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直到从大华兴街的通大旅社走出来时,杨三运才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杨三运在来通大旅社之前,原本担心姚大猷不会轻易相信这件事。杨三运自己 也吃不准,这究竟是不是真的。此外还有一点也很重要,姚大猷和罗长天虽然都是 投诚过来的,但现在毕竟一个是保安三团的副团长,另一个是保安五团的副团长, 而且姚大猷一过来由于提供了很多有价值的情报,很快就成为权倾一时的别动总队 少将队长康泽的红人。罗长天则有一个叫廖士魁的旧日同窗在省政府保安处当处长, 他一过来很快就跟廖搭上了线,也算是在省府有些背景。杨三运深知,自己现在虽 要仰仗姚大猷,但罗长天那边也不能轻易得罪,如果这件事姚大猷不相信,而又被 罗长天知道了,自己夹在中间,处境就很危险了。 杨三运静下心来反复斟酌,最后得出结论,钟子庠的话应该是可信的。当初杨 三运一眼看准这个胆小怕事又有些迂腐的教书先生,才让他不动声色地继续留在清 剿区。杨三运很为这步棋感到得意,从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凭钟子庠这条眼线,说 不定哪一天就会钓到更大的鱼。 现在,杨三运意识到,机会终于来了。他不想放过这个机会。 杨三运没有想到的是,姚大猷一听说这件事立刻就相信了,当即气得脸色铁青。 姚大猷一向喜怒不形于色,脸上永远没有任何表情,但这一次却一反常态。他正坐 在一张紫檀雕花大理石嵌面的太师椅上,听了杨三运的话立刻腾地站起来,随手将 喝着茶的盖碗连托盘一起啪地摔到地上,茶水几乎溅到杨三运的脸上。 他恶声骂道,罗长天——这个畜牲! 姚大猷已经听说了陈毅签发了“严惩革命叛徒”的紧急命令,也知道自己变节 投敌之后所干的事罪孽深重,那边不会轻易放过自己。他没有想到的是,事情竟这 样快就追到自己头上来,更没有想到竟然让罗长天来执行除掉自己的任务。 罗长天在苏区时只是独立团政治部的一个干事,姚大猷则在军区当参谋,两个 人无论工作关系还是工作地点都相距很远。姚大猷只在军区召开会议的时候跟罗长 天有过几次接触,但是对这个人的印象并不好。他觉得罗长天年纪轻轻有些张狂, 在自己面前也缺乏应有的尊重。后来两人不期而遇走到一起,而且姚大猷被委任为 保安第三团的副团长,罗长天被委任为保团第五团的副团长,姚大猷看在同僚的分 上也就不计前嫌。但姚大猷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就在不久前,竟然被罗长天狠狠搞 了一下。姚大猷在城里偶然结识了一位叫宋濂的耆绅。这宋濂有一个侄女叫宋雪篁。 宋雪篁生就风流性情,又正在妙龄,光艳照人亭亭玉立,看上去真像是皑皑白雪中 的一根绿竹。姚大猷虽已是四十多岁的男人,一见到这样的女人还是立刻就追逐上 去。宋雪篁自然也知道他是城里新贵,正被上面器重,也就投怀送抱,两人很快打 得火热。但就在这时,罗长天出现了。罗长天刚刚三十来岁,穿上保安团副团长的 中校军服又显得风流倜傥,宋雪篁眼前一亮,再看一看自己身边这个矮胖臃肿的姚 大猷,立刻觉得不堪人目,只跟罗长天一起出去吃了几次饭,便毫不犹豫地琵琶别 抱,又投身到罗长天这边来,没几天便亲亲热热地住到了一起。姚大猷这里眼看着 罗长天和宋雪篁整天双宿双飞,一口气憋在心里却说不出任何话来。 但事情还并没有到此为止。 没过多久,罗长天和宋雪纂举行婚礼,故意给姚大猷发了帖子,邀请他来吃酒。 姚大猷料到酒无好酒筵无好筵,有心推辞,考虑了一下又碍于面子,只好勉强去了。 这一晚罗长天和宋雪篁果然出尽风头,宋雪篁淡施脂粉,穿着光鲜,像只蝴蝶似的 飞来飞去里外张罗,罗长天则做出一副居高临下目空一切的样子,坐在上手悠然自 得地抽烟喝茶。姚大猷一看到宋雪篁和罗长天的样子,心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但 毕竟是在人家的婚筵上,也就强把火气压下去。吃饭时,姚大猷作为主要客人自然 又跟罗长天和宋雪篁在同一个餐桌。罗长天和宋雪篁旁若无人地嗲声嗲气卿卿我我, 一桌的客人看了都很不自在,不时把眼睛瞟向姚大猷。姚大猷刚好坐在他们两人的 对面,为给自己解除些尴尬,也为让罗长天和宋雪篁收敛一下,就借着喝了几杯酒 端起酒杯走到宋雪篁的跟前,皮笑肉不笑地说,宋小姐今晚真漂亮啊,敬你一杯酒 吧,恭喜你名花有主、琵琶别抱啊!宋雪篁没料到姚大猷会来这一手,愣在那里, 看着这杯酒喝不是不喝也不是,迟疑了一下才说,我今天……已经吃了太多的酒。 姚大猷看到宋雪篁惊惶失措的样子一下子开心起来,言语便越发有些轻浪,歪起嘴 笑笑说,宋小姐也能吃多酒?