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对于牧人,喝茶是相当重要的一项生活内容。每天的劳动非常沉重、频繁,一 停下来就赶紧布茶,喝几碗茶才开始休息。来客人了,也赶紧上茶。有时候一天之 内,会喝到十遍茶。 喝茶不是直接摆上碗就喝的,还辅以种种食物和简单的程序。先摆开矮桌(平 时竖放在角落里),解开包着食物的餐布铺在桌上,摊平里面的旧馕块、包尔沙克 (油炸果子)和胡尔图,再取出新馕切几块扔进去。再在食物中扒开点空隙,摆上 盛黄油和白油(羊油脂肪)的小碟子。然后在主妇的位置摆上盛牛奶的碗、舀牛奶 的圆勺、滤茶叶的漏勺。于是,整个场面看上去就很丰盛了。 如果有客人在,还会摆上装着克孜热木切克(全脂牛奶制成的颜色发红的奶酪) 的碟子,再打开上锁的木箱取出一把糖果撒在餐布上。刚摇完分离机的话,还会盛 一碗新鲜的稀奶油放在正中央,让大家用馕块蘸着吃。 宽裕的牧人家,还会慷慨地摆上葡萄干、塔尔糜(类似小米的杂粮)、饼干、 杏子汤、椰枣、无花果干……跟过古尔邦节(宰牲节)似的。不过那些大都是装饰 性的食物,表示尊敬才摆上桌的。没有人想到会拼命地去吃,只是礼貌性地尝一尝, 只有孩子和老人才会随意取用。 我家呢,较为平实一些,装饰性的食物几乎没有,桌上的东西全是用来充饥的。 每次喝茶,黄油必不可少的。一小块滑润细腻的黄油和一碗烫烫的茶水真是最 佳拍档,滋味无穷。在牛奶产量低下的季节里,没有黄油,我们也用白油(羊屁股 上的脂肪提炼出的油)代替。才开始,我很怕那种坚硬洁白的油膏。但大家很照顾 我,看我太客气,就主动帮我添白油,每次都狠狠地舀一大坨扔进我碗里。害我笑 也不是,哭也不是,只好坚强地一口口喝下。时间久了,居然也适应了。再久一些, 也有些依赖那股很特别的——又冲又厚且隐含肉香的脂肪气味。要知道,对于春天 里清汤寡水的饮食生活来说,白油简直是带着慈悲的面孔出现在餐布上的。 至于斯马胡力他们直接把羊油厚厚地抹在馕块上吃——我就不能接受了。 大家团团坐定,空碗一字排开,就开始倒茶了。先舀一小勺牛奶在碗底,再持 壶倒茶,右手持漏勺,把茶叶干净滤掉。冲好的茶按主次一一传给在座者。侍候茶 的主妇不能光顾着自己喝,要眼尖,注意到哪个客人快喝完了,赶紧伸手讨碗续茶, 直到客人用手合住碗口说:“够了。” 总之非常简单。在家里,一般由我和妈妈做这件事。 在这个家庭里。我负责着大家的饮食起居。每天都得不停地煮茶,时刻保持暖 瓶是满的。不知为什么,大家都很能喝茶,尤其是斯马胡力。妈妈总是说:“该买 两个暖瓶冲两壶茶,一壶我们喝,一壶让斯马胡力自己一个人慢慢喝去。” 有时候我们都离席很久了,出门做了很多事情回来,他还在餐布前自斟自饮。 奇怪的是,也没见他因此频频上过厕所。 最多的一天我烧过十几壶,烧得怨气重重。 人多的时候,我倒茶时总忍不住偏心眼,给斯马胡力和卡西帕斟更多的牛奶。 虽然牛奶多了也未必更好喝一些。当着客人的面(冬库儿会有的客人也无非是哈德 别克和保拉提这两个小子)做这样的事,是无礼的。好在大家也不会留意。 茶叶是最便宜(十块钱能买两公斤半)、味道最浓的“茯砖”。压得很硬,每 次要泡茶得用匕首狠狠地撬,才能剜下来一块。这样的茶叶质量并不好,掰开时, 时常会看到里面夹杂着塑料纸的残片或其他异物。但捧起一闻,仍然是香气扑鼻的, 便原谅了它。 遇到特别硬的茶块,别说匕首了,连菜刀都剁不开。扎克拜妈妈只好用榔头砸。 但一时间仍无效果。她一着急,扔了榔头就去拿斧头,而等她拎了斧头回来,我已 经用榔头砸开了。 有时候砸开坚硬的茶砖,会发现其间霉斑点点,大概已经变质了。