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你知道女人有阴道吗? 他犹豫了一下,说:知道。 我也有阴道。女儿说。 他又停顿了片刻:我也知道。 你为什么从来也没有告诉我?女儿问他。 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 美国老师告诉我的。 美国老师还告诉你什么了? 你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我?女儿又问。 中国人跟美国人不太一样吧。 女儿沉默了,你想念爸爸了吗? 女儿突然说:我尿憋了。然后,女儿扔下了电话,跑了。 那时,他听见电话那头,在女儿脚步声的背景里,妻子正在打电话(一定是用 手机)。她说着英语,似乎很愉快也很年轻的样子。他能听出来妻子是在跟一个男 人聊天,而且,她很重视这个男子。他虽然英语不太好,却了解妻子。他对这个女 人说话时的节奏、语气、沉吟、声音的高度所对应的男女关系都非常有体会。 他就那样拿着电话,等待妻子和女儿再次跟自己说话,但是,显然,她们都把 他忘了。 正在他决定要把电话挂上时,才听到妻子喊着女儿,说:你为什么把你爸爸扔 在那边不管了,你跟他说完话了吗?然后,妻子过来抓起了电话,说:喂,你还在 吗? 他说:在。 她在那边笑了,说:今天早晨是女儿非要跟你说话,她说有问题要问你,她问 了吗? 他说:问了。很有趣的问题。 妻子似乎对于女儿的问题没有太大的兴趣,她突然说:闻迅,我想跟你谈谈, 其实,我在北京时就想跟你谈了,只是我当时还没有想好。 他沉默着,有些紧张,他似乎知道等待着自己的命运,像是一个将要被判决的 人一样,他感觉到自己的眼睛睁得比平时大了,尽管他什么也没有看见。 她说:我本来想让律师跟你说,但是,我仔细想了一下,还是应该直接跟你说, 我们离婚吧。其实,我一直在找一个合适的时机,我不想跟你吵架。 你这个决定很早就有了吗? 她平静地说:是,两三年了。 他说:我也早就有思想准备了。 她说:这么说,你同意了? 他说:我没有说我同意了。你跟女儿商量了吗? 她无所谓,她在美国很快乐。 是的,她考虑的问题我这个当爹的已经有些不好意思回答了。 你那么前卫,其实,你是一个假先锋,你还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中国人。 你想让女儿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美国人吗? 话不能这么说。对了,你想要女儿的抚养权吗? 他犹豫了一下,没有说话。以后,他总是为自己当时犹豫了一下而内疚。 妻子紧跟着说:你为什么犹豫?其实,我知道你并不想跟我争夺抚养权。男人 有的时候很自私。 不,他开始振作起来,我想跟你争夺女儿的抚养权,也不想让她在美国长大。 我还是认为她应该到读大学的时候再出去。 你不怕国内的教育制度会扼杀了我们的女儿吗? 我确实不想跟你吵架,特别是在越洋电话里。他压抑地说。 可是,你已经在跟我吵了,你肯定是把女儿往你妈那儿一放,对吗?然后,就 回到你的舞台上,去跟那些人鬼混。 你曾经对于戏剧还有舞台也很着迷。可是,你终于成熟了。 你说得对,我终于成熟了。所以,我是不会把抚养权交给你的。你是不是突然 松了一口气? 他沉默着。 你会同意离婚吗? 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你在说出离婚这两个字时,竟然一点也不伤心。 其实,我真的很伤心。妻子在电话里开始抽泣了,她继续说,我觉得我非常失 败。 他没有直接安慰妻子,却又想起了皮兰德娄的话:有人可能会对我表示同情 (这分文不值)——不知道为什么,皮兰德娄的话开始像波浪一样涌出来,吐着酸 水——认为我可能是个非常不幸的人。