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外头的日头高了,没有风,树枝纹丝不动。人累了,狗也累了。人回了各自的 屋里,做各自该做的事。狗躺在凌乱的树阴底下,看着一早晨的热闹在眼前渐渐枯 萎凋谢。街面静了下来,日子又恢复到从前天延续到昨天,又从昨天延续到今天的 安宁和无聊。 只是,有—件东西变了。这件东西—变,今天的日子,就再也不会和前天昨天 的—样了。 丹尼的心,说变就变了,再也扯不回来了。 芙洛呆呆地站在街边,通身透凉。 “名字?” “芙洛拉。” “姓?” “刘易斯。” 刘易斯是她搬到街头来之后改的姓——是丹尼叫她改的。丹尼说既然已经在街 头住了,有个洋名跟街头的人做生意方便些。 她记得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古训。可是这条古训现在管不了她。她是叫她的爹 娘祖宗扔出去的一条野狗、一堆烂屎,他们不稀罕她,她也犯不着死守着他们的姓。 镇官府的登记官眼神不好,手里举着—个放大镜,在一页一页地翻阅那本厚厚 的、翻得卷起了毛边的业主登记簿,动作慢得像一条饿着肚子的爬虫。 昨天一夜她都没合眼。平生第一回,她睡不着觉。她一整夜都在想丹尼,还有 丹尼做在她身上的每一样好。可是那—样—样的好叠加起来,竟没有叠加成_ 桩大 好,反而叫她越发地恨上了他,恨得她牙齿咬得略略生响。 她已经把她的心丢了,丢在了番鬼丹尼那里。可人没心也能勉强活着——她见 多了没心没肺还活在世上的人。只是,她不能再把她的脚也丢了。若她连脚也没了, 她就是一滩捧也捧不起来的稀泥了。 她的脚,就是那张屋契。 “在番鬼的地盘里,谁也别想斗得过番鬼。” 她记起了街尾的瘸子吉姆跟她讲过的话。 大洋那边是同治爷的天下,大洋这边是维多利亚女王的天下。天不是同一爿天, 皇上也不是同—个皇上,可哪爿天也总得有王法管着,她不信金山没有王法。她总 得试—试,这金山的王法管不管她的事。 所以她一大早卖完早餐就来到了镇官府。 “‘芙洛的厨房’,主街一百六十九号,皇家大戏院边上。”芙洛的英文虽然 还打着各样的补丁,但说这几句家常的话,倒还算是轻省的,“原先我借了邻居丹 尼·罗宾森先生的钱,买了这家餐馆。现在我把借的钱都还清了,所以我要把屋契 上的名字,改到我自己的名下。”登记员前前后后地翻了足足有小半个时辰,才终 于找到了那个地址。登记员找得很辛苦,找出了一脸的褶皱。他的目光惶惶惑惑地 盯在那个地址上,眉头紧蹙,似乎是在一盘散沙似的脑壳里,苦苦追寻着记忆巷道 中的某块蛛丝马迹。 突然,他的眼神清亮了起来。 “刘易斯太太,这个名字不能改。”他说。 “为什么?”芙洛问。 “对不起,我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 “我受罗宾森先生的嘱托,要为他的事情保密。” “为什么?” 登记员的耐心很陕就被磨薄了。“你把全镇一年的‘为什么’都用光了。我不 想重复第二遍,可是我不得不再次告诉你,我需要为罗宾森先生保密。” “放屁!明摆着的事,全镇的狗都被他摆平了。” 芙洛脸上的蜘蛛醒了,鲜活地走动起来。 被摆置在狗堆里的登记员脸上的皱褶也醒了,走成了—条条竖沟。 “你要是个男士,我就没那么客气了。” 