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阳光从窗口射进来,炸出—条满是飞尘的白带。不,它不需要光直。那颗来自 南非的祖母绿,在最暗的角落里也能生光。他把濞子凑得近近的,闻着他祖宗在上 面留下的指纹和汗迹。 再见了。他默默地对它说。没关系,我们很快就要见面。一次伤感的道别之后, 紧接着就会有一次美丽的重逢。这颗祖母绿,从他的手里走开去,马上会转到她的 指头上。 下个月,感恩节之后那个周末,他就会去维多利亚,找到那家最好的珠宝店, 把这颗祖母绿从怀表上摘下来,镶到—个戒指上。戒指背面的铭文,他也早想好了 :“给芙洛:一生一世。” 这时他又听见了风声。今天的风声有点怪。咝。咝。咝。像是千条百条的蛇在 仰头吐信子。这个声响让他感觉心被某样东西挑了起来,虽然还连着一层皮,却不 贴在腔子里了。 不安。 不。不仅仅是不安,还有不祥。 他抬头朝窗外看去,太阳很干净,亮亮地裹了一层霜意,照得树木房屋和地面 一片青白。在这满天满地的白色里,他突然看见了一点黑。其实不是一点,而是一 条——斜对面“野牛比利”的酒馆屋顶上,伸出了一根树干大小的黑棍。黑棍在他 眼前渐渐变粗变肥,变松散,颜色也渐渐变淡。突然嘭的—声,那棍子中间炸出一 团红球。红球伸出几条小舌头,朝着屋顶、屋檐、木板墙一路舔了下来。 从“野牛比利”里最先跑出来的是两个德国舞妞。对她们来说,这天本来和哪 天也没什么区别。昨晚下半夜才睡下,醒来就是中午了。人醒了,酒没醒,头疼。 头疼是不需要着急的,头疼需要更多的酒来治。到了晚上第一杯酒下肚,头疼就会 慢慢轻软下来。等提琴手拉出第一支舞曲,她们的裙裾在旋风中张开第一道五彩弧 线的时候,昨天的头疼就会消失,让位给明天的头疼。 可是今天唯一的不同,是—个叫克利夫的淘金小工。这样的淘金小工在巴克维 尔镇里有好几千。这个叫克利夫的后生本来没有任何机会存进德国舞妞的脑子里, 或记载在哪怕最小的一份乡镇报纸上的。可是这个克利夫偏偏在那天和雇他的老板 吵了—架。这—架吵得很凶,吵得他扔了工具箱和矿灯,发誓不要再挣这几个小钱 了。克利夫丢了饭碗,心里窝着火,下山就直接去了“野牛比利”找酒喝。他推开 虚掩的门时,还不到卖酒的时辰。克利夫没有找到酒,却一头撞见了两个睡在酒馆 里的德国舞妞。 德国舞妞已经在“野牛比利”跳了几年的舞了,知道不到下工的时候,酒馆里 是不会有顾客的。她们没料想到在这么个连上帝也还在醒酒的时辰单撞卜牛人,尤 其是本该在山上淘金的男人,所以她们穿的是不见人时穿的家常衣服。家常衣服的 意思就是内衣和衬裙。克利夫在夜晚的灯光中见过舞妞,她们穿的彩裙比酒柜里的 任何一种酒都叫他沉醉。他觉得他的头若埋在那样的裙裾里,他一辈子不需要回家。 可是他没想到的是,没有花边和色彩的衬裙比彩虹一样的舞裙更叫他沉醉,在这样 的裙裾里他可以两辈子不回家。 于是他带着被半天的苦工揉皱了一丁点、却依旧还算饱实的精力和激情,朝其 中的一个舞妞冲过去。他急切地抱住她,在她散乱—脸的金发中寻找她的嘴唇。她 吓了一跳,本能地躲闪了一下。没想到她这一躲,使得她和他同时走进了被后世许 多学者和小说家怀着难以遏制的好奇反复翻阅的史书。 她一闪身子的时候,撞斜了身后生火取暖的烟道管子。管子歪倒下来,一丝火 星沿着蒙在墙上的帆布向上攀爬,爬到了天花板和木屋顶。等到舞妞明白过来时, 蛇信子一样的火舌已经从屋里的每—个角落探出。 当丹尼看到两个披着床单的金发舞妞赤着脚在镇上唯一的一条街上狂奔的时候, “野牛比利”已经不见了。一阵风的工夫,“野牛比利”已经被千条万条火红的蛇 信子舔走了,只剩下地上一堆黑糊糊的烂骨。 