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那一天,回家的路上,她就把主意定了。 那天晚上,喝完菜汤做的晚饭,她就在灶边的热水罐里舀出两瓢滚水,添上些 凉水,坐在板凳上解裹脚布。阿妈听见响动,拄着方凳走过来,就骂:“不年不节 的,烫什么脚?这水是留着给你大大擦身子的。” 她不说话,只是一寸一寸地解着裹脚布。解完了,顺手往灶筒里一扔。阿妈想 抢,哪来得及,早叫灶里的余烬一口舔着了,咝咝两声就烧成了一坨灰。 阿妈说你疯了?别指望我再给你买一副裹脚布,家里一个闲毫子都没有了。 在裹脚布里捆绑已久的脚乍然松开,血朝着脚尖涌过去,她疼得忍不住哼了一 声。 “阿妈,我要放脚,帮大大种田。” 阿妈吃了一惊,说:“你要叫你大大那张脸搁在猪屎里啊?哪有人家的坛子做 田里营生的?” 她低头一下一下地揉掰着那些叫热水泡得绯红、蜷成一团的脚趾,脚趾被她掰 扯得渐渐舒展开来,可是她一松手,它们又马上像螺蛳肉似的缩了回去。疼痛如针, 一根一根地扎满了她的脚。她拔了这根,还有那根,她竟不知道从哪里拔起。眼泪 涌到鼻尖,被她狠命地吞了回去。她知道她哭不得,一哭气就软了。 “阿妈,肚子都顾不上了,还顾什么脸面?” 阿妈摇着头,拄着方凳咣咣地去了屋里。过了一会儿,又咣咣地回来了。,阿 妈带来了一团棉花——那是阿妈从前替人接生时用的。阿妈把棉花摘成了一个一个 的小球递给她。从那晚起,每天睡觉,她都要在脚趾中间塞上一团棉球,把那脚趾 撑开。 大大见她这么死性子,也不劝了,只是说你放了脚也没用,田里的事,女人是 做不动的。她去阿妈的接生箱里拿出一把剪子,闷声不响地进了屋后放柴火和牛草 的那个小屋。再出来,手里捏着的是一根剪断了的辫子。 “大大,从今天起,你就把我当男儿使。” 大大见了那根死蛇一样的辫子。半天说不得话,脸色铁青。回屋狠狠扇了阿妈 一个嘴巴,说:“你把这个坛子宠成精怪了,这副猪样子将来还怎么找婆家?赖在 家里吃死她阿弟啊?” 她跟在大大身后进了屋,跪在地上给大大磕了一个响头,说:“大大开春我就 下地干活。到了十八岁没人娶我,村里有井有河,我跳哪个都行,绝不多吃家里一 口饭食。” 一整个冬天,她几乎都是光着脚的,不穿袜子也不穿鞋子,就是为的让脚长得 快些。实在冷得受不下去的时候,她就把脚团在被子里焐一会儿。阿妈骂她,她也 不回嘴,可是她的身体和脚仿佛在替她回着嘴。那阵子她每天夜里都做梦,梦的都 是同一个梦,都是自己从高处摔下来,腿一抽就惊醒了过来。她很小就听人说过, 做那样的梦就是在长身子。那一季她睡在床上,夜深入静都能听见骨节哔哔剥剥地 爆裂着,第二天早上起来,布衫似乎又短了一截。还不到十一岁的她,身个上几乎 赶上人高马大的阿妈了。 她长的不仅是身体,也还有脚。脚挣脱了枷锁,也是一天一个样地长。只是裹 脚布留下的印记,却是抹不干净了:她的两个小脚趾,永远害羞似的缩在脚板底下, 脚背微微地隆起一块,所以她走路,总是内侧高外侧低,摇摇晃晃的,仿佛鞋子里 塞满了沙子。 就等着看,春耕时节吧。她暗暗地对自己说。 第二年开春,动土的时候,她就下了地。 那是个细雨的天,大大等太阳已经等去了好几天。节气催人,大大就等不下去 了。她穿着大大穿破了的旧蓑衣,一只手拎着一只用棉絮包着的装了热汤面的瓦罐, 另一只手提着一把四齿铁耙,跟在大大身后朝田里走去。大大不拦她——是因为拦 不住。可是大大也不理她——这几个月里大大懒得跟她说话。大大打心眼里觉得这 个女子脑壳坏了。 站在田边,雨冷,蓑衣千疮百孔,风钻进来像针。扶犁的事,她还不会,却一 眼也不放过地看着门道。牛还是只小牛犊,去年刚学会了犁田。歇了一冬天,有些 生疏,又贪玩,见了田,就撒欢地跑。大大的犁头下浅了,吃不着力,被牛拖着跑。 大大在牛屁股上抽了一鞭,掌犁的手提了一提,犁头入土深了,牛觉着了力,就老 老实实地低了头。大大的辫子绕着脖子扎了一圈,脱了只穿一件短布衫,汗水已经 在脊背上湿出了一团印迹。 大大歇息抽烟的时候,她伺候着他喝完了汤面。就拿起了四齿耙子补田塍。田 塍过了一冬,低矮破损了不少,不补就要漏水。她虽然从未补过,却也自小看人做 过的。她从身后抓起一大捧泥浆,死命地摔在田塍上。那田,那水,那泥浆都没见 过她,合着伙欺生。第一把泥太少了,摔上去就马上滑了下来。第二捧泥太多了, 厚得如一坨牛屎,怎么也抹不开去。耙子捏在她手里,仿佛在和她斗着气,不像是 她在使它,倒像是它在使她。她的腰和她的腿像是叫人插了一把竹刀,明明使的是 手上的力,那腰和腿上的刀却一下一下地扎她,扎得她觉得腰腿已经一块一块地断 落在了田里。她知道她不能停。她若停下来,这一个冬天积攒下来的心志就软怠了, 她在大大和阿妈面前,就再也说不得一句响话。 她只有忍。 忍到晌午的时候,她终于把那一大片田塍修补完了,高高低低,厚薄不匀,那 是叫所有靠田吃饭的人不齿的毛糙活。下工的时候,她坐在四齿耙子的木柄上,垂 头等着大大骂她,可是大大没吱声,大大只是指了指牛。过了半天她才明白过来大 大是叫她骑着牛回家。她不肯。养牛的农家都知道,春耕是使牛最狠的时节。春耕 时,大人小孩都不骑牛,为的是叫牛歇一口气。大大见她不上,就把牛停在路边, 不说话,也不走。只是一口一口地抽着旱烟。她知道阿妈在家等,无奈,只好骑上 了。 “大,插秧的活,不叫刘二了,我能学。”她说。 大大不说肯,也不说不肯,却不再骂她脑壳进水了。 回到家,阿妈已经把饭食摆在场院里等着他们了。阿妈今天做了干食,一半是 米饭,一半是红薯,下饭的除了腌萝卜条,还摊了韭菜鸡蛋。这一个冬季,家里吃 的都是稀的,没见过一点油星。闻到鸡蛋,弟弟妹妹围着桌子,眼珠子都要掉到盘 子里了。可是阿妈只摆了两副碗筷。阿妈拿筷子敲着弟妹的脑壳,叫他们滚。农忙 的时候,各家都是干活的男人先吃,吃剩的,才有婆姨孩子的份。她第一次单独和 大大一起吃饭,一身的不自在。 阿妈烫了酒,大大倒了满满一盅,自己喝了一半,又递给她。她咂了一口,酒 一路从舌尖烧到了肚脐,辣得她眼里出了水。