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小蔺午睡起来,浑身滑腻腻的全是汗珠,就拿了毛巾到卫生间冲凉。每天这个 时候,母亲在别人家打麻将,老蔺闭关写东西,家里应该是静悄悄的。小蔺刚要推 门,忽觉里面有人。透过门缝,看得见老蔺背对着他,脖子晒得黝黑,白背心卷起, 肩膀一抖一抖,隐约有强抑的悲声。小蔺两脚生根,再动弹不得。老蔺站起,拧开 水管抹了把脸,长叹一声,却猛地又蹲下去,悲声依然压抑,但比刚才清晰许多, 宛如橡皮锤在墙上一下下地砸。不知何时,小蔺觉得脸上黏黏的,以为是汗,伸手 去擦才发现赫然是泪。回到房间,小蔺蜷在床上,想美菡,想父亲,想离家后的日 子。小时候看花灯趴在父亲肩膀,闯了祸有父亲去摆平,以为他是座山,凡事无所 不能。长大了一心远游,看不上父亲的因循守旧,虽然不会再当做靠山,至少还能 算棵树,烈日下走投无路,可以乘凉歇脚。如今年近而立,蓦地发现父亲其实是根 草,长在路边。行人的脚,飞驰的车轮,都会压在上面。压了再长,长了再压,所 以总不能茁壮。到现在草也老了,无力再长,而脚和车轮却似乎越来越多。说起那 个武艺皋,小蔺左思右想,终于有了点印象。记得他上小学时,老蔺有段日子看来 心情不错,常领着他和“克鲁普斯卡娅”前后列成一队,各执他的玩具刀枪,一边 在狭小的客厅里武装游行,一边喊口号。老蔺手举塑料鬼头刀,高呼“打倒武艺皋!” 母亲和小蔺就跟着高呼“打倒武艺皋!” 老蔺举刀高呼“刀劈武艺皋!” 母亲和小蔺就跟着高呼“刀劈武艺皋!” 然后一家三口凌空奋力挥刀,一起哈哈大笑。老蔺总要笑出眼泪。那时小蔺还 小,总把“武艺皋”听成“武艺高”,自觉武艺更高,洋洋自得。长大后,这点趣 事渐渐淡漠。偶尔提起,也不见老蔺回应,久而久之,真的就忘却了—— 门开,老蔺提着毛巾,站在门口。小蔺悚而起身,惶然道,爸。 老蔺说,你的毛巾。他把毛巾递过来,又说,你落在卫生间门口了。说罢转身 就走。小蔺随他到了客厅,见他摸出烟盒,点了火,静静地抽起来。小蔺不知能说 什么。老蔺抽到第三根,喃喃说老武傻啊,都活到这个岁数了,有什么想不开的? 老武啊…… 于是,小蔺这才知道老武跟老蔺同岁,原先也在县里,算起来还有远亲。“文 革”期间,老蔺在家务农,老武上过初中,年轻机灵,在公社给领导当秘书。老蔺 二十岁时,公社流行斗戏。各大队都有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隔三差五到社里汇演。 老蔺的大队屡演屡败,屡败屡演。本地人好面子,听不得人家说声不是。大队书记 老傅争强好胜惯了,一气之下把宣传队众人关了起来,一天只给一顿饭,弄不出好 戏不许回家。老蔺高小毕业,喜欢看戏写字,是宣传队的骨干。十几个人日夜焦灼, 实在技穷。老傅要求甚高,像“吃过了饭喂罢了猪,俺老两口坐下学毛著”,像 “阶级敌人总想来变天,咱贫下中农一定要擦亮眼”之类,早被邻村唱得滥了,万 万不能再演。而样板戏是好,大队宣传队级别不够,阵容全无,又不能随便唱。思 来念去,老蔺出主意,说《列宁在十月》大家都会背,能不能改编改编?众人鸦雀 无声,而后一阵欢呼,纷纷说“中”。于是老蔺执笔,连夜创作了剧本。至此,小 蔺总算弄清楚了豫剧《伊里奇三打冬宫》的诞生历程。既然是豫剧,便一切都按豫 剧来,有道白,有快流水,也有紧板慢板,也有行韵绝韵。排练之际,老蔺当仁不 让演了列宁,小蔺的母亲演克鲁普斯卡娅。戏的内容小蔺再熟悉不过,正是他拍的 那个短片,也就是那天几个票友唱的“苏维埃的主席真不好干,老沙皇的势力实在 凶顽”,以及“手捧大衣心欢喜,叫一声同志弗拉基米尔·伊里奇”。 