登记员不再说话,扔下芙洛坐了下来,拿起被冷落了的咖啡杯子,一边喝,一 边看起了桌上刚到的《嘉瑞埠晨报》。报纸里有一则新闻,很快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下周六瑞奇菲尔要来—个爱尔兰魔术师,表演生切人头的魔术。登记员是个魔术 迷,少年时差一点就离家跟—个马戏团跑了,就因为那个团里有一名跟他年岁相仿 的小魔术师。他把那则新闻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完全忘记了那个叫“芙洛的厨房” 的餐馆,还有罗宾森先生及刘易斯太太之间的一堆琐碎麻烦。 突然,他发现他的报纸暗了—个角是只手,一只女人的手,挡住了他的光线。 他—抬头,才发现芙洛没走。 “我告诉你多少遍了,就是上帝来了,我还是那句话,我得替罗宾森先生保密。” 芙洛握着拳头的手摊了开来,掌心是一块被汗泡湿了的金砂。无论用哪里的淘 金人标准,这都算是一块罕见的金砂,块头虽然不算特别大,成色却是出奇的好。 芙洛把这块金砂举到登记员的鼻尖,他的两只眼睛顿时炯炯生辉。 “他能买你,我也能。你知道能淘出这样成色金砂的矿皮,整个嘉瑞埠也找不 出几家。”芙洛说。 登记员的惊讶像沾在糯米糍粑上的灶灰一样,半天也没能从脸上拍抖下去—— 是为这块金砂,也是为她的话。 芙洛听见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多么想,能够拥有这样一块金砂。可是,很遗憾,我不能。” “为什么?” “因为,我不能为你效力。” “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因为他给的,比我多,对吗?” 芙洛把金砂裹回到裤兜里,软软地走出了镇官府。她保不住她的脚了。金山的 王法是丹尼的,不是她的。吉姆说得对,在番鬼的地盘里,她斗不过番鬼。街尾的 王法不肯保她,街头的王法也不肯保她,她是落在两爿天两种王法中间那一丝缝隙 里的一粒泥尘,连狗都敢踩她。 “刘易斯太太,你……”登记员追到门口,靠在门框上,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是我没有,比这块更好的金砂了。这是我,攒了这么 多年才攒下的……”芙洛有气无力地说。 “其实,我只是想告诉你,那张屋契上,本来就写着你的名字——是罗宾森先 生嘱咐,不让说的。”登记员说。 他知道他冒犯了罗宾森先生,可他顾不得了。这是—桩让他睡得安稳的冒犯。 他若不是冒犯了罗宾森先生,他今晚就得睁—夜的眼睛了。他老了,他只想安稳地 睡个好觉。 芙洛怔住了。 半晌,才问为什么?话还没滚出嘴唇就知道是句蠢话,也不等回答,就头也不 回地朝街上跑去。 当擂门声响起的时候,丹尼正趴在钢琴上睡他的回笼觉。 他一下子就被惊醒了。这种擂门声,—个人一辈子也听不着几回。这种擂门声, 不需要爹娘老师教,就是刚学会走路的孩子听见了,也立刻知道有些事情要发生, 比如灾祸,战争,死人。 丹尼—个箭步冲过去开了门,门外站着—个女人。 天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起雨来,点不大,却很密集。女人大概在雨中跑了急路, 发髻散了,一头长发黑乌乌地缠了她—脸一颈。