她知道她不用再忍了,她终于可以, 把眼泪流出来了。 他们终于,肯把她当个男儿看了。 吃完饭,草草洗了洗,她就躺下了,刚挨着枕头她就睡了过去。夜里觉得身上 痒,挠了几下,又睡着了。痒醒了,再挠。睡到天亮,掀了被子,才看见床上有两 个饱胀得要开裂的软团——那是她从田里带回来的蚂蟥。床上到处是成点成团的血, 阿妈看见,就跟大大说:“这个坛子,真是能忍啊。”其实,这算什么呢?更难忍 的是后来,她来了身上。一整天泡在田里,垫的粗黄纸被血浸透了,又结成了硬痂, 把她大腿内侧的肉擦得稀烂。一直到很多年后,她才明白,她给自己坐下了病。那 是一世也治不好的病。 这一年,家里没有雇短工。田里收下的,除了一家人碗里的饭食,刚够还早一 年欠人的工钱。 她的力气一年比一年大,田,牛,还有手里的各样农具,都一年比一年认得她, 肯听她的使唤了。本来,日子是不该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的,谁想刚消停了两年, 又遇上了另一场大旱。这场大旱,比早先的那场,又凶狠了许多。 就是第二场大旱,断了她的命。 犁田。 犁头插深了,土沉,牛拉不动,就犯起了牛脾气,两个角刀似的耸着,再不肯 走一步。 她手里有鞭子,可是她舍不得用。牛也知道,所以牛敢跟她犯浑。 她用手掌拍了一下牛屁股,牛干脆滚倒在泥地里,刨着四蹄撒野。她把脚伸进 牛肚子底下,想把牛捞起来,牛却一下子翻到了她身上。 重啊,真重。 芙洛拉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才知道自己做了个梦。想翻身,却翻不动,原来 身上坐了个人。她看不清那人的脸,却闻见一股浓烈的酒气照着她的脸扑来,有两 个玻璃球似的东西,在她的鼻尖上闪闪发亮—一是眼珠子。 她吓出了一身冷汗,就醒利索了。 是吉姆。 男人的嘴在死命地吸吮着女人从睡梦里带出来的酸甜味道。男人的脚蹬开女人 的两腿,找着他要找的路。那条截到膝盖的断腿,在一蹶一蹶地碍着他的事。他以 为他硬了,其实还是半软的,半天也进不去。就丧了气,一把抓住女人的头发,将 女人揪起来,狠狠地按在自已的胯下。 “吃。”他对她说。 一股臊臭堵住了芙洛拉的鼻子,她的肚子像早上那回一样,又抽了一抽——她 呕了一声。呕出了一股黄水。她死命地别过头去,男人不放,更紧地按住了她的头。 她吸住气,攒足了劲,一脚朝男人的裆下踢去。男人不防,哇的一声松了手,护住 了自己两腿之间的那团稀软,真正恼羞起来,女人脱了身,远远地坐在床头,哧的 一笑,说吃也得洗干净了再吃。 男人没料到女人是这个意思,有点意外。犹犹豫豫地下了楼。一阵叮咣的水盆 声之后,男人上了楼。男人上楼的时候,灯已经点上了。女人坐在半明不暗的灯影 里,头发在脑后束成一个乱乱的髻子。布衫脱了,只剩一件贴身的肚兜。肚兜里鼓 出两团饱胀的肉,肉中央隐隐的有两颗枣子。男人觉得一身的血轰的涌到了胯下, 裆里的那样东西真的硬了起来。他朝女人扑过去。那截断腿依旧碍着他的事,不过 他顾不得了。 “三个洋元。”芙洛拉退到床尾,一字一顿地说。 “什么?”男人没听明白。 “我打听过行情了,这个镇上给人做小工的,一天挣三个洋元。我也给你做工, 伺候你陕活,不多要,一回也是三元。” “丢你老母!你是我买的马,我想骑就骑,骑死不偿命。”男人破口大骂。 女人冷冷一笑:“拿什么骑?一堆稀屎。没我帮你,你一辈子别想骑得痛快。” 男人一下子瘪了。 “两块五毫。”男人有气无力地说。 “公的叫cock,母的叫hen.” 芙洛拉指着院里的鸡,对阿珠说。阿珠舌头大,翻不动,学来学去学不像,便 呵呵地笑,说:“番鬼的话难听。”芙洛拉说你整天鸡公鸡母的,就好听了?阿珠 说出娘胎就听的话,听惯了。你—个北方阿姐,怎么会谠那么多地方的话? 阿珠问完了,自己也好笑:芙洛拉十八,比自己小两岁,不知怎的,一开口总 叫她阿姐。 阿珠是卷毛的老婆,是旧年年初从开平过埠来巴克维尔镇的,比芙洛拉早来了 半年。芙洛拉来之前,巴克维尔只有三个中国女人,—个是四十多岁的半老婆子, 整日在家吃斋念佛,从不出门。另一个是恒顺杂货铺的老板从维多利亚带来的妾侍, 模样靓,被男人锁在家里,谁也见不着。还有一个就是阿珠。阿珠的男人卷毛整天 在山里挖金,阿珠在家孤单得紧,所以芙洛拉来了,阿珠就日日招呼她到家来说话。 阿珠刚出了月子,生的是个女仔,叫阿英,这会儿背在背上,睡得死沉,口水 流得阿珠脖子一片湿。这是阿珠的第二个仔。阿珠还有个仔,是男孩,在开平生的, 又跟着她过埠来,叫华仔。 这会儿阿珠坐在凳子上,一边绣着女仔帽上的花,一边看芙洛拉捉鸡。阿珠家 前阵子孵出来的鸡,都长得半大了,鸡公多,长冠子长骨却不长肉,瘦得竹钉似的, 整天只会追着鸡母跑,搅得一院鸡飞狗跳。芙洛拉见了,就说我帮你阉了,叫它长 肉。阿珠说只听见阉猪阉狗的,没听说阉鸡公的。芙洛拉说你不懂少说话,看着。 就拿出兜里的手巾包,打开来,里头是一把磨得尖尖的竹刀,两爿竹片,还有—个 竹钩子。 芙洛拉抓了一只芦花公鸡,夹在两腿中间,把脯上的毛拔了,用竹刀刮干净了, 一刀插进肉里,插出小小一个口子。又拿竹片将那口子撑大了,把竹钩子探进去, 轻轻一钩,钩出一个黄卵子,扔了。再—钩,又钩出—个黄卵子,也扔了。说好了, 就等着吃肥肉吧。那鸡吓傻了,竟不知道叫,呆呆地匍匐在地上,像只瘟鸡。 阿珠也吓傻了,半晌,才说阿姐你怎这般大的胆子,什么都不怕哩。芙洛拉拿 袖口擦了擦竹刀,说忍不下去的时候,我杀人都敢呢,你信不信?阿珠说怪不得他 们说你……阿珠的话吐了一个头,又咽了回去。芙洛拉站起来就走,说我不管你的 事了,长不长肉也不是我吃。阿珠牵住芙洛拉的衣裳,不让走。 “他们说,说你被土匪绑得去,做,做过压寨夫人。”阿珠犹犹豫豫地说。 芙洛拉怔了一怔,半晌,才哈哈大笑起来,笑出了眼泪。 阿珠见了,有些害怕,就说:“阿姐,男人喝酒说的话,哪能真信?再说,来 金山的,各路人马都有,谁都不嫌弃谁。恒顺铺子里的那个女人,听说做过那种营 生,有人在广州来春院见过她的。