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游完泳,很自然地去了三楼的餐厅。“想吃什么尽管点,姐买单。”居然有了 这种腔调,连我自己都很吃惊,但也很受用。 吃过饭,又去健身房,完了,又去一楼的发廊,出来时,天已经差不多要黑了。 外面是流水般漫过大街的人群,他们当中,夫妻并肩携手,孩子在左右蹦跳,老人 白发整齐,表情安详。这景象让我如梦初醒,这里才是我的世界,我应该在这里逗 留,而不是躲进游泳池里,藏在陌生人中间,跟一个小弟弟般的男人浑浑噩噩。意 识到这一点,我立即挪开一步,跟他保持适度的距离。“你自己回家吧,我还得去 一个地方。” 他没说什么,像第一次见到我那样,不出声地望着我笑,然后,他挥了挥手, 乖乖地走了。我看了一会儿他的背影,向停车场走去。 拉开车门前,我骂自己:“你这傻瓜,蠢蛋,居然跟这个小东西消磨了一整天, 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把车开出去,漫无目的地转了一圈,这期间,我接到了在外地挂职的老公的 电话,他再次向我申请探亲时间延后,“身不由己啊。” “没什么。要乖哦。” 这是我们的暗语,意指小心谨慎,不要出错—一各个方面。 我们约好每两天到三天通一次话,既是报平安,也是沟通。我更看重它报平安 的意义,夫妻是拴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他那里失去平安,我这里也消停不了。 偷大柳钱又给他写信的孩子找到了,叫吴小周,吴是他爸爸的姓,周是他妈妈 的姓。他偷走了那笔钱,还是没能去上学,据说那钱被他一个叔叔拿去买火车票了, 叔叔要去外地打工。也就是说,他仍然一面眼巴巴地望着学校大门,一边游荡在街 上。 大柳果真要当吴小周的贵人了,他要我给我的同学打电话,我同学是实验小学 新提拔的副校长,他要把那孩子安插到最好的学校去。“就算是做个试验吧,这孩 子资质绝对不差,他应该去一个跟他的资质相匹配的地方。”各种手续都由他亲自 办理,当然,费用也由他自掏腰包。 “你不是容易冲动的人哪。”我责备地望着他。 “都查清楚了,他老家在一个叫吴庄的村里,母亲在他五岁时就离家出走了, 父亲带着他出来谋生,主要是满大街收废品。前不久,父亲突然要他退学,跟一个 老乡去学修车。” “你能帮他多久?帮到高中毕业?大学毕业?早点把修车学会,对他来说未尝 不是一条好出路。” “我总觉得我们之间有种奇怪的缘分,我不想随便中断这种缘分。”一向严肃 古板的大柳突然多愁善感起来,“就算他可能有什么企图,如果我以诚心待他,他 会不会受到触动改变初衷呢?完全有可能,他毕竟还是个孩子,如果连孩子都无法 相信,那是非常可怕的。”大柳被自己的想法弄得激动起来,不等我发问,自己一 层一层剥蒜似的分析下去,“我不相信那是职业小偷在练手,我宁愿相信他是出于 不得已,否则,他为什么只把钱留下,而把其他的东西都退回来呢?你要知道,光 是这个皮包,就值不少钱,何况还有手机。” “为什么你不把他想成是一个高手,在放长线钓大鱼呢?” “他只是个孩子,才九岁。你九岁的时候知道如何放长线钓大鱼吗?” 我不再干涉他当吴小周的贵人。 其实,搞定那所学校并不容易,那是本市声誉最好、教学质量最高的一所小学, 门槛也相对较高,何况吴小周是流民,没有户口,没有一二年级的成绩单,没有任 何学籍方面的证明。不过,既然它成了大柳的事,我怎么也得尽心尽力。我找到一 个媒体的朋友,两人一合计,决定先炒一个好心人救助流浪儿童的新闻,再拿着报 纸去找有关部门,连哄带骗总算给吴小周把名报上了。当然,该交的钱还是免不掉 的。大柳说:“当然要交,不交钱不算真的帮他。” 