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搬进这间屋子没几天,刘虹准备洗衣服,水都放进去了,但这台老式的立式单 缸洗衣机却怎么也打不开。她给房东打电话。房东回答得很干脆,洗衣机早就坏了, 放在那里,是摆着好看的。 刘虹租的房子里,像这样摆着好看的家用电器,还不止洗衣机一件。冰箱不制 冷了,却伫立在门口显眼的位置上,一副大件贵重商品的模样。电视机也是坏的, 醒目地摆在卧室里,还郑重地罩着一块红色的天鹅绒。刘虹知道,你如果打开电视, 里面的图像也只有砖头般的那么一窄溜儿,人物在里面矮胖矮胖地移动……租房子 的时候,房东就申明了,冰箱是当衣柜用的,电视是当收音机用的。 刘虹没有意见。四百块钱的低价房租让她没法有意见。即便如此,房东已经开 始吹风了,先头的租金低了,旁边的屋子朝向还没这间好呢,租金却高出了整整五 十块。一个月五十块,一年就是六百块,两年呢?三年呢?房东是个下岗工人,在 农贸市场摆摊卖菜,每回来收房租,身上都带着一股大萝卜大白菜的气息。刘虹熟 悉这个气息。这个气息经常让她想家。 居住条件差一点,刘虹还可以忍受——创业阶段嘛。让她难以忍受的是创业的 艰难。 公司的名字挺大气——渤海鸿雁传播有限公司。刘虹挑头,合伙的还有高燕— —她的同班同学。在毕业离校之前,她们就开始忙乎了。说是公司,其实就是她们 两个人,办公室也是租来的一间民宅。开张伊始,她们选取了最便宜、最快捷和最 直接的推销方法。她们印制了五十盒广告名片,把自己打扮得比较成熟和体面,手 袋里装上几盒名片,从繁华的中山路开始,沿着一座一座高耸的写字间,悄无声息 地把名片一张一张地塞进贴着“谢绝推销”的门缝下面。 即便知道不会立竿见影,但是,散发了三十盒名片之后——三千张啊,心情便 渐渐地急迫起来了。她们把手机的电池充得足足的,把办公室的电话也转接过来了。 她们不时地盯着比邮票大出一圈的手机屏幕,时刻等待着某一位客户的殷切呼唤。 电话是有的,短信也不少,不是同学之间转发的流行段子,就是莫名其妙的商 业短信——卖车卖房卖发票什么的。更糟糕的是,她们在宏誉大厦塞名片的时候, 竟然被保安给拦下了。 那一天,她们已经准备出门了,几个保安迎面拦了上来。保安们穿着不合体的 灰色制服,扎着松垮垮的白色腰带,表情紧绷绷的。他们大声地呵斥道,干什么的? 你们到我们大楼干什么?把包交出来! 她们有点心虚了,但是没有心虚到低头认罪的地步。刘虹正在琢磨着如何脱身 呢,高燕则绕过保安,低着头朝门口一溜小跑。一个保安手脚麻利地追上高燕,一 把将她拽了回来,同时张开胳膊,大义凛然地堵住大门。 这时候,大厅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他们远远地站着,或好奇或鄙夷地注视着 事态的发展。刘虹大声抗议道,你们这是非法行为,我们要报警了。 保安们一齐笑了,你还报警?我们早替你们报啦。 刘虹在这边抗议,那边的高燕已经开始拨打110 了。她刚开口讲述“案情”, 门口便“嘎”地来了一辆警车,两个警察一前一后地晃了过来。警察的态度比保安 好多了,但是却不听她们的任何解释,坚持把她俩带到了派出所。 长这么大,刘虹还是第一次走进派出所。她和高燕被带到不同的房间,一个人 面对着两个警察,受审一样,姓名年龄住址职业地交代自己。 你们年纪轻轻的,干点什么不好啊?警察说话的时候,手里摆弄着一张名片。 刘虹留意到他手上的名片是粉色折叠的,而自己公司的名片是白色的单张,背面还 有密密麻麻的业务介绍。警察手里这种名片,她在很多写字间的门缝里见过,大都 是一些保健按摩、伴游服务之类的广告。 刘虹拿出了自己的名片,名片上端庄地印着“渤海鸿雁传播有限公司经理刘虹”。 名片证实着她,身份证则在证实着名片。这是比较简单的逻辑,警察不会不明白的。 即便如此,她还是在里面呆了一个多小时。用警察的话说,她们虽然不是介绍卖淫 嫖娼的,但是这种散发小广告的行为,也是违法的,依然属于他们教育、制止乃至 罚款的对象。 为了不至于“乃至罚款”,她们耐着性子接受了警察的批评和教育,心甘情愿 地上缴了剩余的名片,在罚没记录上签名并加按手印。 她俩从派出所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下班的时间了。马路上人来人往,充满了日 常生活的喧闹气息。她和高燕一前一后地走着,你一句我一句地发泄着对警察和保 安的不满。说着说着,高燕就不吱声了,而且渐渐地落到了刘虹的身后。刘虹的脚 步也慢了下来,但却没有回头。她不敢回头,她担心自己一回头,眼泪就要掉下来 了。 公司开张两个多月了,成交了两笔业务。第一笔,是给一家足疗会馆设计、制 作一个室外灯箱,轻松愉快就赚了三百块钱。第二笔业务是为一家塑钢厂设计产品 画册。刘虹查阅了很多资料,设计方案得到了企业的好评。老总一高兴,把画册的 印刷业务也给她了。按说,这是一笔不错的生意。但是,画册出来了,经过了反复 校对,还是错了两个字,其中一个字还相当关键——老板的名字的“锋”写成了 “峰”。老板抓住把柄了,一刀砍过来,利润大减。如此一来,忙活了近一个月, 毛利才两千五百块钱。这样算下来,公司开张两个月,收益区区二千八百块钱。不 要说工资了,这点钱还不够支付办公室的租金呢。 赵姨是公司的兼职会计,每月来做一次财务报表。赵姨做第一个月报表时,就 指出了注册资金的问题。公司的注册资金是高燕借来的,在账上趴了一周,如数奉 还了。赵姨严峻地说,小刘啊,这可是抽逃注册资金啊,犯法的啊。赵姨做第二个 月报表时,看着账本上的数字,又严峻地说,小刘啊,这样下去不行啊。 这两个月是渤海最炎热的季节,也是公司最为煎熬的两个月。刘虹知道这样下 去不行,高燕和她的父母也知道这样下去不行,于是高燕去上海了。她的姨夫是一 个有实权的处长,给她在浦东找了一份不错的工作。 机场送别时,刘虹把一个信封塞给了高燕。信封里面装着两千块钱。高燕知道 公司和刘虹的财务状况,坚决不接受。她们两人在那里你塞我推的,高燕的父母在 旁边冷眼相看。在他们的眼里,自己女儿的那些不切实际的梦想,都是受到了刘虹 的蛊惑。 从机场回来,刘虹就洗衣服了。她喜欢洗衣服,尤其是不顺心的时候,一边洗 衣服,一边想心事。洗衣服之前,她照例把所有的口袋都翻了翻。这一翻,从牛仔 裤的口袋里翻到了一张名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