打铁铺里的阿黄,是从皇上的大狱里逃出来的… …” 芙洛拉咚的一声踢走脚边的一块石子,打断了阿珠的话:“我告诉你,我倒是 做梦都想当个压寨夫人呢,可惜没那个命。” 阿珠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两人都静了下来,看着一院的鸡公打斗。 这时阿珠背上的女仔醒了,惊天动地地哭了起来,两脚乱蹬,阿珠身上的背带 紧紧勒进了肉里。阿珠松了背带,把女仔抱到前面来,撩起衣襟喂奶。女仔狠狠地 咬住奶头,阿珠疼得杀猪似的叫了一声。女仔吸着了奶,狰狞的脸面渐渐平和下来, 额上的青筋也细瘦了。 芙洛拉斜看了一眼阿珠那个被布衫半遮半掩的馒头一样松白的奶子,忍不住笑 了:“你家卷毛挖得一座金山,也不知道给你买样洋货。”阿珠问什么洋货?芙洛 拉说就是系奶的布。金山的女人都用的,绣了花边的那种。 阿珠就笑,说阿姐你比我还来得迟,到这鬼地方才一年,怎么就知道金山这么 许多事呢?芙洛拉说我在上海的时候,就……芙洛拉的话说到这儿,突然就像叫马 蜂蜇了舌头,一下子顿住了,改口说你把女仔给我抱抱。 女仔吃饱了奶,跟面团似的柔顺起来,横躺竖摆都高兴,张着小嘴田蟹似的吐 着泡。芙洛拉拿手指把那些泡泡都戳破了,抹干净了,女仔把指头也当做了奶,含 着不放,痒得芙洛拉一身酥麻。 “阿姐,你过门这么久,怎么还不怀—个呢?”阿珠问。 芙洛拉哼了一声,说他那点稀水,怀个耗子都不够,还怀什么人? 阿珠听了咯咯地笑,说阿姐你说话真好玩,你家吉姆,从前可是条好汉呢。听 卷毛讲,吉姆在旧金山挖金的时候,出门办了三天货,回来矿皮就叫番鬼占了。吉 姆和番鬼打起来,一刀捅死了—个番鬼,犯下命案,才逃到北边来的。那腿,就是 在行山路的时候叫熊咬的。 芙洛拉从没听吉姆提过是怎样残了腿的,这回却是从阿珠嘴里听说了,倒有几 分意外。半晌,才说他还有这个本事? 阿珠说阿姐你家老公本事大呢,赌功天下第一。连你家的家当,都是赌来的。 那回叫熊咬伤的,还有—个同路人。那人挖了好些年的金子,挖着了一块拳头大的 金砂,一路掖在裤腰里。吉姆叫熊咬断了腿,那人叫熊撕了半张脸皮,红番发现他 们的时候,血都流了几桶了。你家吉姆睁开眼睛,就和那人赌,看谁死在前头。吉 姆赌的是十块钱,那人见吉姆伤势重,只剩了一口气,就生了贪心,说要赌就赌全 部家当。后来竟是那人死了,你家吉姆赌赢了,得了那人的金子,才上这里开了这 家酒馆。 芙洛拉听了,又是一怔,心想这个叫吉姆的男人,除了骑她时的—脸急相,平 日里却是没给过她—句真话的。 “挖金的一天累到死,金子这头进,那头出,都在你们家的酒馆里喝光赌光了。 别看你家吉姆不挖金,他是洪棍(洪门的头),挖金的都听他呢。入了洪门抱成团, 番鬼不敢欺负。老了没人管,病了没钱医的,就抬到洪门去:不讲道理仗势压人的, 洪门做主申冤。有了洪门,出门的人有靠山呢。”阿珠说。 芙洛拉冷冷一笑,说男人躺着不行,站着能行到哪里去?再说,洪门是男人的 衙门,女人遭男人欺负,洪门管吗?女人的事,还得女人自己管。 阿珠有些听糊涂了,就问女人怎么管?难道还有个女洪门吗? 芙洛拉哈哈大笑,把阿英还给了阿珠:“你怎么啥也不懂?卷毛叫你圆你就圆, 卷毛叫你扁你就扁。” 阿珠叹了一口气:“他带我过埠,他挣钱养我阿英还有华仔,还不就得听他的 吗?” 芙洛拉说女人要是自己有了钱,就有了腰,站得稳立得直了,到时候谁的也不 听。就听自己的。 阿珠说我大字不识—个,一句洋文也不会。又裹了脚,进不得山,淌不得水, 种不得田,我怎么能挣钱? 芙洛拉指着一院咕咕乱跑的鸡,说钱都放在你眼前了,你笨得连手都不会伸。 窸窣. 窸窣. 芙洛拉一下子就晾醒了。 从窗口望出去,朦胧的天光里,果真有两只灰白色的野兔,在啃青瓜的枝蔓。 芙洛拉拾起床下的一只鞋朝窗外扔去,没打中,野兔贴着地皮簌簌地跑了。 吉姆给吵醒了,嘟囔着骂了一声:“丢,哪天也不让人睡安生……” 吉姆的半截话还挂在嘴皮上,翻了个身,又睡了回去。 芙洛拉光着一只脚,轻手轻脚地下楼,出了门。 天才亮了两三分,天和地交界的地方,刚有了隐约一丝的青白。芙洛拉知道, 这会儿巴克维尔镇里连看门的狗都还没醒,鸡公的脑袋还窝在翅膀底下打呼噜,她 是全镇第—个起床的人。金山的地盘离天近,天光好,日头也早,天睁开第一眼的 时候,她就躺不住了。这是下地干活最好的时辰,蚊虫散了,风是清凉的,土带着 隔夜的露水,湿湿的,下锄只用半分力气。庄稼人都是赶这个时辰下地的,地种得 好不好,就得看人舍不舍得起早。 芙洛拉路过猪圈,猪被她的脚步声惊醒了,从栏栅门里探出头来,嗬嗬地闻着 她的裤脚。猪是旧年入冬的时候买的,—公一母,如今已经长得半大了。芙洛拉推 开猪嘴,径自咚咚地朝田里走去。 笼里的鸡也被她吵醒了。一只鸡公抖抖翅翼,哦地叫了一声。一只醒了,一窝 都醒。一窝醒了,一街都醒,全镇的鸡顿时叫成了一片。 芙洛拉知道鸡和猪都饿了,正仰着脖子等食。她狠狠心走了。还不到喂食的时 候,得等她在田里干完了活,收过了地里的烂菜叶子,剁成块,和着昨晚酒馆里的 残渣剩饭。再加上几碗洗米水,那才是饲料。 下了地,她就把脚上的那一只鞋也脱了。光脚踩在土里,她只觉得有一股蛮力 从脚心生出,一路升到腰腿胳膊,每块骨头每根筋,都想响响地哼上一声。连眼神, 都变得清明了起来—那是土地娘娘在挠她的脚心呢。骑在马上,走在石子路上,她 都是虚慌的。只有踩在这湿黏的烂泥里,才叫她有生了根似的胆气。她像是地里的 菜,在土里就有精神气血,离了土就蔫。 屋后这两大垄田,都是今年新开的。巴克维尔的中国人,有好几户都在屋后开 了小小一块地种瓜种菜,可是谁的地也没法跟她的比。刚过了正月,地里的霜才化 开一条缝的时候,她就劈下了第—锹。一直到门前的桃树上爆出指头大的骨朵时, 才把这地开完了。地在坡上,芙洛拉从来没有在坡上种过地。难啊,没想到是这么 难。光竹筐,就背破了三个。 先把低处的土刨松了,再挖高处的。再把高处的土,一筐一筐地背到低处,把 低处的地势填高了。