对这个不幸的人,应当弄清楚。可是,又能 弄清楚什么? 而且,这话他对她说不出口,这让他再次惭愧。他一直没有说话,心里不停地 有语言泛滥。 那天谈话没有结果。因为,他的确没有想好要跟妻子离婚,他只是无比诧异妻 子的绝情,再次想起了萧伯纳的话:当一个女人不再需要你时,她扔掉你,就像是 扔掉一粒干枯的面包屑。 是呀,面包屑还是干枯的。 他开始环视整个屋子,里边还充满了妻子和女儿的痕迹。墙上是她们的照片, 床下是她们的拖鞋,卫生间里有许多女人的东西,显然,在她们走之前,这间屋子 是被女人统治的。 这是朝阳门与东四之间的一套两居室的小屋子,小区品质一般,坐落在路南, 才八十平米,只有一个卫生间,它离中戏、电影学院、人艺、国家话剧院、北京音 乐厅、中央音乐学院、中山音乐堂、保利剧院都很近,你就是想去电影学院,也可 以到朝阳门坐地铁。这是他当年坚持要买的。按照妻子的意思,她们一定要住到东 四环,CBD ,在那儿外国人多,离机场近,商务氛围浓郁,而且,能看见朝阳公园。 不知道为什么,他那么厌恶东四环,也不喜欢朝阳公园,他永远喜欢二环里边,不 为别的,就为骑自行车也能去排练,而且,他记得在演出完《大神布朗》之后喝多 了,他在民芳餐厅街边的路口睡了好几个小时之后。才走回家,那是冬天,他竟然 没有被冻死。“这说明什么呢?说明东四比东四环要暖和。如果那晚上是在CBD 的 东四环,早就被冻死了。”他还记得有一次跟妻子吵架之后,他晃晃悠悠地进了中 戏,在小剧场里意外地看见了学生的排练。HaroldPin-ter ,对,是哈罗德·品特 的《看房人》。不知道为什么,那几个男孩儿女孩儿生疏的台词竟然让他泪流满面, 哭个不停。其实,他们使用的那个剧本翻译得并不好,他却仍然被深深打动,那天 他忘了与妻子吵架,再一次感受到“戏剧伟大的力量”。 那是秋天,他从小剧场出来之后,才想起了妻子,那时他感受到了天上的月亮 非常刺眼,像校园里晚上足球比赛时的灯光一样,东四环不可能有这样的月亮!像 灯光一样的月亮。 这房子妻子肯定不愿意要,她早就开玩笑说过,如果离婚,这房子归你。你就 天天在你充满象征意味的老城区打转吧,如果你需要象征性的三角形我也可以给你。 现在他被女人扔掉了吗?而且他真的成了面包屑吗?干枯的。 他在想着妻子的时候,上了MSN ,他是因为无所事事才上去的。周末了,春天 了,没有故事发生,没有进展,似乎有—个开端,但那是一个有争议的概念。他讨 厌概念,无论是从经典意义上还是从即兴意义上,他都讨厌概念。他知道概念是离 不开的,可是,像中国人那样去逼迫人们钻进概念,就如同非要让住惯了楼房的猫 重新钻进洞一样。 妻子竟然在MSN 上,他与她打了个招呼。她没有理会他。于是,他开始在网上 胡乱骚扰其他女人,那些不认识的女人。他发现女人们现在在网上越来越矜持了。 她们很多人都懒得理会他。突然,妻子跟他说话了:一直忘了问你,你在学校怎么 样?遇到麻烦了吗? 他说:没有。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暂时没有。 那你在于什么?好像你经常不在家。而且,你这种人,我是不信你不会遇到麻 烦的。 为什么? 为什么?你就是这种人呗。别的男人有一次艳遇就能记住一辈子,而你,天天 想的就是遇见新的女人,并且去追逐。还有,多年来,你自由惯了,忍受不了任何 人,我还不知道你? 他突然有些感动,妻子其实是一个很优秀的女人,她了解他。如果她非要跟你 离婚的话,那一定是他自己的问题。 你最近究竟在做什么? 他想了想回答她:每天都在思考。 思考什么? 我跟你的关系。 这不值得你思考。 他笑了,写道:我思考的问题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 妻子最后说:我们都有时间,你完全可以一边思考,一边鬼混。 