风是朝着街的这边刮的。街很窄,蛇信子从街那边伸过来,舔上“苏格兰高地”, 也就三五分钟的时间。 “芙,芙洛啊!” 丹尼丢下手里的东西,飞快地跑下台阶,跑进了芙洛的餐馆。 芙洛正坐在地上削土豆。芙洛削土豆的样子很专注,不像是削土豆,倒像是削 心事。心事削去了皮,越削越小,小得只剩了—个芯子。芙洛的手心捏着一团只剩 下了芯子的心事,要也不是,扔也不是,两眼发直。这会儿就是蛇信子舔上她的后 背,她大概也不会知晓。 “快,快跑,火,大火……” 丹尼上气不接下气,夺下芙洛手里的刀。咣当—声扔在地上,拉着她就跑。跑 到街心的时候,“苏格兰高地”的木牌已经着了火,正在风中发出幸灾乐祸的毕剥 声。街上已经开始乱了,最早发现火情的人,已经背着扛着手边可以抓到的一切杂 物,朝着威廉姆斯河边跑去——不是为了取水。而是为了把家当放到稳妥之处。这 样的火势,只要看上一眼就知道,做什么也无济于事了。就是有一江一河的水,怕 也来不及了。 “我的餐馆,我的餐馆啊!” 芙洛发出一声狼嗥—样的呼喊。芙洛的嗓子一下子撕裂了,满嘴腥咸。 丹尼扯住芙洛的手,猛力往前拖去。丹尼扯得动芙洛的手,丹尼却扯不动芙洛 的脚。芙洛的脚树似的生了根。丹尼扯了几下,就不再扯了。丹尼两手抱住了芙洛 的腰,—把把芙洛掀起来,扛到了背上。芙洛的脚在丹尼的腰上狠狠地踹了一下, 丹尼不备,哎呀—声低矮了下去。 芙洛趁机从丹尼身上溜下来,飞快地跑回了餐馆。 “两样东西,你让我拿两样东西。” 芙洛声嘶力竭地喊着。 芙洛从屋里跑出来的时候,绑在“芙洛的厨房”和“苏格兰高地”之间的两棵 树干上的那根晾衣绳,已经着了火。晾在绳子上的衣服在火中撕扭挣扎着,渐渐缩 成一个团,一眨眼的工夫,就化为了几片小小的黑灰,蛾子似的在风中飞舞。 芙洛从家里拿出来的是一床被子和一个药箱。她把东西塞给丹尼,转身就走。 “再拿—样东西,就—样。”芙洛说。 丹尼这次有了防备,丹尼的手铁钳一样地钳住了芙洛的手。 “这条街上的房子都像纸糊的,大梁比扫帚把子粗不了多少,火—烧就倒,谁 也救不了你。” 芙洛这回没有挣扎,知道挣扎也没用丹尼一旦真使了劲,别说是她,就是两个 身强力壮的后生,也是逃不脱的。 便只好跟着丹尼朝街心走去。 这会儿街已经大乱了。街现在像一口盛着沸水的大锅,人群像锅里煮着的青豆, 你推我搡地拥挤翻滚着。那些身上只带着几件小东西的,多半是离火源近的人家。 来不及了,上帝只给了他们足够的时间来打捞—条性命。而离火源尚远的人家,还 在蚂蚁搬土坷垃似的从屋里往外搬笨重的物什。 呼喊,咒骂,哭嚎。谁也分不出谁的声音,谁也顾不上谁。 裘德的理发铺子已经没了。裘德只来得及带出—把理发剪子。裘德的老婆苏珊 拖着五个月的身孕跟在裘德身后,大声咒骂着:“家里这么多的物件,怎么就挑了 这—样?拿个尿罐都比这值钱。”裘德一言不发,手紧捏着那把剪子,仿佛捏的是 他的全部身家性命,脸色阴沉得要拧出水来。裘德的老婆骂着骂着,终于把自己骂 得筋疲力尽,就住了口。 车马店老板庄尼从店里狂奔出来,一把拉住姐夫裘德,哀求说:“你帮我一下, 把那个茶几搬出来。那是伊丽莎白—世时期的东西,老古董啊。”露德置若罔闻, 两眼穿过他的小舅子,定定地看着路心,双脚仿佛短了一截,缩在裤腿里,被身子 拽着软软地往前蹭。嚓啦。嚓啦。嚓啦。 丹尼见了,把手里的被子和医药箱交给芙洛:“你先走,我帮一下庄尼,随后 就来。” 芙洛左手搂着被子,右手提着药箱,被人流推搡着,朝前走去。 那个她用了一块半张脸大的伤疤和几年的心血换来的餐馆,还有那张写着她的 名字,刚刚在她的枕头底下跟她一起睡过几个安稳觉的屋契,已经化成烟化成灰了。 