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日本人战败的时候,许多报纸都登出了日本人投降的照片。那些军官投降时弯 着腰献出军刀的模样,和他们弯腰行礼的角度是一样的,这让金喜想起了在秋田公 司里已经死去的秋田和美枝子。一个时代果断地结束了,另一个时代就要来临。金 喜把那些刊有日本人投降消息的报纸收集起来,仔细地整齐地放在那张书桌上。 金喜和袁春梅在家里小小地庆祝了一下。那天金喜忽然来了兴致,早上起来就 蹬着脚踏车去六大埭菜场买来了菜,然后一个上午他都在灶披间里忙碌。他做了一 桌丰盛的菜,和袁春梅还有包子一起。还喝了一点儿酒。金喜的酒量是极好的,他 就像一个酒坛子一样。但是袁春梅喝了一点酒,两颊飞快地就红了起来。金喜还开 了留声机,这一次放的是雄壮的《大刀歌》。在激越的旋律声中,金喜手舞足蹈, 一次次挥舞着自己的手。 那天金山破天荒地在中午时分回来,他不客气地找了一张凳子在餐桌边坐下来。 他兴奋地说着什么,主要是说街上有很多人在游行,他们都举着小旗,扛着蒋总统 的画像,还有踩高跷和扭秧歌的。但是金喜对游行一点兴趣也没有,他觉得庆祝胜 利,最好的方式肯定就是喝酒。 金喜认为,动不动就聚集在一起不知道疲倦地走来走去的,那是蚂蚁。 那天下午金喜带着袁春梅和包子上街。他是带袁春梅去扯一块布的,袁春梅说 想去裕隆布庄。他们在裕隆布庄扯布的时候,金喜不时地抬头看着低矮的楼板,他 想本来在这块楼板之上,武三春是一个称职的裁缝。许多的旧景象就在瞬间像潮水 一样涌了过来。金喜这时候突然明白,袁春梅不是来扯布的,她是来告诉武三春, 抗战已经胜利了。果然他转过头去的时候,看到袁春梅的脸上白花花的一片泪光, 但是她仍然在微笑着,微笑着和店老板讨价还价。 那天金喜一手牵着袁春梅一手牵着包子走在回家的路上。不时从四面八方传来 炮仗的声音,还有远远传来的口号声。这是一座完全疯了的城市,完全兴奋的城市, 完全喝醉了的城市,完全胜利了的城市。街上很闹猛,有许多人扛着蒋总统的画像 向这边走来。那时候金喜就停下了脚步,仔细地看着画像上的蒋总统。那是一个看 上去有些瘦的男人,金喜就想了一个奇怪的问题,蒋总统做人累不累的? 然后,金喜竟然破天荒地看到了罗家英。她剪着短发,看上去十分精神,而且 微微地胖了一些,像一棵新鲜的白菜呈现在阳光底下。那些阳光就打在她的眉梢和 微微露出的牙齿上,这不由得让金喜挺了一下身子,他觉得自己和罗家英相比,简 直是老态龙钟毫无生机。他不知道罗家英的状况,华光无线电学校的学生们有好些 早已到达了延安,但是有一部分留在了上海,他们一直和海叔战斗在上海的地下。 现在他们完全可以像从地底下突然蹦出来一样出现了。 那天罗家英手里捏着一本杂志,她和金喜久久地对视着。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 因,金喜松开了手里牵着的袁春梅和包子的手,这让袁春梅的眼神里忽然之间闪过 一丝失望。他们三个人像三棵普通的树一样,站在罗家英的面前任凭她的检阅。罗 家英主要是在看着金喜,金喜当然是年轻的,但是他的目光没有一丝锐气。罗家英 的心底里不由升起一阵悲凉,她觉得时间就是海水,是会像腐蚀礁石一样腐蚀人的。 罗家英的目光跳跃,投在了袁春梅隆起的小腹上。在她的思维里,这里面肯定 深藏着金喜小小的骨肉。敲锣打鼓的声音响起来,越来越响,是锣鼓队像潮水一样 从远处向这边涌来了。金喜十分希望这种声音越来越响,响到可以把自己震到融化 掉,响到可以把他吞没掉,响到可以让他免去所有的尴尬。因为怕金喜听不到,罗 家英用双手拢成一个话筒,凑到金喜的耳边大声地说,金喜你这样挺好的,我要恭 喜你,你差不多已经是一块木头了。 金喜想,自己其实连一块上好的木头都算不上,最多算一截泡桐树的材质稀疏 的木头。现在这截木头在锣鼓声的海洋里漂漂浮浮,他看到罗家英在一步步地倒退 着,然后大声地自豪地喊出了一句话。程浩男同学牺牲在去延安的路上了,我感到 十分自豪。 金喜看到罗家英一边喊,一边在脸上露出笑容,眼圈却一下子红了。然后罗家 英一转身,她的背影仍然像一棵柳树。她很快隐进了人群,像一阵突然消失的风。 这一天金喜在厨房里仔细地替一只萝卜切成丝的形状,那些萝卜丝如白色的头 发一样细小而均匀,他甚至还能闻到萝卜新鲜敞开的植物气息。袁春梅和包子就坐 在屋檐下,袁春梅正在替包子换上一件新做的衣裳。从厨房的门里望出去,金喜可 以看到袁春梅的背影,那是一个怀孕女人的背影。金喜想,再过大半年自己就要当 爹了。 袁春梅替包子换上新衣裳的时候,看到院门突然无声地打开。袁春梅理了一下 自己的短发,她看到这一天的阳光很好,阳光下面的院门以外,站着陌生的人群。 在静默了好久以后,袁春梅转头望了一眼厨房里忙碌的金喜,她的目光里其实是藏 着爱意的。她爱金喜,像爱自己的弟弟一样爱金喜。 袁春梅轻声地对包子说,包子你进屋去,爸爸妈妈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要做。 但是包子并没有进屋去,他从院门外那些人的目光中预感到了什么,一把拉住袁春 梅的手把她拉到了身后。这时候袁春梅的心里漾起一丝欣慰,她突然觉得在不知不 觉间,包子一直在长大。人群终于拥了过来,一个留着小胡子的男人推开了包子, 几个女人一拥而上把袁春梅往外拉。他们拉着袁春梅的两只手,像是要连根拔起一 棵树来。 金喜刚刚切完萝卜丝,他望着砧板上线条匀称的萝卜丝,对自己的刀功十分满 意。他手上还握着闪亮的菜刀,他就拿着菜刀走了过来,这让人群不敢贸然向前, 他们甚至还后退了一步。金喜叹了一口气,他把菜刀随便地一甩,菜刀就钉在了一 根木柱子上,明晃晃地颤动着。然后金喜解下了围裙,将围裙仔细地折好,放在屋 檐下的一张小凳子上。 这时候人群才拥了上来,一把将金喜拖向院外,包子冲了上来,他的嘴角挂着 血,眼睛已经肿了。他高声地叫着,爸爸,爸爸。他平常的时候,其实是不叫金喜 爸爸的。这让被揪着头发的金喜突然间有想要流泪的感觉,他大声地嘶喊起来。包 子,你给我回屋去,你要是不听话我就不认你这个儿子。 包子果然乖乖地平静下来,他转过身向屋里走去。 金喜也被拉出了院门外,他和袁春梅就跪在地上。他们的目光穿过那些脚与脚 之间的空隙,可以看到远处的苏州河,河面上偶尔会驶过一条船。这一天金喜耳朵 里灌满了声讨汉奸的骂声,他在秋田公司当大厨,他还是一个日本女孩的干爹。在 人群中他依稀还辨出混杂其间的在秋田公司的几名同事,他的心里就悲凉地笑了一 下。一勺子粪水从天而降,浇得金喜几乎睁不开眼,在那阵阵的恶臭中,金喜紧闭 着眼睛。袁春梅被人按在地上,迅速地理去了一半的头发。她理所当然是一名女汉 奸,因为她是一名日本小孩的老师和秋田公司的翻译。