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天果走到那个边角时,心里怦怦多跳了几下。这是一处贴满白色瓷砖的平房, 样子不算好看但挺结实,一扇也涂着白色的大铁门紧紧闭着,上面贴着八个字:重 要地界,请勿打扰。天果站在那儿,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他没有铁门的钥匙, 又不敢敲门,因为门上写着请勿打扰。更重要的是,屋子里到底有怎样的虚实,他 不清楚,不清楚就会有害怕。想到害怕一词,天果往外走几步挪到了阳光里。阳光 里有一张长椅,不过是石头的。天果认为自己有些累,把画夹搁在石椅上,同时让 自己坐下来。不知怎么,这时他扭过脑袋再看那房子,竟自得晃眼,像是雪堆的房 子。雪堆的房子该叫雪房子。天果突然觉得,雪房子这名字比较好听,也比较好玩, 至少不让人害怕。天果心里高兴了一些。 天果慢慢闭上眼睛,脑袋挂在胸前打起了盹。不知迷糊了多少时间,他醒了。 往远处瞧,园子里的声音变淡了,停着的车子也少了许多。他想不能这样等下去了, 便拿了画夹站起身,又走近白房子。这一次他在房子侧面发现了一只窗子。窗子不 大,还有些高。天果转着屁股找了找,找到一段树桩。他把树桩推到墙边,身子站 上去,又伸出一只手使劲够那窗台。这时一声吆喝突然响起,天果身子一抖摔了下 来。 天果想爬起来,见旁边多了一双肥肥的布鞋。目光往上走,遇到的是一张又胖 又黑的老脸。胖黑老脸生气地盯着他,说:“妈的个贼子,不玩游戏不玩书本,倒 玩到这儿来了!”天果大声说:“我不是贼!”胖黑老脸说:“我没说你是贼,妈 的个贼子,我是问你到这儿来干吗?”天果站起来拍拍屁股,不吱声。胖黑老脸说 :“走吧走吧,这儿不是你玩的地方。”天果抬起脑袋说:“这房子归你管吗?你 能不能让我进去一下?我妈妈在里头,我要见她一面。”胖黑老脸“咕咕咕”笑起 来,说:“妈的个贼子,这儿不是旅馆,你弄错了。”天果说:“我没弄错,我妈 妈就在这屋子里。”胖黑老脸说:“你妈妈是什么人?她愿意待在这儿?”天果说 :“我妈妈叫王雪丹。”胖黑老脸收了笑,说:“王雪丹?就是那个在这里躺了四 年的女人?”天果点点头。 胖黑老脸转身往前走,走到那张石椅边坐下。天果跟过去,站在他的前面。胖 黑老脸说:“你今年多大了?”天果说:“卜岁。”胖黑老脸说:“那就是说,你 六岁以后再没见过她了。”天果说:“嗯。”胖黑老脸说:“那你现在为啥突然想 起来见她?”天果说:“这个要跟你说吗?”胖黑老脸说:“不说?不说你能见着 她吗?”他拍拍肥腰,那里响起钥匙的声音。天果说:“因为我很生气!我恨她!” 胖黑老脸说:“妈的个贼子,恨她还要见她!”又说:“你为什么恨她?”天果心 里走出一群委屈,一时却排不好队。他说:“我跟你刚刚认识,要把什么都告诉你 吗?不告诉你你就不开门吗?”胖黑老脸“咕咕咕”又笑起来,说:“瞧瞧,嘴巴 还挺能说!见了你妈,你也说生气的话吗?”天果说:“我心里生气,但不准备说 出来,我只问妈妈一句话:以前我把画儿画完了给你看,你边看边高兴,那高兴是 真的吗?是真的为啥还要离开我?”胖黑老脸听得不很明白,但他注意到了天果的 画夹,说:“妈的个贼子,原来我在跟一个画家说话哩。你画一张我看看,也让我 高兴高兴。”天果想一下说:“这样吧,你先让我进去,看过妈妈以后,我给你画 一张。”