再去河边,背来一块一块的石头,在高处和低处的中间,铺上 一条石子路——那是她浇水施肥除草要走的路。 高处的那一垄,她杂杂地种了好几样东西,有白菜、韭菜、青椒、豆角、葱蒜。 低处的那一垄,她只种了清一色的青瓜。播种的时候,阿珠看见了,就问她怎么不 种薯仔(土豆)?她愣了一愣,半晌,才摇头,说不种。阿珠说金山的人不爱吃米, 倒把薯仔当成米吃,种薯仔比种米还挣钱啊。她依旧摇头。阿珠说我家还有一袋薯 仔,你拿去做种吧,明年还我就行。她听了,脸突然紧了,咬牙切齿地说:“我的 地我说了算,你们谁也别逼我。”阿珠被她吓了一跳,心想这个北方阿姐,有时说 话像掉石子,一砸地上—个坑,半天都平不了。 地是新开的,土生。她在屋后挖了个深坑,把茅房的粪便加上猪圈的垫草和鸡 屎,一起都沤在坑里。又把旧年割下的草,烧成了灰,和粪便和在一处,沤熟了, 一担一担地挑来煨田。渐渐地,土有了颜色,她就知道,土熟了。 春天里种下的菜,到这个时节都熟了。拨开竹架子上的厚枝蔓,底下便是大大 小小的青瓜。最大的,已经有小孩胳膊粗细了。芙洛拉知道是到了收第一茬的时候 了,再不收,怕就要老了。走进瓜田,一眼就看见地上掉了一只残瓜,心疼地捡起 来,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土,就啃了起来。皮嫩,牙一嗑就破了,一股子汁水顺着 下巴流下来,在衣襟上流成了一道绿沟。一方的水土养一方的物,金山的青瓜跟家 乡的真是不同呢。金山的青瓜肥胖得—条皱纹都没有,家乡的青瓜皱巴瘦小,却长 了一身的刺。香都是香的,却是不一样的香。 狗鸡巴养的。 芙洛拉骂的是野兔。 这些该死的野兔,没让她省过一天心。长叶的时候吃叶,长瓜的时候吃瓜。芙 洛拉听人说野兔怕闻橘皮味,就特意买了一筐的橘子,剥了皮丢在田里——倒真是 老实了几天。可是没几天就闻惯了那个味,照旧回来偷食。后来芙洛拉就在竹架上 捆绳子,一面一面地编墙。她用的绳子,可以绕巴克维尔镇走几个来回了。等到她 终于把墙编到地尾的时候,回头一看,地头的墙已经被咬出了破洞。 野兔白天躲在地洞里,夜里没人的时候才出洞,芙洛拉就是在田里守上整整一 天,也奈何它不得啊。 竹片。对,就是竹片。 芙洛拉突然想到了—个新招。 今天她回去找几个装水的竹筒,劈成几瓣,打个洞,用线穿好挂在田头,风一 吹就有响动。竹片碰竹片,响声脆硬得紧,野兔胆小,兴许就能吓住了。 青瓜和白菜交杂的地方,还开了一片五步见方的地,这片地里种的物什,看上 去像是一摊杂草,不用施肥,也不怕虫子兔子咬。只有芙洛拉心里明白,这却是比 所有的瓜菜加起来都金贵的东西—一是治病救急的草药。 那回她开田的时候,去溪滩上背石头,突然发现石头底下长了一棵草,像是小 时候田头到处可见的车前草,只是叶子肥阔了些。她把草拔起来,仔细看,那根, 那须,那叶子的瓣数,就是车前草。又撕了一片叶子放嘴里嚼碎了,味道也是。就 惊奇,隔了千山万水,金山竟也长这样的草。 —路寻过去,竞遍山都是。 后来渐渐地,她上了些心思,就在山里找着了兔耳草、养血莲、旱莲、箭根。 山越走越深,她找见的东西,就越来越稀罕了。随处可见的,她就不费心思了。只 是那些稀罕的,她就连土带根挖了来,种在家里。没想到,竟蓬蓬地长了一地。 芙洛拉摘了一浅筐的青瓜,又上去高处的那垄田里,割了些白菜韭菜葱蒜—— 也是浅浅一筐。这时肚子就擂鼓似的叫了起来,她便歇了,提着鞋挑着担,往河边 走去。洗过脚,就该回家开灶煮粥,顺便把猪和鸡都喂了。 芙洛拉走到河边的时候,日头刚刚跳出来,一眼望过去,河面上仿佛浮着一汪 油腻的血。有几只水鸟竖着腿站在河边,一啄一啄的像在喝血。芙洛拉看得心惊肉 跳,放下担子,捡了—块石头扔过去,将那汪血打散了,鸟儿吱吱呀呀地惊飞起来, 满天都是凌乱的翅翼。 芙洛拉卷起裤腿,下了河滩,将两只泥脚洗干净了,又绞了—把手巾,将胳膊 和颈子上的泥擦了。刚想走,却觉得头上有千百只的蚂蚁在痒痒地爬,就突然起了 洗头的念想。她已经好几年没绞过头发了。几年的头发长成了树长成了藤,家里最 大的那只木盆才勉强盛得下,洗起来很是憋屈,洗完了半天也干不了。她洗头得择 日头,择风,择水,择空闲,所以她轻易不洗一回头。 她没带皂角来,可是她顾不得了,她觉得她头发上的那些蚂蚁就要把她的头皮 咬成一只网眼很细的米筛。她解开脑后的那个大髻子,在髻子里憋久了的汗垢炸出 一股恶臭,熏得她打了个喷嚏。她的手指头顺着松散开来的髻子摸进去,摸出了— 个小小的布包。布包是她非常小心地编进髻子底里的,外人看不出,也摸不着。她 把布包藏在筐底的一只青瓜下面,又扯了半张菜叶盖在那只青瓜上,算是记号。藏 妥了,才朝水深之处走去。 日头还没有把水舔热,可是她不怕凉。她的身子出过了一茬又一茬的汗,她只 是燥热得紧。她把脸整个地埋在水里,那清凉把她身上每个毛孔都激得活泛了,活 得跟发情的母狗那样想在水里翻几个滚。她把头整个扎在水里,直到憋不住气的时 候,才露—个脸,将头发上的水甩一甩。她并不知晓,这时辰的日头已经渐渐高了, 不再赤红,却是黄色。- 一黄得跟巴克维尔山里的金子一样。她甩出去的,是一天 一地的金珠子。 芙洛拉没想到她的金珠子砸到了—个人。 那人是来河边洗马的。 芙洛拉甩出来的金珠子,咚咚地在那个人的脸上砸出了—个又—个的麻子,那 人捂了脸就喊:“悠着点,你。” 芙洛拉抬起头来,抹去脸上的水,才看清是街头的番鬼丹尼。早几个月开田的 时候,她在河滩上遇到过丹尼,丹尼用马顺道给她驮过一筐石头。一阵子没见,丹 尼变了个样子一丹尼留起了胡子。从腮帮子到唇边到下颌,密密麻麻的像一蓬长邪 了劲的草。 留这样的胡子,怎么吃饭? 想到丹尼胡子上沾满米粒菜汁的样子,芙洛拉忍不住抿嘴笑了。 “这么早,出门,你?”芙洛拉用结结巴巴的英文,问丹尼。 丹尼不回话,只是从裤兜里摸出一样东西,丢给芙洛拉。芙洛拉不防,没接住, 那东西落进水里,打了个漂,漂走了。 丹尼蹬下马靴,扔了头上的毡帽,就朝水心游去。水不急,丹尼追了几步就追 上了。