人群并没有找包子的麻烦, 实际上包子也可以算成是一名小汉奸。 有人开始扇袁春梅耳光的时候,金喜突然睁开了眼,那些粪水迅速地糊住了他 的眼睛。金喜扑在了袁春梅的身上,所有的竹竿和拳头、皮鞋、酒瓶、浆糊全部落 在了金喜的身上。这时候包子突然从院里面冲了出来,他跌跌撞撞地冲过来扑在金 喜的身上,这让金喜不得不一把揪过包子,将包子也按在了身下。 金喜一家三口被愤怒的声讨声淹没了。他不知道在不远的地方,站着罗家英和 邬小漫、李大胆、黄胖、陆雅芳等同学们。他们没有上前,是因为他们没有理由上 前。邬小漫的眼泪随即流了下来,她的牙齿紧咬着嘴唇。她要冲上前去的时候,被 李大胆捉住了手腕。邬小漫挣扎了一下。最后不动了。 金喜就那么静静地伏在袁春梅和包子的身上,他在混乱的人声中听到了一口蹩 脚的上海话。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他在高声地叫嚷着,伊是好人,伊拉一家人都 是好人。金喜能分辨出那是久违的饶神父的声音,这让他想到他已经很久没有去圣 彼德堂了。 饶神父的一条独臂阻挡着人流,显得力量十分单薄。他大声地叫着,伊不是汉 奸,伊在难民营是为大家熬粥的。他单薄的声音很快就被愤怒的声音淹没,他自己 也被推倒在地上。许多人的脚越过了他的头顶,拳头继续拥向金喜并不宽阔的后背。 最后一个汉子从地上拎起了金喜,把他举过头顶然后扔向围墙。金喜的身子重重地 撞在围墙上,然后跌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音。他觉得自己的胸口有点热并且有 点甜,他用力地支撑起自己的身体,差点用牙把自己的嘴唇给咬穿。 这时候邬小漫看到了金喜眼睛里的一行字:我不是汉奸! 金喜终于看到了罗家英。他慢慢地爬向了罗家英,是因为他想告诉罗家英一句 话,我不是汉奸。他爬向罗家英的路显得无比漫长,他爬行的速度像蜗牛一般缓慢。 他觉得自己就快爬到罗家英身边了,因为他清楚地看到了罗家英穿在脚上的那双有 着褡襻的布鞋。就在这时候,拳头和棍棒再次落下来,罗家英转过身离去了。 邬小漫也被李大胆拉着离开。邬小漫在挣扎着,她想甩开李大胆的手,但是没 有成功。最后离开的是黄胖,那时候金喜家院门口人群全部散去了,只有那个独臂 饶神父靠在围墙边上直喘气。袁春梅和包子并没有受多大的伤,他们抱在一起也靠 到了围墙边。这让金喜的心稍稍放了下来。 这时候他发现黄胖就蹲在自己的身边。他用那双细小的眼睛看了金喜很久,他 能看到金喜额头上豁开的血口,血丝中翻滚着一丝丝的白色。后来他站了起来,用 脚踩在金喜浮肿的脸上说,老同学,当汉奸的时候你怎么没想到会有今天。你给同 学们丢脸了,你把这脸丢大了。 金喜觉得累了,他四仰八叉地躺了下来,躺成一个大字形。他把自己的四肢松 松垮垮地扔在那里,觉得这脚和手简直不是他自己的。他的眼眶里装下了无边无际 的蓝天。这时候他十分想念圣彼德堂,他想起了自己在圣彼德堂忙碌地熬粥的情景。 于是他斜了靠在墙上的饶神父一眼,大声地对着天空说,饶神父,我十分想念 圣彼德堂。 那天邬小漫偷偷地来到金喜的家里,她看到屋檐下坐着的金喜时眼泪随即滚滚 而下。她烧了一锅锅的水,替袁春梅和包子洗澡。然后,她让金喜也洗了一个澡。 金喜身上散发出难闻的臭味,他把自己洗了无数次,整整洗了半天,才穿上干净的 衣裳。金喜觉得自己的骨头已经散架,他看到袁春梅和包子干干净净地坐在房间里 的时候,疲惫地笑了,他说我以为他们会把我们打死,可是我们竟然还活着。袁春 梅也笑了,说,我们是打不死的。 邬小漫是被李大胆叫走的。李大胆大概是猜到了邬小漫会在金喜家里,他踢开 了院门,在天井里用充满敌意的目光盯着屋檐下的金喜看了好久。金喜本来想打一 声招呼的,但是他却吹了一声悠长的唿哨,这声唿哨把金喜自己也吓了一跳。金喜 说,老同学别来无恙。 李大胆根本就没有去理会金喜。他拉起邬小漫的手迅速向外走去。金喜看到邬 小漫离去的时候,用无助的目光回望了他一眼。而且在走出院门的时候,邬小漫的 另一只手抓着门框,但是她很快松开了手,这个景象在金喜的脑海里稍纵即逝。袁 春梅也看到了邬小漫这个细微的动作,她看了看金喜说,金喜你其实挺有女人缘的。 金喜就说,我连半个女人都没有。 金喜的话让袁春梅感到尴尬和内疚,她的脸不由得红了一下。 这天晚上金喜去了圣彼德堂。他一直都没有睡着,所以他想不如去圣彼德堂看 看。他是蹬着脚踏车去的,这时候都快天亮了,月亮在乳白色的天幕中,呈现出淡 淡的一圈影子,像一只白铁脸盆。金喜把脚踏车在圣彼德堂门口宽广的空地上支起 停车架,然后他就坐在冰凉的石阶上。他觉得这时候的空气十分新鲜,早晨就在不 远处了,很快就会向他掩盖过来。金喜不知道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他的头上还在疼 痛,他的骨头还在疼痛,但是他却十分享受这种疼痛。他想可能是很久都没有痛的 原因,所以让他迷恋这种特别的感觉。 金喜在石砌的台阶上坐了很久,主要是回想了一下他在淞沪会战的时候,在圣 彼德堂度过的时光。他坐的地方,就是当初金水离去的地方。他还能想象金水脖子 上那道深深的切口,血迹被擦去,只留下细微的血痂。他依然记得荒凉地落在金水 额头边的一张黄纸,纸上写着几个字散发出淡淡的墨香:杀尽汉奸。 教堂的门在沉重的吱呀声中打开了,一个高个子德国人用仅有的一只手拎着一 只半旧的皮箱走了出来。他是饶神父,他要去赶民生公司开往香港的船,然后转道 去法国。他看到了像一尊雕像一样一动不动的金喜,就叹了一口气,走到金喜的身 边放下皮箱,用他宽大的手掌罩在金喜漆黑的头发上。 饶神父说,我不能再陪你翻跟斗了。 金喜一言不发。 饶神父又说,只要你还能翻得动跟斗,你就不会输。 金喜仍然一言不发。 饶神父接着说,在我的房间里留下了一台无线电收音机,送给你吧。你可以自 己去取。我就要回法国了,再见,亲爱的金喜。 金喜只看到一个外国男人的背影,高大,宽厚,一只空荡荡的衣袖随风飘荡。 饶神父拎着皮箱迈开大步一直向前走着,后来他听到了一声沉重的声音,原来是好 久都没有翻跟斗的金喜,重重地摔倒在地上的声音。金喜用身体一次次敲击着地面, 最后一次他稳稳地立住了。他露出雪白的牙齿,对着饶神父的背影笑了。饶神父却 一直没有回头,所以金喜就根本看不见饶神父脸上滑下的眼泪。 圣彼德堂门口的路灯灭了,金喜就知道天色大亮。这一天他进入了饶神父的房 间,搬走了那台无线电收音机。然后他在自己家的院子里和那只叫阿黄的猫说话。 金喜说,阿黄,从现在开始你的名字叫小饶,你是饶神父的儿子。 阿黄仍然一言不发。 金喜每天早上蹬着脚踏车去买菜。他为袁春梅开出了一张菜单,他十分知道袁 春梅在这个时间段内需要营养。路过菜场门口电线杆的时候,他一点也不愿意走过 去看那上面的广告,因为他对那些广告充满了失望,失望多了就变为憎恨。 