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巴克维尔的最后败落还在—些日子之后。巴克维尔的淘金汉子们现在就是骑上 最高壮的骏马,站在洛基山最高的山巅上,都还看不见那一天。一二十年之后,这 个镇子只剩下零零散散几十家住户。几十年之后,这个镇子再也没有一户永久居民, 街头和街尾都被开辟成—个博物馆和旅游区。在嘉瑞埠区没有被大雪封住的日子里, 镇里满街都将是从世界各地来的游客,好奇的目光停留在一次又一次被粉刷改装过 后的遗址,和一遍又—遍重新书写过的旅游指示牌上,企图从那里窥探到淘金人留 下的一点—滴旧迹。—个世纪以后,史学家和历史系的学生们在提起巴克维尔这个 名字的时候,会忍不住感叹:这个用金砂做房角石建成的镇子,怎么会像海市蜃楼 般,一股风吹过,一阵日头晒过,就迅速地消失了,就如同当年它突然在地图上出 现—样? 这些事,一八六九年的巴克维尔人,尚毫无预感。这个秋天镇上的人,在被一 桩消息兴奋着,久久难以入睡。 —八六九年的加拿大,是个两岁大的国家,还在笨拙地学习行走。它的领土只 包括了东部的四个省份。中部草原正在慢慢地朝联邦国家的概念趋近,而西部广袤 的不列颠哥伦比亚领地,这个时候离渥太华还很遥远。不列颠哥伦比亚脚底下踩着 的,是一片叫华盛顿和加利福尼亚的土地——它们是它的近邻,而那时的渥太华至 多只是它的—个远亲。嫁给近邻美国,还是许配给远亲加拿大?这是许多西海岸人 酒桌饭局上的谈资。随着菲莎河谷一带金矿的发掘,洛基山脉出现了许多个巴克维 尔那样的镇子。西海岸倚山傍水的沃土和矿藏,是任何—个君王和政治家梦寐以求 的版图。于是,年轻的渥太华派出了一支亲善队伍,舟车兼程地朝着遥远的西岸进 军,决计以远亲的诚意,与近邻的诱惑匹敌。 这支亲善大军的首领,是总督马斯葛瑞福。 总督马斯葛瑞福要来嘉瑞埠矿区访问的消息,传到巴克维尔镇的时候,已经是 九月初,离总督到镇上的那一天,只有十来天的时间了。巴克维尔镇上的淘金汉子, 大部分是在加利福尼亚一带的金砂衰竭之后,涌到北边来找运气的。可是巴克维尔 的人,却很少参与远亲近邻之类的无聊讨论。巴克维尔镇对渥太华的好感是天生的, 没有由来的,几乎和春天开花冬天落雪一样的自然。巴克维尔人觉得,这一刻最重 要的事,是准备—个和加拿大总督身份相符的欢迎仪式。更确切地说,是要准备— 个独出心裁的、把维多利亚比得面上无光的超级大排场。 于是,镇里的人几乎每天都在开碰头会。采矿公司,消防队,镇民委员会,教 师协会。不同的人,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话题却是大同小异的:街面的布置, 迎宾仪仗队的排列,致敬辞的内容,贵宾名单…… 当然,这都是镇头的事。镇头的议事日程里,还有一件事,是让镇头人头疼万 分却又不知所措的事。 那就是镇尾。 大火之后,镇尾也盖了新房子。可是镇尾的人住在新房子里,过的仍旧是出娘 胎起就过惯了的老日子。镇尾是个动物园,街面上跑着满身污泥的猪和皮毛脏得起 了绺的狗,满街的鸡鸭在猪狗之间的缝隙里飞跳撒野。镇尾的耗子胆子很大,镇尾 的猫管不了耗子。镇尾的猫眼睁睁地看着耗子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穿过街道,从—个 角落窜到另—个角落。镇尾蟑螂的种类,是昆虫百科全书里不曾记载过的,跟那群 看上去营养不良的居民相比,它们真可谓膏满肠肥。镇尾的孩子穿开裆裤,随时可 以蹲在地上,撒一泡憋不下去的尿和一坨忍了半天的稀屎。镇尾的阴沟水里漂浮着 烂菜叶、馊鱼骨、鸡蛋壳,还有猫的狗的猪的鸡鸭的和人的粪便。 镇尾是连上帝也不愿光顾的地方。 