她该呼天抢地捶胸顿足地难受的,可是她没有。天若塌在她—个人的头上,她兴许 就给压成齑粉了。可是天没有压在她—个人头上。天压在了整个巴克维尔镇的头上。 要死,也是—个镇子—起死。她的命混在一整个镇子的命里边,不过是一粒谷子混 在了—箩米里面。麻木。她感觉麻木,是刀切了皮也不知道疼的那种麻木。 她走了约有一刻钟,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是圣公会的安德 烈牧师,骑着一匹马去瑞奇菲尔的金矿长官那里报急。马是一匹红鬃母马,性子烈, 安德烈也心急如焚。一匹烈马和一个急性子的人在一条塞满了捞命和捞财的人的街 道上,怎么也闯不出—条路来。安德烈猛抽了一鞭子,马扬起前蹄,一脚把芙洛踹 到了路边。芙洛的被子飞落到地上,被马蹄踩出一串泥花。芙洛揉了揉膝盖站起来, 骂了声“砍脑壳的,报丧啊”,马早已跑远了。 心里却想:可不是报丧吗? 芙洛把被子捡起来,扯下头巾,紧紧地捆成—个卷,夹在胳膊下,接着行路。 人流越走越肥,街越走越窄,芙洛走着走着,就觉出了脚下的沉。低头—看,才发 觉左脚的鞋底已经被马踩走了一半,露在外面的脚后跟被石子磨破了,血和尘土在 袜子上结成—坨硬饼。 她已经走到街尾了,威廉姆斯河就在前边。可是,她走不动了。她突然一步也 走不动了。 她把被卷放到地上,一屁股坐到了路牙子上。 回头望去,镇头已经看不见了——镇头整个裹在了火海里。火被风撺弄着,很 有精神气,浓烟把太阳熏得很脏,云像败絮,到处露出污黑的洞眼。依旧有人从镇 头方向跑来,那是最后一拨逃命的人。他们从火的指头缝里钻出来,颧骨鼻尖沾满 了黑灰,两眼熏得红肿流泪,跌跌撞撞,像碰在灯罩上的蝇子。 嘭。嘭。街头突然传来两声震天的巨响。地颤颤地抖了几下,逃命的人盐柱一 样地立在了原地,不知所措。 芙洛望见不远处的房顶上爆出一团比日头还亮的大火球,随后就有物件像被猎 入射中的死鸟一样,从高空纷纷坠落下来。有床单,衣裳,床架子,铁锅,桌腿… …有一只剩了三条腿的猫,重重地摔在一棵树上,尾巴缠在树梢,身子倒挂着,不 知是死是活。 巴克维尔的人要等到第二天早上瑞奇菲尔的晨报印出来之后,才会知道,这几 声巨响,是铁匠铺里煤油罐的爆炸声。那时,他们才会捂着胸口,喊一声上帝啊, 胆战心惊地庆幸,他们是如何惊险地与死亡擦肩而过。 威廉姆斯河岸边,黑压压地站满了逃命的人,也摆满了人们从家里搬出来的物 什。还有人在一趟一趟地冲进随时要被火吞没的家里,—件一件地抢捞物什。各家 的东西随意地摆在一起,有的拴上了一根领带、一条头巾,甚至一只袜子,作为标 记,有的什么记号也没有。在灭顶之灾面前,人们暂时忘记了还有贼。 那条女人们汲水煮饭洗衣、男人们洗澡饮马的河,那条在淘金汉子到来之前已 经流淌了千年百年的河,突然就没有了河的模样,变得窄小、窝囊、猥琐。在舔灭 了—个镇子的火灾面前,它竟和人一样无能为力。 芙洛歇了一会儿,扯下捆被子的头巾,裹在脚后跟上,又站起来行路。松散的 被子,仿佛突然重了许多,她的步子越来越慢。她的命已经逃出来了,她的家反正 也已经毁了,再也没有一锅土豆等着她关火了,再也没有—壶咖啡等着她加糖了, 再也没有一桌的客人等着她把饭菜端上来了。她还急什么呢? 她终于可以,不那么着急地赶路了。 她终于可以,冷眼看着别人从她四周急匆匆地路过了。 她看见街尾的人也在朝河边涌来。街尾的女人走在了一堆。街尾的男人没和他 们的女人在一道,街尾的男人这时正和他们的东西在一道。街尾的女人不多,阿珠, 阿妹,还有那个常年吃斋念佛的半老婆子,还有恒顺杂货铺那个一直被男人锁在家 里的靓女妾侍。