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梅澹如小姐的世界是辩证的。她给白衣短发的李先生写信总在探讨形而上的问 题。前一封就很短,里面问:“是有,是无?” 李先生回信也不长。从来不长。“无所谓有,无所谓无。” 从去信到回信,这期间过了一个春天,一个夏天。梅小姐绣了一幅佛像,抄了 两部经书,每天服侍父母进食,遇有特别的菜肴或补汤,她会亲自监督,甚至下厨 烹饪。但也不能太积极,因为另有两位嫂嫂,她不能抢风头。两位嫂嫂打小认识, 但现在的梅家,两位嫂嫂是主人,而她这唯一的闺女是外人,是嫁出去后守了寡又 重新回到父母家的。男家知书达理,男人急病而亡,非但嫁妆全数送回,名分上属 于男人的那份菲薄的家产,照样送给梅小姐。两家原是世交,如今依旧往来,只是 梅小姐客串了半年的赵氏后重又成了梅小姐。 梅小姐生活在尴尬里。按理说,她一个寡妇应该心如死水,什么尴尬不尴尬的, 但现实的确很尴尬。有时候她坐在房里,心思一模糊,就不知何时何处而自己又是 何人。闺房是她的,还是未出阁前的模样,但那些花花绿绿的小女人心思的玩意儿, 是褪了色,还是被风吹走了?整床的红绸流苏帐幔凋落了,那一无装饰的青布床罩 如同一株树,秋冬落尽了枝叶,寒飕飕,赤裸裸。床还是禁地,但禁的不一样,以 前怕欢愉太多,从此却只怕沉寂不够。如果沉寂是水底,梅小姐的心真的很难沉下 去,总在水面起伏漂荡。 问题大约就在于快活过,却又只快活了两三个月。那些快活像海岸边的黑礁群, 每次回首,海水默默涨潮,眼看着淹没了。闭目,再回首,快活是廊檐下悬在风里 的蛛丝,挂了两滴晶莹剔透的圆圆的晨露,承不住,那蛛丝的弧形在下坠,下坠— —终究断了。最初的快活有点点笨拙,才要渐入佳境,男人跟随兄长一起赶考。人 人说这是为了喜上加喜,她也跟着一起乐观,希望。这是做赵家媳妇的义务。没想 到两三个月而已,前一夜接到信说男人病倒在客栈,正延医治疗,多要些银两,隔 两天就接了凶信。梅小姐,当时的赵氏,新嫁衣还没穿完,就换穿了白麻衣。比起 那些定了亲还没过门就得守贞的女人,真说不准梅小姐算不算幸运。一方面体验过 了,虽然短暂;另一方面,守贞的女人也自有她们的幸运,她们是被装进玻璃瓶的 标本,肉体永远是透明的,心思也是透明的,而梅小姐是尴尬的。 尴尬了几年,到底适应了。梅小姐成了玻璃瓶浑水里一具透明的标本。面色昏 黄,终日默坐,坐着坐着,脊背越来越佝偻,四肢越来越萎缩。只有当她沉思极深 时,偶不留神地叫她一声,她那一回头,眼睛里却晶晶的一亮,随即又暗了。话越 来越少,只在母亲的劝诱下,多念些佛经。妯娌都是大家闺秀,通情达理,在一处 时不小心露一段荤段子,或是男女缱绻的情谊,都会很抱歉地望她一眼。未必真顾 忌她,却真的很顾忌公公婆婆,顾忌自己的名声。梅小姐似闻非闻,目光下敛,在 心里念佛。 李先生收了梅小姐为佛学女弟子。李先生做官做了两三任,除却丁过母忧,前 后也是十来年,却没存出钱来。李先生从来是个动口不动手的君子,遇到敛钱也是 这样。偏偏李家是个极没落而无助的大家族,若果衣锦还乡,李先生的钱绝对是杯 水车薪。什么归去来兮,莫如不归!李先生说话处事都很尖酸,果真留在了异乡。 最初为了省钱图清静,李先生借住在寺庙,每日研究真理;后来名声大了,李先生 索性自己经营一座寺院,兼作书院。梅小姐就是在李先生修造寺院兼书院期间成了 寡妇的,心痛得无可不可,非从夫婿的遗产里取出一笔捐了,才感觉好一些。她把 钱捐给了李先生。 为什么非捐给李先生呢?梅家两位公子一直与李先生交游,尤其梅二公子,与 李先生是南京赶考的同年,很是投契。但真正的原委却是段公案。说起来,李先生 原来并不想自己造寺院。能住着别人的,而外面的风光又全是自己的,何乐而不为? 而对住持来说,自打李先生在庙里不伦不类地住下,文人雅士过往多了,寺庙等于 得了免费的公关,筹资也方便许多,两相便宜。何况李先生精力充沛,闲暇颇爱开 课讲习,最吸引虔诚的中年妇女。这批女人就像日后的小商业主,捐款虽不起眼, 却是寺庙生产总值的大部分。这批女人生活都很艰苦,但捐起钱来都拼了命,往往 超出个人能力范围。李先生也因此喜欢跟这批女人讲佛理。本来讲讲课,笼络得大 家多捐些钱,住持乐见其成。但李先生跟某某人闹气,某天领了一群男学生杀到城 里,准备找某某人辩论一场,未果,突发奇想,在大街上一拐弯,走入深深的巷道, 寻到最后一扇紧闭的黑油木门。一阵疾雨式叩门,顾氏心惊胆战地开了门。李先生 说明拜访来意,顾氏更是不知所措:“天哪,我算什么人呢?怎敢劳您的拜访?” 李先生大赞顾氏的虔诚,尤其是不求回报的虔诚,比起世间多少虚伪追名逐利的男 人,不知高出多少,他宁拜顾氏不拜伪君子的。李先生谈兴甚浓,实在很少有人如 此善于倾听。顾氏紧张得忘了敬茶,听得半懂不懂,也只一味点头。一个寡妇人家, 除了强奸犯,她谁也不愿得罪,也不能得罪。小小的厅堂里涌入一批男人,也就两 把椅子,不够坐,她作为主人,又作为女人,尤其是作为寡妇,就远远站着。顾氏 左右无依,可怜当初小脚又裹得比较狠,终于撑不住,开始摇摇晃晃。李先生虽是 高度近视,滔滔不绝,眼看着顾氏将要倒地,他倒及时关心询问,又擅作主张,将 顾氏送入卧房安歇。也就是说,李先生也进了顾氏的卧房。李先生的随从们也跟着 进了顾氏的卧房。至于后来,故事的版本就多了。总之李先生一气,就要自己造寺 院。这件事上,梅家倾向于相信双方的清白。不说顾氏的贞节久闻乡里,自家也有 个贞静的年轻寡妇梅小姐,很清楚寡妇的操守力量。真有失礼失节处,这些女人们 当然有勇气断臂,甚至断生的。既然没有,就是心胸坦荡。难道寡妇不足信吗?那 些嚼舌的也不怕拔舌下地狱。偏为此,梅家作为城里的钟鼎世家,更要与李先生继 续交往,以示公正与伦常,对地方风化负责。 既认识了,闲居无事,梅小姐就与李先生谈谈佛事。最初书信往来,也只能书 信往来。李先生为了经营寺院,重担在身,更是云游四方,行踪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