可是总督马斯葛瑞福却偏偏要光顾那块连上帝也不肯光顾的地方。 谁能说得通这些顽固、蛮横的大清子民,至少把门面略微收拾一番,哪怕仅仅 是配合一下全镇的排场呢? 这天晚上丹尼开完镇民委员会的会,回到家里,和芙洛聊起了会上的事,当然 主要是关于镇尾的话题。芙洛没有说话。 第二天中午丹尼醒来的时候,发现芙洛不在餐馆。“芙洛的厨房”门口,贴了 一张歪歪扭扭的告示:“本餐馆今天因故停止供应早餐,中午照常,不便之处,敬 请原谅。” 丹尼跑到隔壁原先裘德的那个理发铺,芙洛也不在。 裘德留下的那座屋子,如今芙洛已经另派了用场。芙洛把楼上的房间租给了一 对夫妻,而楼下的铺面,她已经开成了一间小小的中草药铺。芙洛把中草药分成一 个个小包,写上诸如“治寒热,小儿减半”,或“止血,两日—换”等简单说明, 再标上价格,就交给了楼上房客的太太管—一当然都是治小病小痛的平常药。只是 隔一两天,芙洛就要重新准备新药包,切、碾、称、装,都得在餐馆打烊之后。现 在芙洛要到半夜之后丹尼的酒吧打烊了才上床,早上却依旧是鸡叫头遍之前起来。 这天早上芙洛去了镇尾,找吉姆的老婆阿妹。快到中秋节了,前日阿妹托人给 芙洛捎了一盒月饼,是吉姆的—个弟兄从维多利亚唐人街买来的。芙洛没有可还的 礼,想起阿妹说儿子身上发红疹,就带了些雄黄粉过去。自从芙洛那年给阿妹接过 生,两个女人就开始了稀疏的走动。有时是在集市里碰面,有时是阿妹到芙洛的药 铺里讨方子。可是芙洛从来没到旺记去找过阿妹——这是头一回。 见芙洛来,阿妹有些吃惊,问出了什么事?芙洛不说话,只叫阿妹的儿子虾球 过来。虾球快三岁了,见人还是害羞,咬着手指只是不吭声,嘴角流出—条脏口涎。 芙洛从瓶子里拿出雄黄,撩起虾球的胳膊,蘸了点口水,就抹雄黄。虾球扭来 扭去,一刻也不肯安生,叫他妈拧了—把耳朵,才老实些。 “你家那个丹尼,腿都好利索了吗?听说伤得厉害,都快吓死人了。” 阿妹—边帮虾球捋另一只袖子,一边问。 “他皮实,早没事了。” “那就赶紧生—个仔,好和我家虾球做伴。” 芙洛不吭气。半晌,才笑了一笑,说生不了。 “怎么生不了?你两个都还年轻壮实着呢。”阿妹只是不信。 “菩萨定的,谁也改不了。”芙洛叹了一口气。 阿妹刚刚吃完早饭,桌子上还摆着没来得及洗的饭碗,两大一小。碗里剩着几 粒没扒干净的粥米,蝇子在沿着碗边嘤嘤嗡嗡地飞。芙洛知道吉姆就在后屋。吃完 早饭,是他歪在躺椅上抽大烟的时辰——那是雷公把地上砸个天大的坑都不会改变 的事,每天如此。 “听说了吗?十八号,就是离月饼节差两天的时候,总督要来镇上了。”芙洛 回头看了一眼后屋,闲闲地说。 “总督,是个什么官?”阿妹疑惑地问。 “跟皇上差不多,他就是洋番国里的同治爷。” 芙洛想了半天,才想出了这个解释。 阿妹吓了一跳,手里拿的雄黄粉洒了一地。 “皇,皇上要来?” “皇上是什么东西?”虾球问。 芙洛和阿妹呸了一口,忍不住笑出了声:“在番鬼地盘里出生的仔,将来连祖 宗是谁都不知道呢。” “皇,皇上来这里做什么?”阿妹问。 “听说要让咱们巴克维尔也加入他们洋番国。” “巴克维尔,不是国吗?怎么还要人别人的国呢?” 芙洛的脑汁到了这时就用浅了,浅得只剩了—个底,怎么也舀不出东西来了。 想了又想,终是没有答案。还好,阿妹也没追着问。阿妹关心的,是另—件事。 “皇上,会到镇尾来吗?” “皇上行了千里路,当然镇头镇尾都要来的。” 阿妹又吓了一跳,一包雄黄,几乎都叫她洒光了。 “我今年,—件新衣服也没,没做。”阿妹低头瞅了瞅身上的那件夹袄,袖口 已经磨破了,前襟沾的菜汁,洗了多少回也没洗干净。 芙洛忍不住笑,说一街的人,总督哪就光看你了?阿妹也笑,说洋番的皇上, 看我—个唐山婆子做什么?只是,镇尾的街面,怎么见人啊?要是咱们的同治爷来 了,见到这个脏样子,县太爷是要砍头掉脑袋的。 