女人在他的门据靠了一会儿椭稳了 身子,拾手抹开脸上的乱发——原来是芙洛。 芙洛的身上已经被雨湿透了,衣裳裤子上添了许多皱纹。头发上的水珠子,在 她脸上淌出—条小溪流,喂得颊上那只黑蜘蛛很是肥饱。 “这个天出门,怎么不带把伞?” 他把她让进屋里,掏出兜里的手巾给她擦脸。擦着擦着,他突然发现,他的厚 棉手巾一点儿也不管用,女人的脸越擦越湿。 原来,女人哭了。 他从来没见芙洛哭过,即使是那天,她一脸是血地躺在台山老伯那间漏风的旧 屋里的时候。可是今天,芙洛哭了。丹尼摆得平巴克维尔镇里的大大小小的每—个 人和每一只狗,可是丹尼却唯独摆不平一个女人的眼泪,尤其是芙洛的眼泪。丹尼 把芙洛揽到怀里,手足无措。 “狗,狗鸡巴养的,操你妈的,混,混蛋……”芙洛的拳头,狠狠地砸着丹尼 的胸脯。丹尼躲了几下,躲不过,就不躲了,“这,这么快,就变了心?” “芙洛,你能安静下来,听我说吗?” “你妈才能静得下来。你娶不了我,也不能这么快,就娶,娶别人。”丹尼费 劲地从芙洛猛烈的抽泣声间隙里,听懂了她的话。情绪激烈的时候,芙洛的英文就 碎成了布片。 “不就是一张龙凤帖吗?凭什么有了那张纸,就,就是夫妻。没有那张纸,就 是婊子?” “芙洛,你听我说。”丹尼紧紧地、蟹钳似的拽住了芙洛的拳头。芙洛的胳膊 动弹不得了,可是芙洛的嘴还能动。 “我不听,你狗鸡巴养的话。你哪天跟那个小婊子过腻了,你在窗口拴条手绢, 我还给你,留门。一辈子。我就是,情愿。”芙洛泣不成声。 “芙洛!”丹尼大喝了—声,芙洛一惊,终于安静了下来。 “我一直想告诉你,那个小婊子,就是你。”丹尼说。 芙洛的身子缩了一缩,仿佛被蚂蟥叮咬了一口。 “你,你说什么?” “我是说,我要娶的人,就是你。” 芙洛怔住了。没听错,这回,她不再怀疑她的耳朵。她听得真真切切。 “官府,准了?” “官府当然不准,可是官府不需要知道。前天晚上,有个法官来我这里喝酒, 他娶的就是印第安老婆。他答应给我们主持婚礼。只要你换个白人名字,写在结婚 证书上,镇里没人告密,官府就不知道详情。” 番鬼的姓?她早就有了。虽然那时他和她都不知道,这个姓将来会派上这么个 用场。 芙洛觉得她摔成千片万片的心,又慢慢地一片一片地长了回来。只是装心的那 副骨骼散了架,装不了心了,她竟瘫软得像—摊稀泥。心里明明有一千句话,嘴颤 动着,却说不出一句来。 就在今天早上,她起床的时候,看见窗户上歇了一只蜘蛛,肚子是白色的,白 得几乎透亮。迎着天光看过去,中间微微的有一丝浅绿。她家乡的人,管这种蜘蛛 叫喜蛛。据说谁家看见这样的蜘蛛,谁家就有喜事临门了。 当然,那个时候她还没想到,喜是这样的一种喜。 土豆,天爷,不好了。她想起了早上出门时,灶上煮的那锅土豆。她忘了关火。 她赶紧朝家跑去。其实‘那真不叫跑。她使不上她的腿,她使的是她的身子。 她的身子浮在地上,风—样云一样地飘出了丹尼的家。 “芙洛!”她恍恍惚惚听见他在背后叫她。 “你定个日子,结婚的日子。” “圣诞,就圣诞吧。” 她也听见自己恍恍惚惚地答应着他。 她前辈子一定欠了她大妹子的债,不是欠了一丁点,而是欠了一条命那样大的 债。兴许前一辈子她跟她妹子有过杀父杀夫的仇,兴许前一辈子她妹子做过她盘子 里的一道菜,所以这一辈子,她得一遍又一遍地遭受本该是她妹子遭受的劫难。一 回又一回地过本该是她妹子该过的坎。 这是刘小河在船上想明白的事。 