但是在某一天,金喜鬼使神差地走到了那根木头电线杆的身边。他在广告中仔 细地搜寻着异体字。果然在一张成衣铺的广告中,金喜看到了一行异体字:注意隐 藏,听候指令,不能暴露身份,找可以保护你的人。木匠。 那天金喜一直在厨房里忙碌着,一边做菜一边想着谁是可以保护自己的人。他 突然想到了很久都没有见到的国良,保护他的人,一定就是这位当初军统的锄奸队 员。汪精卫政府早就解体了。日本人夹着尾巴溜了,国民党浮出了水面,在军中履 职的国良当然要开始风光了。 但是金喜一点也不想去找国良,他总是觉得国良虽然是自己的姐夫,但是他对 国良充满了陌生。国良杀死了金水,尽管也算是一次正义的锄奸,但是金喜的心里 放不下。就像金水当初除去武三春一样,金喜同样地放不下。所以金喜放弃了去找 国良的念头,他想要找的其实是木匠。他在想,为什么木匠不想办法来证明自己不 是汉奸,为什么那个丰记米号没有来帮助自己一把。 很多年以后,金喜才会明白木匠有木匠的安排,丰记米号也不是不肯帮他这个 忙。实际上金喜像浮在大海上的一只瓶子,没有人去改变他漂浮的方向。但是木匠 知道,这只墨绿色的木讷的瓶子会漂到哪儿去。 金喜一直没有去找国良。他突然之间开始喜欢往本草堂跑,不知道什么原因, 他变得喜欢和梅先生攀谈。对于梅先生来说,这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体。很多时候 金喜望着那些药屉发呆,他认为那每一只药屉里都深藏着一个民间故事。金山穿着 长衫,温文地坐在里间的办公室里,他更多的时间是在翻看着报纸。偶尔,他会把 金喜叫到办公室,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金山是金喜同父异母的哥哥,这让 金喜觉得两人之间的关系有点儿怪异,他觉得金山像是自己的表哥。在他的眼里, 金山仿佛在一天天苍老,因为他的鬓角有了些微的白发,眼袋越来越重,而且经常 是黑眼圈的。 金喜一直没有去找国良,但是有一天国良却回来了。国良回家是来取一样东西, 那天他把一辆美式的吉普车停在离家很远的苏州河边。他没有穿呢制军装,仍然穿 着一袭黑色的风衣。他打开院门的时候,刚好看到金喜和袁春梅还有包子站在天井 里。他猜不透这三个人在干什么,因为他们一言不发。国良想不通的是,一家三口 怎么可以站在一起却一言不发。他们看着国良上了楼梯,进了二楼的房间。 国良要带走的东西是很简单的,那是他和向金美的结婚照片。他把镜框拿在手 里的时候,发现那镜框上没有一丝灰尘。他想,如果不是金喜在擦,那一定就是袁 春梅在擦,金山是不可能做这样的事体的。 国良拿着相框下了楼。走到天井的时候,他站在金喜的面前笑了。这时候金喜 才近距离地看到国良的五官,国良的眉毛十分挺拔,是那种很浓重的黑。鼻粱高挺, 眼睛大大的,胡子刮得青青的,很有男人的质感。金喜开始为向金美感到惋惜,她 觉得有才无貌且是话痨的向金美离开了国良,实在是太不明智。 金喜的脑子里胡乱地想着这些,这样的思绪像是苏州河中的水草一样纷乱。国 良的思路却十分清晰,他看了金喜很久以后才笑着说,想不想跟我混口饭吃?他说 话的时候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金喜的脸上随即浮起笑容,他重重地点了一下头说,我不好意思去找你。 金喜坐上美式吉普的时候,表现出了比当年坐金水的别克车更大的欢乐。他认 为美式吉普车才是一种雄性的车,比如说,别克是一匹马的话,美式吉普就是一头 老虎。两者之间,金喜喜欢老虎。 美式吉普开进了北四川路上的淞沪警备司令部。国良是军统驻扎在司令部中的 人员,更多的任务是监管军中高层军官的动向。他把金喜安排在后勤处供职,主要 是让他管理伙房。在国良的安排下,袁春梅进了一家叫做雅培的小学当国文教员, 包子也开始在雅培小学上学。在国良的料理下,金喜一家似乎一切都一下子正常起 来。在国良一年四季都拉着厚重窗帘的办公室里,金喜正式地向国良道谢了。他略 微地弯了一下腰说。姐夫。 国良就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一盏台灯斜切的光线,把国良的脸一分为二。 他点了一支烟,所以金喜可以清晰地看到的部分,是国良唇形很好的嘴巴,和嘴上 的一支烟,以及那在灯光中袅袅娜娜的烟雾。国良的声音虚无缥缈地响了起来,你 不用叫我姐夫了,我和你姐离了婚。 后来金喜才知道,向金美在延安已经是著名的诗人,而且写下了许多的好诗和 好歌。 金喜的脑海里,就再一次浮起了延安的一座宝塔。 那天国良告诉金喜一件重要的事,全面内战又开始了。 金喜不知道这时候的罗家英已经到了延安。抗战胜利后不久,罗家英就离开了 上海。而李大胆等同学仍被海叔留了下来,在上海进行地下工作。金喜不知道的事 体还有很多,他和同学们之间实在太远了。他不知道罗家英在延安还碰到了一个久 违的人,那天罗家英刚巧经过一个窑洞,在窑洞门口的空地上,她看到了直扑下来 的阳光,这让她不由得眯起了眼睛。后来她笑了,因为她眯着眼睛看到了一个瘦削 却又精干的年轻人,他穿着军装正在打拍子指挥一批学员唱歌。他就是方文山。 袁春梅在玛丽雅医院生下一个儿子的时候,已经是一九四六年温暖的春天。金 喜在产房外的走廊上,像一个傻瓜一样整整地候了一天。无所事事的时候,他就坐 在走廊的窗口望着楼下的草地和人群。他在想袁春梅生下的一个小人,会是怎么样 的一个人?如果是缺一只手或一只眼睛,那是一件多么悲惨的事体。金喜的心情就 如此的忐忑不安着。后来产房的门打开了,一名护士抱着包着蜡烛包的孩子出来, 交到了金喜的手中说,是个儿子。 金喜就愣愣地接过这个其实并不属于他的儿子。他看着那小得可怜像一堆红色 肉球的孩子,粉嘟嘟如一只小老鼠一般。然后一辆推车被推了出来,袁春梅的脸上 盛开着疲惫的笑容。金喜就说,你胜利了。 金喜那天把孩子放在了病床上袁春梅的边上,他自告勇地为儿子取名为向春生。 那天晚上在漆黑的夜里,金喜躺在靠墙的一张长椅上,红着一双眼睛没有睡着。 春风沉醉的夜晚,金喜觉得自己的身体里长出了许多小麦芽,这些麦芽正在快速地 呼啸地生长着,很快长成了一片麦田。金喜觉得那些绿色的招摇的小麦全都是自己 的孩子。就在他迷迷糊糊地将要沉沉睡过去时,他听到了春风里一只猫的叫声。那 显然不是原来叫阿黄后来叫小饶的那只猫发出的声音,因为小饶是一个哑巴。他还 迷迷糊糊地听到了袁春梅的声音,袁春梅说,你为什么不问孩子的父亲是谁? 金喜很快打起了呼噜。在黯淡的夜色中,袁春梅看到他缩在躺椅上睡成了婴儿 的形状。好些年过去了,金喜还是一个没有经历过床第之欢的小伙子,这不由得让 袁春梅的心里升起一种歉疚。 袁春梅知道,金喜一定没有睡着。他故意发出巨大的呼噜声,让这个春天的夜 晚充满了睡意。 