捡起来,又丢给荚洛拉,这叫就接住了——原来是块香胰子。来金山前,芙 洛拉就见过了香胰子。只是这一块样子有些古怪,中间圆,两头尖,像一枚橄榄。 闻了闻,味道也古怪。还要过一阵子,芙洛拉才会晓得,这个古怪的味道有个好听 的名字,叫薰衣草。 “你每天,都带这个,在身边?”芙洛拉疑疑惑惑地问。 丹尼哈哈大笑,笑得岸边的树叶子哗哗地洒落。 “在巴克维尔,连女人都不会带这个东西在身边。这是给这位女士洗澡用的。” 丹尼指了指他的那匹马。 “不要,味道,不好。”芙洛拉把香胰子扔回给丹尼。 丹尼脱下身上的那件布格子衬衫,拧干了,挂在树枝上吹着,就跪在地上,洗 马。 丹尼给马抹上了香胰子,用马刷上上下下地刷了—遍,那马通身就裹在了白沫 子里。刷过了,丹尼就提了水,一桶一桶地往马身上淋。马懒散地闭了眼睛,尾巴 刷刷地甩着,也甩出一天一地的珠子一却是白珠子。 丹尼光着膀子,肩背胳膊上的肉腱子高低起伏,像藏了无数只耗子。丹尼的手 一动,身上的耗子就四下乱窜。芙洛拉的眼睛再陕,也赶不上那耗子跑得快,就想, 两条腿的男人,跟一条腿的男人,还真不是一路货色。 芙洛拉终于痛痛快快地洗完了头,把头发拧干了,在脑后松松地挽了个髻子。 这时日头高了,满河岸的知了一起聒噪起来,方才在水里的清凉,叫毒日头一舔就 舔薄了,又流出了一身的汗。芙洛拉把脚在裤腿上蹭干了,就找鞋子穿。家里的鸡 和猪一定饿疯了,吵得不知怎样的地覆天翻。吉姆是不管的,吉姆起床之后自有他 自己的逍遥。 丹尼也洗完了马,正坐在一块石头上,倒靴子里的沙子。芙洛拉从筐子里挑了 一根肥长的青瓜,扔给丹尼:“我种的,刚熟。” 丹尼接过来,啪的一声掰成两半,一半给自己,一半塞给了马。马闻了闻,犹 犹豫豫地咬了一口,竟吞了下去。芙洛拉就奇怪,问它也吃,这个?丹尼说一回生, 二回熟。 芙洛拉挑起箩筐,正要走,却觉得腿脚有些重——原来是丹尼,用马鞭钩住了 她的裤腿。 “这是,什么?”丹尼努嘴指了指芙洛拉的额角上,一块铜钱大的红斑。 芙洛拉不说话,只是把刘海扯下来,盖住了那块铜钱。 “是他,干的?”丹尼阴着脸问。 芙洛拉依旧不说话,转身就走,却走不动——丹尼拽住了筐绳。 “你们街尾的事,警官是不管的。不过,要是我去叫,他就来。”丹尼说。巴 克维尔镇上只有两个警官,其中的—个,是丹尼苏格兰老家的乡党。 “你不懂,我们的事。” 芙洛拉去掰丹尼的手。手没掰开,人却没站稳,歪了一歪,跌进了丹尼的怀里。 丹尼两只手一拥,嘴水母似的吮上了芙洛拉的唇。丹尼的舌头,蛮横地撬开了芙洛 拉的嘴唇,紧紧地缠住了芙洛拉的舌头。芙洛拉的舌头,一辈子没叫人这么搅和过, 只觉得心尖尖都叫丹尼吮了出去。没了心的身子轻得如同一片青瓜叶子,肩上的箩 筐,咚的一声掉到了地上,青瓜滚了一地。 “总有—个头,我的日子。”芙洛拉—把推开了丹尼——使的是蛮力。“什么 头?”“钱,我要攒上,他买我的,钱。”丹尼终于听懂了,摇了摇头,说:“你 做梦。他永远不会,放你走。” 芙洛拉狠狠地咬住了嘴唇,那唇上,还留着丹尼嘴里的烟味。 “由不得他。”芙洛拉说。 “记住,他要再动你—个指头,你就在门前的那棵树上,拴—条手绢——我看 见了就过来。”丹尼跃身上了马。 “等等。”芙洛拉从筐底翻出了那个小布包,递给丹尼,“你替我,换几个洋 钱,不要给人知道。” 丹尼打开布包,里头是一小把碎金砂。 嚯。嚯。 芙洛拉从后门进了屋,看见吉姆正蹲在后屋的地上磨刀。 吉姆爱买刀,小到修脚皮的,大到削猪宰羊的,大大小小,挂起来是一面墙。 可是吉姆轻易不把刀挂出来。吉姆平日把他的刀,严严实实地锁在一只大木箱里。 除了那把修脚皮的刀,吉姆平日也很少用刀。吉姆不用刀,却时常磨刀,隔三 岔五的,就要把刀从箱子里拿出来,摊满一地,—把—把地磨。隔一段时间不磨, 夜里睡觉,就会听见刀在箱子里嗡嗡响——那是刀在叫他。 芙洛拉放下箩筐,就找了一把扫帚,到前屋扫地。昨晚酒客散得晚,她没来得 及打扫就睡下了。 芙洛拉扫地扫得很是仔细,每一张凳子,每一样家具,都挪开来扫。天色暗的 时候,她还会点根蜡烛,照着每个角落扫——当然都是趁吉姆不在眼跟前的时候。 来酒馆买酒的人,大多身边不带现钱,只用金砂来付酒钱。吉姆的柜台上,摆着一 个天平秤,那是用来称金砂的重量的。吉姆把放金砂的柜子看得很紧,芙洛拉碰都 别想碰一下。可是吉姆盯得再紧,他也不是千眼菩萨,总有走神的时候。金砂块头 小,有时会掉落在地上。芙洛拉刚来没多久,就在一只凳脚底下,意外地发现了一 块小金砂。从那以后。她就多长了—个心眼,每天扫地,都仔仔细细地查看有没有 掉下来的金砂。日积月累,竟也收集了小小的一把。 今天什么也没有。 已经好长时间什么也没找见了。可是芙洛拉不甘心,依旧天天把心揪在眼睛上, 一寸一寸地寻。 扫过了地,她回到后屋,吉姆还在磨刀。 吉姆已经吃过早饭了。 吉姆从来不和芙洛拉一起吃早饭。吉姆不同别人一起吃早饭,是因为吉姆有他 自己的吃法。吉姆的早饭,是一碗黑糊糊的浆,再加上一小碟腌青瓜,日日如此。 芙洛拉知道那碗糊糊是用碎米煮的粥,却不知道那黑颜色的是什么物什。刚开始的 时候,吉姆总是躲着芙洛拉吃早饭,后来有一回叫芙洛拉撞见他往粥碗里倒一样黑 面,就问,他却不肯说。后来叫她问急了,才面红耳赤地骂了一句:“男人的事, 你管得着吗?”芙洛拉这才猜到了大约是什么东两,就冷笑了一声,说:“没用就 是没用,吃一座金山也硬不起来。” 这话大概真是把吉姆惹恼了,他拿起粥碗,就朝芙洛拉的脸上砸去。碗裂了, 芙洛拉的额角血流如注。那天的血流了多久也止不住,吉姆脱了褂子堵,堵成了一 坨滴滴答答的红布。那天连杀过人的吉姆也给吓住了,后来的好几天里,他都没有 碰过她。 打那以后,他吃早饭就再也没避过芙洛拉。 吉姆的大烟瘾也已经过完了,烟灯灭了,却还带着热气。烟榻上胡乱扔着几碟 吃了一半的下烟点心,芙洛拉挑了一块干净些的杏仁饼吃了。 “上哪儿去了,这会儿才回来,鸡都快叫疯了。”吉姆抬头看了她一眼。 芙洛拉不回话,擦了擦嘴角的饼屑,就要起身去后院喂猪喂鸡。还没容她打开 院门,吉姆已经堵在了门上。