那天,当小河被人送上一只大轮船,开往一个叫“金山”的地方。她问送她的 人,金山有多远?那人说很远。她又问有汉江到上海那么远吗?那人看着她不说话, 她就知道果真是远了。她站在船边,看着江水渐渐把船和岸分开。送她的人以为她 要哭——船上的人都哭,连胡子拉碴的大男人都哭了,是哭家哭爹娘妻子的那种哭, 她却没有。后来岸变成了一根线,水却越来越宽。再后来,岸没了,只剩下水。她 回头一看,没找着岸,却突然就把先前的日子看清楚了,看得跟晴天里顺阳村河岸 边的卵石滩一样清楚。 先前她没有想明白,就连她离开顺阳村的那天早上,她也还是糊涂的。 头一天的晚上,她睡下的时候,还不知道这会是她在顺阳村过的最后一夜。那 时候,她阿大阿妈也不知道。连她脑壳底下的枕头身下的苇席,还有窗外躺的那只 狗,都还不知道。 只有老天爷知道。老天爷很早就知道了。 那晚她喝了一碗稀薄的红薯汤,就早早地上了床。若在夏天,那个时辰太阳应 该刚刚落下。狗跑在田埂上身后还见得着影子。可是夏天过去了。顺阳村的人这时 都睡下了,连鸡狗都归了窝。这么早睡下,是为了省灯油,也是为了扛饿。那阵子 村里只有那个把女儿送给了县太爷的公子做妾的刘旺财家里,炉台上偶尔还能见着 一碗干饭。从村头到村尾,家家锅里只有漂了几片红薯的稀汤。喝了这样的稀汤, 肚子饱胀如鼓,可是用不了半个时辰,就前心贴后心地饿透了。所以,人人都想要 在这个时辰到来之前入睡。在和饥饿的长期厮拼中,顺阳村的人都懂得了:饥饿和 睡意是两个冤家死对头,不过饥饿是老大,睡意是老二,睡意永远打不过饥饿。饥 饿要来的时候,睡意就不能露面。只有在饥饿不在的时候,睡意才敢出头。可是睡 意露了面也没用,饥饿想来就来,来了就不走。饥饿来时,大手一抹,睡意就逃得 无影无踪。 那天夜里小河睡了没多久,饥饿就来了。饥饿像虫子,一小口一小口地把她的 肠她的胃啮咬得跟筛子一样都是洞眼,她就醒了。醒来了,才觉出各式各样的疼。 第一样的疼当然是肠胃里的——那是饿虫子咬过的疼。这是她非常熟稔的一样 疼,这几个月来几乎每个夜晚她都要受同样的煎熬。她跟饿虫子厮混得太熟了,她 甚至可以摸得出它躲在胃的哪个角落,爬过了哪一截肠子。 还有一样疼是在肩膀上的,是皮扯得太紧,盖不全肉的那种疼一那是一个月前 求雨时用烧红的铁镰烙下的伤。阿妈给她敷过了不知多少帖草药,现在虽然收了口, 皮和肉却不肯往一处长了。这也是一样她熟悉的疼。她知道该怎样换一个睡姿,叫 那块肉消停一下,放过那块皮。 今晚还有一样疼,却是她从未经历过的——是心提到半空,不肯落回到腔子里 的那种无着无落的慌悚的疼。她翻了一个身,揉了半天的胸口,却没有把这个疼揉 下去。她动了动身子,一脚踢到了睡在床那头的小妹子。可是她的身边却是空的一 那是她大妹子的位置。 人呢?人哪儿去了? 她眼睛一睁,突然发现屋里有一丝光亮。那光亮像受了惊吓,颤颤地发着抖一 原来阿妈的屋里还点着油灯。家里多久都没点过这么晚的灯了,小河忍不住披衣起 来,往阿妈的房间走去。 大大睡着了,背脊朝着门,半个肩膀露在斜歪的布褂外边。阿妈还没睡,阿妈 坐在床沿上,在和大妹子说话。阿妈的声音很轻,可是阿妈的声音再轻,也轻不过 外头的夜。这个夜太静了,连池塘的蛤蟆树上的鸟儿路上的野狗,都紧紧地闭了嘴。 这个夜静得小河都能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和口水咽下肚子的咕噜声响。