芙洛抹完了雄黄,熟门熟路地去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倒进木盆里洗手。木盆放 在往后屋去的过道上,芙洛隐隐地听得见后屋传来嘘嘘的声响——吉姆到这时该抽 完大烟,喝他那杯泡得跟墨汁一样浓的红茶了。 “洋番的皇上,管不着同治爷的子民。脑壳丢不了,最多,丢点面皮就是了。” 芙洛听见后屋的凳子在地上挪动,是吉姆起身了。 虾球被阿妹和芙洛按着,抹了半天雄黄,也憋了半天屎。这回憋不住了,转身 就往外边跑。还来不及跑到街上,就蹲下来,在台阶上屙了一泡急屎,露在开裆裤 外的屁股上立刻围了一圈黑蝇子。 “衰仔,臭死你老母啊。快叫狗过来吃了。”阿妹捂着鼻子喊道。 “脑壳丢得,面皮丢不得。” 不用回头,芙洛就知道是吉姆出来了。她知道吉姆在跟她说话。吉姆跟她说话 时,既不看她,也不喊她的名字,仿佛她是一阵风,一堵墙。 “面皮值几个钱?就让镇头的人风头去呗,反正是他们的皇上。”芙洛说。 芙洛跟吉姆说话,也不看他。两阵风,两堵墙,各走各的路,各站各的地盘, 却清清楚楚地看得见彼此的路和彼此的地盘。 “洋番有什么风头,我就高他一尺三寸。我吉姆是什么人?你看矮我?” “我看不看矮你有什么紧要?别让洋番的皇上看矮你就行。” 芙洛掸了掸身上的雄黄粉,咚咚地走出了旺记。 走过台阶,虾球屙下的屎,已经被饿狗舔光了,空中却还弥漫着隐隐一丝余臭。 这个秋天雨水少,秋意来得晚,树木依旧葱茏。风里偶尔落下一两片叶子,颜色都 还没有变尽。日头好,望得也远。街头今天站满了人,都是来搭建欢迎总督的牌楼 的。镇头的人已经定了主意,要搭三座牌楼。一座是镇上最大的矿产公司弗莱切兄 弟公司的,另一座是新成立的消防队的,还有一座是镇民委员会的。别看三拨人马 站在街上是黑压压的一群,那里头竟没有—个是搭过牌楼的,大部分人连见都没见 过牌楼。都是找了镇里的—个画匠画了一张简易的图纸,照着图纸搭搭拆拆,拆拆 搭搭,进展甚慢。 远远地,芙洛就看见了丹尼爬在最高的一根柱子上,绑常青藤枝藤。丹尼的两 腿围着柱子绕成—个圈,腰上系了一根粗绳子。丹尼站直了的时候,—抬手仿佛就 能拽住那朵飘过他头顶的云。地面上有几个女人看了害怕,忍不住捂住了眼睛。丹 尼哈哈大笑,左手伸进嘴里,哧地吹了一声口哨,右手扯下一条青枝,死命地朝地 上挥舞着。突然脚下一松,身子往下一滑,整个街面发出一声惊呼。众人的心腾的 一下浮到了喉咙口。还没容得人把心收回来,丹尼已经扔了树枝,把柱子抱住,稳 稳地站定了——原来是做样子吓唬人的。 天上渐渐地起了些风,丹尼的红头发在风里飘摇得如同一团火。 一团火,是啊,这个男人从头到脚就是一团火,就是老了几岁也还是火啊。芙 洛想。 他说她也是一团火。他和她是烧到了一处的两团火,那都是一心要过好日子的 火啊。当然,她念想的好日子和他念想的好日子是不同的。她的好日子是田是地是 房子,满园的鸡鸭猪狗,还有兜里沉沉的银子,就是涝到天上下三年的雨,旱到地 上三年不长苗也用不着害怕。其实,她更想的是满地乱走吵翻了天的孩子。可是, 她答应观音菩萨了,她不能反悔。 而他的好日子,却是天天赛马,赌牌,喝酒,打猎。还有,天天热热火火地骑 自己的女人。 可是,她还是喜欢他身上的那团火啊。只要他的火还烧着,她心里就是暖的, 她就过得了再冷的冬日,爬得过再厚的冰雪。 街尾呢?街尾的事才用她管了。她该管的已经管过了。 她知根知底地知道吉姆。她把话撂给他了,他也把话接过去了——当然是梗着 脖子的那种接法。这世上没有吉姆做不成的事,只要他真动了念想。 芙洛掏出掖在衣襟里的手绢,朝丹尼晃了一晃。满是常青藤绿枝的街面上,招 摇地开出了一朵桃红色的花。 芙洛到底是吉姆骑过几年的马。芙洛对吉姆的了解深入骨髓。 