老傅看过排练,异常兴奋。为赶上公社革命文艺成果汇演,大队添置了全套服 装、乐器,老蔺身兼编导演数职,风头一时出尽。公社那边也有了创新。两个戏台 面对面南北相望,中间是空场,入口处停有驴拉大车一辆,车上有面白旗。演出时 两台戏同时开锣,任观众选择。一旦出现一边倒的局面,驴车便到输家台前走上几 个来回,以示无人问津,并在台中插上白旗一杆。汇演那天,老傅带了本村观众, 浩浩荡荡杀到公社。唱对台戏的大队也是不甘示弱。空场上人头攒动,密密麻麻的 像高粱地。戏没开场,群情已然鼎沸。公社书记一声令下,斗戏开始。这边“列宁”、 “斯大林”、“克鲁普斯卡娅”相继上台,那厢“阿庆嫂”、“刁德一”、“胡司 令”轮番登场。但见“克鲁普斯卡娅”在台上边走边唱道: 伊里奇我的夫身在火线 为妻我心中急到两军前 托洛斯基他为人实在太阴险 怕只怕,怕只怕,怕只怕夫君他难防暗箭 老蔺转身,和小蔺母亲四目相牵,唱道: 打冬宫费心力弹火纷飞 猛回身却看见娘子跟随 叫一声斯卡娅我的贤妻 朕正与约瑟夫商议大计 几个唱段过后,对方宣传队那边驴车蹁跹,白旗飘舞,形势已然明朗。老傅率 众得胜而归,老蔺成了头号功臣,开始领人在邻近几个大队里巡演。又过不久,老 蔺和小蔺母亲喜结良缘,羡煞不少村人。新婚未过,公社突然来人带走了老蔺,说 是交代问题。老蔺年轻气盛,对“丑化革命导师”之说死不承认,于是被专政劳改 了四年多,直到“文革”结束。此案是何人检举,一直是个谜。后来才有传言说是 老武,还传得有模有样。说当年斗戏失败的那个大队,是老武的老家,大队书记不 甘当众受辱,找到老武商量;老武也正年轻,被灌了几碗迷汤,就出了这么个点子, 意在搞坏老蔺的新戏。孰料老蔺态度顽抗,本来批评教育就能拉倒,却摇身一变成 了牢狱之灾。 小蔺终于明白,“手捧大衣心欢喜,叫一声同志弗拉基米尔·伊里奇”成就了 父母姻缘,也让老蔺命运为之逆转。但传言毕竟是传言,没有实证。老武和老蔺再 见了面,还是客客气气,只是老蔺从此再不登台唱戏,专心写作。再往后,老蔺落 实了政策,调到乡里、县里,一直搞他的戏。而老武上调进市,做到群艺馆长、剧 协主席兼秘书长,本市凡喜欢写戏、想有所成绩的,必须先过他这一关。无奈在老 武手里,此关从来都是紧闭,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那年老蔺把《伊里奇三打冬 宫》打磨得玲珑剔透,想参加省里评奖,便抱着自费出的剧本集来到市里,请老武 等人吃饭,还一咬牙开了瓶茅台。老武态度很热情,彼此忆起当年,自然有说不完 的话。老蔺见事情顺利,也起了兴致,架不住众人苦劝,又来了段豫剧清唱“手捧 大衣心欢喜”。待省里奖项公布,老蔺榜上无名。老蔺舍不得报送的十五本集子, 打电话给评委会,要求将材料寄回。两天后评委会回话,说申报名单上根本没有老 蔺,材料也无从谈起。老蔺如梦初醒,在家里破口大骂。不过也就是骂骂而已,老 武掌握着话语权,随便找个理由就把他打发了。又过几年,老蔺矢志不渝,继续在 《伊里奇三打冬宫》上下功夫,终于定稿,在小范围内传阅后效果甚佳,上报市里 排演,却久无音讯。忽有一天,老安拿了份报纸来访,说戏已演出,编剧是老武。 老蔺将信将疑,看看报道,觉得跟自己的剧本似非而是,为慎重起见,便连夜潜入 市里,亲眼看了一场。发现除了戏名和编剧换了,其余的地方原封不动。找老武评 理,偏赶上他酒醉,说偷就偷了,用就用了,怎么着?老蔺回到家,写了小山似的 检举信。很快,老武打电话来,只说了五个字:老子封杀你。说来也怪,老武的戏 演过三场,再不露面;而此后一连十年,老蔺也没有一出戏排演。