所以小河清清 楚楚地听见了阿妈和妹子说的话。 “树啊,汉北沔阳县鱼龙乡顺阳村,记住了,那是你的家。”阿妈说。 阿妈是在给别人接生回来的路上,发了阵痛,来不及回家了,在一棵大树底下 生的大妹子,所以大妹子的名字就叫刘小树。 “记这个做什么?我又不出门。”妹子疑疑惑惑地问阿妈。 “迟早有个出门的时候,记着地址,总能找回家。”阿妈说。 小河吃了一惊,不光是阿妈说的话,还有阿妈说话的语气。阿妈总说小树出生 的时候脑壳给挤扁了,所以小树从心思到手脚,没有一样不笨。小树煮红薯汤能把 汤熬焦,补衣裳补丁粗得像蛆,搓草绳一段粗一段细。阿妈跟小树说话从来没使过 好声气。可是今晚阿妈的声音好像被人剔去了骨头抽去了筋,只剩下软花花的一团 肉。 “明天镇上有大集,妈这个脚是不能走了,表舅来带你去。” “哪个表舅啊?我怎么没听说过?” “来了你就知道了,让你去你就去嘛。” “阿姐也去吗?” “你说呢?这个家,除了你阿爸,就靠你阿姐了。她得在家干活。” “可是,去了集里能,能买什么呢?没钱啊。” 阿妈半晌不吭声。阿妈再说话的时候,声气是湿的,像是含了眼泪。 “树,你生在这个家,没过过几天好日子呀。” “阿妈,我就想,买,买一条新头绳,红的。” 小树虽然笨,却没有笨到脑壳实得不长一个洞眼的地步。小树从阿妈的语气里, 听出了一丝缝。小树立刻把头钻进了这丝缝里。 “家里,真是一个铜板,也拿不出来了。” 这一晚阿妈实在是太让小河吃惊了,阿妈的耐心居然一直没有被小树舀完。 阿妈窸窸窣窣地从兜里摸出一样东西,塞给小树。 “这是你外婆留给我的,总共才洗过一水。扎在辫子上,比头绳好看。” 阿妈歪着身子,小河看不见阿妈拿给小树的是样什么物件。不用看,也知道是 样好物件,因为小树的声音已经欢喜得走了样。 “天,天爷,这,这么好看。我得压在枕头底下,等到过年才扎上。” 阿妈叹了一口气:“等到那个时候做什么?要藏就藏贴身的兜里,去哪儿都带 上。那是妈给你的念想儿。” 小河真正理解这番话的意思,是后来的事了。可是那一刻,她的脑壳子都被生 气填满了——是那种套磨盘的大驴还饿着肚子、拉边套的小驴倒先吃上了第一口草 的愤恨不平。她回到床上,捏紧了拳头,指甲掐得手掌的肉生疼。 明天,等到明天,非得找出阿妈给小树的那样东西,拿剪子铰成碎片,拿火烧 成灰,踩到泥里,扔到茅坑里。 小河的愤恨本来还可以闷在心里翻滚很久——如果不是窗外那串突袭而来的声 响的话。 最初的声音是窗户发出的,沙。沙。她以为是风。她又起身去看窗关严了没有 ——果真是半开的。她探出头来,外头很黑,黑得一丝缝也没有。她看不见天,也 看不见地,却听见路边的树叶子似乎落了些东西,在发出沉重的呻吟声。突然她的 脑壳子上挨了一下子,凉凉的,湿湿的,激得她哆嗦了一下子。 天爷,天爷啊! 小河已经完全忘记了一分钟以前的愤恨。小河褂子也来不及披,飞也似的跑到 阿妈的房间,一把扯起还在睡觉的大大。 “大,下,下雨了,田里有救了!” 大大半睡半醒地坐起来,犯了半天晕乎,才把小河的话听清楚了。大大的眼睛 一下子张大了。像夜里行路的灯笼火把。可是那里头的光亮只闪了一闪,就暗了下 去。 “这会几就是下金子,也来不及了。种呢?隔季的种子,一粒也没有啊。”大 大叹了一口气。 小河的心重重地坠了下去。田里的事,除了大大,就她最清楚。