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李先生在茫茫雪原里驻足回首,仿佛从神坛上走下来,梅小姐益发不知所措。 她从未想过李先生的另一面。但李先生的确也只是个人,他的人生其实相对坎坷— —对李先生的一生全是道听途说想象拼凑的,那比信上的白纸黑字还要虚渺。听说 落落无名时,饿死过两个女儿;听说夫人很贤惠,但坚决回了家乡;听说李先生爱 逛妓院,但要看心情,时而为妓女题诗,时而却要教导妓女回头是岸。妓女说: “好啊,求李大人成全。”李先生没有钱,更没有心意。李先生乐受善款,但从来 都是单向的,有进无出。李先生说过,他的善行就在于说出真相,至于造化,都是 看个人的。个人主义的李先生终于孤独了,终于体会到大千世界蜉蝣一生的平凡, 软弱与无助,而这一切的屈辱似乎又是悲壮的,所以他会写封信给梅小姐,赞誉梅 小姐。梅小姐读读信,低头看看自己,早就青布缁衣,在家修行了,连头发都盘成 了非佛非道的模样——这是李先生的影响。 啊,这么个素朴的尴尬的人,竟成了李先生羡慕的对象吗?梅小姐觉得自己受 了嘲讽。要在从前,有容貌,有嫁妆,有女德,又有才气,自己也羡慕自己,每天 在镜中对着自己笑一笑。但现在呢,不过也是茫茫雪原里另一个又冷又饿的行人。 但她与李先生,是两个平行的世界,永无法交叉。那交叉的瞬间便是毁灭的极乐! 她与李先生,两尊冰雪的雕像,澌澌,消融,连带着无垠的天与地,亦溶化了,会 有太阳高升,将剩水一并收走吗? 梅小姐的辩证世界似乎到了尽头。她迟早要面临一个结局。师从李先生后,她 想过这么多问题,又似乎什么都没想。这么多心胸中翻江倒海的问题,如一幅长卷 展开,五彩缤纷,竟又如此乖顺地、任由风吹着,合卷起来。是谁的手,无声,将 这卷轴收到木匣里,放到书橱最高的角落里。她努力踮起脚尖——她的尖尖翘翘的 三寸,素莲,莲,佛最爱的花,完全无力支撑她的一身臭皮囊!何时起,她变得如 此滞重?她不服气,她不是轻易放弃的人,不然也不会与李先生辩证了这好几年! 她咬牙搬过绣凳,再试,那木匣却是活的,在她的指尖下滑脱,滑向角落的深处。 她幸亏有长长的指甲,拼着折裂的危险,紧紧抠进那一条窄细的匣板边的缝隙。屏 住呼吸,继续抠,慢慢拖,而木匣忽然发动,直向她砸来,拽着她的深陷在缝隙里 的指甲。她的手被反拧过来,指尖是被撕裂的痛,而木匣热辣辣擦过她的脸,飞出 去。梅小姐惊魂未定,木匣已粉碎于地,从匣子里散落出来的并非卷轴,而是无数 恶心的黑虫,飞过来如黑云笼罩她,吸她的血——梅小姐汗津津地从噩梦中惊醒, 本能地一抹脸,她先以为是血,后明白是汗。月明之夜,推门而出,青石砖地上, 隐隐的梅枝与花影,那就是花香的形状。这么多天来,她第一次可以把握花香了吗? 如果快乐的花香,梅小姐伸出手去,拳住了风,却拳不住那诱人的花香。花香在她 的掌握中吗?她必须打开手掌去望,去闻,去舐,然而手心一张开,风或花香,比 翼双飞。只剩下她一个人神思恍惚:欢乐是什么?人生又是什么?而她的肉体,这 欢乐的容器,人生的道具,又是什么?梅小姐钻了牛角尖了。但她每日衣食无忧, 闲来无事,也只能钻钻牛角尖。这游戏玩儿不出结局,正因此,她乐此不疲。这是 她为数不多的残余的快乐。这样的快乐也要被剥夺了。梅小姐蹲下身子,轻轻抚摸 地面的墨影,指尖一星冰凉的火花,嗞啦一声,灭在心里。 梅小姐第二天又是病怏怏的神情,呆坐闺房,也不绣花,直到黄昏时节,才起 身挪到书桌边,想收拾一年来的文字。都不过是镜花水月的虚荣。丫鬟还道是小姐 要写字,殷勤地研墨。梅小姐也懒得说。墨香总是冷冷的,清醒。翻到夹在“心经” 里的一封信稿,应是一收到李先生的信就回的,但总会谨慎地留一段时间,果真如 今看来不太合适。