女人们带着孩子。阿妹的儿子虾球会走路了,可是阿妹舍不得让他 走路,阿妹抱着他,身子被他的重量坠成—颗虾米。阿珠的女儿阿英很大了,用不 着抱了,可是阿珠行路的样子也像是背了孩子,埋着脸,弓着身子。 芙洛远远地喊了一声阿珠,阿珠没听见。阿珠听见了也顾不上,阿珠正颠着两 只小脚,目不斜视地找着脚尖前面的路。芙洛看着街尾的女人在大难临头时的那种 惊恐,暗暗叹了一口气。若她还是旺记的女人,这会儿她该是她们中的—个。怕火。 怕风。怕路。怕人。怕在人前讲话。怕和这么多的洋番男女挤在—条道上。 可是她不是了,她已经不是旺记的女人,她也不是街尾的女人了。她虽然还长 着街尾女人的身子,街尾女人的脚,她的英文里还带着街尾的烂口音,可是她已经 在街头滚过几遭了。她在街头的红尘里捡拾了胆气和鲁莽,她如今不怕风,不怕火, 不怕路,不怕人,甚至不怕命。 她再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快到河边的时候,她突然撞上了一个人。那个人正正地从她的对面跑过来,差 一点把她撞倒,却没有停下来扶她—扶。那人没有顺着人流往河边走,却逆着人流 向火源渐渐逼近的方向跑。芙洛忍不住扭头一看,就看见了这个男人后脑勺铜钱大 小的一块秃斑。 “阿昌!”芙洛叫了一声。 男人站住了,满脸慌张。不是逃命的那种慌张,却是被人拿了把柄的那种慌张。 男人看上去很胖,胖得走了形,袖子和裤腿绽出无数根粗大的皱纹,外套下摆 露出一截蓝毛衣,前襟胀裂着,扣眼和扣眼之间露出肥大的洞。 “你过来。”芙洛说。 男人撒腿就跑。男人太笨重了。男人跑不快。芙洛扔下被子和药箱,就去追男 人。芙洛也跑不快。芙洛包过又放了的脚,走起路来就像慢船,跑起来更费事,况 且受了伤。眼看着男人越跑越远。芙洛从兜里掏出了一样东西——这是一样她随时 装在身边的东西。 “阿昌,你敢再跑一步,我崩了你!” 阿昌转身,看见了芙洛手里举着—把手枪。阿昌给吓住了,怔了- 怔,犹犹豫 豫地朝芙洛走过来。 “脱了,外套。” 芙洛把枪晃了一晃,一字一顿地说。 阿昌把夹袄脱了,露出里头一件拖到大腿的、绣着马球标记的蓝色毛衣—一一 看就知道是地地道道的英国货。 “谁的?” “不,不知道,街上捡的。”阿昌结结巴巴地说。 “捡的?你再捡—件给我看看?” 芙洛再次晃了晃手里的左轮。 “脱。” 阿昌脱下蓝毛衣,露出里面—件粗呢坎肩。 “再脱。” 阿昌一次又一次地脱,脱得终于只剩下了他自己的那件白粗布贴身褂子。 两件毛衣,一件坎肩,三件衬衫,一件细麻布睡衣。地上总共是七件衣服,都 不是阿昌的。 “脱。” 芙洛的枪这回指的是阿昌的腿。 人群渐渐围了上来——大多是街尾的人,街尾的男人。 阿昌一见到街尾的人,如同一条蔫鱼见着了水,一下子长了精神,顿了顿脚, 把脱了一半的裤子又提了回去。 阿昌的裤子里套的是一条苏格兰男人穿的花格呢短裙。裙很肥也很厚,阿昌塞 来塞去没能塞进裤子里去,裤腰上露出鼓鼓囊囊的一段花绿。围看的人忍不住哈哈 大笑起来。 “阿昌你穿这个要孵洋卵啊?”卷毛哧地擤了—把鼻涕。 “阿哥,这个女人要打死我了,你替我做,做个主。”阿昌高声喊道。 芙洛不用回头,就知道是吉姆来了。吉姆走起路来,—声软,一声硬。 吉姆的脚步声停了下来。芙洛还没来得及转身,腿弯处就被一样硬东西狠狠地 踢了一下—一是吉姆的木腿。她膝盖一软,就跪倒了。这是她今天第二次摔倒在地 上,膝盖在石子地上磨破了,血慢慢地从裙摆里渗了出来。 枪没了——在吉姆手里。 “街尾轮不着你拿这东西玩。”吉姆把枪在手里翻了个儿,阴阴地一笑。 