抱着“可能 看错了”的侥幸冲进壶里,泡开了一喝,果然霉味很大。但这么大一块茶,好歹花 了钱买来的,总不能扔掉吧。说不定能治好我的咽喉炎症和斯马胡力的鼻炎呢,螺 旋霉素不也是霉吗?便心安理得地独自喝了两大碗。 在隆重的节庆场合,还会喝到用黑胡椒、丁香加红茶煮出来的茶,那与其说是 茶,不如说是汤了。味道有些怪,但怪得相当深奥,还算可口吧(第一次喝的人可 能会以为是用刷锅水煮出来的)。 后来我听小姑娘阿娜儿说,过去茶叶贵重又匮乏的年代里,贫穷的牧民会把森 林里的一种掌状叶片的植物采摘回家熬煮当茶喝。她还拔了一片那样的叶子让我嗅, 果然,一股鲜辣的气息,真有一点点茶叶味。 我要赞美茶!茶和盐一样,是生活中的必需品。它和糖啊、肉啊、牛奶啊之类 有着鲜明美味的食物不同,宅是浑厚的,它是低处的。它是丰富的自然气息的总和 ——经浓缩后的、强烈沉重的自然气息,极富安全感的气息。在突然下起疾雨的一 个下午,我们窝在毡房里喝茶,冷得瑟瑟发抖。妈妈让我穿上了她最沉重的那件大 衣,顿时,寒冷被有力地阻挡开去了。而热气腾腾的茶则又是一重深沉的安慰—— 一黄油有着温暖人心的异香,盐的厚重味感让液体喝在嘴里也会有固体的质地。而 茶叶的气息则是枝繁叶茂的大树,因为我们正行进在无边的森林中,所以看不到它, 可它无处不在,一遇到空隙处就赶紧抽枝萌叶……所有这些,和水相遇了,平稳地 相遇。多么幸福! 卡西帕烤馕时常有烤糊的时候,我烧茶也时常会有失败的时候。比如盐没放好。 这个还好处理,太淡了就添盐,太咸了就另烧一壶白开水兑着喝。‘有时候茶会放 得太多,一倒茶,就一团一团地从暖瓶涌出来,妈妈直皱眉头。于是煮下一壶茶时, 我就没换茶,自作聪明地只掰了一小块新茶补进旧茶里,添上开水了事。结果冲的 茶一点颜色也没有,白泛泛的。偏这时又来客人了。 当时家里一个人也没有,我正在森林里背柴火。一走出森林,就看到远处有两 个不认识的人骑着马向我家毡房走去,便停了下来。真不想让别人看到我现在这副 样子啊一塌着背,穿着劳动时的破衣服,头发被树枝挂得乱七八糟。 哎,我背柴的样子太难看了,明明又不是很重的柴,却把腰压那么弯,相当悲 惨的光景。 但站那儿等了半天,他们还不走,后来又系了马站在家门口面对面说话。没一 会儿,拖海爷爷也出现在视野里,慢慢向他们走去。这下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回 家。 独自招待客人是极不自在的事情,但似乎没人注意到这种不自在。席间,爷爷 和两个骑马的客人讨论关于强篷的事。我铺开餐布切馕、倒茶,结果冲好了一看, 怎么这样的颜色,白开水一样!原来茯茶是只能泡一道的,不像别的茶,可以泡好 几遍……但也无可奈何,厚着脸皮递给三个客人喝。大家端起茶研究了两秒钟,照 喝不误。 不一会儿,扎克拜妈妈和斯马胡力也回来了,看到这样的茶,斯马胡力很是大 惊小怪了一番。妈妈也不太乐意。但爷爷笑眯眯地说:“行啦,行啦!”两个生客 也笑而不言。我赶紧非常勤快地生火烧新茶。 后来习惯了,家里一来人,我也会大方熟练地招呼大家,但也有不情愿招待的 人。比如恰马罕,他总想说服我嫁给他三个儿子中的一个。还有卡西帕那个当兽医 的姐夫。有一次来我家时,他给了我两块黑色的柱形结晶体,说他在一个偏僻的地 方发现了这种石头的矿脉,要和我合伙开发赚大钱。从此我远远一看到他就溜之大 吉。 卡西帕说她这个兽医姐夫相当厉害。才开始还以为是在说他医术高明,后来才 知道是指他脾气暴躁,骂人的功夫很厉害。我就更怕了。 后来搬家时暂驻在托马得坡地上,我家和加孜玉曼家的依特罕扎在同一座山坡 上,相距不远。大家都不在家的时候,我一个人在坡顶走来走去地晒太阳。