写信时一定很累,笔迹潦草虚浮:“宁其有。信则有。是有。” 心里一动,润笔加上一句:“是无。”写得很慢,像在篆刻。 接着又不舒服了很久,都说是冻的。自古的常识,天愈冷,梅花愈香,而今年 的梅花香得出奇,简直香得有点儿妖气了。梅母听着妇人七嘴八舌,按常例,同意 不同意,都是胸有成竹,微微点着头。“宁信其有,勿信其无”,都这么说。梅母 就施了点儿钱,由人作法,临走摘尽了梅花,连两位嫂嫂都暗自不舍。 平民的家事也就如此了。梅家缺了梅香,好像什么也没缺,还是一日三餐的, 到了除夕元旦,点灯点爆仗,祭祖拜高堂,也就是一年之高潮了。但今年皇家大喜, 才过年就得了个皇子,可是多少年试验,失败与沉寂,得了个极肥壮的男婴。天降 祥瑞,普天同庆,从京城至乡村,都要格外庆祝元宵佳节。太守将此更当做政绩表 现,短期内绞尽脑汁,非但规模比往年大出两倍,更新设了种种新奇的游戏。城里 最热闹的街面各栋酒楼由当地望族一一承包,梅家自然在内。合府上下都很兴奋, 那跟自家后花园里扎些灯挂着玩儿可不一样,看灯是引子,看人是高潮,更要紧的 是光荣,楼下的人都会仰望:“哟,瞧梅家,那小丫鬟们都那么漂亮,那一品夫人 就是烧眼嘛!”当地形容最高等级的美为烧眼,美到了威严,美到了无法直视。真 理也是无法直视的。 元宵前夜下了霰雪,天亮后化为灰水,浮在青石砖道上,油油的亮。天空低低 的一层云,靠午后,云背后才隐隐渗出阳光,还没点亮了天空,又入了夜。城里亮 起千万盏雪亮的灯,灿若星河;大街小巷到处涌动着喧嚣与热闹,随着烟花的绽放 与消逝,起伏。梅家有太守关照,占着主街最豪华酒楼之一,二楼临街,花窗尽开, 梅家女眷在窗子的画框里争奇斗艳。梅家的男人们大多离去应酬了,楼上只剩下女 人。今天是梅家的狂欢节,两位嫂嫂争相向梅母指出新鲜有趣的景点,梅母稳重地 点头赞许,微微地笑。在热闹的深处,又只是梅小姐一人,落落寡欢,只没了李先 生的调侃。 梅二公子在外任职,也忙着办元宵,搞政绩,家书一封,顺便提及李先生病了。 就在北京以北的地方,由志士同仁捐资相助,造座寺,还造了塔,木的,说是人走 后就架到塔尖尖上烧了,人与塔。真是闻所未闻。梅母一向包含,忍不住说:“这 李先生可真是古怪的。”梅大公子说:“母亲还得叮嘱二弟谨慎交友。听说都告到 皇上那去了,说李先生乱纪。”梅母不置可否,念声阿弥陀佛。 全城的平民百姓都在脚下的街道上流动。夜色里,他们没有具体的眉目,只是 一仰面,一回首,灯光照射下,不完整的一张笑脸。又一张不完整的笑脸。一整街 完美的花灯与破碎的笑脸。而那一张又一张的笑脸问并无区别,看不清性别,看不 清年纪,不过是笼统而破碎的。幸福是没有眉目的。那么,真理大约也没有眉目。 反正梅小姐追求的真理原应是精致而幸福的,这点到底与李先生不同。梅小姐至此 失去了李先生的指引。她向前挪一步,又向后退一步,再向前挪一步,再向后退一 步。她在二楼的花窗前为元宵的狂欢而困惑。 梅母说梅小姐的脸色太差,在灯光斜照处,显露出绿色。“要不,去后面找间 安静的客房歇息也好。这里到底太热闹。” 梅小姐在窗前来来回回,早已累了,一双脚痛得如在燃烧。她告辞了,跟着仆 役与丫鬟,穿过酒楼,向后而行。繁华与热闹在她身后潮退,丫鬟频频回首张望, 许是透过酒楼大厅,要多瞥一眼街上的花灯花车。“呀,龙灯来了!”仆役与丫鬟 哪里还顾得礼节,一并驻足,回身探望。梅小姐倚到门边,微微闭目养神。人群里 的欢呼似海涛潮涌,扑过来,又扑过去,她只背对而立,身后的风渐次冷落。那风 里含着雨雪的滋味,淋到骨头里。 梅小姐在客房里一沾床,就沉入无底深渊一般,一径往下走,往下走。脚底是 虚软的空气,倒也不累脚力。