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刚一出镇政府,堂嫂就窜了过来,问怎么样。王六一说,没事了,镇长给派出 所打电话让放人了,我们这就去接人。两人再租了摩托到派出所,依然是找到了黄 所长。黄所长一见王六一就说,正在里面写保证书,写完保证书,办个手续就可以 走人了。果然,坐了一会儿,闲聊了没几句,就有民警把王中秋的保证书拿了过来, 黄所长看了,又看了民警拿来的一大叠卷宗,在处理意见上签名盖章,说,没事了。 王六一见黄所长似乎很忙,便说黄所长您忙,我们就不打扰您了,我们在外面等着 就是。黄所长就站了起来,和王六一握了手,说,往后家里有什么事,给我一个电 话就是了。又说,你们去后院门口等着,办手续还要一会儿。王六一说谢谢黄所长, 黄所长要是去广东,一定要给我电话。出了所长办公室,两人在后院门口又等了有 半小时,院门开了,一个民警领着王中秋出来。许是一夜未睡,王中秋的眼泡浮肿, 神情憔悴,胡子拉碴的。王六一迎上去叫了一声哥。王中秋说:六一?你回来了。 王六一说:出来就好,他们没有打你吧?王中秋回头看了一眼带他出来的民警,说 :没有打。李冬梅听王中秋说没有挨打,转身就走。王六一说:嫂子昨晚哭了一晚, 都快急死了。要不是你的老同学毕光明给周镇长打电话,这次你就惨了。王中秋说 :毕光明?哪个毕光明? 王六一说:你的高中同学毕光明,人家现在是大老板了。不然你弟我哪里有能 耐把你弄出来,是毕光明给镇长打电话,镇里是打算拿你开刀杀鸡儆猴的,看毕光 明的面子才放了你。又说:去和嫂子说几句软话吧。王中秋这才追了出去,追到派 出所门口,李冬梅就站在派出所院门外,见王中秋追了出来,说:怎么就没有打你 呢,把你打死我也就省心了。王中秋说:是我不好。李冬梅说:好不好都无所谓了, 王中秋,我们离婚吧。王中秋听李冬梅说离婚,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说老夫老妻的 了,说什么离婚不离婚的,让六一听见笑话。李冬梅说:你还怕人笑话?我是认真 的。说着一把甩开了王巾秋。就听王中秋哎哟一声,一手托着胳膊直龇牙。李冬梅 说:你少给我装。王中秋苦着脸,说昨晚打是没有打,铐着这只胳膊在单杠上吊了 一晚。李冬梅听王中秋这样一说,再也顾不得和他闹别扭,捧过王中秋的胳膊,把 衣袖捋起来,就见那胳膊肿得老粗,手腕处一道深深的紫色手铐印吃在肉里,眼泪 吧嗒吧嗒就下来了,说要你别出头,别出头,你不听。又说,痛得厉害不,咱们去 医院开点药。王中秋笑道:我就知道你心疼我,不会和我离。李冬梅嗔道:想得美, 同家就离。又说,这次多亏了六一。就回头叫六一,说六一,咱们得好好谢谢人家 毕老板呢。王六一就打了毕光明的电话,对毕光明说王中秋已放出来了。毕光明说, 放出来了就好,他们没有为难中秋吧?王六一说,没有,就是铐了一宿。毕光明在 电话那边笑了,说,王中秋在你旁边么?我和他说几句话。王六一就对王中秋说, 你老同学毕光明,要和你说话。王中秋黑着脸,说算了,没脸和老同学说话。李冬 梅说:什么人,人家把你捞出来,你就一个谢字都不说?王六一把电话递给王中秋, 说,说几句吧。王中秋躲过一边不接。王六一便对毕光明说,你的老同学没脸和你 说话,让我转告谢谢你呢。毕光明笑道:他还是老样子,爱面子得很啦,你对中秋 说,改天我去看他。王六一又再三说了些感谢的话。看看时间已近中午,王六一便 提议找一家饭馆去吃饭,也是为王中秋压惊。