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庆祝抗战胜利的欢呼声还没有散尽,惩处汉奸的行动已经开始。上海的街头日 夜都能听到警车拉着警笛呼啸而过。许多人从家里被揪出来,可往往人还没到监狱, 他们的家产已经被瓜分,他们的妻女同样也会被瓜分。 胜利者从来都是用掠夺来欢庆他们的胜利。 林楠笙人还没到上海,他的公寓已经准备妥当,就在静安寺边上的爱丁堡大厦。 这是他的学生与同僚们送给他的一份薄礼,为了祝贺他荣任上海肃奸委员会的帮办。 但是,他更重要的任务是协助长官筹建中美合作所上海办事处。 前来虹桥接机的是他特训班上的学生,现在已是忠义救国军的一名队长。他把 林楠笙请上车,并没有直接驶向爱丁堡大厦,而是去了华懋饭店的小宴会厅。那里 有一场为他接风的晚宴,林楠笙却在步入八角厅的瞬间想起了蓝小姐。 晚宴过后,林楠笙在众人的簇拥下出来,仍然没回爱丁堡公寓,而是沿着南京 路一直往前走。他对坚持要送他的学生说,这里我比你熟,你让我—个人走走。 林楠笙在上海的街头整整逛了一夜。天亮时分,他坐上一辆黄包车穿过苏州河 桥,来到曾与朱怡贞同居的那幢小楼前,站在马路对面仰头长久地看着阁楼上那个 窗口。 现在,林楠笙每天除了工作、应酬与睡觉外,把闲暇的时间都花在查阅日伪遗 留的档案上,连仁济医院里的病历都没放过,却就是没有找到一九四二年春节期间 关于朱怡贞的任何记录,也没有他自己的。 一个月后,林楠笙第一次跟上海的组织接头。这是早在重庆就定下的时间与地 点。他推开春申旅社的一扇房门,就见到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男人坐在茶几边,微 笑着看着他,说,你来晚了。 林楠笙关上门,说,我得确保我们彼此的安全。 我姓潘。那人起身,伸出手说,你可以叫我老潘。 林楠笙握住老潘的手,说,我认识你,你曾经是朱怡贞的上线。老潘一愣,还 不等他开口,林楠笙就笑了笑,说,当初我跟踪过她。 过去的事不谈了。老潘给他倒了杯水后,就说起了在重庆的和谈,说起了国军 对伪军的整编。他长叹一声道:协议签订了,这战幕只怕还是拉不下来。 林楠笙却轻描淡写地说,政治斗争嘛,就是老人们举着酒杯交谈甚欢,孩子们 在桌子底下大打出手。 情报工作也一样。老潘话题一转就开始布置工作,从他们的传送线路到交接方 式到备用方案,以及情报传递中的各种可能发生的意外与处理,他一一交代完后, 又向林楠笙伸出手,笑着说,从今天起,我们就是穿在一根绳上的两只蚂蚱。 但是,林楠笙坐着并没有告辞的意思。他抬头看着老潘,说,你得告诉我朱怡 贞的情况。 老潘皱紧眉头,眯起眼睛,就像在脑海翻找这么个人,想了很久,才说,如果 她还活着,现在应该在苏北的根据地。说完,他看着林楠笙,又说,我只知道这些, 也只能告诉你这些。 其实,朱怡贞这个时候就在上海,就住在浙江中路一套带阁楼的公寓里。跟她 住在一起的人是孟安南,现在已改名黎广文,在法国图片社里当编辑。每天,他提 着公文包出门上班,朱怡贞就上到阁楼。这里已经成为她的绣房,到处挂满了各色 的丝线与绣品,而在窗台下暗格里还放着一台发报机。 除了黎太太,朱怡贞另一个更隐秘的身份是孟安南的报务员。他们在离开苏北 根据地的前夜第一次见面,就在阜宁城外的一间茅屋里。隔着一盏马灯,孟安南用 一种审查似的眼神看了她好一会儿,说,你熟悉上海,也有过假扮夫妻的经验,你 是最合适的人选。