果真,芙洛离开旺记之后的当天晚上,吉姆就召集了洪门的执事大佬开会议事。 散会后,镇尾家家户户都接着了通知:从第二日起,镇尾每家都要出三块钱和每天 两个小时的人工——早上上工之前一个小时,晚上下工之后—个小时——准备迎接 总督马斯葛瑞福的到访。若是出不起人工。那就加倍出银子。 第—件要做的事,就是修整路面。镇尾的人从瑞奇菲尔运来了几车碎石,把凹 凸不平的路面填得平整了,又挨家挨户派发了灭鼠药。吉姆下令:各家的家畜家禽, 都得圈在院里。若见猪狗鸡鸭走在街面上的,一只一次罚两块钱,天王老子也无例 外。 接着就是搭牌楼。街尾的人别说是洋牌楼,就是土牌楼也没有见过。吉姆派了 几个眼力好的青壮小伙子,混到街头做探子,看街头的人如何行事。探子回来,把 眼见的一五一十地说了,吉姆捻着胡子,沉吟半晌,才笑了,说丢,我以为洋番有 什么大不了的花样经呢。又问多高?探子说弗莱切公司的那个最高,拿眼睛粗粗一 测,加上拱门大概是二十尺。吉姆拍了一下桌子,说就搭二十三尺。 于是镇尾的人就开始搭牌楼的底座。是四根大柱子,从街的这头搭到街的那头, 两边各一根,中间两根,隔出三个拱门。拱门是砍了雪杉的嫩枝弯曲而成的,从拱 门往下,每根柱子上都缠满了常青藤枝蔓。拱门正中,写了大大的“欢迎总督”字 样,下面是中国字,上面是洋文。三扇门上,都插了旗子,正中的那面,是英国的 青红白三色米字旗,左边的是大清的三角黄底青龙衔日旗,右边的旗子眼生,是— 个白色的圆堡,里头蹲着一只围满了枫叶的海狸。这面旗子是从镇上洋番的报纸里 学的样子,镇尾的人看不明白是什么旗子,来问吉姆。吉姆说洋番的牌楼都用了这 旗子,我们跟着错不了,哪里这么多话?众人就不敢再问。 过后众人才知道,那是加拿大新国旗的一个版本。 总督来的前一天,全镇的入睡得都很晚,一条街上,从街头到街尾灯火通明。 牌楼都搭完了,可是还没有装饰完毕。干活的人不能睡,不干活的入睡不着。都聚 在街上看热闹。街头的小孩,从一个拱门跑到另—个拱门,看完了这家看那家,来 回报告着新鲜事。很快,有消息在街头传开了,说街尾的那个牌楼,样子和街头的 不太一样,有些古怪。街头的大人就问是好看得古怪,还是难看得古怪?孩子想了 半天,却说不出来。 于是街头大人的好奇心,就被煽动了起来。人潮开始朝街尾涌去。 这是一次陌生的经历。如果把巴克维尔比做—个人,那么镇头是脸,镇尾是屁 股。人都知道有屁股,人却很少去看自己的屁股——那是身子里最见不得人的藏污 纳垢的地方。可是这个晚上当镇头的人走进镇尾的时候,却发现屁股带给了他们硕 大的惊讶。 首先是气味。 镇尾弥漫着一股让人感觉有些眩晕的味道,乍闻起来微微的有点刺鼻。镇头的 人站了—会儿,才渐渐明白过来那是一种香味—一一种在他们的认知经验里从来没 有出现过的香味。他们还要多站—会儿,才会有人告诉他们,这种香味来自一样叫 檀香的东西,是大清国民祭拜祖宗神灵时焚烧的香柱。 当然还有脚下的路。镇头人的靴子踩在路上是一种舒适的摩擦,常年在崎岖不 平的山路上行走惯了的脚,几乎不用眼睛的帮助就知道那是平整的新路面,还没有 足够的靴印在上面压出疤痕,也还没有足够的猫狗鸡鸭在上面留下屎尿的污迹。 还有那个巨大的牌楼。大清国的人长着贼一样的眼睛啊,只需看上那么几眼, 就把镇头的手艺偷过去了。而且,还把气势做得比镇头又威风了许多。其实,牌楼 也就是牌楼,牌楼像人脸,无非是眉眼鼻唇,还能翻出多少花样来?只是,牌楼上 的装饰,那却是人脸上的胭脂花粉口红,能一下子叫这张脸把那张脸比下去的。镇 尾的这个牌楼,常青藤的枝蔓中间,穿插裹缠着五彩的绸缎。从拱门到基座,挂满 了一串串的大爆竹,将镇头的牌楼,比得甚是清寡无味。 但是叫镇头人惊讶的,还不止这些。 还有那些灯笼。 这个夜晚镇尾每户人家的门廊前,都挂了一对灯笼。