吉姆不使拐杖的时候,走路一跳一跳的像田鸡—一却 跳得极快。吉姆手上沾的磨刀石泥浆也没擦干,就急急地探进她的布衫里,去解她 的裤腰带。芙洛拉知道过完了大烟瘾的吉姆,是精神头最好的时候。抗也没用,就 由着他把自己按倒在烟榻上。 吉姆扑上来的时候,觉得一身都是力气。可是那一身的力气,却是虚虚地浮着, 总也不肯在该着力的地方着力。胯下的那团物什,拧来拧去地和他别着劲,就是硬 不起来。他知道只有身下的这个女人可以帮他。这个女人已经熟知了他身体的每个 秘密,这个女人能叫他胯下的这块肉从死里变活,也能叫它从活里变死。自从这个 女人进了他家的门,他就多了一样瘾念—一这个女人就是他的第二种大烟,他再也 戒不了她了。可是今天这个女人就像是剔走了筋骨的一团烂肉。任他揉捏,却纹丝 不肯替他使着一两的劲。 他颓然地爬下女人的身子,扇了她一记耳光:“你死了,动都不会动?” 芙洛拉的颊上,鼓起了五道红纹。芙洛拉坐起来,慢慢地系上了裤子。 “你要我帮忙,先问问镇上的行隋!这一年万物金贵,早不是旧年的价了。做 小工的,都涨到三块两毫五一天了。给什么价,做什么工,我没亏你。” 芙洛拉的话,像一口浓腻的痰,正正地堵在了吉姆的心口,咳也咳不出去,吞 又吞不下来,憋得他脸色从白转到青,青转到红,红转到紫,最后终于渐渐地变回 了白。 “两块七毫五,多一厘也别想。”吉姆的牙齿咬得咯吱生响。 芙洛拉抻直衣襟走出了院门。 “再给二十块钱,寄给你乡下爹娘。” 院里响起了咚咚的声音——是芙洛拉在剁猪饲料。“三块,少一厘也别想。我 家的人都死绝了,你把那二十块钱算给我。” “丢你老母!”吉姆破口大骂。 转眼又是一年。 “Veggie,chicken ,egg ,fresh ,come!”(青菜,鸡,蛋,新鲜,快来 买!)芙洛拉挑着胆子,跟在阿珠的儿子华仔后面,走进了街头的市场。箩筐很重, 把扁担压得低低的,像是一张拉满了的弓。前头的箩筐里装的是青瓜、白菜、韭菜、 葱蒜,后头的箩筐里是十几只鸡。鸡的翅膀都用草绳捆住了,只剩下脚爪还能动, 踢来蹬去的,洒下一路的聒噪。 芙洛拉后边跟着阿珠和女儿阿英。 阿珠背上背着阿英,手里挽着一个沉甸甸的竹篮,篮子上盖了一条手巾,手巾 底下是密密麻麻的几十个鸡子儿,一半红皮,一半白皮。 两个女人,一个是小脚,另一个是曾经的小脚,走起路来,都是一颠一颤,却 是不同的颠颤法。阿珠的脚颤出来的是细细密密的小波纹,芙洛拉的脚板划出来的, 却是龙舟走过之后的大浪。 旧年芙洛拉开了地,收了许多的瓜菜,除了自己吃,就卖给了街尾的中国人家。 街尾的人在自家后院多少都有一小片菜园,芙洛拉的菜卖不出去多少,剩下的,就 腌成各样的咸菜,吃了一个冬天也没吃完。今年收了菜,便有心要挑到番鬼的集市 去卖。只是从未去过街头,心里有些慌,就喊了阿珠做伴。谁知阿珠的胆子只有一 粒蚕豆大,张不开口,就叫了儿子华仔走在前头呼喊叫卖。 来旺记酒馆喝酒赌牌的中国人里头,有少数几个是在番鬼的矿皮里做小工的, 有时也在街头和街尾来回走动。这几个小工在旺记喝过了酒,起了兴,免不了要讲 起街头的种种新鲜事,比如街头的商铺里卖的是什么物什,街头的女人是如何穿着 的,街头新近在演什么戏,等等等等。芙洛拉竖着耳朵听着关于街头的种种,总觉 得街头很远。其实两年前她骑在马上走进镇里的时候,就经过了街头。可是那天她 的心不在街头,也不在街尾。那天她的心完全没在街上,所以至今她竟然一点也想 不起街头究竟是怎样一副样子了。 虽然巴克维尔只有一条首尾相连的街,可是街头和街尾却仿佛是两个世界,中 间隔着一条舟船不通的河。芙洛拉有时站在旺记门前的台阶上,远远望过去,看到 街头隐约走动的人流,感觉那都是些前生来世的人,跟她的今生有着些依依稀稀的 说不明白的关联。她的眼睛看不了那么远,而那些给番鬼做小工的人,却做了她的 眼睛,把街头那些遥远的事,近近地扯到她眼前给她看。 可是今天,她却要自己做舟船做眼目,来趟那条河,来看那片似乎跟她完全无 关,又似乎跟她隐隐相关的地盘了。 日头已经升到半棵树的位置了,淘金的汉子们,早已经进山了,街市上稀稀拉 拉的没几个人。芙洛拉放下担子,掏出手巾铺在斗笠底下挡着毒日头,推了推华仔, 说喊啊,你。华仔的鼻孔里塞了一团草药,湿湿地流出两条绿鼻涕。今天阿珠一早 来擂旺记的门,说华仔起床就流鼻血,流得泉眼似的,怎么也止不住。后来是芙洛 拉扯了—把老鼠耳叶子,捣烂了加了碎冰糖堵在他鼻孔里,才总算是止住了。华仔 流了这么多血,受了惊吓,就有些蔫,低着头蚊子似的哼了两句。阿珠就掐了他— 把,骂道:“屋底大,没用的东西。”华仔扁了扁嘴,哭了。华仔一哭,阿英也哭 了,两个细佬仔(孩子)一粗一细地哭成了一团,懒懒散散的街面上顿时有了声色。 就招来些人。 这些人最先不是来买菜的,他们是来瞧稀罕的——他们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稀罕。 他们是来看这两个女人身上样式古怪的斜襟布衫,那个女娃的肚兜上绣的那朵色彩 艳丽的芍药,还有那个矮个女人宽腿裤底下露出来的竹笋般的小脚。 “给你,这个。” 终于有一个女人,搅碎了锅底一样厚实的沉默,往阿英手里塞了一样东西。这 样东西,阿英是见过的——过年的时候,她阿爸卷毛从维多利亚买来给她吃过。就 那么一回,后来她想再要,她阿爸就再也不肯买了。阿英怯怯地剥了外头的那张纸, 放进嘴里,又把那张花花绿绿的纸小心翼翼地摊平了,折成两折,放在兜里——便 止了哭。 给糖果的是—个番鬼女人,白皮。 在上海等去金山的轮船时,芙洛拉也见过了几张番鬼女人的照片,戴着插了山 鸡羽毛的帽子,紧身衣裙把腰扎得仿佛轻轻一碰就要折断,脸白得像搽了一碗的细 白面粉。这个番鬼女人,倒是没那么张扬,面皮虽然是青白的,身上穿的,却是粗 布衣裙。 “快谢人家,都教过你的。”芙洛拉推了推阿珠。 阿珠一慌,死活想不起那句英文了,就把一张脸憋得赤红。 白皮女人俯下身来看阿珠篮里的鸡蛋,问怎么卖。阿珠练得好好的几句英文, 到了这时就在肚子里散成了渣,只知道慌慌地丢眼色给芙洛拉。