芙洛慢慢地爬起来,站稳了,突然将身子拱成—个虾米,朝吉姆猛撞过去。吉 姆没有防备,给撞翻在地上。芙洛爬过去,想夺吉姆手里的怆。吉姆用胳膊肘子朝 芙洛心口—杵,美洛又摔在了地上。 两人都坐在地上喘着粗气,乌眼鸡似的瞪着对方。吉姆是先起来的。吉姆拄着 木腿,站直了,把枪顶在了芙洛的太阳穴上。吉姆的额角,鼓起几根蚯蚓似的青筋。 那颗痣上的白毛,簌簌地抖动了起来。 围看的人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巴克维尔镇里,偷鸡摸狗打架的事天天都有, 可是巴克维尔从来没出过人命。那天在庄尼的车马店里躲过了一桩命案,今天怕是 躲不过了。 谁知这个叫芙洛的女人并不害怕。她—把拨开了吉姆的枪,掸了掸裙裾站起来, 指着阿昌,冷冷一笑:“你先问问他,我为什么拿这个东西出来?” 吉姆收了枪,朝阿昌走来。阿昌的身子在吉姆的眼光底下,一寸一寸地低矮了 下去。 “不过几,几件衣裳,我不拿,也,也是烧了。”阿昌嗫嚅地说。 “猪脑壳啊,你。你拿了,街尾的人还怎么在镇里做人?”芙洛狠狠地呸了一 口,唾沫星子溅了阿昌一脸。 阿昌恼羞成怒。 “阿哥,她是婊子,是番鬼骑的马,她自然要替番鬼说……” 阿昌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塞回了嘴巴里,因为阿昌的脸上,落了一记耳光。吉 姆的这记耳光很重,扇得阿昌满眼是金星,两耳嘤嘤嗡嗡,像飞进了一窝黄蜂。 —条污血,顺着阿昌的嘴角流了下来。 “是不是马,轮得着你说吗?”吉姆说。 金星慢慢地落到了地上,黄蜂也一只一只地歇了下来。阿昌渐渐地清醒了过来, 摸了摸脸,指头是湿黏的。舔了一下指头,舌尖上有一股腥咸。他还是有些不信。 “阿哥,你为这个婊子,打我?”他吐出了嘴里的血渣。 “你妈才是婊子,让你爷爷骑了,才生下你这个长了三只手的贼。” 芙洛两手叉腰,破口大骂。 围看的男人哄地笑了起来。吉姆想忍,却没忍住,嘴角松了一松:“住嘴,街 尾的事,你—个婆姨管不着。” “街头街尾,都只有一样王法。” 吉姆的眉心,渐渐地蹙成了一团乱麻。吉姆的手伸进了衣兜。众人以为他要掏 枪,谁知他只是掏出了一根烟。吉姆抽烟的声响很大,仿佛有条肥蚂蟥,在他的鼻 孔和喉舌中间呼噜呼噜地爬进爬出。他只吸了—个头,就扔了,用那只真脚重重地 碾灭了。 “滚。” 吉姆说出这话的时候,谁也没看,但谁都知道,这话是说给芙洛听的。这话听 起来不狠,甚至有点蔫,可是这话四周都裹得很是严实,找不到一丝让人钻进去讨 价还价的缝。 芙洛收拾起地上的被子和药箱,愤愤地走了。走出几步,又转过身来,说: “没有王法,也有门法。你还是不是洪门的头?” 吉姆的身子歪了一歪。众人都看出来,这话砸着吉姆了,正正地砸在了他的心 尖上。吉姆半晌没说话,可大家都听见吉姆的话像生米,在吉姆的肚肠里叽叽咕咕 地翻煮,—路滚到喉咙口,又在喉咙口煨了很久,吐出舌尖的时候,才是熟饭的模 样了。 “阿昌,我有心想放过你。可是我若放过你,我吉姆爷在巴克维尔这块地方再 也做不得人了,连女人都敢爬到我头顶了。” “七年前,你偷了卷毛和阿贵的金砂,我饶过你一回。七年前这里还没有堂。 现在这里有堂了,我若再饶你一回,弟兄们如何拜关公?” 阿昌的脸一下子白了。 再也没有哪一个夜晚,是和这个夜晚相似的。 大火只烧了一个小时二十分钟,就把一个镇子烧空了,只剩下一座房子,孤零 零地蹲在一片废墟之上。这座房子仿佛是老天爷特意留下的,好叫人一觉醒来时, 能记得这里曾经,真的有过—个活生生的叫做巴克维尔的小镇。 大火灭了,可是烟没灭。烟是房子倒下去时喘的最后一口气。