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小蔺的公交卡丢了。在北京坐公交,不用卡是一块,用卡是四毛。省钱倒属其 次,形式大干内容。一般来讲,匆匆过客用不着卡,常住的人才买。公交卡和暂住 证一样,都是小蔺立志长期扎根北京的凭据。手里有卡,就像阴天出门带了伞,不 管能否用上,至少有一种风雨无阻的姿态。四个月前拿到定金,小蔺请美菡吃卤煮 火烧,特意加了五块钱的肠,又给公交卡充了三百块钱。丢卡的第二天早上,两人 照例腻在一起。他心里有事,讪讪地对美菌说,早知道会丢,就多打几次车了,不 然那天下大雨,你也不会淋感冒。美菡黏在他怀里,嫩嫩一笑,说赶紧去催钱吧, 家里都快断顿了。 美菡其实也不嫩了。她比小蔺小两岁,八四年的,属鼠,两人读大专时认识, 好了四年多,来北京三年有余,享福不多,吃苦不少。小蔺嘴上虽不提,心里一直 有愧。可听了美菡的话,他却一下子恼了,陡然道断顿了就全怪我么?我每天出去 当狗当孙子,卖命换钱,任人宰割,我容易吗我! 小蔺说得很动情,到后来自己都感动了,索性一把推开美菡。她穿了件吊带睡 衣,被他这一推,半个乳房露了出来。美菡见怪不怪,拉了拉睡衣,笑道好了好了, 大导演别生气了,早餐想吃什么?小蔺黑脸下床穿衣服,动作很大。出门之际,美 菌笑着跟上一句,我刚想起来,昨天房东可又来催租子了。 走出地铁站,小蔺脑袋里依然轰隆隆的。要是听大闯的话就好了。到底是新手, 不懂留后路,余款未结,就把完成片给了人家。本以为一部宣传片费用三万,定金 八千,扣除租机器、做后期、请演员,能有几千块富余。这下全砸在手里,还欠着 大闯做后期的钱。大闯开始还能等,不料一拖几个月,也就等不及了。他找到小蔺, 喝了瓶二锅头,吞吞吐吐说哥哥我不是信不过你,时间太久了,能不能有个抵押? 小蔺苦笑,说除了美菌,任你选。大闯想了想,说《伊里奇三打冬宫》的母带,行 不? 大闯和小蔺是发小。高中毕业,大闯考到北京,小蔺落榜。他按父亲老蔺的意 见去读了一年市戏校,嫌豫剧没前途,又改读了三年大专。再后来,小蔺携美菡进 京当了北漂,大闯开了家影视后期制作公司。说是公司,其实就是租了间地下室, 买了套二手设备。这样的后期机房北京遍地都是。小蔺拍的片子,后期基本都交给 大闯,一来便宜,二来若囊中羞涩,可以拖延几天再付。如今生意难做,大闯的日 子也不好过。小蔺自知理亏,只得把母带给了他。为了早点赎回母带,小蔺隔三差 五便去人家公司要钱。次数一多,对方态度每况愈下。这一回更离谱,前台女孩把 送审光盘还给他,郑重说经公司顾问组多次讨论,一致认为片子不符要求,希望能 好好修改;如实在改不动,希望将定金如数退还。小蔺把光盘砸在女孩身上,发情 似的嚎闹一番,被几个保安端了出去。大厦不远就是地铁口,黑乎乎的像一张大嘴, 吞吐着蚂蚁般的人。小蔺坐在马路牙子上,喘了半天,给美菡打电话。美菡静静地 听任他气急败坏,最后说,你知道我在哪儿么? 不在家? 那能叫家么?美菌笑了笑,说我在火车站,准备回老家了。 还回来吗? 说不准。我们分手吧,对谁都好。 什么时候决定的? 昨天吧。你也不吃亏,我陪你两年多了,就是只算炮钱,你也省了不少。 