她耳际隐隐是远处的欢呼笑语,甚至间壁仆役与丫鬟 正窃窃交换观感,许是原有私情,许是粗野之人无所顾忌,彼此调笑两句,仆役去 了,丫鬟窸窸窣窣一阵,安静了。深渊却仍望不到尽头。 但她已不复行走,她正在深渊里飞。她的肉体,她的灵魂为深渊尽头吸引,早 已飘飞。似乎深渊的尽头将有一个突破。是什么样的突破?梅小姐越来越急迫,但 她已无法承受压力。 ——心悸。梅小姐头脑昏昏沉沉,跌出了通往深渊尽头的途径。她四肢麻痹, 甚至无力睁开双眼。额头在烧,而双脚也在燃烧。她哪里有燃料?她迅速干枯,迅 速消瘦,只是心头一团火并未熄灭,为风为雪,吹为星星点点,没有飘到空中,却 是循着深渊,自顾沉落了。 她听到对门有粗壮的男声,说着些酒后的乱语。这是何时何地?而如果换了时 空,她还是她吗?如果她不再是她,先前的束缚一笔勾销吗?梅小姐睁开双眼。一 对柳叶眼,世界如一对蝴蝶的翅膀,在她面前展开。时空当然在不停地转换。幸亏 梅小姐未读佛经前先读了很多的闲书,知道有那么个前朝。那么些前朝,总有个佳 节专门为男女私情而备。就算回不到前朝了,未来呢?这方面梅小姐与李先生同样, 有点儿痴心,颇多幻想。 那男声虽任性,却极有力,听来是几位朋友正推推搡搡,看过一场热闹,准备 再投身另一场热闹。但热闹已终结。虽是举国欢庆,还是又下起了霰雪。热闹是一 幅水墨画,经不起雨淋。说是街上已然冷冷清清,但那男声坚持快乐是自己的事, 可以再去春红院找女人。那男声不停地说:“要走吗?要走吗?走吧!” 梅小姐翻身坐起,丫鬟在寂静的客房里反倒瞌睡了。床边即是窗,梅小姐循声 凑到窗前。过道那头,一朵硕大的梅花,一群人是花瓣,那男声是花心,风吹来衣 摆摩擦,脚步来回,众人应和。李先生喝了酒大约也如此,众星捧月的感觉,那语 气是极得意的:“要走吗?要走吗?走吧!”如果不跟了他,就再没有机会。此生, 来世。 她想走。她想跑。她想飞。然而有人敲门,叫丫鬟的名字,丫鬟急急开门,梅 家也要撤离。“还在睡吗?”“像是还在睡呢。”但梅家的男人还未尽数回到酒楼 呢,两人趁机又痴痴地调情。仆役大约说着看到的热闹,踩高跷的红脸小生,龙宫 来的蚌珠姑娘跟老渔翁调情。丫鬟长叹:“这么热闹,就这么错过了。” 她错过了吗?梅小姐低头细想,李先生在远方的冰天雪地里等待火葬,死生一 次,若真是老师,学生应该去一次吧?好像是有理论依据的。 仆役与丫鬟调过情,算算时间:“该回去了。你快进去服侍。” 梅小姐一惊,向外伸出的手指不小心捅破了窗纸。她忍不住向外窥视。那群人 许是商贩?那她可以走过去,脚还是很痛,那可以爬过去。丫鬟走过来了,但她可 以跃窗而去。她可以求他们带上她一起走,就像多带一包货。她没有钱,贴身的玉 佩还值点儿钱,盘缠是够了。 过道很昏暗,不过眼角处一团橘黄色的光,光团里有一个新世界正在显露原形。 她想走。她想跑。她想飞。那团光,那团光里的世界,晃动不停,终于流到她身上, 覆盖了她,覆盖了她的欲望,覆盖了她的结局。 灯亮了。炽白的灯光。四壁白墙。光亮与黑暗一样,猛不丁里,都将视野里的 形体轮廓消解了。眼睛为适应这急促的光线,先是一片漆黑,慢慢地,光明里沉淀 出具体的形象,一如黑暗里如浮雕般漂浮出的形象。时空辗转,真相的魔方经历又 一番拼装,显示出又一种故事的版本。在物质过剩的年代里,消瘦的女读者坐在窗 前寻找真理。很累了,适才一度似醒非醒,似梦非梦,她几乎要触摸到真相的,又 被滑脱了书卷抛掷在侧,泛黄的书页上记录了一段信笺里的话,孤独的。那段话竖 行排版,如几百年前花窗前廊檐下,长长短短的雨脚:“是有,是无?” “无所谓有,无所谓无。” “宁其有。信则有。是有。” “是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