胖黑老脸说:“真的?”天果说:“真的。”胖黑老脸静一下,把系在腰 上的一串钥匙取下来,说:“这房子有两道门,这两把钥匙一捅就开了。但你瞧那 门上的字——重要地界。是重要地界,那就不能随便打开了,得有人批我的准,进 去时还不能是我一个人。”天果说:“我跟你进去,不就两个人了吗?”胖黑老脸 说:“妈的个贼子,我说的是大人。”天果说:“说了半天,你还是不让我进去。” 胖黑老脸说:“说几天几夜,我也不能让你进去!” 天果不吭声了,不吭声是因为不高兴。他在石椅上坐下,让不高兴慢慢过去, 然后才抬起头说:“我要画一张画儿给妈妈看,你能帮我带进去吗?”胖黑老脸想 一下说:“这个行。”天果说:“不过……我怕妈妈不看。”胖黑老脸说:“我把 画儿搁在她身边,没人的时候她会看的。”天果说:“好。” 天果打开画夹,用铅笔和蜡笔在白纸上涂抹。胖黑老脸坐在旁边,认真盯着看。 过一会儿,他稀奇地咂一下嘴。再过一会儿,他又稀奇地咂一下嘴。等咂过好几回 嘴,白纸上出现了一间屋子,屋顶攒了雪,门前也攒了雪,地上还印着几个脚印, 但屋子的上方有一只太阳。胖黑老脸说:“妈的个贼子,这房子好看。”天果说: “这房子叫雪房子。”胖黑老脸说:“把这园子里的哪个房子拿出来,都不如你的 房子好看。”胖黑老脸没看出画上的房子跟眼前这屋子很有关系呢,天果抿一抿嘴 笑了。胖黑老脸又瞧一下画纸上的落款,说:“你的名字叫天果?”天果说:“嗯。 你呢?”胖黑老脸说:“我的名字你随便叫。”天果说:“你又胖又黑,我想叫你 胖黑爷。”胖黑老脸再次“咕咕咕”笑起来,说:“雪房子,胖黑爷,色儿清楚着 哩。”又说:“胖黑爷对天果讲呀,以后你没事了可以过来画画儿,画好了胖黑爷 交给你妈。不过最好是在下午,下午这儿闲得很。”天果说:“嗯。” 天果收拾好画夹蜡笔,站起来准备要走。胖黑老脸把他按回石椅,说:“刚才 你跟我说,你很生气,你恨你妈?”天果点点头。胖黑老脸说:“你弄错了,你连 什么是恨都不懂。”天果说:“我懂。”胖黑老脸说:“你不懂。”天果说:“我 懂!”胖黑老脸说:“妈的个贼子,你还是不懂。这世上呀,没有一个小孩子真的 去恨妈妈的,一个也不会有!”天果想一想,又想一想,没找到争辩的话,他只好 不吱声了。 以后遇到星期日,天果吃过午饭就背起画夹,跟外婆说出去写生。外婆开始不 同意,问了两遍,弄明白写生不玩不闹,就是坐在风景好的地方画画儿,便不再反 对。 现在天果知道,自己走到那座雪房子,得花一个小时。既然知道了,路上便不 着急。一路走去,他不时遇见路边熟悉的景物,譬如一棵大树、一段突然拐弯的河 道或者一块形状特别的稻田。走过这些以后,他才会抵达挂着殡仪馆牌子的园子。 进了园子,走到雪房子跟前,他会站在那儿静一静身子,然后坐在石椅上画画儿, 画好了交给胖黑爷。交画的时候,他得问上次的画儿捎给妈妈了没有。胖黑爷会说 :“妈的个贼子,这事儿我不马虎,都放在你妈妈身边哩。” 一个周六,天果照例被爸爸接回家。晚饭时,爷爷奶奶和他边吃边聊,还问他 想买什么东西。以前碰到这种问话,天果一般不吭声。这次他接了话,说要一辆小 自行车。下一天,一辆蓝色的小型自行车送到了他手里。他在楼下空地上学骑了两 三回,就能自如地左弯右拐了。 以后的周日,天果骑着自行车上路了。开始他有些紧张,身子硬硬的,光顾着 盯住前边的路。慢慢地,车子上的身子放松了。