不要忘了,你我二人过去在一起吃交杯酒时,你可是 酒量很大呢!这时坐在一旁的罗长天终于忍不住了,站起来猛地将一杯酒泼在姚大 猷脸上。姚大猷没有防备,双料酒酿飞进眼里,被刺激得睁不开眼,不由得啊地叫 了一声。姚大猷的几个卫兵听到声音立刻冲进来,拔出手枪对着罗长天。罗长天这 时正跟姚大猷面对面地站着,一伸手就从姚大猷的腰间拔出他挎在皮带上的短刀。 这把短刀还是康泽亲手送给姚大猷的,金丝缠柄,牛皮刀鞘,一拔出来立刻闪着熠 熠寒光。罗长天拔刀的速度极快,姚大猷发现刀被罗长天拔去时,这把刀的冰冷锋 刃就已经按在他的脖颈上。姚大猷斜眼从刀锋上看到了自己的脸,这张脸由于紧张, 映在刀锋上有些扭曲。罗长天的声音不大,但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们谁敢动一动, 这把刀上立刻见血,看是你们枪快还是这把刀快!几个卫兵端着枪站在那里,一下 都不知所措了。也就在这时,罗长天的手下罗忠圭也冲进来。罗忠圭原是罗长天的 一个远房堂侄,这几年一直在保安团里当兵。罗长天被任命为保安第五团的副团长 之后,偶然发现了这个远房堂侄,将他调到身边并很快提拔起来,成为保安团里最 年轻的大队长。所以,罗忠圭就对罗长天忠心耿耿。他这时冲进来一见姚大猷的几 个卫兵用枪指着罗长天,立刻也拔出枪对准那几个卫兵。双方就这样僵持了一阵, 直到宋濂慢慢从桌前站起来。 宋濂不高兴地说,今天是我侄女的大喜日子,各位总要给点面子吧? 罗长天看一看那几个卫兵,又看了看姚大猷。并没有放下短刀。 姚大猷瞟一眼宋濂,朝那几个卫兵挥一挥手说,你们出去吧。 几个卫兵收起枪,退到外面去了。 罗忠圭也收起枪,转身悻悻地出去。 罗长天这才将短刀砰的一声插在桌子上,又坐下来。 姚大猷没说任何话,站起身就带上卫兵走了。 此后,姚大猷和罗长天虽然没再说什么,心里却都一直记着这件事。现在,姚 大猷没有想到,这个罗长天投诚竟然是假的,而且还接到那边的命令,要打到自己 门上来。他想到这里哼的一声,用力喘出一口气。但姚大猷毕竟遇事谨慎,他稍稍 冷静了一下,又抬起头问杨三运,这消息是从哪里得来的。杨三运不愿说出钟子庠, 吭哧了一下说,是……是从给罗长天送消息的人口中得知的。 姚大猷立刻问,这个送消息的人呢,现在哪里? 杨三运说,因为动了大刑,已经……死了。 死了? 是……死了。 姚大猷点点头,踩着地上的碎碗碴来回踱着在心里盘算,照杨三运这样说,看 来这件事的确就是真的了。倘若果真如此,那这件事非同小可,不仅自己的处境很 危险,接下来还说不定会发生什么更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是不是应该……立刻报 到上面去?这样既可以解除自己的危险,或许还能在康泽总队长的面前再立一功? 他想到这里站住了,转身看看杨三运,刚要张嘴说话,杨三运却似乎已经看出姚大 猷在想什么,连忙朝前凑近几步说,这件事……团长还要再仔细斟酌一下,这样做 的后果。 姚大猷看着杨三运问,你说,会有什么后果? 杨三运知道姚大猷平素的脾气,很自信,自己想好的事是决不允许别人说话的。 但他想了想,还是硬着头皮说出自己的看法。他说,如果团长将这件事报到上面去, 自然会占据主动,可是……此事毕竟非同小可,一旦上面追问起来,这个消息究竟 是从哪里得来的,而我们的证人又已经死在大刑之下,那罗长天再趁机反咬一口恐 怕就被动了,康泽总队长也总要……给省府保安处那边一点面子。杨三运说,罗长 天跟廖士魁的关系团长应该是知道的,倘若廖再介入进来,这件事恐怕就不好收拾 了。 姚大猷迟疑一下,问,那……你的意思呢,这件事应该怎样办? 杨三运没说话,只是在眼里倏地掠过一丝凶光。 姚大猷看懂了,点点头说,对,先下手为强。 杨三运说,如果团长也这样想,办法是有的。 姚大猷立刻问,什么办法? 杨三运走到姚大猷的近前,压低声音说,罗长天有个贴身卫兵,叫王兴发,过 去曾是我手下的弟兄,后来罗长天当了副团长,又有廖士魁这样一个在省政府当保 安处长的旧日同窗,他觉得那边更有发展才投奔过去。此人身上有两个毛病,一是 贪财,二是贪色,只要见到这两样什么都可以不管不顾。可是罗长天很信任他,平 时无论走到哪里总让他跟在左右,这一次,我如果找他…… 杨三运说到这里停住了,看着姚大猷。 姚大猷稍稍想一下,哼一声点点头说,这倒是一个好主意。但立刻又说,不过 ……如果他不肯干,事情就要泄露了。 杨三运说,即使真泄露了,还有泄露的办法。 姚大猷皱着眉头,没再说话。 杨三运说,团长你下令吧,事情我去办。 姚大猷又想了一下,咬一咬牙说,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