向春生满月的时候,金山送来了一块金锁片。那天金喜下厨,金山就一直抱着 孩子哄孩子,他把向春生抱到客厅里向伯贤的遗像前时,抬头望了一眼深不可测的 向伯贤,突然流下了一滴眼泪。他说爸,咱们向家有后了。 这天晚上。袁春梅抱着向春生早早睡了,包子睡在了另一张小床上,金山酒足 饭饱后回了本草堂,只留下金喜一个人喝酒。金喜开了留声机,听了一个晚上的京 剧。到天蒙蒙亮的时候,他把最后一盏酒倒入自己的喉咙中。 然后他软软地瘫倒在地上,像一堆春天里最稠润的烂泥。他醉了。 很多时候,警备司令部伙房会同时打开六个小窗,六个小窗里就有六个伙夫给 窗外的人打菜打饭。金喜就站在这六个人的后面,像一个日本纱厂里的监工一样反 背着双手。他总是脸无表情的,那是因为他不知道该用哪一种表情来面对这些不像 是他同事的同事。但是在司令部里供职的同事们,却会认为这个叫金喜的管后勤的 人比较难弄,因为他的脸是青的。 那天中午金喜站在伙房里,破天荒地看到了久违的罗家英。罗家英留着齐耳的 短发,穿得十分朴素,明显地比以前瘦了很多。如果不是仔细地辨认,金喜肯定是 认不出罗家英了。罗家英排队排到窗口的时候,金喜快步走到窗前推开那名穿着白 衣裳的伙夫,亲自给罗家英打了一碗酱烧排骨。他把排骨端给罗家英的时候,就那 么久久地像要望穿她似的凝望着她。但是罗家英却像不认识他一般,付了代金的菜 券就匆匆走了。她走路的姿势很夸张,像一只择路而逃的小鹿。 后来金喜才知道罗家英现在的名字叫罗英,在稽查六处当书记员。 那天晚上金喜回家的时候,不停地搓着手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像一个不知所措 的小孩子。金喜的每一个细节,都已经不能逃过袁春梅的眼睛了。袁春梅正在专心 地为向春生喂奶,她说发生什么事了? 金喜说,她又回到上海了。 袁春梅迟疑了好久才说,可惜她把你当成了汉奸。 金喜说,你又不知道我在说谁? 袁春梅说,我还能不知道你在说谁? 那天当金喜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的时候,袁春梅盯着天花板说,你去找她吧。你 应该去找她。 金喜第二天就去找她了。金喜去找罗家英倒并不是因为袁春梅鼓励他去找,而 是因为他觉得他应该去找。他走进罗家英的办公室,看到罗家英背后的办公书架上 放着一只安琪儿的石膏像和一只电熨斗。办公室内除了罗家英,刚好没有其他人, 只有几个空着的位置。金喜望着那尊石膏像说,罗家英,你就像是安琪儿。 罗家英没有理会他,继续抄写着公文。金喜拖了一张椅子坐了下来,他坐在罗 家英的对面。认真地看着她。罗家英瘦了,原来的那层稚气也已经蜕去,她变得冷 静平和,仿佛比金喜年长了好多。她一直没有和金喜说一句话,金喜就叹了一口气, 然后小心翼翼地把椅子放归原处,向门口走去。 金喜走到那挂着“稽查六处”四个字的门边时,罗家英的声音追了出来,她说 不要叫我罗家英,叫我罗英。 金喜说,为什么? 罗家英说,家都没有了,还怎么家英? 金喜就说,我明白了,你不仅叫你罗英,而且我还不认识你。 罗家英从延安悄悄潜回上海。第一次看到金喜是在去伙房打菜的时候,她根本 就没有想到会碰到金喜。其实她早就看到了伙房里站了一个人,但是她没有心思去 看清一个伙夫。直到这个伙夫动作夸张地走过来,顶替了那个打菜的人,为她打上 了一盘酱烧排骨的时候,她才知道在秋田公司当大厨的汉奸金喜,又阴魂不散地出 现在她的面前。 她并没有感到多少的害怕,是因为她知道金喜不会构成对自己的威胁。她也十 分清楚金喜的心里其实一直有着她。但是她对金喜已经没有一点感觉,一是因为金 喜不争气地当上了汉奸,二是因为程浩男的牺牲在她的心里烙下了阴影。她觉得自 己是在替程浩男活下去,或者说她永远都是程浩男的人。她为程浩男生下了孩子, 并且寄养在奶妈的家里,就像她和同学们一起演话剧《天色微明》一样,她觉得天 就快亮了。天亮的时候,她一定会把孩子接到自己的身边。 罗家英是通过一层特定的关系进入稽查六处的。她的处长是一个油头粉面的家 伙。处长有一个十分女性化的名字周柳枝。周柳枝的皮肤保养得很好,他有五十多 岁了,但是看上去只有四十多岁。很多时候因为工作的需要,他可以穿着便服上班。 那样的时候他会在脖子上系上一块丝巾。他的腰身也十分纤细,走路的时候悄无声 息,尽管这些十分阴柔的东西,影响到他作为一名男子汉的形象,但是他仍然不失 为一名细心的情报工作者。他十分细心,细心到任何人碰过他的东西他都能敏感地 知道。哪怕你多看他一眼,他也会发现你的目光已经掠过了他的身体。 那天周柳枝让罗家英抄一份情报。这是一项国民党某飞行大队训练和进攻计划 的情报。罗家英的字是周柳枝所欣赏的,周柳枝本人的字也写得十分漂亮。抄完以 后,周柳枝会把情报原件锁进保险柜,复件会送到警备司令部的作战会议上。如果 罗家英要向外传送情报,只有两种方式,一种是多抄一份情报,一种是用微型的德 国产照相机把内容拍下来。 罗家英没有可能把照相机带进司令部。就算能带进来,被发现的风险和为之付 出的代价都会让罗家英却步。罗家英学过速记,所以最好的方法是抄一份再速记一 份,但这就需要相对的时间。周柳枝这种心思缜密的人,基本上能算准抄一份情报 资料所需要的时间。 罗家英没有任何办法,她只有孤注一掷。但是那天金喜却破天荒地又来她办公 室,像一个傻瓜一样拉过椅子坐着。罗家英突然觉得金喜是这个世界上她最不愿意 见到的人,金喜令她几乎寸步难行。但是接下来的事体却让罗家英松了口气,金喜 说,周处长,我有二十年的绍兴酒,还有从崇明带回来的青鱼干,今天又是一个适 合喝酒的落雨日脚,周处长你觉得有没有必要咱们兄弟俩喝一杯。 周柳枝果然一起去金喜的后勤处喝酒了。金喜喝醉了,但是周柳枝没有醉,他 是一个永远也不会醉的人。就在他算准了时间要起身的时候,他突然看到金喜正在 流泪。 那个漫长的雨天,周柳枝被金喜多留了十分钟。在这十分钟的时间里,周柳枝 一边听着敞开的门窗外传来的雨声,一边弄明白了一件事体。这件事是金喜怀疑自 己儿子向春生不是自己亲自下的种。这当然是一件令天下男人都会纠结与痛苦的事, 所以金喜才会喝醉了,才会拖往周柳枝想要倾诉。落雨的日脚终归是有些凉意的, 偶有一些斜雨被从窗口送进来,这让本就单薄的周柳枝抱紧了自己的身子。他眼睛 的余光看到了金喜醉趴在桌子上,他看了一下表,已经过去十一分钟了。于是他起 身替金喜盖上了军外套,然后他快步回到稽查六处。 六处那天仍然没有人。只有一个叫罗英的人,将情报原件和抄好的情报压在自 己的脸下趴在办公桌上睡着了。她的睫毛很长,脸上又有着细密的绒毛,更重要的 是她的鼻梁是笔挺的,嘴唇上的唇彩像一抹嫣红,鼻下的人中也十分立体。所以周 柳枝久久地看着她的脸,并且认为把抄好的情报压在自己的脸下面睡觉,是一种最 保险的做法。 