房子不甘心咽下 这口气,这口气喘了很久,很久,一直喘到太阳落山还没有喘完。人看天,天看人, 人看人,都隔着一层灰蒙蒙的烟雾。 大火烧剩下来的事,是风帮着完成的。那天的风像灌了铁心,刮了一天也没有 把自己刮损一丝一根毫毛。风把灰烬刮到了火烧不到的每—个角落,于是山上的草 木肥厚了许多,威廉姆斯河流淌的,是一层蒙了黑灰的脏水。逃难的人头发上,睫 毛上,也挂满了灰。 天很早就黑了。男人们刚刚垒好了火塘,大桶里煮的是安德烈牧师从瑞奇菲尔 运过来的应急玉米。可是孩子们等不及。饱受惊吓又饿了半天的孩子们开始哭泣。 孩子也像早晨笼里打鸣的鸡,一个哭了,另一个跟着哭,很快就哭成胡乱的一团。 那哭声里也混着灰粒,在大人的耳朵眼里沙沙地刮出—条条的划痕。 众人围着几个火塘坐,身上裹的是被子、床单、围裙、窗帘,甚至还有从剧院 里扯下来的幕布。九月的野外真是冷啊,前胸被火烤得渗出汗来。山风却像钝刀, 一下一下地刮着人的后背,刮到骨头刮到筋。 月亮出来了,是一盘大圆月,圆得没有—个角。星子也跟着出来了,东一点, 西一点,照得一天都是墨蓝,也照得威廉姆斯河面上,一片碎银。远处山里有野物 嗥了一声,那声响被风撕碎了,嗡嗡地在空中飘来飘去。 天突然明净了起来,原来是烟灭了。那含冤倒下的房屋,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 气,认了命。 赏赐的是耶和华, 收取的也是耶和华。 耶和华的名是应当颂扬的。 火塘上的玉米熟了,安德烈牧师在带领众人做谢饭的祈祷。 安德烈牧师是个矮小的男人,在教堂里证道的时候,脚下垫了两块厚木板,才 刚够在讲坛上露出一整张脸。安德烈牧师的英文里带着肥腻的爱尔兰口音,安德烈 牧师讲道的时候,连他的老婆都要打瞌睡——不是因为听不懂,而是因为没耐心。 安德烈牧师的证道干涩得像藏过了一整个冬天的木料,叫人忍不住思考:通往天国 的路是不是只有他嘴里的这—条。 安德烈牧师的《圣经》,已经化成了一片灰烬,如今正挂在某一棵烧焦的树上, 或踩在某一块黏脚的淤泥里,再也找不回来了。可是安德烈牧师的肚子里,有一本 什么火也烧不烂的《圣经》。此刻安德烈牧师正从他的肚子里,一片一片地往外掏 着他的《圣经》。众人突然就听懂了他的每—个字,每一句话。 耶和华是我们的避难所,是我们的力量, 是我们在患难中随时的帮助。 所以,地虽改变, 山虽摇动到海心, 其中的水虽然砰訇翻腾, 山虽因海涨而战抖, 我们也不害怕…… 因为万军之耶和华与我们同在。 (《圣经诗篇》四十六篇) 今晚安德烈牧师的话像一团蘸了温水的棉花,擦去了人心头厚厚的烟灰。无着 无落的心,似乎又落到了—个实处。 女人的眼圈红了。 一天里,大人们第一次想到了哭。 要是星期天的安德烈牧师,都能和今天一样,该多好。 人们暗暗地叹着气。 当然,他们不知道。星期天的那副耳朵。不是今天的耳朵。星期天的耳朵里流 着攒了一周的厚厚耳油,上帝的话是水,星期天的油耳朵存不住上帝的话。—场大 火,不仅把巴克维尔烧得干干净净,也把人的耳朵烧干净了。今天的耳朵离上帝很 近。 第一口玉米咬进嘴的时候,肚子鸣鼓似的叫了一声。芙洛知道自己饿了。知道 饿的只是肠胃,口舌喉咙却和肠胃想的不是一回事。新煮的玉米汁液饱满,水流过 干涸的喉咙,哧的—声冒起了一股青烟,三里之外都闻得到焦味。可是玉米嚼起来 却像刨花茬子—样无味——她只是咽不下去。 河岸上生了好几塘的火,街头和街尾的人分着坐。街头的有洋番黑鬼,也有几 个来镇上卖三文鱼干的红番。街头是混混杂杂的一大群,而街尾则是清一色的中国 人。街头和街尾烧着各自的柴,生着各自的火,吃着各自的饭食,流着各自的眼泪。 