突然, 远远看到兽医姐夫正蹲在加孜玉曼家依特罕前的草地上喝茶!根据习惯,他在那边 喝完茶肯定还会顺便到我们这边再喝一轮。当务之急,连忙就地倒下,平躺在地上 的一个低洼处,好半天一动不动。使他从他那个角度看过来,这边平坦无人。果然, 他喝了一会儿就从那边下山走了,不知道是不是以为这边没人。就算明知我在家, 看我吓成了那样,也未必好意思过来吧。 我有许多坏习惯,比如盘着腿坐在花毡上还能俯身为大家倒茶,总是被妈妈取 笑。有时候来客人了,没提防还这样,妈妈就一把将我推起来,令我坐好了再倒茶。 倒茶成了我的专业后,大家变得谁都不愿意插手。哪怕我正在洗头,满头的肥 皂沫,斯马胡力要喝茶了,也得赶紧顶着泡沫冲进屋子给那个臭小子倒茶。想想都 觉得可恨。 没外人的时候,大家喝茶非常搞怪。卡西帕一段时间里要减肥,便只喝清茶, 不加牛奶。有时候她会把茶倒进一支冰红茶饮料的空塑料瓶里,晃一晃,再喝,以 为这样就会有了饮料的味道。冰红茶瓶子上印了个非常漂亮的年轻女孩,卡西帕对 她赞不绝口,边喝边凝视着她。 爷爷喝茶会泡许多克孜热木切克(甜奶酪),大口大口地吃,也不嫌腻。他还 用勺子直接舀稀奶油喝,而我们都将其当做调味品,用馕块一点一点地蘸着吃。 斯马胡力喜欢用野葱段当吸管吸着茶喝,喜欢把糖块泡进咸的茶水里,还喜欢 直挺挺地卧在花毡上,趴着喝茶。有一次我建议他倒着喝茶。他就真的靠着房架子 打起了倒立,我把碗端到他嘴边。他刚含了一口,妈妈就进来了,大喊:“豁切!” 于是茶水统统从鼻子里呛出来了,咳了半天。我很诧异,他不是一直鼻塞吗? 另外斯马胡力相当穷讲究,如果一旦发现茶里有一只蚂蚁,就说什么也不喝了, 把一大碗茶厌恶地推开。妈妈只好给他重倒一碗。 蚂蚁有什么可怕的呢?妈妈在花毡上一逮到蚂蚁就赶紧扔给我:“李娟!吃吗? 油!” “蚂蚁”的汉语发音恰恰是哈语的“油”的发音。 斯马胡力最会给人添麻烦了。去恰马罕家帮忙剪羊毛回来,我就随便问一句喝 茶吗?他居然立刻说喝。 我生气地说:“恰马罕家没给你喝茶?为什么不喝了才回来?”他笑而不答。 而之前我和妈妈她们刚结束了一道茶,这才收拾了碗准备休息呢。 只好又铺开餐布给他冲茶。 谁知这小子只喝了一碗就不喝了(平时至少七八碗)。我更生气了:“怎么只 喝一碗?我懒得洗碗么。 他笑着说:“在恰马罕房子刚喝过了嘛。” 妈妈对茶自有一番要求。来客人的时候无所谓,由着客人喝好就行。但只有自 家人在的时候,便无比重视喝的质量。有时来人特别多,大家围坐矮桌,边喝边聊, 喝了很长很长时间。人走后,我和卡西帕忙这忙那的,洗碗,扫地,烧下一次的茶 水。好容易收拾利索了,妈妈欣慰地说:“别忙了,快过来喝茶吧。”然后叉铺开 刚打上结的餐布,排开刚洗过的碗……也太频繁了吧?原来刚才的茶盐味不够,人 又多又吵,妈妈还没喝爽呢。所以一定要重新喝……然后还得重新洗碗,重新烧下 一次的茶……我坐在席间为大家服务,自己一碗都不喝,无论大家怎么劝都不干。 实在喝饱了。 虽然每一道茶都令人心满意足,但相比之下,早茶的时光还是更愉快一些—— 那时羊也赶完了,牛奶也挤好了,寒冷也过去了。斯马胡力也修好了坏了两个月的 黑走马舞曲(哈萨克民歌)磁带。我们边听边喝,不时放下茶碗起身跳舞。斯马胡 力又高又瘦,跳起舞来一板一眼,非常可爱。卡西帕则跳得缓和而柔曼。我不会跳 维族舞,却会扭脖子,这令大家惊奇万分。卡西帕和妈妈跟着学了半天,此后好几 天还一直在学,不时要求我扭给大家看。 一天的最后一道茶伴随着一天之中唯一的一顿饭。啊,把唯一的一顿饭安排在 晚上真是再合理不过了。吃得饱饱的,刚好可以安心睡觉。