直到进了新世纪, 资讯手段发达了,老蔺也学会上网,参加了一个省外的征稿,高中头名。大红证书 到手,老蔺请市报的文化记者来县里旅游一次,带走点土特产,换了篇配图报道, 倒也有了点影响。文化系统再开年会,代表们一起吃自助餐,老武端着盘子大老远 过来,对老蔺热情道,兄弟,你可别埋怨老哥,要不是这些年我一直变着法激励你, 你能有这么大成绩?老蔺哈哈大笑,说多谢老兄。 小蔺问,那当年检举你的,真的是老武? 老蔺摇头叹道,是不是有什么要紧?人都已经死了。说是报应也对,是命里注 定也对,意义不大了。但不管怎样,他死于非命,我都要喝上几杯酒的。 可能因为刚才悄悄哭过,老蔺讲得很平淡,小蔺却听得惊心。有心再问,老蔺 已不愿多谈,只是道,这件事不消说了,你准备一下,明天咱们去省里。小蔺不解, 老蔺绽开笑容,是好事,爸领你去见见世面。 从县里到省城,走高速要四个小时。小蔺在路上才知道此行目的,心里暗笑老 蔺迂腐。自己北漂多年,大小影视公司见过不少,还用他引领?权当散散心吧。按 照老司给的地址,父子一路找到公司。站在楼下,老蔺惊道这公司真阔气,这么大 个楼。小蔺懒得解释,一笑而过。电梯里人挤人。小蔺和老蔺贴身站着,发现他额 头冒汗,知道他不常坐电梯,有些紧张。时值上班高峰,电梯每层必停,老蔺脸色 雪白。小蔺握住他胳膊,这才意识到他比自己低了快一头,还有些驼背。老蔺身子 摇晃,两手却死攥提包。小蔺想替他拿,手刚碰上,老蔺顿时打个激灵,紧紧揽包 在怀。等明白是误会,老蔺冲儿子笑,点点头。小蔺不忍再看,脸扭到一旁,努力 抑制泪水。好在二十三楼终于到了。老蔺在电梯口站住,对垃圾桶干呕几声,长出 一口气,说我好了。又担心道你没事吧? 小蔺忿忿说,这破电梯不好,太晃,我在北京经常坐,没见过这么差劲的。 前台女孩问过来意,领他们到了策划部。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坐在电脑前,脖 子里夹着电话,两手却上下纷飞,像在弹钢琴。前台女孩介绍说这是我们策划部裴 经理。年轻人冲他们笑了笑。老蔺本来坐着,见他看过来,忙站起,有点诚惶诚恐。 小蔺老练得多,虽然不屑,也只得跟着站起,悄悄拉了拉父亲。裴经理示意他们坐 下,继续打他的电话。电话冗长。其间有人端来水,老蔺又是站起躬身,连声道谢。 小蔺悲哀地想,码头虽还在,但江湖已不是当年的江湖了,谦虚换不来尊重,张扬 倒能唬人,可惜父亲不懂。裴经理终于放下电话,老蔺弹射般站起,提包举在胸前。 裴经理讲了几句客套话,问剧本带来没有。老蔺忙取出剧本,快走几步呈上,赞道 裴经理真年轻啊。裴经理看了看封皮,笑道是你们父子合作的?小蔺一愣。老蔺说 是,我有生活,他有想法,强强联合嘛。小蔺觉得这幽默沉重得很,落在地上能砸 塌楼板。裴经理笑。他的表情成了晴雨表,老蔺凝神观察,情态随之起伏。裴经理 翻看几页,摸出一支烟,老蔺马上去给他点火,倒把他吓了一跳。裴经理笑着合上 剧本,说老先生,您先讲讲您的想法吧。 老蔺的话让小蔺大吃一惊。原来他也懂张扬,也能吹牛,而且吹得浩浩汤汤, 横无际涯。老蔺讲当前电影的形势,讲戏曲电影该怎么拍,讲自己的本子多么有市 场。什么票房多少亿,并不困难;什么奥斯卡奖,也很容易。甚至虚构了若干家影 视公司来抢剧本,他不图钱,只想把好本子留在省里。小蔺明白,其实这些话都对, 父亲的思路也并不老,如今想在影视圈弄点名堂,不这么讲还真不行。可他还是错 了。影视人中,老实的太少,忽悠家居多。而老实人说大话当然不如职业忽悠家, 不但不如,还很可笑。老蔺像是水,吹牛像是油,水清油浊,两者并不兼容。老蔺 讲话的时候,背离沙发,上身前倾,两手扶膝,目光闪耀直逼对方;偶尔五指叉开, 在面前挥舞。