吴小周终于走进教室了,报到那天,我和大柳一起送他去的,小家伙长得一副 机灵相,见到我们就鞠躬,叔叔阿姨叫得嘎嘣脆。 “我一定好好学习,不辜负叔叔对我的一片好心。” 小嘴真甜,真会说,而且,我觉得我好像从他眼底看出了浅浅的泪光,心想, 大柳也许真做了一件好事。 三天后,我的副校长同学打电话给我。“吴小周跑了。” 我赶紧通知大柳,大柳脱口而出:“一定是他的同学欺负他了,我早料到会这 样,那所学校里都是些什么样的孩子?什么样的家长?可以说,像吴小周这样的再 也找不出来第二个。说不定老师对他也有歧视的嫌疑。” 依然是动用公安部门的力量,一个星期后,吴小周给找到了,他可怜巴巴地诉 苦,爸爸病了,他不得不接过爸爸那副捡废品的担子,不然,他们父子俩将不能糊 口。大柳二话没说,打开钱包,将包里的现金悉数掏空,塞到小周口袋里,“以后 碰到这种紧急情况,尽管告诉叔叔,千万不要自作主张,从学校里跑出去。” 吴小周痛哭失声,“对不起!对不起!” 我的眼睛也跟着湿润起来。再看看大柳,不得了,我熟悉他的表情,他那样子 证明,他已经痛到骨头里去了。 这一次,吴小周老老实实在学校待了差不多两个星期,第三个星期的第一天, 我同学又给我打了电话来。“那个吴小周,他以前到底是干什么的?书包里居然有 刀,告诉你,他今天把同学砍伤了。”副校长同学满腔义愤,显然,是非曲直在她 那里已经一清二楚了。 依然是赶紧通知大柳,大柳说:“没什么大不了的,笼子里的鸟在欺负薪来的 鸟,吴小周也不是任人欺负的主,一场混战,各有损伤,不用问,我也知道大概是 怎么回事。” 但打了人毕竟是事实,可大柳不准备找小周询问这件事,他说:“给他点时间 吧,他应该主动来找我说说这事,我等他来,我给他机会。” 但吴小周一直没来,直到大柳实在忍不住了,跑去找他。他去的时候,吴小周 正在上课。我同学把他请进办公室里,很正式地说:“吴小周是个好孩子,聪明, 机灵,总之,他长处很多,但并不适合在这里学习。”我同学压抑着不满开了头, 可惜,她到底还是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满腔怒火,直截了当说:“成绩差得一塌糊涂, 就像从来就没上过学似的,但他偶尔又能写对几个字,做对一道题,真是难以理解。 好吧,让我们这样想,成绩并不能代表一切,但你至少得遵守起码的纪律啊,他根 本就是一匹没管教过的野马,大家都做早操,他在操场上踢人屁股,考试的时候在 卷子上乱涂乱画,还在卷子上写‘不许扣我的分,否则有你好看’。” 大柳略一斟酌,对我同学说:“给你们添麻烦了,不管怎样,请再给他一次机 会,再给他一点时间,因为他的经历稍稍有点特别,说不定我们再耐心一点,他就 浪子回头了。” 我同学申辩:“正因为他特别,我们对他已经很耐心很耐心了,我们对学生从 没这样宽容过,我们已经大大地破例了。现在全校师生,包括门卫,对他都很头疼。 对了,他还拨乱过门卫的闹钟,搞得全校大乱。” 大柳望着她说个不停的嘴,突然鞠了一躬,“对不起。” 大柳一鞠躬,我同学就难为情起来,也向他鞠躬,两人互相鞠了几个躬后,我 同学说:“你犯不着这样,他又不是你的孩子,他不属于你,也不属于我们这个学 校,他有他的归宿,有他的世界,他跟我们本来就不沾边,也许硬把他拉进来,倒 委屈他了。” 大柳脸上僵了一下。赶紧恢复成笑脸,一路说着客气话退了出来。 一出来就跟我抱怨:“你那个同学,居然说什么他们我们的,照她的意思,吴 小周根本就不该进我们的学校,他应该待在属于他们的地方,这是什么话!如果不 是为吴小周着想,我当时就跟他辩论起来了。身为老师,却这种腔调,怎么教书育 人?我知道吴小周为仟么要逃跑,为什么要捣乱了,老师都是这种态度,他的环境 可想而知。你去跟你的同学讲,她们再这样对待吴小周,我就把她今天说的话公布 出去,我让全社会来评评理,然后再把吴小周转到别的学校去。” 