洪门堂所的香主大阿公算 过了吉时,戌时镇尾的灯笼一起点上了。灯笼没点着的时候,本来就是红的,可那 是闭了眼睛的红,那红瞎在夜色里,叫夜给生生吞吃了,谁也见不着。可是灯笼一 点着火,眼睛噗地就睁开了。那是柔柔暖暖的红啊。转身就把黑夜吞吃了。那红把 暗夜咬出许许多多个洞眼。镇头的人站在镇尾,只觉得一街的红盛不住了,肥肥腻 腻地从人眼里流到人心里,又从人心里渗到人脸颊上,于是,心热了,脸也热了。 镇尾的男人在往牌楼上挂着最后的一串爆竹。镇尾的女人也没睡,在看镇尾的 男人们干活。镇尾的女人搭不了牌楼,但镇尾的女人也没闲着。镇尾的女人在街心 摆了一张桌子,给她们的男人准备着茶水点心和揩脸的热手巾。镇尾的女人素常都 躲在家里,很少在街面上走动,所以镇头的人不常见着镇尾的女人——除了旧年那 场大火之外。灯笼的光亮中镇尾的女人跟白日见着的又不—样了。朦胧的红光将白 日女人身上常年劳作的粗粝都抹平了,只剩下些低眉敛目的羞涩和温存。 镇尾的女人给她们的男人们准备的点心有绿豆糕、芝麻酥、五仁月饼、枣糕。 镇头的女人当然也会做甜点,只是镇头的女人做的是不一样的甜点。镇头的女人有 点好奇,就凑过来问镇尾的女人这是些什么东西,有没有配方。 阿妹遭人一问,脸就红了。阿妹虽然来镇上也有四年了,可是阿妹的英文至今 还停留在三个字组成的狭小空间里。这三个字是:Yes ,No,Sorry.阿妹原以为这 三个字的不同组合就能打发镇上所有的人和事了。阿妹到了今天晚上才知道,这三 个字就是叠到天上去,也回答不了地上芝麻大的—个问题。阿妹手里捏了—块枣糕, 原想送过去给吉姆吃的,这会儿却烂在了手里,嘴里只是—遍又—遍地说着“sorry ”。她之所以在三个字中选了这一个,是因为她觉得那两个字在这个时候比这个字还 不管用。 这时吉姆正站在几步之外,眯着眼睛打量着挂完了爆竹的牌楼,看还有没有什 么纰漏之处。眼—斜就看见了他老婆的蠢样子,忍不住骂道:“sorry 个屁,人问 你话,就不知道给人一块吃的?穷得穿不起裤子啦?” 阿妹遭了骂,才猛醒过来,把手里捏扁了的枣糕塞给了问她话的洋番女人。洋 番女人怔了一怔,却也不推却,几口吃完了,咿咿呜呜地说了一串话。阿妹—个字 也没听懂,阿妹又完完全全听懂了。不,阿妹是看懂的。阿妹从女人眉眼的走向上 猜出了女人是夸枣糕好吃。阿妹终于从她仅仅知晓的三个英文字里挑出了—个管用 的。阿妹把这个词反反复复地说了许多回。 “yes ,yes ,yes ,yes ……” 镇头的女人被阿妹逗乐了,镇头的女人和镇尾的女人笑成了—堆。 这时镇头有人拉起了提琴。拉琴的是“野牛比利”酒吧里的乐师。接着,有人 当街跳起了舞。跳舞的也是“野牛比利”里的人——是德国舞妞。德国舞妞今天没 有顾客。德国舞妞的顾客今晚全在街上,所以德国舞妞今晚也在街上。提琴的节奏 越来越快,舞妞的裙裾在街面上开出一朵一朵的花,舞妞在—个个男人中间泥鳅似 的穿来穿去,到处丢洒着免费的笑声。今晚舞妞不为银子,今晚舞妞只图—个快活。 舞妞的快活就像是一阵流行性感冒,见着准就传给了谁。 镇头的男人开始唱歌。起先只有一个声音——是丹尼的声音。那声音如一阵旋 风,一路穿行时裹挟着—层—层的灰土,变得越来越相肥。后来所有的男人都唱了 起来。街终于承载不下那么多的声音了,街颤颤地抖了起来。 我是纽约来的穷小子, 穷得响叮当, 可我遇上了一个美丽的金发女郎。 她对我一笑,我以为她要跟我去流浪。 谁知她对我说: 你不过是个纽约来的穷小子。 穷得响叮当。 先不要指望你的鸡, 当它还没有孵出蛋。 巴克维尔醉了。 马斯葛瑞福就是—瓶最好的酒,巴克维尔人借着总督这瓶酒疯狂烂醉了一整个 夜晚。这个夜晚巴克维尔人的琴声歌声把天上的星子震落在地上,这个夜晚巴克维 尔人的舞步把地踏出了许多个深坑。