裴经理礼貌地听着,并无插话,也不厌烦。他露出笑意,老蔺的语调 就提高几度,乘胜追击;一旦他稍有分神,老蔺就马上改变路数,另辟蹊径。小蔺 只觉裴经理越来越高,自己和父亲越来越低,到了最后,竞如同小时候逗蝈蝈,草 根抹了辣椒不停去撩拨,蝈蝈就不住地唱,直到唱不动为止。老蔺终于讲完了,又 拿出“盘”,礼佛敬香似的放在裴经理手边。裴经理念道,蔺敬东作品,是您老先 生的?老蔺骄傲说是我儿子的,他在北京当导演,咱们这个戏要是让他来导,那是 再合适不过了。小蔺觉得整个身子都在急速下降,像有许多双手使劲拽着他。 裴经理笑了,轻轻合上剧本,说老先生,现在豫剧不景气,豫剧电影更是没人 看,我们民营公司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赔了怎么办?您老先生刚才说的,我听 得多了。老先生精神可嘉,但这本子嘛,我们不能用。 老蔺刚才发自肺腑的张扬还未消散,蓦地固化在脸上,像是层层裹尸布,把所 有的错愕都挡住了,居然看不出神态变化。他只是僵直地站立,看着裴经理。裴经 理摇头遗憾道,您这样的老作者,我见过不少,如果不说实话,鼓励您坚持写下去, 反倒是一种残忍,一种不负责。坦白地讲,照您这个路子,写十年,二十年,再久 也出不来。 老蔺的表情终于龟裂开来,一块块落下,落在地板上,发出铿然的声响。小蔺 再也无理由坐下去,爆然站起,一手扶住老蔺,一手指着裴经理,斥道你他妈的看 没看本子?你他妈的懂不懂艺术?这个片子国外专家都看好,你一句不行就不行了? 你一句写不出来,就判了死刑了?什么东西!老蔺身子乱颤,不知是恼怒,是自卑, 还是哀伤。小蔺眼里也有了泪,说爸,咱们走,不跟他废话。裴经理尴尬地站起, 看着他们离开。等下了电梯,走出大楼,老蔺再也克制不住,在门口吐了一摊。小 蔺给他捶背,捶着捶着,觉得脸上凉凉的。 午饭的时候,老蔺毫无食欲,脸色一直雪白。小蔺有心劝解,又找不到措辞, 只好沉默。下午去笔会那里报了到,两人住进宾馆,老蔺仍是一语不发,静得吓人。 小蔺这才明白盛怒可怕,安静也可怕;正如烧红的石头烫手,冰冻的石头也烫手。 深夜,小蔺从梦里浑身腻汗地醒来,却见一旁老蔺两目呆滞,坐在床边。小蔺慌得 手足无措,坐在他对面,连声叫他。老蔺好久才说孩儿啊,爸也就这么大能耐了。 你在北京不好混,爸都知道。其实爸也有过好时候,没遇上好世道;有了好世道吧, 又没碰上好人。阴差阳错,机会就没了。就算有机会,也老了。可爸不想你跟爸一 样,想推你一把,也没劲推了。小蔺泪流满面,一再说我知道,我知道。老蔺兀自 说,《伊里奇三打冬宫》,爸坚持写了一辈子,爸为啥总放不下它?爸和老安老吕 他们搞剧团,为啥总唱它?儿子你当导演,为啥要导它?戏是好戏,是天意,是命。 爸这一生,荣辱起伏,全在这戏上了。可惜啊,以前不能唱,唱了要坐牢的。现在 能唱了,可谁来听呢?就算有人听,可谁听得懂?不过是当个笑话,当个乐子而已。 老蔺真是老了,有些语无伦次,竟同醉酒一般。同样的话说了整整一晚。小蔺 就陪着他,直到第二天黎明时分,老蔺倦极睡去。当晚,参加笔会的代表都到了, 会议上安排了聚餐。老蔺已然恢复了常态,领着小蔺参加。老蔺精神抖擞,反而是 小蔺惴惴不安。老蔺看出他的忐忑,悄声安慰道,爸没事了,《三打冬宫》是好东 西,爸连牢都坐了,不也坚持到今天?那小子几句话,还能把你老子整趴下?小蔺 便酸酸地一笑。 笔会上全是熟人,见了他们都说,瞧瞧人家老蔺,孩子都这么大了。又说,咱 们能不老么?喝酒的时候,老蔺有心一醉,便来者不拒。可越是想醉,喝再多也觉 得清醒,还不如昨晚的迷离。