最后周柳枝还是摇醒了罗家英,他仍然十分专注地看着罗家英的脸。他说,你 买的是哪个牌子的口红? 罗家英清楚,金喜是在无意中帮了她。但是那天金喜确实就把自己灌醉了,在 周柳枝走了以后,金喜把自己吐得翻江倒海。他感到了胃痛,他的手在胃部撕扯着 的时候,摸到了那只来自东洋的羊皮护胃包。这样的触碰让他在顷刻之间就想到了 秋田幸子。罗家英的眼泪又流了下来,他想秋田幸子在象泻町过得好不好? 那天晚上,是国良让人把金喜送回苏州河边的家中的。看到金喜在后勤处烂醉 如泥的样子,国良的眉头就皱了起来。尽管他也是喝酒的,他只喝那种叫做杰克丹 尼的美国洋酒,但是他从来不会像金喜这样烂醉。特工需要时时保持清醒的头脑, 如果喝醉了,那这个特工就会在分分秒秒遇到杀身之祸。 金喜是被两名同事安置在屋檐下的一把椅子上的,袁春梅正好抱着向春生站在 屋檐下。她一点也不清楚金喜把向春生不像自己这件事向周柳枝透露了一下,也不 清楚金喜怎么会突然醉去的。后来她把孩子放回到床上,然后细心地服侍金喜,将 金喜的呕吐物洗得干干净净。袁春梅知道罗家英已经进入了稽查六处,她也清楚罗 家英必定是带着任务来的。但是罗家英和他及金喜一定是两个情报机构,有两条不 同的情报线。金喜的大醉,会不会又和罗家英有一定的关系? 第二天清晨金喜起来的时候,看到餐桌上的托盘上放着一碗粥、一根油条和半 屉小笼包子。金喜觉得袁春梅真是太好了,然后金喜又看到了一张纸条。那张纸条 上写着:等胜利了,你一定要娶她。 就在这一刻,金喜突然之间觉得有点儿百感交集。他开始等待胜利。 程浩男乘坐的那辆篷布吉普车驶进警备司令部大院的时候,抬头环视了一下四 周林立的高楼。大院就像一口井的井底,抬头能看到一小片瓦蓝的天空。他的右脚 先从副驾驶室跨了下来,脚上蹬着乌亮的皮鞋。皮鞋落地的时候,他用上海话说了 一句,册那,我回来了。 这时候金喜正在罗家英的办公室里研究着那尊安琪儿的雕像和那只电熨斗。研 究这些是他一次次进入稽查六处的借口,这让国良也很不开心。有一天把他拉到一 边说,你不要给我动花心思。你要是动花心思,我把你一脚踢进黄浦江。不相信你 可以试试。 金喜说,我不花的。 国良说,你花不花不由你说了算,得由我说了算。 金喜就不再说什么,他看到国良走出了稽查六处,又看到罗家英掩着嘴巴轻轻 笑了一下,他的心里就翻滚起一阵阵的甜蜜。然后金喜走出了稽查六处,走到门口 的时候金喜说,罗英,有人说要我娶你! 罗家英仍然头也不回地抄写着一份情报。她只说了两个字:做梦! 金喜讨了个没趣,他走向院中操场的时候,赫然看到了英姿勃发的程浩男。程 浩男挺拔匀称的身材包裹在呢制军官服里,显得英气逼人。他的右手搭在小腹,那 儿是一只皮质的手枪套,当然手枪套里面肯定就是一把手枪。程浩男也看到了金喜, 但是却没有一下子认出来。金喜的形象和当年的小财主已经相去甚远,他的头发就 软软地像鸭屁股一样耷拉在脑门上,胡子参差不齐,一定是很久没有剪理。金喜穿 着一套没有来得及换上肩章的军服,软沓沓的像一只瘪掉的麻袋。金喜无疑就是那 只麻袋里一只毫无生机的番薯。 程浩男笑了,他挺直腰身大步地走到了金喜的面前说,你是向金喜吧? 金喜说,我不像向金喜吗? 程浩男说,你在这儿干什么? 金喜说,我在这儿管大大小小十七个伙夫。 程浩男的手就搭在了金喜的肩上。他笑了,几年过去以后,向金喜从一名药店 老板的少东家成长为管十七个伙夫的警备司令部后勤处的管理人员。而程浩男因为 侦听技术的出类拔萃,刚刚晋升为少校。 金喜后来不知道程浩男说了一些什么。程浩男一直站在大院里边绕着金喜打转 边不停说话,然后他走向了楼道。他的步子迈得从容而且笃定,踌躇满志的样子。 金喜没有听清程浩男说了一些什么,是因为他在想两个问题。一个问题是,程浩男 不是牺牲了吗,为什么反而成了一名少校?另一个问题是,老天爷最后还是把他和 罗家英还有程浩男又牵在了一起。 那天程浩男走进刚刚分配给他的办公室。他把军帽摘下来挂在墙钉上,然后他 为自己泡了一壶茶。顺着三楼的窗口看出去,可以看到北四川路上并不闹猛的街面。 几棵树显得十分萧瑟地站在路边,像金喜一样毫无生机。但是程浩男还是觉得一切 都充满了希望,日本人灰溜溜地走了。国军和共军又开战了,接下来出不了几年, 这中国就又是国民党的天下。 程浩男走到北窗的时候,看到了司令部大院子里,仍然站着那个叫金喜的同学。 程浩男就想,金喜这几年一定混得不怎么好,在他的心里几乎就把金喜随意地抹去 了。金喜的存在和不存在,和程浩男的关系已经不大。 那天下午程浩男睡了一个时间充裕的午觉,醒来后他又顺便回忆了一下自己这 几年的人生历程。当年他和十来名同学一起行进在去延安的路上,这其中包括每天 晚上都要朗诵一次诗歌的向金美。他们的行走路线上充满了笑声,那是因为他们年 轻,有一座宝塔在等待着他们。但是有一天他们遇到了国军的军队,一个只有排长 那么大的小军官带着一个排的人马在马面坡拦截了他们。那时候他们已经进入了西 安地界,同学们在野地里四散逃开,在一座光秃秃的山前,程浩男和四名男同学一 起被国军的士兵团团围住。排长什么也没有说,走到了他们面前。他抡起手掌先给 了每个人一记响亮的耳光。看上去他顶多只有二十挂零,貌似成熟的脸上仍然有几 分随意外露的稚气。 这时候国共两党已经闹起了矛盾。当大批的学生涌向延安的时候,国民党开始 感到了恐慌,他们突然意识到这是一大批知识分子的流失,然后他们开始像日本人 拦截去延安的学生一样,设卡拦截,有时候甚至虚设假的八路军接待站。一批批学 生被接走,有些被投监或者枪毙,有些从此走上了另一条道路。 国民党其实也需要在军中拥有大量的知识分子,程浩男就是这样一位。那天傍 晚他们被分别带进几间黑屋,然后白亮的灯光亮了,投在他的脸上。一个面色惨白 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他说话的口气十分冷,好像冬天的天气里你一眼就能望见的 那种倒挂屋檐的冰凌。他向程浩男打听去延安学生的情况,后来他显然有些不耐烦 了,对身边的一名卫兵说,先让他看看。 后来程浩男才知道“让他看看”是什么意思,另一盏灯点亮了,灯光投在一个 被反绑双手的女人身上。这个女人应该还是名学生,看不出长得怎么样是因为她的 整张脸都肿了,而且脸上裂开了一道道的血口子。她的下巴被一只大铁钩从颌下钩 穿,然后整个人就那样挂在从天花板垂下的铁链上。这样的悬挂方法,让她的双脚 只有脚趾着地,弄得她嘴巴里、脖子上到处是血。她凄惨地往后仰着头,下巴颏奇 怪地成了整个人的最高点。从程浩男的角度看过去,她浑身是血,看上去像一只巨 大的血色的茄子。 另一个嘴上刚长出绒毛的新兵表情木然地坐在她的身前,他的身边是一只小煤 炉,煤炉正冒着红红的火焰。一根根烧红的铁条架在煤炉上。