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赵大爷那天批斗会回家,吃了两碗赵大妈给做的炸酱面,小碗干炸,他说他命 里该着有此一劫,他不该把后罩楼老王爷家的事儿给说破了,活该!我才知道,黄 老婆子与珍格格是一个人,这个谜底是从赵大爷嘴里出来的。我也知道,这件事, 我父母亲也知道,他们之所以不说,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罢了。 后来,清查“文革”三种人的时候,王庆和因为有命案在身而受到了处置。这 时候我已经离开北京到陕西工作了,听说王庆和后来的境遇一直不好,工作丢了, 老婆又下了岗,儿子不争气,吸毒……奥运会前两年,所居一带作为旧房改造,全 部推倒建小区,老街坊们有的搬走了,有的又回来了,后罩楼自然是没有了,可是 听说后罩楼院里那口井,还有井边的大黑枣树还留着,成为小区里的—个景致。王 庆和还在小区里住着,他千里万里地往陕西给我打电话,让我一定回去看看,并且 说有事托付我。 利用回北京开会,我去了一趟“老家”,一切都面目皆非。认不得了,包括王 庆和。王庆和老得直不起腰了,牙掉得没有一颗,满脸的老年斑,满头的白发。因 为没有牙,说话呜噜呜噜不清楚,因为腿脚不好,走路一步一步往前蹭。过去小四 儿的灵动狡黠、诡诈多端已经荡然无存了,无论如何我不能将眼前老态龙钟的男人 和幼年的朋友小四儿联系在一起,就如同我不能将珍格格与黄老婆子联系在一起一 样。 我还没有说王庆和老,他却指着我说,丫丫,你老了,成老太太了。 我说,还没有你老。 王庆和说,我比你大,大两岁…… 我想,再过两年我也成不了王庆和这般模样。 王庆和领着我来到小区院子里,指着他们家的楼房说,后罩楼。 那座灰色的七层楼房是小区中几十座一模一样楼房中的一座,没有什么特殊。 看到我不解的神情,王庆和说,它的位置,正在后罩楼上。我住在二层东头。 我明白了,看楼前头,果然那棵黑枣树还在,晚风里,树叶在轻轻摇动。王庆 和嘿嘿一笑说,它还认识你。 从王庆和的一笑中,我依稀寻到了当年小四儿领我爬墙的表情。 树的旁边应该是井,不过井的位置已经用石头砌成了一个花坛,旁边围着一圈 石头凳子。花坛上开满了玉簪花,油绿的叶子,嫩白的花朵,一派生机。有小区街 坊从旁边路过,对王庆和说,王大爷,又欣赏您的玉簪花哪?咱们这儿的玉簪比北 海的长得都美。 王庆和指指我说,有客人,后罩楼的老街坊。 我们在“井”边的凳子上坐下来。我说,如果赵大爷在,又该编了,说夜深人 静坐在石头凳子上能听见玉簪花底下有人说话。 …… 一时彼此很长时间无话,各自陷入各自的思路。 王庆和说,我不踹最后一脚,黄老婆子不至于栽下去…… 我说,栽与不栽,她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 王庆和说,话不能这么说,我那一脚是致命的,她下去了就再没起来。我和八 国联军属于同一伙的,所以以后的命运多舛都是报应,我认…… 我说,那时候我们毕竟年轻。 王庆和说,年轻不是理由,当年随着老王爷跳井的大部分是年轻人…… 我知道,王庆和这些话是说给井底下的人听的。 王庆和问我见没见过赵大爷,我说要见了赵大爷可是见鬼了,他要活着有一百 多了,你都成了王大爷了,还要找大爷,怎么可能。王庆和说现在活一百多的人有 的是,他说我的本事比他大,在北京有能力的朋友比他多,他托我帮他找找赵大爷, 找不着赵大爷找他儿子,找他孙子,他得当面跟赵大爷他们说,小四儿真不是东西! 我说,干吗要这样? 王庆和说,我欠了人家这句话。 半天,王庆和又说,我今年快七十了,有心脏病,说走就走,我不能带着这句 话到那边去。 北京七月的傍晚,一阵风吹来,飘过玉簪花的阵阵清香。 二零一一年,因为考察王府的事情,我在一本美国人汤姆森等人于一百多年前 拍摄的照片集中,又看到了当年挂在黄老婆子家的那张格格照片。两张照片似乎出 自同一张底片,大小不同而已,照片上的格格着白底绣花旗袍,用忧戚的眼神看着 我。在翻到它的同时,我几乎要惊叫起来。 照片下边的说明是某王府侧福晋。 与珍格格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