老朋友们对“手捧大衣心欢喜”耳熟能详,就纷纷嚷 着让老蔺表演。老蔺说十几年不唱了,嗓子早倒了。众人不依,说他装谦虚,非要 他唱。老蔺嘿嘿笑着,用目光征求小蔺的意见。小蔺替他挡了不少酒,此刻醉眼惺 忪,不知怎么就点了头。直到“叫一声同志弗拉基米尔- 伊里奇”响起,小蔺才如 梦初醒。老蔺果然是谦虚了。不但能唱,还一人兼顾两角,行腔酣畅,高亢硬直。 几句戏词唱出,大厅里鸦雀无声,只有“列宁”和“斯大林”的声音飘来飘去,飘 去飘来。小蔺觉得父亲的唱腔宛如天籁。代表们起初是笑,后来都不笑了,有人开 始擦眼角,再后来又都笑了。此后两天,笔会成了研讨会,专门研讨《伊里奇三打 冬宫》。大概因为武艺皋已成历史,大家都没了顾忌。老蔺舍我其谁,做了主题发 言,谈吐慷慨激昂,语言大放异彩,引得众人侧目。最后一天集中讨论。徐老年迈, 不便亲临,从南方传真来一束手书短简,用的还是骈体:某启。闻蔺兄大作事。观 冯唐易老,终有遗珠之恨;知李广难封,始无自艾之由。脚踏厚土,不坠青云之志 ;仰望长空,乃通天地之灵。也曾囹圄,亦遭欺凌,矢志卅载,今竟所成,老朽老 矣,吾尊吾兄。 笔会主持人朗声念了来信,全场掌声四起。会议的确热闹,居然连裴经理也来 了,向父子俩表示了歉意,说那天说话太过分,请二位谅解;认真看了他们忘了带 走的本子,觉得实在精彩,拿到国际上都有市场。裴经理随身带了协议,父子俩签 上大名。回到宾馆,父子先是相视浅笑,继而抱头痛哭。仿佛在沙漠中跋涉经年的 旅者,回望来路之际不由得长啸一声,热泪盈面。 笔会结束,老蔺和小蔺返程。回到县城已是天色黑透。小蔺对老蔺说,爸你先 回,我想自己走走。老蔺看了他一眼,说早点回去,就一个人搭末班公交车走了。 空空荡荡的大街,小蔺四顾无人,便坐在马路牙子上,直望星空出神。旁边一个烩 面馆还没关门,老板大概心情也不好,一直在调频道,声音开得很大,时而嘈杂时 而暧昧。要是小蔺手里有个弹弓,他一定会把电视打烂的…… 说到底,小蔺还是想跟美菌打电话。毕竟她跟着他吃了不少苦,煎熬不易,如 今总算有了希望,无论如何也该让她知道。他茫然抬头,又望着星空。县城的天空 也污染了,只有几粒疲乏的星星,一颗冷淡的月亮。电话在手里摩挲得滚烫,竟自 己响了。一看号码,居然真是美菌。小蔺颤手接通。美菌急切道,你那里能看电视 么?小蔺下意识朝烩面馆看去,说可以啊。美菡声音有点哑,说你调到某某台,快, 快。小蔺不明所以,跳起跑到烩面馆,抢过老板手里的遥控器,调到某某频道。画 面上有人正接受采访,仔细看去,赫然是那个大胡子路易,而在他身旁的,居然是 大闯。记者问,《伊里奇三打冬宫》这部短片获了国际大奖,作为导演,你是怎么 想到拍这个题材的?大闯沉思数秒,对镜头说,我父亲是一个县城文化馆的编剧, 他写了几十年的戏,这出戏永远都属于他。我想把自己的第一部作品献给我的父亲。 我会在短片的基础上,改编成一部长片,一部真正的电影。 说话及此,大闯的声音有些哽咽。画面切回直播室,主持人微笑感慨说,青年 导演安闯的第一部作品经著名电影发行商让·路易先生推荐、引入欧洲,终于在国 际电影短片节上荣获大奖,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位年轻导演有实力拍出更多优秀的 电影,下面,让我们欣赏这部短片的精彩片段。 画面一转,以前名叫“蔺敬东作品”的《伊里奇三打冬宫》出现,声音也响起 来: 手捧大衣心欢喜 叫一声同志弗拉基米尔·伊里奇 打冬宫导师你千万别心急 在前线咱们有捷尔任斯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