然后那名新兵随便地 用铁夹夹起一根烧红的铁条按在那名女学生的身上,那女学生就会像蛇一样地扭动 一下身子。在哧的声音中,程浩男闻到了皮肤的焦味。那些在白亮灯光下泛起的青 烟,让程浩男感到自己的骨头凉了。那名表情木然的、看上去有些呆傻的新兵又夹 起另一根烧红的铁条,按在那名女学生的小腹上。他很像是一名正在厂房里上班的 工人,机械地将烧红的铁条一次次地按在女学生的身体各处。他大概是见惯了受刑 的人,所以他麻木了,连他的目光都显得那么木然和无力,毫无生机。那名女学生 因为嘴中插着锋利的铁钩而不太喊叫得出来,她每次都只是从嗓子的最深处,发出 一声惨痛不堪的呜咽。这样的呜咽来自于身体的最深处,或者这种声音只是身体的 一种反弹而已。 那天程浩男浑身的衣服全被汗水给湿透了,他觉得自己的额头上也全是冷汗, 有些黏糊糊的感觉。后来他没有再见过其他四名同学,他们的下落成了一个谜,而 更多的可能性是他们已经成了一具具白骨,浅浅地埋在某处布满荒草的地皮下。那 天晚上,面色惨白的中年人带着两名士兵走出了黑屋子,只留下两盏开着的灯。他 们不再理会程浩男,所以程浩男的整个夜晚是和这个看上去已经半死不活的女学生 一起度过的。女学生的身体像一条鱼干一样被挂在天花板上,或者说她像是一枚钟 摆一样轻轻摆动。当女学生的目光和程浩男的目光相撞的时候,她笑了一下,程浩 男能看出女学生目光中的笑意。然后女学生就疲惫地闭起了眼睛。 在午夜来临以前,程浩男一直在想着罗家英。他想要活下去,并且娶罗家英为 妻。他甚至觉得,去延安实在是一件没有意义的事。如果他是一个小生意人,那么 和罗家英一起生几个孩子,过与世无争的生活,那是多么惬意的一件事体。他开始 憎恨金喜,如果金喜那天上了船,他程浩男就不用上船了。他也开始憎恨海叔,如 果不是海叔的一再坚持,他程浩男也不用上船。那时候他的信念只有一个,我要活 下去。 当午夜来临的时候,那名女学生突然开始哼歌。女学生哼的是一首程浩男怎么 都听不清楚的家乡歌曲。因为下巴被铁钩子穿过,所以她发出的音阶,基本上是含 混不清的。在天亮以前,那名女学生的声音渐渐轻了下去,最后声音消失了。 当铁门再次打开的时候,程浩男对那名走进来的中年男人说,请给我松绑。 中年男人笑了。他没有理会程浩男,而是走到了女学生的身边。他托起女学生 的下巴仔细地研究了一会儿,然后对跟进来的两名士兵说,埋了。 女学生被拖了出去。因为她的身体被拖动,在地上留下了一长串的血迹。程浩 男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灯光把他的身影打在地上。他对自己的影子说,我是上海华 光无线电学校的。 程浩男很快就去了重庆。在那座山城里,他和一些年轻人一起接受了特工培训。 然后他们全都成了戴笠戴老板手下的侦听人员。戴笠并不认识他们,但是他们全认 识戴笠。他们知道的戴笠深居简出,总是坐在一盏灯的光线下,那光线只投在他胸 部以下的部位,所以很少能看到他的脸。程浩男想,一个连脸也没有的人,不知道 该有多么的可怕。 那天程浩男一直在回忆中度过下午漫长的光阴。在黄昏来临以前,在夕阳淡淡 的红光投进木窗以前,他又重复了一句,册那,我回来了。 在金喜的眼里,程浩男的工作十分忙碌,他和几名意气风发的青年军官经常关 在一间密闭的黑屋子里。金喜认为这些军官简直有了老鼠的习性,他们被集体调住 上海,是专门来淞沪警备司令部负责侦听工作的。司令部因此在程浩男的牵头下, 成立了一个“密电监译所”,和侦察大队一起受辖于军统。这个监译所除了专门监 视和侦破在军队内部秘密发报的办公室外,还执行军统的其他特工任务。他们制造 了一种小型的收发机,除了电池和耳机以外,不超过冰棍那么大。程浩男就是这个 组织的骨干分子。 有一天程浩男走进了罗家英的办公室。他不明白罗家英为什么叫了罗英,也不 知道自从他踏上去延安之路以后,那么漫长的日脚里她在于一些什么。他只知道在 他去延安之前,罗家英是一个激进青年,经常活跃在海叔的周围,像一只忘乎所以 的春天的青蛙,年轻,有激情。海叔可以确定是共产党人,但是李大胆、邬小漫、 黄胖和陆雅芳在经过了数年后,是不是被发展成为共产党的地下交通员,程浩男捉 摸不透。程浩男的下一步计划是,他要把这些谜团一一解开。 程浩男走进稽查六处,他拉过一张椅子坐了下来,然后一直盯着罗家英看着。 罗家英抬起了头,她朝程浩男笑了一下。这个陌生却又不失礼貌的笑容,让程浩男 的心底升起无尽的悲哀。那天金喜捧着一只茶缸,穿着软沓沓的不修边幅的军装也 晃荡着进了稽查六处,他没有和程浩男、罗家英打招呼,像一个无所事事的看客。 后来他索性就翻起了报纸,在周柳枝走进稽查六处的门以前,他差不多翻完了最近 一个月的报纸。 程浩男说,你为什么要把罗家英叫成罗英? 罗家英说,因为家没有了。 程浩男想再问一些什么,但是他不知道该怎么问。他想到有一个问题是对自己 十分重要的,所以他问,你成家了吗? 罗家英说,成了。 程浩男问,他是干什么的? 罗家英说,做小生意的。 程浩男说,是大生意吧? 罗家英说,这世道,小生意能做下去就算不错了。 最后程浩男说,海叔好吧? 罗家英说,我好多年没有和他联系,不知道他好不好。 程浩男说,那我一定会帮你找到他。 程浩男说完就起身离去,他差点和刚刚进门的稽查六处处长周柳枝撞了个满怀。 周柳枝抬头看了程浩男一眼,他的眼里突然闪过一丝亮光。而程浩男头也不回地走 了,他离开六处的时候皱了一下眉头,是因为他闻到了周柳枝身上十分浓重的香水 气息。而且就在他眼光闪过的一瞬间,他发现了周柳枝的眉毛是修过的,脸上还薄 施了一些粉,这些粉艰难地盖住了周柳枝下巴上理得光光的胡子。程浩男想,这个 男人一定是个大胡子。这让程浩男有些反胃,他离开的时候,觉得后背好像热了一 下,他就断定周柳枝的目光一定投在了自己的身上。 周柳枝十分委婉地向罗家英打听,这个人是谁? 罗家英埋着头没有回答。是金喜替她回答的,金喜看着罗家英埋头的样子,她 的黑色头发几乎盖住了整张脸,只能看到她黑色的头顶,这是金喜喜欢的状态。金 喜一边看着罗家英,一边对周柳枝说这是新来的密电监译所的所长程浩男。周柳枝 的眼里随即荡漾起一丝异样的波纹,金喜清楚地看到周柳枝的眼前升腾起一层薄雾。 罗家英的心里起了巨大的波澜,那个她自豪地向金喜宣布已经牺牲的程浩男并 不是牺牲了,而是成了一名英俊的叛徒。她首先想到的是,程浩男一定会在上海寻 找海叔。罗家英一边埋着头看文件,一边在梳理着刚才她和程浩男的对话。她说有 了丈夫,是为了不想让程浩男继续纠缠。那么她必须马上让组织帮她制造一份与结 婚相关的材料,因为对于程浩男来说,查一个人的档案十分简单。她仔细地梳理着 刚才说的那些话,生怕说错了话让程浩男的内心产生疑问。 其实就算罗家英说得滴水不漏,程浩男还是有疑问的。那天程浩男慢条斯理地 哼着曲子走向了自己的密电监译所,他把厚重的铁门关上,然后就坐在办公桌前一 堆黑色的阴影中抽烟。