王中秋说:你不说还不觉得,一说, 我饿得能吃下一头牛了。还是昨天早上吃了早饭的呢。王六一说,他们饭都不给你 吃?王中秋说,倒是有馒头,可哪里吃得下。就在路边找了一家饭馆,点罢菜,叫 了一瓶二锅头。王六一给王中秋斟上酒,说:中秋哥,经过这一次,你还当意见领 袖不? 王中秋黑着脸,半晌,长叹一声,说:不当了,我没有他们说的三个勇气。 王六一说:三个勇气?三个什么勇气? 王中秋说:他们让我写保证书。我说我不写,我这是为民请命。他们就问我有 没有三个勇气,要是有三个勇气,那他们奉陪,要是没有,赶紧写保证书走人。我 问哪三个勇气,他们就说,有没有和政府打官司的勇气,有没有一辈子受穷的勇气, 有没有众叛亲离的勇气。 王六一听罢默然无语。 王中秋说:前面两个勇气我是有的,要不是为了你嫂子,我要斗到底。 李冬梅说:鸭子死了嘴巴硬,你要再敢闹,我立马和你离。 王中秋长叹一声,说:不闹啦,不闹啦。 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说:六一,你是不知道这在单杠上吊一晚上的滋味,一 开始还不觉得什么,吊到后来,又酸又痛又麻,真的是把这胳膊锯掉的心都有。你 知道我当时想什么吗? 王六一摇摇头。 王中秋说:我就特别佩服当时那些闹革命的共产党员,坐老虎凳灌辣椒水拿烙 铁烙都不招供。当时我就想,要是把我搁在那革命年代,一烙铁烙下来,什么都招 了。 王六一说:那时的革命者,是有信仰的人,是真正的理想主义者。 王中秋突然把头埋下来吭吭吭地哭了起来。 李冬梅说:你哭什么,这是饭馆,让人笑话。 王六一说:我哥心里难受,你就让他哭吧。 王中秋哭了一气,抹干了泪,抬起头说:我以为我是个有信仰的人,没想到, 我的信仰是如此脆弱,不堪一击。 王六一心里特别难受,说:哥,其实,我真的是挺佩服你的。你还记得夏子君 先生吗?当年教我画画的老师。那年我出门打工时,夏子君先生送过一首咏鹅卵石 的诗给我。这么多午来,我早就变成一块鹅卵石了,你还是这样有棱有角。 王中秋拿过酒瓶,倒上一杯酒,一饮而尽,又要去倒。李冬梅抢过了酒瓶,说 你少喝一点。菜上来了,先吃菜吃饭。 王中秋就埋头吃饭,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一碗饭,又让服务员盛了一碗,风卷残 云地送下了肚子。一抹油光光的嘴,说:六一,我想好了,跟你出去打工。你为我 找份工,做什么都成。 王六一说:打工?这年头用工荒,找工作倒是不难,只是,一年到头,怕也就 是混个肚儿圆。再说了,到哪里都没有世外桃源,到哪里,都容不下棱角分明的人。 王中秋说:过去的王中秋死了,我是不想在家里呆了,出去见见世面。 王六一说:你出门打工,那我嫂子怎么办? 王中秋说:你嫂子想出去就出去,不想出去就在家里呆着。 李冬梅说:六一你能帮我找一份工作么,就在你们报社搞清洁都行,扫大街都 行。反正你哥到哪里,我是要到哪里的。 王六一说:我帮你们找找看吧,只是,在外打工真的很苦。 王中秋说:也许几年之后我就是一个毕光明呢。 王六一说:几年之后还有可能是一个马有贵的。 说到毕光明,李冬梅眼睛一亮,说:毕老板不是开很大的工厂吗?你求求他, 我们都去他的厂里打工。 王中秋说:给毕光明打工,那我脸往哪儿搁? 李冬梅说:你不是说过去的王中秋死了么,人都死了,还要脸干吗?脸能值几 块钱一斤? 王中秋说:也是,不要脸啦,还要脸干吗,咱就去给毕光明打工。 