几个月前,阿 妈就已经把谷种全部吃光了。现在别说谷种,就是红薯和土豆种。也已经吃得只剩 一个底了。现在老天爷就是下三天三夜的雨,家里也找不出一粒可播在田里长芽的 东西了。 大大的眉心,蹙成了一个乱绳般的结子。小河知道,她就是有一双绣得出仙山 灵溪的巧手,怕也解不开这样紧的结子了。 第二天早上,她刚开灶生火的时候,家里就来了两个黑皮糙脸的外乡人。阿妈 说是表舅。小树在屋后的茅坑里解手,阿妈让小河去叫她。小河扔了捅火的棍子就 往屋后跑,一路跑,一路觉得脖子和后背烧烧的痒——是那两个男人的眼光小咬似 的叮着她。 小树进屋的时候,刚刚来得及把裤带系上,露了一截绳头在褂子外边。辫子也 没梳,鼻孔里有两行鼻涕,蚂蟥似的跟着呼吸一进一出地蠕动。 阿妈捏了一下小树的肩膀,小树疑疑惑惑地鞠了一个躬:“表舅?” 那两个男人只看了小树一眼,就把头扭了过去。 “我们要,这一个。” 男人把眼光齐齐地锁在了小河身上。 当丹尼站在凳子上,用鸡毛掸扫着屋檐下“苏格兰高地酒吧”那块木牌上的灰 土时,他并不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看见这块牌子。 这不过是—个寻常的九月天。山里的秋天很冷。他已经在巴克维尔过了九个九 月,他早已习惯了巴克维尔九月的风。只是,他隐隐觉得,今天扫过他耳朵的风声 里,有一丝让他不安的东西。 在他伸手够高处的灰尘时,他感觉他的手有些刺痒。其实是疼,只不过被巴克 维尔的糙日子磨过几年之后的男人,谁也不会轻易把那样一丁点的疼叫做疼了—原 来是手背裂了,一条细血丝,从裂口里渗出来,慢慢地变肥变粗。 真他妈的干燥,这个天。他暗暗地骂了—声。 远远地望过去,路边的树木都已经变了颜色。深紫的,艳红的,赤橙的,明黄 的,灰褐的,层层叠叠。风吹过,落叶像一只只肤色各异的拳头,嘭嘭地砸落到各 家的屋顶上。房子是在不同的时候盖起来的。把它们叫做房子是一种夸张,其实它 们不过是一些形状高矮大小各不相同的木棚而已。落叶在高高矮矮的房顶上蹦跳着, 蹦累了,就滚落到地面上,一路拥挤着朝着—个风吹不到的死角奔去。 当然,丹尼也不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看见这些房屋这些树木。 他打扫完招牌和门前的台阶,就进屋坐下来,喝他一天中的第一杯酒。这杯酒 他喝得很慢,会一口一口地抿上一两个小时。他不着急。他的顾客不会在这个时候 来。他的顾客是山里淘金的汉子,不到日头落山的时辰,他们是不会踩进他的门槛 的。这个时候太阳还在天正中,他有足够的时间,来清理他的酒柜,准备他的三文 治和热汤,整理他的纸牌和台球桌。 此刻,他只想借着波尔多红酒的香醇,进入一种细致的情绪。巴克维尔的男人 很少有细致的情绪。巴克维尔的风像大号砂纸,任何细致的情绪在巴克维尔粗粝的 风里走过一遭,就会被打磨得面目全非。而今天,丹尼却感觉到一种接近于细致的 情绪,在红酒滑落滞留的那个地方,悄悄地萌生。 抓住它,抓住。他暗暗心对自己说。 他掏出兜里的那只怀表,轻轻地弹开表壳。那一年他差一点就把这只老祖宗留 给他的表,输给了街尾旺记酒馆的老板,那个单腿的中国人吉姆。可是他最终还是 留住了它。他不仅留住了它,他也留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