他的脚搁在办公桌上,这是一种最让人放松的坐姿。然后他 的眼前就浮起了一堆烟,在那些袅袅的烟中他看到了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他 的眼睛不大,胡子拉碴,一张脸永远透着酒足饭饱的红润,叼着烟,有时候会大声 地说笑话。他是海叔。 程浩男在这间黑房子里一直在梳理着两件事。一件是海叔去了哪儿?李大胆邬 小漫这批同学们去了哪儿?另一件是罗家英这几年究竟在干什么?金喜这个混混, 跟着姐夫在国民军内部混饭吃十分正常,但是罗家英这个激进分子在几年后进入国 民党军队内部,这里面是有问题的。 程浩男后来在办公桌前趴着睡了一会儿,他做了一个梦,梦见那个下巴被铁钩 钩起来的女学生血淋淋地站在他的面前,告诉他自己也是想去延安的。她不停地用 一把断了齿的木梳梳着头发,后来她说程浩男,你简直连一个女人都不如。 程浩男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女学生说,你想要别人不知道,是做不到的。 程浩男醒来的时候,发了很长时间的呆。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些虚弱,他 想,大概是累了吧。 程浩男去稽查六处的次数明显地开始增多。程浩男的来访很受周柳枝的欢迎, 他是一个电影迷,所以他的很多话题是昨晚的电影。他和程浩男的对话总是以“昨 天夜里厢我去看了一场电影……”开头,但是程浩男对他的话题一点也没有兴趣。 终于有一天程浩男说,我不看电影的。 周柳枝愣了一下,说那你喜欢干什么? 程浩男说,我喜欢演电影。 罗家英那时候正在打印一份需要下发的文件,这时候她的心里又漾起了一丝丝 的波纹。不管怎么说,程浩男的脑子和语言都是犀利的,所以说肯定不是一个俗人。 程浩男不时地送花给罗家英,有时候也约她去“海上花”喝咖啡。罗家英一般会拒 绝,她说我是有老公的人,需要注意影响。但是偶尔的她也会答应他,因为罗家英 知道,过分拒绝程浩男,一是会引起他的怀疑,二是会让程浩男对自己的工作不利。 罗家英一边催着组织尽快给她做好结婚档案,一边和罗家英周旋。她对程浩男 不是不爱了,是没法再有理由让她爱起来了。程浩男也在同时做着两件事,一边他 想要罗家英回到自己的身边,一边他让他的副手朱三尽快地调查海叔的下落。朱三 给程浩男提供的情报是,老海酒馆在一个月前关门,海叔已经不知去向。但是程浩 男断定,既然是一个月前关的门,那么海叔一定还在上海。而且海叔的隐匿,或许 跟自己的出现有关。如果这一条成立的话,那么罗家英的嫌疑就更大了。 那天在“海上花”喝咖啡的时候,程浩男望着窗外的飘雨,突然有了很深的感 触。他定定地望着依然美丽的罗家英说,金喜这个人差不多是整个垮了,他简直像 一头猪猡。 罗家英说,不许你这样说他,他是你同学。 程浩男说,我觉得可笑的是,那么多年前,他竟然敢和我抢你。 罗家英说。你是不是很得意? 程浩男说,我不得意!这些年我一直在想你,我投了国军,也是因为想到了你, 你不能没有我。要不是这样想我早就牺牲了。从我本人的角度来说我愿意牺牲,我 是不怕受刑的。 程浩男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手不由自主地伸了过去,捉住了罗家英的手。罗 家英的手白净而小巧,就那么像一只惶恐不安的刚孵化的小鸭一样轻微颤抖。这时 候程浩男的另一只手又伸了过去,盖住了这只小鸭。 程浩男说,这些年,睁眼是你,闭眼是罗家英。我要你回来,回到我身边。 罗家英说,可是我有家了,他对我很好。他在宁波。 程浩男说,他不就是一个小生意人吗?他能给你多少铜钿? 罗家英说,我缺的不是铜钿。 程浩男无语了。他看到罗家英的手挣扎着退了出来,然后她掏出了一只皮夹, 皮夹的夹层里,有程浩男去延安之前两个人一起去国泰照相馆拍下的照片。照片中 他们显得有些拘谨,但表情中仍然难掩两个人的甜蜜。罗家英把这张照片撕碎了, 撕得缓慢但是十分坚决。很久以后,那些碎屑像雪花一样,从罗家英的指缝间滑落。 程浩男没有阻止,是因为他知道阻止没有任何意义。他看到罗家英的眼泪流了下来, 然后她调整了一下情绪,抓起自己的小包站起身来微笑着说,谢谢你的咖啡。 罗家英走出了“海上花”,程浩男仍然没有阻拦,仍然是因为他觉得阻拦没有 任何的意义。他听着罗家英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那声音一下又一下十分匀称与 坚硬,全都敲在了他的心上。在二楼的窗口,他望见了从咖啡馆门里出来的罗家英, 她招了一下手,一辆黄包车穿过了密密的雨阵向她冲来。 罗家英上了黄包车,黄包车瞬间就消失在雨幕中。这天的雨越下越大,程浩男 就坐在咖啡馆二楼的窗口抽烟,那些飞溅进来的雨珠让程浩男感受到了些微的凉意。 大街上已经没有人影了,只有偶尔驶过的有轨电车和几辆黑色的私家车,暂时地打 破这幅画面的宁静。除此之外,就只有雨声,敲响一九四六年上海一间普通咖啡馆 的窗户。 罗家英的夫婿从宁波坐火车赶到了上海。他穿着笔挺的西装出现在福开森路罗 家英家的洋房里。那天这位姓翁的文质彬彬的夫婿,和罗家英的一些同事们见了面。 这里面当然是有程浩男还有周柳枝处长的。程浩男看到这位从宁波来的情敌的时候, 眼神中马上闪过了稍纵即逝的敌意。 那天的气氛一直不错,罗家英的脸上漾着甜蜜的笑容,并且不时地依偎在先生 的身边。同事们都轮番向夫妻俩敬酒,先生为了保护罗家英,每次都替她喝。罗家 英的脸已经喝得通红了,她就伏在先生的肩上,先生不时地用手去拍拍她的手说, 下趟不准多喝。我不在上海,就让你的同事看牢你。 周柳枝的心里也十分的高兴,他跷着他的在司令部内十分著名的兰花指紧挨着 程浩男坐着。程浩男一直在看着罗家英和她的夫婿,他突然问,家英,你家先生的 生日快到了吧? 罗家英接口说,是啊,六月十二日。你怎么知道的? 程浩男说,我猜的。 就在昨天,朱三把调来的罗家英的户口本放在了程浩男的办公桌上。程浩男记 住了翁先生的生日,六月十二日。 那天大家吃得喝得都十分尽兴。有几名同事还微微有些醉了,嚷着要去百乐门 舞厅里转几个圈。这时候大家都想起了还在灶披间里忙碌的金喜,于是周柳枝提议 翁先生是要去灶披间里敬一杯酒谢谢大厨金喜的。 翁先生举着两杯酒去了灶披间的时候,程浩男突然对罗家英说,罗英,你先生 不像个生意人,倒像个读书人。 罗家英说,那你的意思是什么? 周柳枝十分害怕寂寞,他喜欢接上程浩男的话,于是争先恐后地说,是儒商, 是儒商。 灶披间里翁先生走到了金喜的身后。金喜正在做一锅西湖莼菜汤,翁先生以为 金喜没有发现他到了身后,但是金喜却头也不回地说,够累的吧。 这时候罗家英也进了灶披间。