身子一放松,目光也自由了,一会 儿给左边的河水,一会儿给右边的稻田。偶尔遇到路人,便打出一串清脆的铃声。 路人听到铃声扭过头,看见一个小孩身背画夹骑着自行车从身旁经过,脸上一般要 奇怪一下。 因为有了自行车,先前一小时的路,现在半小时拿下。这样一个下午除了画画 儿,剩余的时问也多了。 天果把多出来的时间拿出一些跟胖黑爷聊话。胖黑爷聊话时喜欢用“妈的个贼 子”打头,随后引出奇奇怪怪的故事。他说自己当过兵。不过没赶上打仗,倒是闹 “文革”时在昆城镇里交过火,自己没死,周嗣的人死了两个,是自己把他们背出 去葬了。他说自己在村里当过治安委员,还在床上捉过野男女,后来那野男女抖搂 他的糗事,结果把委员给弄没了。他说村里的稻田被死人占了,自己很不高兴,忽 然一天听村里广播,知道自己被招工了,是看仓库的活儿。胖黑爷提到仓库,“咕 咕咕”笑起来说:“妈的个贼子,别人看仓库,要么是粮食要么是机器配件啥的, 我看的是不怕冷的一只只身子。”天果不喜欢胖黑爷把门屋子说成仓库,他说: “你别仓库仓库的,我给这屋子起了一个名字,叫雪房子。”胖黑爷说:“其实头 一天见你的画儿,我心里就明白了,可说实话,两个屋子不像。”天果说:“像的。” 胖黑爷说:“不像。”天果坚持说:“像的!”胖黑爷说:“妈的个贼子,还是不 像,我这眼睛看不出像来!”天果说:“你看不出来是因为你眼睛里没艺术。”一 听到艺术,胖黑爷有点蔫了。过一会儿,他小了声音说:“我也懂点艺术的,以前 村里印年糕,我上过色哩。现在我学会了给里边躺着的人化妆,有一次化妆师不在, 一只身子急着出去,我就给化妆了。”天果说:“这雪房子,进去出来的人挺多的 吗?”胖黑爷说:“妈的个贼子,在昆城,不管平日里活得有多神气,躺倒了就得 来这儿待几天。”天果说:“我知道的,在这儿待过了,再出去做一个葬礼。”胖 黑爷说:“那叫告别仪式。”天果说:“告别仪式上有很多人,还有很慢很伤心的 音乐。”胖黑爷说:“那音乐像死去的人在说话,说过最后的话,灵魂才会安心地 走远。”天果心里难过一下,说:“谁都有告别仪式,就我妈妈没有,她还没说最 后的话。”胖黑爷点点头说:“在这屋子里,就数你妈待的时间最长。”天果说: “老在这儿待着,会寂寞的。”停一停又说:“我知道,我妈妈是世界上最寂寞的 人。”胖黑爷伸出手放在天果的脑袋上,说:“好在有你的画儿——有你的画儿伴 着,你妈就不是世界上最寂寞的人。” 两个人聊够了,就离开石椅在园子里转。下午的园子很静,见不到人影。投到 地上的影子是属于房顶、松树和电线杆的。电线杆伸出几根电线,上边站着几只鸟, 脑袋摆来摆去发出吱喳的声音。胖黑爷说:“妈的个贼子,这些鸟儿在这儿待久了, 知道什么时候高兴什么时候伤心,伤心的时候,叫声跟现在不一样的。”电线杆过 去十多步,有一个不大的水池,水里有一些红色和黑色的鱼儿,鱼儿一动身子,红 黑颜色变来变去。胖黑爷说:“别看这些鱼儿现在游得欢,上午告别厅里的哀乐一 响,它们停在水里一动不动哩。” 对天果来说,现在的周日似乎跟路边稻田里的颜色有关。过些日子,稻子熟透 了,变成金黄色,田地布满了忙碌。过些日子,土地翻了黑,又种上绿色的稻苗。 又过些日子,稻子蹿高一截,绿色里渗出了淡黄。天果觉得,稻田是一块调色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