街头的火塘和街尾的火塘中间有一堵墙。这墙不是石头垒的,也不是木头砌的,却 比石头墙木头墙都结实。 没人敢跨过去。 也没人想跨过去。 芙洛坐在街头的火塘边上,芙洛的心却分成了两处,一处在街头,一处在街尾。 街头的那一处断断续续地听见镇上管事的长官在说:“明天早上……瑞奇菲尔三个 马车队……木料……盖房……两边的路……加宽十五尺……过路的口子……对齐… …台阶高矮一致……” 街尾的那一处却看见了不远处的那群人在嚼锅巴。锅巴是恒顺杂货铺的老板从 火嘴里抢出来的骺一样东西。没盐,没糖,没油。阿妹掰了一块,在热水里泡软了, 塞进虾球的嘴里,虾球只咬了一口就吐出来了。阿妹又塞,虾球就哭。孩子的嗓门 跟吉姆—样,哭起来像一只铁钻头,呜呜地在人的头皮上钻着孔。阿妹千哄万哄, 还是哄不住,就忍不住拧了一下孩子的胳膊。孩子哭得更响了,钻头加大了一号。 芙洛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安德烈牧师。 “你的上帝,长着什么颜色的面皮?”芙洛问。 安德烈牧师做了几十年的牧师,却从来没有被人问过这个问题。他把肚子里藏 的那本《圣经》飞快地掏到脑壳里过了一遍,没想起哪里有现成的答案。他知道街 头街尾的人都在看他,他没有时间想了,他只能替上帝做主了。 “没有人见过上帝的脸,见过了就要死。”他说。 “那他只管长着白面皮的人吗?”芙洛问。 “不,他管一切贫穷患难的人。” 安德烈牧师突然明白了芙洛的话,他站起来,问他的老婆讨了一方头巾。安德 烈牧师从锅里捞出热玉米,包了满满—头巾,对芙洛点了点头:“你可愿意,做我 的舌头?英文已经把我难死了。上帝怜悯我,求你不会再让我也学你们大清帝国的 话。” 荚洛领着安德烈牧师,往那头的火塘走去。 嚼玉米和嚼锅巴的两群人同时都静了下来,连吃奶的婴儿也停止了吸吮。空气 凝固成一片薄冰,轻轻一动就要碎裂。没人敢动,都不知那块冰下的凶吉。 “玉米,热的,小孩,吃。” 安德烈牧师把他口音浓重的英文拆成一小块一小块地讲给街尾的人听。 其实用不着芙洛翻译,街尾的人都听懂了。更确切地说,街尾的人是看懂了。 街尾的人虽然懂了,却都不动,众人只看吉姆。可是吉姆谁的目光也不接,吉姆只 盯着脚跟前那群在锅巴屑四周黑压压地围成了—个小山包的蚂蚁。 芙洛把一个棒子掰成两半,撸下几个玉米粒,塞进阿妹儿子虾球的嘴里。孩子 刚刚哭过,一口气还堵在嗓子里没顺下来,抽抽噎噎半信半疑地把玉米粒吞了下去。 那一点东西落到肠胃里的感觉很是稳妥,他就抬眼看他阿妈的脸色。阿妈没说话, 他伸出手来,—把抓住了芙洛手里剩下的那半个棒子。 “阿英,华仔,还有各家的仔,都到安德烈牧师这里来拿好吃的。大人饿死我 不管,仔总是要吃的。”芙洛大声说。 大人没吱声。没吱声可以解释成不赞成,也可以解释成不反对。孩子里头,卷 毛的儿子华仔是吟头。华仔今年十二三岁了,已经是半个大人。半个大人了的华仔 决定冒他人生的第一次险。他谁也不看,领着他的妹子阿英,朝安德烈牧师走来, 从这个洋番手里,拿走了还带着炉火余温的玉米棒子。 轰的一声响,隔在街头和街尾火塘中间的那堵看不见的墙塌了。街尾的人踩着 瓦砾和木屑走过来,在安德烈牧师四周围成一圈。 —头巾的玉米很快分完了。又来了—头巾。 “阿姐,替我谢谢那个,洋番牧师。” 吉姆的老婆阿妹,扯了扯芙洛的衣袖。 “阿姐,我还没有谢过你,你的那方药。”阿妹吞吞吐吐地说,脸上有几分扭 捏。 芙洛哼了—声,说:“白让他长了脸,也没看他待见过我。” “虾球将来替他待见你,也是—样的。” 阿妹拉过虾球,让给芙洛磕头。