一边是同学,一边是同事,两边都有道理,两边都找不到批评的理由,想来想 去,我决定在中间做一件事,帮他们取得平衡。我做了些准备,挑了个日子,找到 刚刚放学、正把书包当铅球玩的吴小周,我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努力装出一副江湖 气概来。我以我的方式判断,说不定他就服这个。 “如果你再跑,再干出让大柳大哥伤心的事来。我就找人下你一条腿,你自己 说,想留左腿,还是想留右腿?”我这样说的时候,两个专门请来的小伙子在我背 后抖着腿,狞笑着朝他吹口哨。 小家伙有点急了,“我会好好上课的。” 果然安稳下来了。 大柳说:“怎么样?我就说需要耐心嘛,这段时间不是好多了吗?” 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我没有告诉他我去威胁吴小周的事,我在想,如果那个小 家伙只吃那一套的话,是否意味着他的背景和来历有问题呢?马上又觉得自己想太 多了,毕竟,他还不到十岁,除非他爸爸是黑社会,而且黑社会是会遗传的。可他 爸爸我们见过,挺老实的一个收废品的。也许他天生就是个欺软怕硬的货色。 老公回来休探亲假了。 一个毕恭毕敬的人跟在他后面,扛着个大纸箱,小心轻放之后,拭着汗水说: “下面还有个箱子。”老公没吭声,我赶紧递上一杯水,那人笑着说:“我搬上去 之后再喝。” 第二次搬东西进来之后,那人并没喝水,放下纸箱,礼貌地招呼了一声就走了。 我责怪老公:“你对人家太冷淡了,看把人家累得满头大汗的。” 他说:“别操闲心了,没有谁是傻子,白干赔本的买卖。” 纸箱里装着核桃、铁山药、板栗、香菇、土鸡蛋等等,反正都是他挂职那地方 的土产,甚至还有一只杀好清理好只等下锅的野兔。“这兔子是我亲自打的。”他 说。 “你没有不乖吧?”我指了指兔子,又说起了我们的暗语,“上班时间打兔子 可不好噢。” “打兔子是为了融洽关系,从这个角度讲,不打兔子才叫不乖。” 他要去楼上看看,“我得知道是什么人住在我家里。” 因为是晚上。除了高锐,人差不多都在,清一色的年轻小伙子,有的在上网, 有的在打牌,房子给他们弄得像一块杂乱不堪的菜园子,这边一块,那边一条,拥 挤,杂乱,让人眼晕。卫生间似乎也清理得不干净,进门便闻到一股尿臊味。我忙 告诉他们要如何清洗,要用什么样的清洗工具。灶台和抽油烟机肮脏不堪,我突然 有点后悔把房子租给别人了,至少不应该容许人合租。但看到他们自得其乐的样子, 又不忍心立即赶他们走。我给他们出主意,要么,他们合起来请一个钟点工负责打 扫,要么,我把我的钟点工派上来,但他们的房租得涨那么一点点。他们似乎很犹 豫,彼此看了看,说还是由他们自己来打扫,他们可以排个班什么的,每天安排一 个值日生。 老公一下来就笑:“你还一个劲地教人家打扫卫生间,我告诉你,那不是卫生 间的原因,把骚牯子关在一起,就是那个味道。” 探访出租屋让老公感慨万分,“想当年,我比他们现在还不如,我家是农村的, 第一次拿工资,就给家里寄了一多半,吃饭都勉强,哪敢去租房?下了班就到处逛, 逛累了就回到办公室睡沙发,在公用卫生间洗澡。我那时特别羡慕那些下了班就可 以回家的人。往事不堪回首啊。”又说:“一定不能让我的孩子再吃这种苦,也不 能让他像楼上这些人一样,住在骚哄哄的集体宿舍里,我要他的每一天都过得体面, 有尊严。” “体面和尊严不是你能给他的,得靠他自己去挣。” “你这观念过时了,我所说的体面和尊严,并不一定是指物质方面的。你想想, 我们两个手上握着多少珍贵的资源啊,这些资源他挣得来吗?可以说,除了继承, 他几乎不可能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