王六一说:还是我帮你们找工作吧。 三人边吃边聊,一瓶二锅头也见了底。王六一的酒量尚可,王中秋酒量不行, 站起来摇晃了几下,就趴桌子上了。李冬梅说:我就说让他少喝一点。王六一说: 嫂子,我哥心里不痛快,你就让他醉一回吧。叫了一辆三轮车,把王中秋扶上车, 回到烟村时,王中秋已睡得鼾声如雷。邻居见王六一和李冬梅扶着王中秋回家,知 道王中秋是被派出所抓了的,以为被打成这样了,跑来问是怎么回事。李冬梅说: 喝多了猫尿。邻居说:昨天不是被派出所抓去了么?李冬梅说:六一去找了镇长, 就给放了。邻居说:还是六一有本事啊。李冬梅说:那是当然。把王中秋安顿睡下, 就听得远处在放鞭炮,又是哭声震天的。李冬梅就问邻居:这又是放鞭又是哭的, 是哪个老了? 邻居说:哪里是老了人,是马有贵没了。 王六一一惊,说:马有贵没了?昨天还好好的? 邻居小声说:不是病死的,是喝药白杀的。 王六一说:好好的,怎么就自杀了? 邻居说:谁知道呢?听马老倌哭诉的那个话,好像是为了钱吧。马有贵不是有 二十万吗?他这次回家,马老倌就让他把钱交给他保管,大概是怕马有贵死了,这 钱被他老婆独吞了吧。马有贵呢,又不肯把这钱给他爸,说这钱是他留给儿子的。 马老倌说你要真的死了,你媳妇再嫁人,这钱就姓别人的姓,不姓马了。总之就是 这么个意思吧。可能是父子俩为这事吵了起来。 王六一说:昨晚是听到他们家那边传来吵架的声音。 邻居说:也不知道马有贵什么时候喝的药,今天上午才发现。 王六一说:都怪我,昨晚很晚了,马有贵还给我电话,让我去他那里一趟,我 说太晚了,又下雨,没有去。我要是去了,他也许就不会自杀了。 又想到,要不是自己把他带回家,他也断不会因此而寻短见的。想到这所谓的 寻根团,有的是衣锦还乡,有的却是把命丢在了黄泉,当真是冰火两重天。蓦地又 想到了今天凌晨的那个梦,梦中的情景,真真切切,历历在目。难道人死后真的有 鬼魂?不然何以如此之巧?又不知昨晚马有贵有什么话想对自己说。又悔又责,当 即去了马家。马有贵的家,还是多年前的那三间老屋,只是越发低矮了。门前围了 一些人,都是来帮忙的马家的族人和邻居。马有贵的遗体停放在西厢房的地下,直 挺挺的,脸上盖了一张黄裱纸,头顶旁点了一盏长明灯,马有贵的父亲马老倌,早 已哭得没有了气力,呆坐在一边,不时有马有贵的亲戚们奔丧,离马家远远地就放 了鞭炮,一路哭喊着奔来,有本家的人远远地就接了扶着进西厢房,扶着马有贵的 遗体放声大哭。每来一个奔丧的,马老倌就陪着哭一场,边哭边说着昨天父子间发 生的一切,骂儿子傻,后悔是自己逼死了儿子。有人就劝,让来客别哭了,你这一 哭,老人家也陪着哭,老人家的身体受不了。来客这才止住哭,站立一边轻声抽噎。 王六一跪在马有贵的身边,给马有贵烧了一点火纸,想着眼前这个冰冷的躯体, 当年是多么热情似火,想着许多年前,天还未亮,两人背着行李离家出门打工的情 形,想着兄弟二人一路上对未来生活的憧憬,想着就在几天前,他还在为和书记市 长的合影而兴奋,想着昨天晚上,自己是如何冷漠地拒绝了马有贵临死前的求助, 想到凌晨的那个梦,一时悲从中来,止不住泪如雨下。马家的族人把他劝起来,说 知道有贵的那二十万就是六一帮忙要到的,有贵有这样重情义的朋友,也是他的福 气。王六一又给马有贵烧了纸,起身离开西厢房,走到堂屋,屋里乱哄哄的,就听 有人在说,秋喜已经上车了,明天一早就能到。又听人在说,明天秋喜来了,怕是 还有的闹的,二十万,总不能让秋喜一个人吞了,这个是马有贵的卖命钱。