他回味着妻子的语言,忍不住地想笑,在她的词汇里,思考和鬼混成了可以放 在一起的东西。就如同—个装残茶剩饭的塑料袋,你只能把那类东西放进去。 —个家庭是怎么建立的?又是怎么分开的?怪谁,该怎么做到既不吵架,又能 把事情说清楚?这不可能。 一个声音已经在他心里嚎叫了,他当时想起在纽约大都会博物馆里看到的金斯 伯格的照片,他本人似乎一点也没有要嚎叫的意思,当时就感觉到中国人对他的理 解有问题。妻子现在就住在纽约,说不定—会儿就能领着女儿去大都会博物馆。他 尊重她热爱文化的习惯,也知道自己跟妻子嚎叫是不可能的,她的声音远远比自己 要高。当然,他与她无论怎么争论,都说不清楚,他与她互相说不清楚。尽管他们 两个人都是特别能说、会说、敢说的人。 妻子没有打招呼就走了,永远在线上,却不再理他。他渴望知道她现在的状态, 可是,没有办法。他其实想透过网络看到有关妻子的画面。不可能,什么也没有, 只能想象,可是,对于妻子这样的女人,他甚至完全丧失了想象。 他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他有时会渴望咖啡成瘾。如果世界没有了咖啡, 他曾经如此地想过,如果世界没有空气,如果世界没有阳光,如果世界没有水,如 果世界没有咖啡……其实,对于像他这样的—个男人来说,“如果”真的可以很多, 如果没有音乐、戏剧、电影、小说、诗歌、散文、优雅的服装、有品位的鞋、香水、 美丽的女孩、森林、天空…… 然后他重新回到电脑前,明天就要给学生们上第一次课了,不知道为什么,他 突然有些紧张。他知道自己是一个表达力非常好的人,他的语言能力极强,而且, 富有感染力。一个能用语言吸引美丽、聪明、智慧女人的男人,难道他会讲不好课? 他还是打算备备课,记得在中学时常听老师们说要备课,似乎那是一桩特别骄 傲的事情。可是,他又不愿意备课,他知道自己是一个满腹经纶的人,关于戏剧的 一切,他可以张口就来。而且,每一次的说法都会不同,那是有激情的、创造的状 态。为什么这么活生生的东西,非要被僵硬的重复代替呢? 那天晚上他失眠了,头脑里充满了各种开头,他站在讲台上,下边坐满了那些 热爱戏剧、电影、文学的少男少女。他们的目光,特别是那些女孩的目光,让他感 觉到空气清新、阳光充足。他的语言中有大量的新鲜词语,它们都是他临时创造的, 他似乎在给所有的人放一首欧洲古典的音乐作品,就算它是拉威尔的钢琴协奏曲吧, 应该是第二乐章。从木管的颤音开始,在自己与音乐的共同努力下,春天来了,春 天真的来了。他睁开眼,从窗户上感觉到外边有些亮了,就起身拉开窗帘,朝外望 去。他住在二楼,窗户正对着花园,树木虽然还是灰色的,但是,他发现它们蠢蠢 欲动,就好像那些被风吹动的沙子。树根下的残雪似乎更少了,它们跟潮润的空气 一样,正渐渐变成雨水。他打开了窗户,仔细地嗅着涌进来的气息,觉得不过瘾, 就打开门,走到了阳台上,然后,他又匆忙回去披上了—件厚厚的羊毛睡衣。那是 妻子去法国时为他买的,谁说她那样的女人完全以自我为中心,一个极端自我的人, 真的会花那么多钱(何况那时他们还没有那么多钱),为丈夫买一件穿在身上之后 竟然显得有些华贵(不好意思)的睡衣? 被花草覆盖的土地上已经泛起浓郁的湿气,宁静的空间里似乎充满了歌唱性的 语言。春天来了,他对自己有信心,即使他又不情愿地重新变成了一个孤独的男人, 而且有些老了,已经四十三岁了。当看见春天的时候,他甚至感觉自己的骨头都有 些隐隐作痛。他望着春天,想象着那些将要面对的学生、课堂,那些目光,那些不 同的皮肤,还有那些女孩子们可爱的头发。她们有着不同的飘逸,他感觉到自己内 心涌动着语言,都是一些有色彩的文字,他渴望面对他们说些什么。那些伴随着声 音的句子有些模糊,但是里边注入了他强烈的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