芙洛拉原本想说五 个铜板,话到舌尖时突然没了底气,打了个颤,出口就变成了四个铜板一个,四个 毫子一打。说完了,就后悔,却改不了口了。 白皮女人又从芙洛拉筐里抓了一根青瓜,问多少钱?芙洛拉这回硬硬地回了一 声:“五个铜板。” 白皮女人听了,就跟旁边—个黑皮女人相视一笑。芙洛拉猜不透这两个番鬼女 人是笑她把价说贵了还是说贱了,就结结巴巴地解释着:“田里种的……不是外头, 运过来的。不信你看,上边的土。还是湿的……” 白皮女人也不知听没听懂芙洛拉的破絮英文,并不理会,只指了指前头,说: “跟我来。”芙洛拉猜想女人是叫她送菜过去的意思,就重新挑起担子,跟着女人 上了路。身后渐渐聚起了一团影子—一都是看热闹的人。 芙洛拉和阿珠领着两个孩子,跟在白皮黑皮女人身后颠颠地走过了小半条街, 才在一座木屋跟前停了下来。那座木屋跟街面上的房子有些不同,没有楼,只有一 层,却扁扁平平的铺得很开,占了一大片地。房顶上两头都开了烟囱,两侧都有晾 衣绳,上面挂满了床单毛巾,被风吹得旗子似的噼啪作响。窗户底下堆了高高一叠 劈成一尺见方的圆木是烧灶的柴火。门上挂着大大一个招牌,牌子上有三个英文字, 其中有一个芙洛拉认得。是“旅馆”——在上海时学的。旅馆是洋名字,从前乡里 的人管这种地方叫车马店。 白皮女人领着他们几个上了台阶,进了屋。外头的日头洗得一天一地白花花, 乍一进屋,就显暗了,芙洛拉一时看不清里头的摆设。模糊的只是眼睛,鼻子却一 直是警醒的,老早就闻到了屋里有男人。男人抽的烟味跟寻常街尾闻到的烟味又有 些不同,更是辛辣。 白皮女人冲里头喊了一句话,一个伙计模样的人跑出来,就要拿芙洛拉放在地 上的箩筐。芙洛拉一惊,心想这女人还没问过她鸡的价钱呢,就死死地抓住筐绳不 放。筐里的鸡也吃了一惊,你踩我我踩你的都想站起来,鸡毛飞成一团。 白皮女人从手上揣的那个小布包里取出一叠边角翻卷成一坨的票子,数出来几 张递给芙洛拉:“你俩的东西都留下,我全要了。” 芙洛拉接过钱,细细地数过了,是十三块整。她飞快地在心里算了一算,除去 阿珠鸡蛋的两块钱,她得十一块一比她原先盘算的零卖价要低。可是谁能担保她就 能把筐里的东西都卖完了呢?即使全卖完了,还不得在这样的毒日头里搭上一大半 晌的时辰呢?如此—想,就认了,把钱掖在裤腰上,准备收拾空箩筐行路。 这时屋里就有个男人扑哧地笑了一声,说:“裘德你这个老婆也真是的,一块 钱当成两块使呢——也就中国人老实,说什么信什么。” 裘德哼了一声,说:“中国人老实?巴克维尔的钱,都在你眼皮底下叫中国人 挣光了。” 芙洛拉这才看清了,车马店的柜台后边,坐着丹尼和裘德。两人的脚都跷在柜 台上,手里各端着—个酒瓶,嘴里叼着一根大号雪茄。芙洛拉突然想起,丹尼曾和 她说过,裘德的老婆苏珊和妻弟庄尼,在街头合伙开了一家旅馆—原来就是这一家。 “嘿,芙洛拉,你们街尾的耗子,饿死了也不会到街头来寻食。你今天来这儿, 是不是实在是想我了?”丹尼对芙洛拉眨了眨眼睛。 对付这句话,芙洛拉的英文是够用的,可不知怎的,她竟没话,只是脸刷地烫 了上来一她知道是脸红了。倒不是怕阿珠听懂,而是觉得连自己也没敢承认的心事, 竟然被丹尼说中了。 旧年那次在河边遇到丹尼,被他强行亲过了嘴,芙洛拉回到家里,竟半天静不 下心来。那个吻就像是一片炭火,贴在她的嘴唇上,好几天也揭不下来。烧得她嘴 唇起了燎泡,手心脚底都是烫的。连腿根也是湿烫的。从那时起,时不时的,芙洛 拉就会想起丹尼来。可是这一年里她只见过丹尼两回,两回都是在旺记——是丹尼 带了裘德来旺记喝酒的。芙洛拉知道喝酒只是幌子,丹尼其实是想找个机会把碎金 砂换来的钱交到她手里。他明明是为她来的,却不多和她说话,只是一味地和吉姆 喝酒赌钱。 头一回赌的是飞镖,墙上画了个圆,两人各扔五回,看谁扔中的回数多。是丹 尼输了,输掉了一根皮带。丹尼是提着裤子走的。 第二回赌的是丢石子,看谁能扔到对过空地上红番留下的那根木柱。结果还是 丹尼输了。丹尼这回输掉了脚上的马靴。这双马靴是上好的麂皮做的,从鞋尖到鞋 帮雕满了密密实实的三文鱼。是丹尼用一块小指甲盖大小的金砂跟一个红番换来的。 “一只脚你穿得了两只鞋吗?”丹尼把马靴脱给吉姆的时候,很有些不甘。丹 尼那天是光着脚走回家去的。 第二天,吉姆就以十块钱的价把马靴卖给了烂眼阿贵。 从那以后,芙洛拉就一直没见过丹尼,只是听来旺记喝酒的人说起,丹尼跟人 打架,在镇公所里关了两夜,又给放了出来——也不知为的是什么事。芙洛拉想问 问他,突然想起丹尼从前说过,有事找他就在门口的树上拴条手绢的话,差点就想 拴了,最后想想还是作罢了。 白皮女人斜了一眼丹尼,说:“大早上就喝成这样了,什么女人,你都敢吊膀 子啊?” 丹尼的舌头有点大,在嘴里行路有些困难:“我早上喝,喝酒,晚上不喝,只 管卖酒。怎么就不能,吊这个女人,的膀子?” 裘德咕哝了一句什么东西,两个男人哈哈大笑起来。芙洛拉没听懂,却也猜得 出不是句好话,就收拾了空箩筐要往外走。只听见丹尼在她身后说:“下回别那么 傻,你卖土似的卖给她,她往锅里一煮,金子似的卖给,房客。” 这个叫苏珊的白皮女人听了,不以为忤,反而咯咯地笑,挥了挥手叫芙洛拉陕 走,说:“下个星期再来,我多给你一块钱。” 芙洛拉挑着空箩筐,和阿珠几个一起走出了车马店,掏出腰里掖的钱,数出一 张两块的给了阿珠,说:“收好了,这是你自己的钱,天知地知就行了。用不着告 诉卷毛。” 阿珠拿了钱,收在怀里,抬头看天,日头还没有到树梢,还有大把的天光不知 如何打发。原本以为要在街头待到晌午的,连中饭吃的糍粑,都裹在棕叶里带在身 边了。谁也没想到这么快,就把东西全卖出去了。 “要不,咱俩去番鬼的店里看一眼,有没有那个,你说的,系奶的布?”阿珠 看了一眼芙洛拉,犹犹豫豫地问。 屋里很黑。 芙洛拉站定了,就闻到了一股酸腐的味道——那是死人的气味。死人已经抬走 半年了,可是气味已经粘在墙壁地板上,刮也刮不干净了。