另一个 人就反驳,说这钱就该归秋喜的。王六一的心里涌起无限的悲凉,为马有贵,为他 的故乡,为这些苦难的人生。正自感慨,突然看见马家堂屋的家神旁,赫然挂着一 把木剑,骇出一身冷汗,夺路而逃。 第二天一早,王六一离开了故乡。依然是清晨,和二十年前的清晨并无二样。 人家的鸡子在打鸣,狗子在叫。不一样的是,王六一不再是少年,他身上再也不用 背着蛇皮袋。不一样的是,伴他同行的,不再是马有贵,而是他的堂兄堂嫂。再也 没有了父母牵挂的眼神,有的是秋喜奔丧回家的痛哭声。王六一的意识里,也不再 是闯广东,而是回广东。但王六一又分明觉得,这还是二十年前的那个清晨,还是 那样一条通向远方的公路。走到湖边,王六一回头一望,看见湖边的山坡上,父母 在朝他挥手。王六一也朝父母挥了挥手。王中秋说,六一你干吗呢?王六一说,不 干嘛。王中秋说:你说我和你嫂子这次去,是住在你朋友开的厂里,还是自己租房 子住?王六一说:先住厂里吧,不过厂里没有夫妻房,还是要租房住的。王中秋说 :你那朋友的厂,离你上班的地方远不远?王六一说:好远。一个在东莞,一个在 深圳呢,进厂后,就得你们自己照顾自己了。也不能因为是我介绍进厂的,就觉得 自己和别的工人不一样。王中秋说:我晓得。王六一说:刚出门,肯定很不习惯的, 慢慢就好了。王中秋说:我又不是小孩子。王六一就笑了。王中秋说:你笑什么? 王六一说:我突然觉得,你就是二十年前出门时的我。 王中秋的工作,其实是冷如风介绍的。回到广东后,冷如风拉着王六一去毕光 明的公司走动。毕光明听说王中秋出门打工了,责怪王六一,说:我很生你们的气, 中秋出门打工,就进我的厂嘛,进我的厂,我肯定不会亏待他的。冷如风笑道:这 次寻根团,毕总是大有收获的,我们要出一本寻根团活动的画册,毕总再赞助五万 块钱怎么样?毕光明说:五万就五万,只要大家高兴。冷如风说,这五万,是画册 的排版印刷的费用,我打算请王六一写序,六一是名家,写一篇序,润格最少也要 一万块吧,还有书号费,这笔钱,我还得去向邹总化缘呢。毕光明说,六一写序的 稿费我包了,再出一万。回去的路上,王六一问冷如风,说毕光明这次怎么这么大 方,你说他是大有收获,不知指的什么。冷如风道:你不知道啊,毕光明这次回家, 谈好了入股楚雄化工,他现在成了楚雄化工的大股东了。王六一一愣,说,哦?冷 如风说:这次活动老板们很满意,我在筹划再成立一个楚州同乡会,到时竞选会长 的肯定是邹和毕。我想推你当一个副会长,咱们利用好这个平台,可以做不少的事 情,这篇序,你可要用心写哦。王六一说:会用心的。然而,一晃半个月,冷如风 把画册都排好了,就等王六一的序呢,王六一说,再等等,还没有写完。又过了半 个月,冷如风说:纪录片都剪好刻成碟了,画册也排好了,等你的序一来就开机, 老板们都在催我快点呢。王六一说:还在写。又过了十天,王六一给冷如风电话, 说:我把这次回乡寻根的经历如实记录在案,写了一篇题为《寻根团》的长序,发 你邮箱了。冷如风干恩万谢。王六一说:先别谢我,看看行不行。说着嘴角泛起一 丝狡黠的笑,在电脑上打开发给冷如风的那篇序读了起来: 王六一坐在沙发上读《世说新语》,读到“张季鹰辟齐王东曹掾,在洛,见秋 风起,因思吴中菰菜羹、鲈鱼脍,日: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 遂命驾便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