她进来的时候刚好看到金喜和翁先生各举了一只 酒杯要干杯。两只杯子叮地撞了一下以后,金喜说了两句话。第一句话是,祝你们 白头到老。第二句话是,你一定是假的。 翁先生愣了一下,看了看罗家英。罗家英也笑了,但是却什么也没有说。于是 翁先生也笑了。继续地和金喜碰了一下杯说,你能这样说,那你肯定差点成了真的。 在罗家英的眼里,金喜一直是一个安于现状的小市民。但是她不知道的,却有 越来越多的情报从司令部传了出去。那只叫小饶的黄猫非常热爱司令部的夜晚,它 会选择合适的时段,在那些黑色的瓦片或者墙头之上蹿来蹿去。它已经对上海的夜 十分熟悉并且迷恋了,当它巡行街头,轻车熟路地进出亚尔培路上的丰记米号时, 它的内心充满着别的猫所没有的兴奋。它甚至学会了用它的骨头尖叫。 当然,罗家英从另一条线向外传递着情报。金喜基本知道罗家英的身份,但是 罗家英对金喜却一无所知。她甚至向躲在崇明岛上的海叔提过是不是可以发展金喜 加入组织,但是海叔在思考良久以后决定放弃了。海叔说,这么些年你能知道他心 里在想什么吗? 是的,罗家英不知道金喜这几年里面干了什么和想了什么,那么争取他也是一 件危险的事。同样的在罗家英面前,金喜一直对自己的身份守口如瓶。他好像已经 成了一个波澜不惊的人,没有事业上的追求,没有往后勤处处长的位置上爬的迹象。 最多他就是喝两口小酒,然后穿着软沓沓的从不知整理的军装懒散地在司令部走来 走去。 但是国良的神经开始慢慢绷紧了。不管是从哪一个渠道流出了情报,有一点是 可以肯定了,上海淞沪警备司令部有情报在不断地外泄。那么这颗定时炸弹埋在哪 儿,国良一无所知。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军统情报工作不如当年锄奸来得畅快, 因为那种生活高度紧张而刺激,基本上也是选定目标再杀人。 还有什么事体比杀人还简单呢? 国良给他的手下下达了任务。在他宽敞的办公室里,几个军统特务围成一个小 圈,他们都席地坐在地毯上。国良说,我们一定要挖出这颗看上去像是哑弹的手榴 弹,并且把他放到城郊去引爆。 国良的助手们对情报泄密事件的侦查并没有多少进展。他们穿着便衣骑着脚踏 车,像一群荒原狼在清晨的一次集体巡行一样,从警备司令部的大门口四散地射出 去,射向上海的各个角落。国良就一直坐在办公桌前等消息,偶尔他也会走到窗前 看看街景,他看到萧瑟的街景心中就会涌起一阵悲凉。更多寂寞的时光里,他想念 的是那个叫向金美的女人,她长得并不好,但是他像走火入魔一般把她当成至亲的 爱人。 有一天他经过密电监译所的时候,看到满脸通红显然是喝了好多酒的金喜,正 在和监译所的副所长朱三闲聊,看上去他们聊得很投机,因为朱三竟抓起了金喜的 酒壶,偶尔也会喝上一口。他们在聊的一个话题是,监译所要开始对全上海的电台 进行监视,上头拨款让他们购置设备,正在程浩男的牵头下,制造一辆信号监测车。 国良提着那半瓶晃荡的杰克丹尼,阴着一张脸走进了监译所。他问,程所长呢? 长着一张懵然的大饼脸的朱三抬起头来含混地说,他又去稽查六处了,他好像 是在六处上班似的。然后他对着金喜眨眨眼,比较暖昧地眯着小眼笑起来。金喜就 边喝酒边盯着朱三的小眼睛看,他突然有一种想要把酒壶砸在那双眼睛上的冲动。 最后金喜忍住了,他晃荡着站起身来,从国良手中接过杰克丹尼,旋开盖子然后把 酒倒进了自己的小酒壶中。后来他把杰克丹尼塞还国良的手中,打了一个酒嗝又晃 荡地走了。 国良久久地看着金喜的背影,他的目光无限拉长了。在他的眼里,金喜和向金 美长得一点也不一样,是两个毫不相干的人。国良开始想另外一个问题,就是金喜 是一个十分愿意呆在屋子里发呆的人,他为什么总是在司令部晃来荡去? 国良有一天站在了金喜的身后。那天天气十分好,几乎看不到云,只能看到白 亮的日光投在司令部顶楼的露台上。金喜穿着皱巴巴的军装,用从朱三那儿借来的 军用望远镜望着大街小巷。他甚至看到了一个中年的秃了头发的男人,正搂着一个 略微有些发胖的女人在调情。他们的木窗没有关,所以他们的每一个细节都被金喜 收在眼底。金喜的内心就充满恶意地欢叫了一声,在欢叫声中,国良站在了他的身 后。 国良说,你看到了什么? 金喜没有回头,他手中望远镜的镜头在急速地移动,他当然看到了黄浦江,也 看到了沙逊大厦的一角。金喜说我看到了我爹,他穿的还是那件长衫。 国良说,他在干什么? 金喜说,他在骑一辆崭新的德国产的摩托车。 国良说,你还看到了什么? 金喜说,他的后面坐着饶神父,饶神父太高大了,所以差不多把我爹的身子都 挡住了。摩托车越开越远,然后扎进了一堆白晃晃的光线中,就啥也看不到了。 程浩男就站在国良的面前,他看着国良端端正正在坐在办公桌前,好像是刚要 吃西餐的样子。他的脸上布满了轻微的忧伤,身子坐得笔直,一直在玩着一支派克 钢笔。好久以后他抬起头来问,听说你和我舅爷是同学? 程浩男说,是啊,非常荣幸。 国良说,他是不是经常来你的办公室找你? 程浩男说,他经常找我们的朱三和小四子玩,他不太找我。我们是同学,但就 像不是同学差不多。 国良笑了,你和罗家英才是真正的同学。 程浩男愣了一下,他马上明白了国良说的是什么意思,于是他笑了一下。然后 他看到国良收起了笑容,他越来越觉得国良实际上很像一个老板的公子,但是他却 不是,他是一名军人。 国良说,池塘漏水是不可怕的,怕的是你不知道哪些小洞在漏水。而水很快就 漏光了,你发现了那些小洞要用泥巴补起来。你成功地补上了小洞,才发现干旱来 临了,这个水塘里的水永远都没有了。 国良边说边又抓起他的那支钢笔玩起来,好像不是在和程浩男说话。这个漫长 的午后他们就是这样有一搭没一搭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但是在程浩男离开国良 的办公室前,他啪地立正了。他对国良说,我明白你想要的是什么,请给我时间。 那天傍晚金喜下班的时候,蹬着他的脚踏车去雅培小学接回了袁春梅和包子。 那天的晚餐金喜只做了三个素淡的小菜,然后又做了一碗汤。就在他们要吃饭时, 院门被推开了,一个瘦子穿着十分干净的长衫站在天井里。 瘦子脱下了礼帽,把礼帽抓在手中说,这房子的风水不错啊。 金喜咧开嘴笑了。那个瘦子是久违的方文山。当方文山在餐桌边坐下来时,金 喜对袁春梅说,酒,拿酒。 那天晚上,金喜和方文山喝了很久,袁春梅则不断地为他们换唱片。留声机的 声音显得有点儿嘶哑,那些陈旧的声音在这个暗夜里极不顺畅地流淌。其实他们没 有说什么国家大事和政治,他们谈得更多的是女人。方文山仿佛什么都懂,每说几 句就会说,你看,像春梅这样的女人就是好女人。 这是一个令春梅心花怒放的夜晚,金喜的心中却十分平静。因为他知道袁春梅 不是他的女人,只是他的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