见朱怡贞低着脑袋久久不语,他接着又说,当然,你也可以拒绝,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 我服从命令。朱怡贞抬起头说。 那好,孟安南合上手里的卷宗,说,你回去准备一下,明天出发。 是。朱怡贞起身,走到门口忽然回身,说,我想知道,我是准的妻子。 孟安南说,我。 朱怡贞最后看了他一眼,离开茅屋,沿着一条漆黑的小路走到村头时,再也没 有力气挪动一步。她靠着一口枯井的井台,一点一点地坐到地上,胸口那个曾被子 弹贯穿的地方又开始隐隐作痛。 中弹后的朱怡贞至今都不知道是怎样离开上海的。等她醒来时,已在嘉兴的一 家德国诊所里。看护她的是个年迈的犹太女人。她是诊所的女主人,也是这里唯一 的护士。此后的三个多月里,朱怡贞不止一次问过她:是谁把我送来的?年迈的犹 太护士每次都是摇晃着她那颗灰白的头颅,用流利的中文说,是上帝,我的孩子。 于是,伤愈之后的朱怡贞成了诊所里第二名护士。直到盛夏的一天深夜,她悄 悄离开诊所,搭乘一艘运纱的航船由十六浦码头登岸,重新回到上海,就像个寻亲 不遇而落魄的女人,每天混居在闸北最下等的旅馆里,跟那些逃难者、算命的、拐 骗的、做小买卖的一起。朱怡贞把身上,所有的钱都花在了刊登寻人启事上,那是 她唯一联络组织的方式。 终于,在一个多月的等待与寻找之后,朱怡贞在兆丰公园的后门见到了老潘。 可是一见面,老潘却说,根据组织原则,你不应该到处找我,你已经失踪半年 多了。 我不是找你,我找的是组织。朱怡贞看着马路对面的一个报亭说。 根据组织原则,我也不应该来见你。说着,老潘叹了口气,掏出几张法币塞进 她手里,又说,改天我们换个地方再见面吧。 两天后,他们再次见面时,老潘静静地听她说完这半年里的经历,把一个牛皮 纸信封放在她面前,说,这些钱你拿着,离开上海后,找个地方好好安顿下来。 我不要钱。朱怡贞低下头说,我干这一行也不是为了钱。 可你也知道这一行是有制度的,你断线的时间太久了。老潘说,这半年多里, 我们通过各个渠道找你,但找不到一点线索。 所以你们就怀疑我背叛了组织。 如果你背叛了组织,今天你见到的就不是我了。 锄奸队吗?朱怡贞直视着他镜片后面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任务失败,使命 终止,身份暴露,必须撤回老家,这是我来上海前组织上给我的命令。 老潘低下头,沉默了很久后,说,我可以安排你回去,但到了根据地你会受到 严格的审查。 审查才会证明我的清白。 说不定会要了你的命。 朱怡贞愣了愣,说,我不怕,我已经死过一次了。 老潘再也不说一句话。半个月后,朱怡贞一到根据地就被关押,在一间由柴房 改建成的审讯室里,她对审查她的两名新四军干部说,我什么都不能告诉你们,这 是组织原则,除非你们是我的直线上级。 你不要顽固不化,这是一场运动,我们是在抢救你。 朱怡贞摇了摇头,转脸看着从窗口透进来的那缕阳光,再也不说一句话。她一 直被关到第二年的春天才得以释放。前来迎接她的上级—个箭步握住她的手,张了 好一会儿的嘴,却一个字都没吐出来,就像关了这么久的人是他。 朱怡贞出奇的沉静,只是有点虚弱。她嗓音沙哑地说,首长,我可以归队了吗? 上级使劲一点头,说,我就是来接你归队的。说完,他看着朱恰贞,又说,这 没什么,为了革命,受点委屈算不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