这还是小蔺开过的玩笑。那次已毕,两人感觉甚佳。小蔺坏笑说,按每年一百 次,每次二百块算,好几万了呢。当时的美菡的确是嫩,一宿啜泣,数天没笑脸。 想想也是,起初她跟他来北京寻梦,可谓义无反顾,三年多过去,水灵灵的淑女成 了流产两次的熟女。世故也会了,皱纹也有了,妇科病也落下了,下流话也能讲了, 如今分手,要论谁吃亏谁占便宜,还真不好说。 小蔺回到家,一切井然有序,桌上放着三百块钱。毕竟有过几年感情,也曾纯 粹,即便是分手也没赶尽杀绝。小蔺算了算,交房租不够,付大闯的酬金更不够, 倒是能买一张回乡车票。小蔺长长地打了个呵欠,把细软收拾干净,就上床睡觉, 居然很快迷糊着进了梦乡。半梦半醒之间,仿佛听见父亲老蔺拉板胡的声音。板胡 声到高处,小蔺遽然猛醒,发现枕头早已湿透,也不知是汗是泪。他不再骗自己, 放声大哭起来,声若老牛,状似癫狂。很快,隔壁卖鸡蛋饼的东北大嫂开骂了,与 他一唱一和,直至黎明。 火车上,大闯又打电话来,还是为钱。一开始是诉苦,到后来听说他已离开北 京,无钱结账,语气顿时为之一变,什么难听话都出来了。小蔺苦笑说何必呢大闯 哥,母带都抵押给你了,“龙游沟壑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谁还没个落难的 时节?今后又不是不见面了。大闯再不吭声,沉默一阵后说,算你狠!就挂了电话。 小蔺援引的是豫剧《走麦城》里关公的唱词,这段戏他听父亲唱了二十几年,从小 熏陶,当然是耳熟能详,可以脱口而出。他仔细想想,考学也好,恋爱也罢,工作 亦然,好像自己从来都是在走麦城,根本没有过五关的经历。小蔺微笑摇头,把脸 扭向一边。窗外的人和物一闪即逝,再也寻不着。完了,在北京就这么一个朋友, 现在也掰了。 一路无话。到了县里,已是次日傍晚。夕阳暧昧,县城里外灰突突的,到处还 是老样子。沿街门脸依旧早早关门,红绿灯依旧不亮,连卖烧烤的地摊都没挪地方, 好像时光的车轮并不路过这里,带不来什么变化。小蔺打了辆车,说去县文化馆。 司机看看他,兴奋道小兄弟,几年没回家?小蔺一愣,说两年。司机笑道文化馆早 拆啦,现在是大家乐娱乐中心,文化馆在顶楼。你家在那儿?知识分子啊。小蔺问 文化馆拆了,难道文化局家属院也拆了?司机说那倒没有——小兄弟你打表不打? 打表五块,不打表四块。 母亲开的门,嘴唇撮成一个小圆圈,朝他嘘了一声道,你爸正给人讲本子呢, 小点声。又朝他身后探探头,问美菡怎么没来?小蔺本想说分手了,话到嘴边又改 口,说她家里有事,这次过不来。母亲明显地失落,摇头接过行李,领他进屋。老 蔺端坐在客厅,罩了件大而无当的白背心,一手蒲扇一手剧本,正和一个面容黧黑 的男人说话。黑脸男人四十来岁,见了小蔺,立刻站起,带着惊喜和难以置信说, 是敬东吧?从北京回来了? 老蔺无所谓地摇摇蒲扇,指点道,香花镇的老何,我儿子敬东,在北京混日子。 老何忙说,敬东在北京当导演,是县里的名人啊,幸会幸会。 上次回家,听见有人叫他“导演”,小蔺还会身心膨胀,血脉喷涌。此番又闻, 却只觉得刺耳。小蔺强笑,说了句久仰久仰。老蔺满意地看着他,示意他跟老何握 手。母亲一脸欢喜。小蔺只得敷衍几句,转身进屋。