匹漂亮的小马,不由也惊呆了。他知道对哈萨克的男子来 说,给他一匹马,就意味着他成年了。这对小小的力阳来说,是多么贵重的礼物。 布鲁尔拍拍力阳的肩膀说,要试试你的马吗?力阳点了点头。布鲁尔解开缰绳, 把力阳抱上马背,然后轻轻拍了一下白马的屁股。小马轻轻地跑动起来,力阳在马 背上剧烈地摇晃着,然后“扑通”一声栽落下来。 李尘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声惊呼。而布鲁尔和古丽的神情却显得冷峻。布鲁尔 拉起力阳说,再试试,你一定行的,你现在是男人了,是男人,就应该能驯服自己 的马。力阳脸上的恐慌慢慢淡了,和布鲁尔又走向自己的白马。布鲁尔再次把力阳 放在马背上说,铁力克,腿夹紧,它就是你一对张开的翅膀。 白马又奔跑起来,而力阳紧紧地伏在马背上。白马和力阳远了,而力阳幸福的 尖叫声划破了天空。李尘突然想哭,他扭头看了看身边的布鲁尔与古丽,他们脸上 有着相同的肃穆。 临近傍晚,古丽坐上麻苏里的马车赶往镇里了。麻苏里的女人昨天生了。按照 哈萨克人的习俗,麻苏里的亲戚朋友要去轮流照看她。而麻苏里把古丽排在了前头。 虽然只有一天的照料时间,却让古丽非常激动。古丽是满心欢喜地走的。临行前, 古丽就给力阳交待好了,让他照顾好李尘的饮食。 晚上睡觉的时候,力阳站在两间房中间的门槛上,迟疑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 回到李尘睡的炕上。力阳的决定,让李尘心里一阵激动。他坐在炕上说,力阳,跟 大伯到城里去好不好,城里什么都有,大伯想让你过上更好的生活。力阳的肩膀抖 动了一下,目光里有了惊讶,但他向桌子上望去。桌子上摆着弟弟的遗像。力阳慢 慢转过脸来,目光里有了明晃晃的亲近与恍惚:阿,阿爸……薄薄的泪水从力阳脸 上滑落下来。但力阳飞快地转过身,躺下。李尘呆呆地望着力阳,不知该说些什么。 李尘早上醒来,看见炕边的小方桌上摆着早饭,他伸手碰了碰那壶奶茶。奶茶 还烫着,看样子力阳刚摆上不久。李尘心里不免一阵温馨。李尘起来,在屋里和院 落里四外看了看,没有力阳的身影。 李尘吃过早饭,便出了院落,漫无目地地闲走。路过一家羊圈,他听到喧闹的 声音。他走近了,看见力阳和他的两个哈萨克小伙伴正在翻羊骨头。阳光洒落下来, 在力阳脸上浮动着,和小伙伴们在一起玩耍的力阳是那么快乐,单纯。李尘望着, 不禁一阵恍惚,他不知道那个在自己跟前木讷、回避、惶恐的力阳是真实的,还是 眼前无拘无束的力阳是真实的。还是,还是他的到来,打破了力阳原有的平静生活。 一个小伙伴突然站起身来,指了指高处电线上的麻雀。另一个小伙伴拿出弹弓, 装上一片石子,准备射击。但力阳突然暴怒起来。小伙伴们困惑了,不知道铁力克 为什么不让他们打电线上的麻雀。力阳指着电线大口喘气着说,我说不能打,就不 能打,我阿爸在那儿…… 李尘慌忙离去,生怕力阳发现了他。走了好远,李尘才感到脸是湿了,他早已 泪流满面了。 又是清晨了,李尘该回去了。但他带不走古丽和力阳,他们是属于这里的。但 李尘的心是平静的。昨天晚上,李尘把弟弟那笔抚恤金塞在了羊皮褥子下面。他知 道这些钱对古丽和力阳以后的生活来说,不算什么,但他能做的只有这些了。他唯 一奇怪的是,为何临行前,会带上这笔钱,或许他早有一种隐约的预感。 麻苏里的马车已经过来了,马车上还坐着一位哈萨克妇女,她是赶往镇里照料 麻苏里的女人的。然而这个时候,力阳又不见了。古丽焦灼地呼喊着,没有得到半 点回音。古丽急哭了,因为她的亲人就要走了。 李尘过去抚慰古丽:没事,就让铁力克玩自己的吧,他毕竟还是孩子。但李尘 说完便愣住了,他意识到自己说的是铁力克,而不是力阳。然而力阳这个名字,是 他取的。 李尘望着布鲁尔。布鲁尔仍然是一副憨直的表情,黑红的脸上是满满的笑意。 李尘感到了亲切,他上前紧紧和布鲁尔拥抱。布鲁尔有力的臂膀让李尘真正心安了。 银灰色的草原远了,白房子远了,亲人们也远了,李尘坐在颠簸的马车上,看 着一点点后退的红土堆。他的眼睛突然一亮,他看到红土堆上有一个小黑点,那是 铁力克。铁力克就像一只雏鹰,望着远去的马车,好久,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