巴克维尔人仿佛意识到了,这将是这个镇子的 最后—次狂欢。在那以后很长的岁月里,人们只能借着这个夜晚的记忆,来追溯这 个镇子繁华的尾声。 那晚街上的人群终于散尽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钟了。 丹尼是最后—拨散去的人之一。 丹尼回到家的时候,才发现他身上丢失了好几样东西:帽子,嗓子,还有右脚 的靴底。芙洛还没睡,正点着一盏小灯在包草药。丹尼—把掸开药包,就把芙洛往 楼上抱。 “为了上帝的缘故,你明天早上可不可以晚点起床,让人多睡—会儿?你知不 知道,连巴克维尔的鸡,都恨你呢。”丹尼沙哑着嗓子说。 “我晚起,鸡不恨我,人该恨我了。总不能让人饿着肚子上工吧?做生意总要 讲信誉……” 芙洛的话还没讲完,身后已经响起了粗重的呼噜声——丹尼已经沉沉地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芙洛起床的时候,镇里一点声响都没有,连风抚过她的家门,都是 一种怯生生的不忍。昨晚—个镇子都疯过了头,所以早上连鸡狗都醒晚了。 她摸着黑下楼梯,觉得有些头重脚轻。她没点灯,屋子却有光亮——无数颗星 星,在天花板上飞来飞去。她知道,她是累了,她缺觉,她缺了太多的觉。 她在楼梯口坐了下来,拿出捏在手心准备梳头的那把牛骨梳子,轻轻地在太阳 穴上梳了起来。那是小时候,阿妈教她的解乏办法。 阿妈。她吃了一惊。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想起阿妈。她从来不愿想阿 妈。从前她想阿妈的时候,她就闭上眼睛,把阿妈关在念想的门外。闭上眼睛的时 候是一片铁壁一样的黑暗,阿妈在墙的那一头,她在这一头,阿妈永远也穿不过这 样深这样硬的黑墙。可是最近,不知怎的,阿妈的面容就像是变成了兵刀弓箭,闭 上眼睛也不管用,阿妈能把再厚再黑的墙钻碎。拱进她的念想里。 总督今天到。 镇上女人们这—个星期的话题,都围绕着该穿什么衣服来欢迎总督。芙洛用不 着。芙洛早就想好了,她要穿和丹尼结婚那天穿过的那身苹果绿礼服。那身衣服从 那天以后就一直埋在箱子里,没见过天日。等到她做完午餐的生意,她就要上楼, 取出那身衣服,用炭火熨斗熨平了,换上。当然,不能忘了那个礼帽和帽子上的面 纱。其实,她用不着那么早换上衣服,总督的马队,要到日头落山的时候才会进镇。 可是她不能等到那个时辰。她要趁着日头还光亮的时候,穿着这身衣服,和丹尼站 在最热闹的街面上,请镇里那个摄影师,拍一张照片。她来到巴克维尔到现在,就 是结婚那一天,都还没有照过一张照片。这回,她一定不能错过了。 牛骨梳的细齿轻轻地梳过额角,梳下一层糙皮,头仿佛轻了—些。天花板上的 星星渐渐坠落下来,屋子回到了原本的昏暗。她摸下楼梯,却用不着点灯。厨房里 的事,她已经做了多年,闭着眼睛,也知道每样物件的深浅和摆法。第—件事是从 水缸里舀水,倒在大锅和木桶里。大锅的水是煮鸡蛋的,木桶的水是洗土豆和红萝 卜的。等到她把灶火生上的时候,天就亮了,也省得点灯了。 不知为何今天的水桶很重,同样的六瓢水,芙洛竟然提不动—一只好分了两趟。 生火,洗菜,切土豆红萝卜,煮鸡蛋,烧咖啡。日复一日的事,今天做起来,都有 一些笨重。 —个总督,害得—个镇子都神魂颠倒呢。幸亏这么多年只来一回。芙洛想。 这天下午日头略略偏西的时候,芙洛果真拉着丹尼,来到了镇上最热闹的皇家 剧院门口,就是旧年她和丹尼结婚时,丹尼抱她下马的地方,请镇上的那个摄影家, 在那里照了一张合影。刚开始摆姿势的时候,芙洛戴了礼帽和面纱。后来正要按快 门的时候,芙洛突然改变了主意。芙洛脱下帽子和面纱,说这个鸟玩意挡了我的脸, 总不能将来你找我时,我的脸都找不着。 