母亲进进出出,端来蒜面条, 又忙着张罗床铺。小蔺大口吸溜面条,说,咱家还是常来人?母亲得意说那可不, 你爸在县里可是名人,搞戏的、写本子的,都爱来请教你爸。小蔺想,看来本县特 产除了辣椒蒜薹,还有名人,家家都有几个,便一笑,放下碗,倒头扎在床上,再 不想起来。老蔺偏偏大声说,敬东他妈,拿一张盘来,老何要呢。 在蔺家,“盘”是专有名词,特指小蔺的作品光盘。小蔺北漂已久,也曾倾己 所有拍过一个短片。正如作家处女作多有本人影子,画家首个裸体模特多是女友, 小蔺未能免俗,灵感来自老蔺。小蔺小时,常听老蔺唱豫剧,名目繁多,有一出《 伊里奇三打冬宫》印象颇深。老蔺钟爱此戏,也钟爱儿子,马上寄来了全套唱词和 台本,又推荐小蔺拜访徐老,求他支持。徐老是戏曲界名宿,在业内声望甚高,但 因为人不谦和,见地与众不同,不喜不愿也不能人云亦云,故而刚刚落选了某协会 要职,一气之下远遁南方,做了候鸟。小蔺拜访无果,求援不得,只好硬着头皮请 了几个河南籍北漂,拍了一段十五分钟的短片。大闯为当一回摄影,免费给片子做 了后期。片子拍成,圈中朋友大都抨击,搞影视的说是糟蹋电影,搞戏曲的说是诋 毁豫剧。从此小蔺羞于再拍片,大闯也赧颜再干摄影。当然,也有说好的。片子参 加过某独立电影沙龙的放映,一个叫什么路易的欧洲大胡子老头看了片子,居然激 赏,约在西三环的香格里拉见面。那天北京大雨,交通瘫痪,等小蔺一身雨水赶到 地方,老头已经准备去机场了。大闯原本要来做翻译,但因雨未到,而小蔺不懂英 语,老头不会中文,一番无效沟通后,老头礼貌地耸肩告辞。小蔺在大堂坐了一个 多小时,一边等雨停,一边品味着希望忽来骤去的苦楚。沙发很软,钢琴悠悠,小 蔺深陷其中,觉得一切都是那么搞笑,那么不真实。仿佛作家的处女作屡遭出版社 退稿,女友的裸体被画家抽象成青蛙,这种感觉完全可以写进剧本里。美菡那时候 还崇拜着他,节衣缩食刻录了百十张光盘,逢人就送,渴望能够带来机会。小蔺见 她满脸油汗,一本正经地俯身于床沿,在光盘上写着正楷字“蔺敬东作品”,忽然 想哭。也就是从那个瞬间,小蔺决定放下身段,开始跑剧组拍广告拍专题,勉强维 持至今。这次离京之际,母带早抵押给了大闯,光盘也只剩了十几张。他慨然留了 一盘送给房东,附言说请恕无力负担房租,谨以作品一份帮助房东提高艺术修养。 客厅一阵嘈杂。老蔺摇蒲扇进屋,对小蔺笑着嚷,盘还有么?老何在香花中学 教书,想给学生放你的片子哩。家里的送完了。 老蔺一口本地话,声音大而艮,像是在吵架。小蔺人已在老家,心还在北京, 一时反应不及,只觉身处异域,与老蔺的语言系统并不兼容。等明白过来,老蔺早 忍不住,动手去翻行李。小蔺无奈地笑,取出仅剩的光盘,挑一张给他。老蔺如获 至宝,呵呵笑着出去。光盘散落一床,盘面上“蔺敬东作品”那几个正楷字太熟悉, 太扎眼。睹字思人,小蔺思量再三,还是发了个信息,又担心美菡不会回复。不料 她很快回了,先向二老问过好,又说既然分手,请他今后不要再联系。小蔺觉得这 信息还不如不回。沉默毕竟蕴含了可能性,一旦开口,无非是再次确认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