虾球不认识芙洛,呆呆地看着她,不动,也不 吱声。 “这是你……大妈。那年生你的时候,你差点就进了鬼门关,是你大妈把你这 条命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的。” 阿妹强按着虾球给芙洛磕头,虾球扁扁嘴,又要哭。美洛说算了,他虱子大— 个仔,懂个啥? “听说明天就来木料了,能分到街尾吗?”阿妹怯怯地问芙洛。 “你想知道,就叫你男人自己去问。” 阿妹扭头看了看丈夫坐的那个方向——吉姆背着身子在抽烟。 “仔他阿爸心里烦呢。今天有人趁火打劫偷东西,叫他剁了—个指头。” 芙洛吃了一大惊,肚子里的那几颗玉米粒一点也没和她商量,突然就泛了上来。 她哦的—声蹲了下去,吐了。 “我知道你怨他狠,可是他要是不狠,就管不住这伙贼人。” 阿妹扯下孩子的围嘴,给芙洛擦嘴。芙洛摇摇头,拿袖子抹去了嘴角的那一丝 酸水。 “我们,走吧。”芙洛有气无力地对安德烈牧师说。 安德烈牧师刚想走,突然看见—个男人从火塘边上站起身,朝他走来。男人— 条腿长,一条腿短,走起路来—脚高一脚低。 男人朝他扔过一根烟。安德烈牧师不抽烟,可是他知道他不能不抽这根烟。他 笨拙地把烟叼进嘴里,歪着头等着男人把火点上。 咳,咳,咳,咳。 有一撮辣椒粉,钻进了他的喉咙。他想把它吐出去,可是他非但没有把它吐出 去,反而叫它沾得一嘴一鼻子都是辣味。 他忍不住咳嗽起来,咳得—脸清鼻涕。 瘸腿的男人哈哈大笑了起来。火塘边的人也跟着他哈哈地笑了。 可是安德烈牧师的脸色突然变了,血从脸颊上刷地退了下去,剩下的是一张青 筋毕露的白脸。 因为他看见,瘸腿的男人从裤兜里慢慢地摸出了—样东西。那样东西在月光和 篝火的映照下。发出捉摸不定的寒光。 手枪,是—把手枪。 安德烈牧师闭上眼睛。 一场烧毁了一整个镇子的大火,再加上一次不知要带走几条人命的枪战。这消 息辗转传到他的故乡爱尔兰的时候,不知会被演绎成一桩怎样轰动的新闻? 反正,那是他身后的事了。 上帝,求你饶恕,我一生的罪过。他暗暗地祈祷,牙齿咯咯打着架。 他静静地等待枪声。 他等了—会儿,却没有听见枪响。 “下回,再在我面前玩这个东西,别怨我狠。”他听见那个瘸腿男人对芙洛说。 他睁开眼睛,火还是那堆火,人还是那群人,天没有破—个口,地也没有裂— 条缝。只是那样东西,那样闪着寒光的东西,已经换到了芙洛手里。芙洛撩起裙裾 舵擦了擦,掖到了腰间。 “快,快放下,枪不长眼。”安德烈牧师的声音,抖成一团乱渣。 “别怕,那是假玩意。” 芙洛贴着安德烈牧师的耳朵,悄悄地说。 芙洛回到自己的火塘时,丹尼已经吃饱了。芙洛数了数丹尼脚边的垃圾,有五 根玉米芯、三个烟蒂。吃饱了的丹尼把头埋在两个膝盖中间,像是在睡觉。可是芙 洛知道他没睡着。这个晚上没人能睡得着,至少没那么快。 只是这个晚上,丹尼格外沉默,话少得出奇。 “明天,你不能睡懒觉。你得第—个去排队领木料。你的,还有我的。” 芙洛推了推丹尼。 丹尼没动。 “芙洛,”半晌,丹尼终于抬起头来,叹了一口气:“那块怀表,没了。” “哦。”芙洛心不在焉地应答着,“没了的东西多了。” 芙洛在吃她的玉米。还是吃不下去,可是再吃不下去她也要吃。明天,明天将 会是很长的一天,她不能饿着肚子。明天日头照样还要升起来,明天的鸡照样还要 打鸣。只是明天她要做的事,却比昨天、前天,还有大前天,不知要多出多少倍。 她的心里,在满满地装着别的事,没有一寸地方装那块怀表,还有怀表上的那 粒祖母绿珠子。 新屋该是什么式样?几个房间? 她在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