芙洛拉竖起耳朵,听见 了一些窸窣的声响,兴许是风从墙缝里丝丝缕缕地钻进来,兴许是阴魂在屋里的某 个角落蹑手蹑脚地行走。 可是芙洛拉不怕。 芙洛拉擦着洋火,点燃了一根粗蜡烛,火苗咝啦一声把黑暗撕开了一个口子, 声响顿时就安静了下来。她从小就听人说过,每个人生下来头顶上就有一盏灯,活 人看不见,阴魂才看得见。命性大的,那灯就光亮。命性小的,那灯就昏暗。鬼魂 也欺软怕硬,鬼魂见了灯火光亮的人,就不敢近身。芙洛拉觉得自己头顶上的那盏 灯,就跟手里的这根蜡烛一样,风风火火地生着亮,连片影子也没有。她不怕鬼魂, 鬼魂怕她。 房子很小,只有一间屋。从横里走过去是六步半,从竖里走过去是十步。跟街 尾其他的房子一样,这房子也盖得潦草,薄木片的墙,裂着大大小小的缝,通身找 不见一片砖。头顶漏雨,地板踩上去吱扭作响。芙洛拉一脚踩进了—个坑,一团黑 糊糊的东西从她脚边嗖嗖地爬了过去,钻进墙角不见了——是饿久了的老鼠。 街尾的房子盖得潦草,是因为街尾的中国人居多不在这里过冬。街尾的中国人 大多是单身汉,还没等第一阵雪落下来,他们就像天上的大雁一样,收拾了铺盖飞 往维多利亚,找暖和热闹之处,好花掉他们口袋里攒了三个季节的金砂钱。等到街 边的东洋花(樱花)爆出骨朵的时候,他们就又回到巴克维尔,再早出晚归地把瘪 了的口袋重新填满。 可是这间房子,就是等到春暖花开,淘金汉结伙回来的时候,也不会有人住。 因为这里死过人。 死的是—个台山阿伯。阿伯是跟着大儿子来巴克维尔的。大儿子进山里淘金, 下雨路滑,从山上摔下来,连根布片也没找着,就不见了。大儿子死后,洪门的人 凑了钱,买了张船票要送阿伯回中国。可是阿伯还没登船就病倒了。阿伯病了很久, 却一直不肯死—一阿伯在等二儿子。听说二儿子有个马帮,在维多利亚和鹰谷—带 来回送货。洪门的人找了很久,竟没找着这个儿子。阿伯等不住,终于死了。死了 还睁着眼睛,怎么也抹不下去。后来有人拿了两个银元盖在上面,才勉强下了葬。 明明人了土,却依旧有人在下雨天里看见他坐在门前哭。所以这座房子空了这么久, 也没人敢搬进来住。 芙洛拉把蜡烛摆在窗台上,从兜里摸出条手绢铺在地上,就地跪了下来,冲着 四壁重重地拜了几拜:“阿伯,要怨,也只能怨命。你我素不相识,却都是命苦。 你没有儿子送葬,我没有爹娘送嫁。你若容我有个栖身之地,相安无事,我每逢清 明年节,必给你烧纸拜佛,保佑你在那头安安稳稳,不饿肚子。” 芙洛拉起身看了看四周,心里渐渐就有了数。墙上漏风的地方,熬上糨子糊上 厚纸,就能对付一年了。床和饭桌都还在,床上的席子和被褥,下葬的时候一并烧 了。她得烧一锅滚烫的水,把床板仔细烫过一回,再带上自己的被褥就行了。炉灶 是件大事。炉灶兜火,一屋都和暖。这个炉灶裂了一条大缝,外头的一边塌陷了下 去,需要好好修补。小时候她看过村里的人是怎样垒灶补灶的。她要去后院山边挖 土过来,和上切成条的芦秆就可以补灶了。这件事她等不到天暖和了,因为土稍一 松动她就要开地了,开晚了就误—季的收种,她等不起。现在的土虽然硬,她可以 打个火把去把地烘软了,再挖。只要一桶泥就够了—一心急的淘金汉,有时就是用 这个法子在冻土里挖坑的。 芙洛拉的两只眼睛,分成了两处使,一只看着屋里,一只盯着窗外。今天早上 给阿珠送绣花线的时候,阿珠告诉她,她的小叔子烂眼阿贵中午就要跟马队去维多 利亚了。卷毛有家小,走起来麻烦,就留在巴克维尔镇过冬了。芙洛拉听了,不动 声色,却长了个心眼。她知道台山阿伯的房子地势高,从街尾往街头走的人,都能 落到她的眼里。 果真就看见阿贵挑着一副担子远远地走了过来。 阿贵的担子前边是一套铺盖卷,后边是锅碗杂什。阿贵今天换了—套干净的棉 袄棉裤,辫子盘在头上,掖在一顶新毡帽里,脚上穿的是一双大得可以行船的麂皮 马靴。棉裤腿肥,塞不进去靴里,就在靴筒上堆成鼓鼓囊囊的—坨。 芙洛拉一眼就认出是丹尼赌输了的那双靴子。 芙洛拉冲出屋来,正正地堵住了阿贵的路。“猴子穿了皇袍,不认人了?” 阿贵见了鬼似的吃了一惊,问你,你,怎么在这,这鬼屋里? 芙洛拉不搭理,只是一把揪住了阿贵铺盖卷上的捆绳。 “哪有旧债欠过新年的?你想一走了事是不?你瞒不过我。” 阿贵就来掰芙洛拉的手。芙洛拉是使了蛮力的,阿贵也是使了蛮力的。两股蛮 力螳螂斗法似的咬得紧紧的,芙洛拉的指甲把阿贵的手背划破了,渗出一颗黑血珠。 “烂货,那是你自己情愿的,想赖我?你到街面上问问我阿贵怕过谁?连你老 公也得让我三分哩。” 荚洛拉倏地松了手,阿贵不防,一个趔趄几乎跌倒。 芙洛拉从怀里掏出一个瓶子,拧开盖头就朝阿贵泼去。 “你要敢赖,我—把烧了你——那是煤油。我—条贱命,赔你正好。” 阿贵看见芙洛拉的鼻孔像两个坟穴般黑洞洞地张着,唇边一圈细茸毛水草似的 起伏着,就知道这女人疯了。便后退了几步,哆嗦着嘴唇说:“你再,再哕唆,我 找,找吉姆说去,看他,他不一刀把你片了……” 芙洛拉哗地擦亮了一根洋火,高擎在手里,说来不及了,没等你找到他,你已 经是一把炭灰了。 阿贵的脸刷地白了:“别,别,快踩灭了那鬼火。给就给,值得为那几个钱, 弄,弄出两条人命吗?” 说着就放下担子,脱下一只靴子,从鞋底里抽出两张票子,递给芙洛拉。 芙洛拉瞟了一眼那两张散发着烂脚臭的票子,知道是四块钱,就别了脸,不接。 “明码说好的,三回,五块。短我—个毫子,明天就是你入土的日子。” 阿贵从鞋底里又抽出一张票子,塞给芙洛拉,骂了—句:“你以为你是皇宫里 的娘娘呢?—把贱肉,还要天杀的价。”便飞也似的逃了。 看着阿贵的棉袄一路湿湿地淌着水,芙洛拉忍不住想笑:怕是走到了维多利亚 也干不了呢。 芙洛拉把那个瓶子里剩下的东西,咕咚咕咚地喝了个干净——那是她怕干活渴, 从家里带出来的温开水。 芙洛拉扔了空瓶子,摸了摸裤腰,那个布包厚厚硬硬的还在,心里就有了底气。 那包里是一叠票子,大的小的都有。她清清楚楚地知道,里头是个什么数,因 为她已经数过不知道多少个来回了。 总共是九百六十二块八毫,不算手里的那五块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