很多年后,丹尼回想起来,都觉得芙洛在那天骗了他。他觉得,其实冥冥之中, 芙洛是知道的,她一直都知道,那天会发生什么。 然而当时,丹尼只是替芙洛抚平了被帽子弄乱的头发,从街边摘了一朵黄色的 野菊花,别到芙洛的鬓角上。那天的秋阳温热厚重,在芙洛苹果绿色的礼服上镀了 一层铜板一样的黄边。那天的秋阳把洛基山风篆刻在芙洛脸上的痕迹,包括那道蜘 蛛一样的伤疤,都抹得一干二净。 那天芙洛的笑容如秋水般明媚灿烂。 只是,芙洛自己却没有看到这张照片。 总督是那天下午日头快要落山的时候准时进镇的。两个吹号手骑着高头大马报 信,后边跟着五十个身穿威武队服的消防队员。再后面,才是那辆金碧辉煌的马车。 马车队进镇的时候,巴克维尔的房子空了,把所有的人都倾倒在街面上。山上 所有的金矿,今天都关门半天,学堂也放了半天假,男女老少在街的两边堵成了两 面黑压压的高墙。 芙洛和丹尼很快就被人流挤散了。芙洛低头在人墙里拱出了—个洞,在那个洞 里塞进了她的眼睛,这才看见了马车里那张长了一捧大胡子的脸。脸很瘦,两颊塌 陷,系得很紧的领带把脖子撑得鹭鸶—样长。笑容也绷得很紧,仿佛轻轻一戳就要 碎。 不是皇上的福相。 马车经过之处,男人脱下帽子敬礼,女人弯腰欠身致意。可是,竟然没有人下 跪。 要是同治爷来了,该不知道要有多少人鸣锣开道呢,—条大街,肯定是跪成黑 压压的一片。洋番的总督,那是没法和我们的同治爷比的。芙洛想。 总督其实很远就看见那四个高大的冬青牌楼了,当然,更细微的枝节要走得更 近些才能看清楚。可是还没容总督走近,总督的马就惊了。 总督的马是见过世面的,总督的马只是没见过镇尾人的爆竹。不是一声,也不 是两声,是几十声,几百声,一声连着一声,中间连喘口气的缝隙都没有,碎纸屑 在街面上炸出一团混乱的红云。两匹马的前蹄一尥,几乎要把马车翻了个个。幸亏 马车夫也是见过世面的,马车夫见过的世面比马还多。所以马车夫狠狠地—抽缰绳, 撕裂了嗓子喊了一句只有他和马才听得懂的话,马才渐渐安稳了下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惊魂初定的总督发出了一串大笑,那笑如大雨前的闷雷在街面上滚过,轰轰隆 隆地震得人脚底麻痒。总督探出身来和马车夫说了一句什么话,街面上的人听不清, 可是街面上的人用不着听清,因为他们看清了,总督的脸松泛了,浮出一团惊讶之 后的真心快活。 “上帝保佑不列颠!” “上帝保佑女皇!” 街上响起了阵阵欢呼。一街人悬在喉咙口的心,总算放回了原处。 除了芙洛。 当马蹄朝前抬起的那一刻,芙洛的心抽成了一团。最近—段时间,动不动她的 心就会抽成一团。可是哪一回,也没有这一回抽得紧。这一回,她的心抽得连一根 针也扎不进去。她只想喘上一口气啊,可是这口气堵在了针眼上,怎么也过不来。 镇,镇尾的人,闯大祸了。她想。 她朝街尾看去,人墙太厚,她看不见镇尾。她只看见了远处洛基山起伏的山峦, 和挂在山巅上的那一轮鸭蛋黄似的夕阳。 突然,太阳翻了个儿,朝着她凶猛地扑了过来。她想躲,却没有躲过。轰的一 声,太阳坠到了地上。太阳裂了,裂成了无数个碎片,炽热,鲜红。她裹在太阳的 碎片里,翻不得身。 天合过来,把地严严实实地盖住了。 这就是巴克维尔留在芙洛眼中的最后一个印象。 那两个黑皮糙脸的外乡人站在门里,目光蛤蟆似的把小河上上下下舔了一遍, 舔得小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妹子小树像一块用脏了的抹布一样扔在角落里,无人 理睬。 “这个,我们就要这一个。”为首的那个男人,指了指小河,“这会儿就走吧, 要赶路。” 虽然阿妈吩咐小河和小树管他们叫表舅,可这两个男人却没有管阿妈叫阿姐。 “去哪里?”小河疑疑惑惑地问阿妈。 