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梅林关拓宽改造工程进入关键期,他再一次梦到草原。这一次梦境很逼真,梦 的内容也很清晰。 他在焉耆草原,和一群老成的褐牛、呆头呆脑的大尾羊在一起。有两只翅膀巨 阔的草原金雕从他头顶掠过,阴影半天没有消失。 他兴奋地奔跑着,快速超过几头慌里慌张的灰毛猞猁,一群目中无人的野骆驼 和一队傲慢的丹顶鹤。 他是一匹马,一匹黑色皮毛四蹄雪白的马。 他不知道为什么梦中他会出现在焉耆草原,而不是别的什么地方,但他能肯定 梦中发生的事情。 在梦中,他就是一匹马,撒着欢,无拘无束。从梦中醒来后,他还在大口呼吸, 胸脯剧烈地起伏,小腿肚子发紧,膀胱也发紧。而且,他的后颈上有一层细细的汗。 他去了盥洗室,处理掉膀胱里的存液,觉得心跳不那么快了,被风吹疼的耳朵 也恢复了温度。 他对着镜子看了一会儿,去客厅接了一杯水,靠在鞋柜边,一口一口慢腾腾喝 着水,回想刚才的梦境。 “他”从波光浩瀚的博斯腾湖跳上岸,快乐地打了一串响嚏,晃动身体,油黑 的皮毛上的水珠四溅而开,几只在湖边打洞的麝鼠吓得飞快地躲藏进红花丛中。 这是梦开始时发生的事情。 “他”从一片细碎的雪花中穿过,在一处高地上逗留了一会儿,眯缝起眼睛看 远处的群山。 有一阵“他”似乎看见了人。是一个头戴翻耳皮帽的小男孩。这一点“他”拿 不准。 “他”能肯定“他”穿过了一片森林,因为“他”认出了森林边上顶着积雪的 茂密的贝母草。还有一只带着小紫貂的母紫貂。母貂不满地朝“他”看了一眼,赶 着两个孩子很快消失在森林中。 接下来的所有时间“他”都在草原上,和一群兴奋的大屁股野驴追逐不休。 “他”四蹄凌空,脖颈有力地伸向前方,长长的披鬃飞扬起来,快速越过一片胡杨 林,越过零乱生长着焉支草的砾石地带,把气恼的傻驴们甩得看不见影儿。 这一切结束的时候,梦境中只剩下“他”。雪原无垠,一轮巨大的金红色太阳 在地平线上静静地看着“他”。 然后他就醒了。 可是,他有点纳闷儿,为什么在梦里“他”是一匹马?而且,他回忆起来,在 前几次梦里,“他”也在奔跑。梦境不清晰,正是因为“他”在疾速奔跑。“他” 跑得太快。他不可能像真正的马那样习惯捕捉快速掠过的影像,所以梦的内容才会 模糊不清。 有一点可以证明,每一次醒来之后,他都在急促地呼吸,臀部紧绷得厉害,身 上有一层细细的热汗。 现在他明白了,为什么每次醒来时耳轮上都会有被强劲的风吹过的灼痛感。 他在黑暗中喝完了杯子里的水,又去接了半杯。他消耗了不少能量,需要补充 大量水分。 他喝着水,觉得这种情况真是好笑。他最近一段时间连续做梦,这些梦奇异得 很。他在梦中变成了“他”,变成了一匹马。“他”是黑色的马,皮毛发亮,四只 雪花蹄,他记得一本书里管这样的马叫“夜照白”。 但如果他真的是呢?他是说,如果他真的是一匹马,他会是什么品种的马? 他想了一会儿,觉得如果可以选择,他最好是有着精良辨识率的伊犁马,或者 有着神秘身份的焉耆马。 他在鞋柜上靠了很长时间,有点累,就去沙发上坐下。 他想他失去自由的确很长时间了。自从懂事以后,他就不再有自由的感觉。马 是著名的自由者,荣格先生会支持这个意象。 问题是,他不是马——马还是情绪奔放者,还是单纯的孩子,这完全不像他的 性格。 他有轻微的自闭倾向,情感偏向含蓄,对进入生命的女人,即使到了可以亲昵 的阶段,也从不失去克制。他甚至没有对前妻和现在的女友说过他爱她们。 他心思不单纯,有时候爱闹点小心眼儿,干什么都瞻前顾后,就算让他放风筝, 他也会把平衡尾翼和牵引线检查好几遍,才开始心事重重地起跑。 最能说明问题的是,他做不到辞去眼下这份工作,再加两成累和三成委屈他也 做不到。 谁不想自由自在地生活?谁不希望拥有辽阔的生存环境?谁不想在一览无余之 地四蹄无羁地撒野?可那些都是书本里的东西。 人们怎么说?理想。理想永远是属于未来的安慰剂。他被自己的这个念头逗笑 了。 他确定自己不是马——成不了马,做不到马那样,没有马的福气。 他在黑暗中无声地笑了一会儿,起身收好水杯,回到卧室。他被站在那里的她 吓了一跳。 她在卧室门口,太空人似的飘逸地站着,迷迷瞪瞪地看着他。他过来的时候, 她一点感觉也没有,目光单纯,像在冥想课里。 他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向她走去,伸出手去心疼地握住她的手。 他把她牵回到床边的时候,下意识地朝闹钟看了一眼,心里说,她又做梦了。 第二天,他没有躲过加班。 政府的问责制度在市政部门和下属企业像一条鞭子,抽得所有官员叫苦不迭。 干活的人没有谁同情上司,鞭子抡得越狠越好,见血更好,可副作用是,公司的官 员挨一鞭子,接下来干活的会挨上一串。 没有休息时间,午饭和晚饭都在工地上吃。快餐公司配送,热气腾腾的酱肉包 子和两面黄的香煎海鱼。 午饭他没吃,晚上饿得心里发慌,喝了四碗紫菜蛋花汤。 “说你,还没怎么的,先吃上斋念上佛了。色也是荤,你怎么不戒掉?”孟工 大口咬着包子,嘴角淌着一汪油说。 他眯缝着眼微笑,很受用孟工的话。 他朝车来人往的工地上看了一眼,对曾经存在过的那片荔枝林充满怀想。 子非马,焉知草之美。他心里想。 不过,他没有对孟工说出自己的心里是怎么想的。 大自然真是奇妙得很,它就是不让麻鸭和灰鲸坐到一张餐桌上去。人们从来没 有想过这个问题——有一天,他们走出家门,发现自己的食物链上端被棘指角蟾和 朝鲜蓟占据了。它们趾高气扬,不可一世地冲他们大喊,叫他们滚开。他们发慌地 想,怎么办,那就交换吧,我们去吃孑孓和活性水。可他们发现棘指角蟾和朝鲜蓟 的食物链上端已经被白腹鹞和马达加斯加彩虹鱼占据了,那些秃头的家伙和瞪眼的 家伙冲着他们吹口哨,嘲笑他们。 这可怎么办?这样的世界还有丁点儿可爱吗? 他那么想着,心无旁骛地扣上安全帽,离开腥腻味十足的监理点,高高地跃过 一道警示牌,再跃过一道路障,跳跃着朝工地上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