阿妈没理她。阿妈只顾得上和那两个男人说话:“说好是老二的,不能变。老 二小几岁,饭量小,也能替你多做几年活。” 男人嘎嘎地笑了起来。男人的笑声像脖子里梗了一块食的鸭子,很难听。 “干活我买她?买头刚断奶的驴驹都比她强。” 小河一下子醒了,表舅不是表舅。表舅是人贩子。 “你给这一个,我带了人就走,这一袋土豆种立马是你的。不给这个就拉倒, 算我白赶了这几十里夜路。” 男人转身,脚没动,身子却已经朝着门外了。 阿妈朝大大看了一眼。别看家里一天到晚是阿妈在说话,可是家里的大主意, 还得大大拿。 小河扑通一声在大大面前跪了下来。小河的头重重地磕在大大破了洞的青布鞋 面上。 “阿大,开了春我讨饭也给你讨回来下地的种。开春田里的事都我做,你帮着 就行……” 阿妈弯下腰来拉小河,可是那天的小河犟得如同一头站在田里扔了犁驾死活不 肯动身的倔牛,阿妈怎么也拉不动。阿妈的腿脚不好,阿妈摔倒在地上。 “河啊,你上哪里讨啊?方圆几十里,哪一家还有剩粮的?”阿妈哭了,阿妈 的鼻涕白虫一样地滑到青灰地上。 小河抬头看大大,可是大大不接她的目光。大大不看天,不看地,也不看人。 大大只是定定地看着墙上的一堆蚊血,仿佛要把墙看出一个洞。 过了许久,大大才说了一句话——是对那两个外乡男人说的。 大大说的那句话是: “两袋。” 奇异恩典,何等甘甜 我罪已得赦免。 前我失丧,今被寻回, 瞎眼竞得看见! 单簧管的声音有些尖厉,把巴克维尔星期天的静谧切割得支离破碎。刚下过一 场雨。巴克维尔的秋天薄得像纸糊的,一场雨就把它泡烂了。山路很泥泞,一夜之 间堆积起来的落叶,在靴子底下发出吱溜吱溜的声响。歌声是自发的,忽高忽低参 差不齐。走到崎岖之处时,唱歌的人屏住了气,歌声就停了。再晌起来的时候,是 走过了一道沟坎了。 丹尼没有加入歌唱。丹尼的脸绷得很紧,眼角眉梢鼻翼嘴角,都好像拴了一根 细绳,一动也不动。丹尼知道,随便哪个角只要轻轻一松动,就会有东西漏出来。 那样东西是眼泪。 芙洛死了。 芙洛其实是不想死的,死这个字眼连擦都没擦过她的念想。可是芙洛的心脏非 死不可,芙洛身上其他的地方,也只好跟随着心脏死了。 送葬的队伍很长,在山路上蜿蜒成一条头尾各不相见的黑蛇。有镇头的人,也 有镇尾的人。这么多年来。巴克维尔的镇头和镇尾第一回排在一条队列里,中间没 有缝隙。 “从尘土来,到尘土去。” 安德烈牧师做完了祷告,泥土就—锹—锹地落在了棺木上。有人开始哭。哭得 最响的是镇尾的女人。镇尾的女人从小长大只懂得用一样哭法,来念想走在她们前 面的人,那就是嚎啕大哭。这样的哭声锉刀一样地磨着丹尼的神经,丹尼觉得他的 神经很快就要被磨穿了。 “闭嘴!”瘸腿吉姆朝着镇尾的女人大喝了一声,哭声立时就低矮了下去, “明天做道场的时候,爱怎么哭怎么哭,别在这里现眼。” 镇头的人当然听不懂瘸腿吉姆在说什么。镇头的人只看见吉姆从人群里揪出一 个小男孩,让他跪下。 “虾球,你给……磕个头。她也算是你的……妈。” 虾球的脑门上缠了—条白布带。虾球记不得芙洛是谁,虾球也没想记。虾球还 太小,不知道死是什么意思。虾球还没有经历过这么多人盯着他看的情景,他觉得 很惬意。他趴在地上,咚地磕了—个响头,站起来时,额头上粘了一块湿土,脸上 却挂着一丝遮掩不住的快活。 “好女人啊。”吉姆走过来,拍了拍丹尼的肩膀。 “好女人。”丹尼说。 这是自从几年前丹尼从旺记把芙洛赢走之后,两个男人之间第一次彼此开口说 话。 两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了还带着石粉痕迹的新墓碑上: 睡吧,芙洛,睡吧 你再也不用早起 直到主再来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