然而晚饭总是不会做很 多,没吃饱的话仍然泡包尔沙克和馕块。 每当我准备出远门的头一天,妈妈入睡前都会叹气道:“李娟明天走了,早上 没有茶喝了!” 第二天出发前,妈妈又忧愁地重复一遍:“李娟一走,没有茶了。”小母亲 一觉睡醒,看到卡西帕把所有被子全取下来堆到了花毡上,在被垛下的木箱里 翻找着什么。后来她翻出一块浅色方格布和一块咖啡色的化纤布在身上轮番比划, 并问我哪一块布做裤子好?我和妈妈都说咖啡色的那块好。她听了立刻坚定地选择 了方格的那块……唉,方格布只有小孩子才穿嘛。 突然我想起来一件事,问道:“要做裤子吗?有裁缝吗?” 卡西帕得意地说:“妈妈是我的裁缝。” 而对于地地道道的老裁缝李娟,提都没提一下,真有些伤心。 中午时分扎克拜妈妈带着那块方格布和几把糖果食品出门了。下午回来时,卡 西帕就穿上了新裤子。别说,还蛮合适的,腰上穿着松紧带,两个裤脚边还各钉了 一块三角布头作装饰。妈妈从旧衣服上拆下来两枚漂亮的红纽扣缀在布头上,立刻 像童裤一样可爱。唉,也不怕走山路给路边的刺丛绊着。我很惊奇,一问之下,原 来是用保拉提家的缝纫机轧的!他家有缝纫机!于是下一次妈妈去保拉提家时,我 赶紧跟着跑去看缝纫机了。 缝纫机装在一个看起来漂亮贵重的匣子里,是手摇式的,只有机头没有机架, 支在房前的草地上,那里铺了一大面美丽的花毡,沙里帕罕妈妈坐在那里一边纺线 一边等待。妈妈带来了斯马胡力的一件旧牛仔衣和破裤子,她仔细地拆开它们,打 算拼成一面结实的大口袋。两人一面利索地干着手里的活,一面快乐地聊闲话。我 是来凑热闹的,为了手里也不闲着,还特意带来了卡西帕的新裤子。新裤子的毛边 没有锁边机锁边的话会滑线的,我打算用缝衣针给它锁边。 我常常怨念家里的针太粗了,跟牙签似的,太难用了。但加孜玉曼家的针居然 比我家的还粗!若“海底捞针”捞的是这样的针,怎么着也能找得到。在牧业上使 用这样的针估计也是为了防止丢失,天天搬家嘛。 这时下起了雨,我们赶紧把所有东西挪进屋里。 保拉提媳妇缩在毡房角落里披着一件大衣睡觉,看到我们进来,也没有起身, 只是翻了个身面朝里静静卧着,病恹恹的样子。她身边的摇篮盖着重重毛毯,捂得 紧紧的,我很想看一看蜜糖一般的小宝贝阿依若兰,但不好开口。 过了没一会儿,雨又停了,我们再把东西全挪到外面。 无论我们进进出出怎么折腾,保拉提媳妇都始终没有动弹一下。 沙里帕罕妈妈对这个儿媳妇似乎有些意见,悄悄地和妈妈在外面议论了一会儿。 后来扎克拜妈妈吩咐我为大家准备茶水,我进门一看,炉子是熄的,水桶是空的, 便拎起桶下山提水,提回水后又抱了一些柴火进毡房。等我折好碎柴铺在炉底,四 处找火柴生火的时候,那个小母亲才从角落里起来丁。大约是看到我一个外人忙里 忙外的,有些不好意思了吧,她一边系头巾一边为我取火柴,并向我解释她这几天 一直牙疼,所以不想动。说的居然是汉语,还说得很像样呢。 我一看,她气色的确很差,眼睛红红的,便问她是不是在发烧。她摸摸自己的 额头,叹息着坐了下来。 这是第一次看到保拉提媳妇站起来的模样(而之前无论什么时候见到她,总是 躺在角落里一动不动,似乎一直都病着,从来没有好过)。她和小姑子加孜玉曼一 样纤瘦,但体质弱了许多,眉目暗淡,像影子一样安静虚弱。再想一想,阿依若兰 还没满月呢,也就是说这个小母亲还没出月子。加上十多天前的那次大转场(那时 她又刚刚生产完没几天),天气恶劣,在路上淋雨一淋就是两三天,肯定对身体影 响很大。 等待茶水烧开的时间里我们坐着聊了一会儿,才得知她娘家是良种队的,一直 在那里上学长大。怪不得汉话说那么好。 良种队是一个汉族村,挨着阿克哈拉,就在乌伦古上游几公里处,以前我常常 和家人步行推着架子车去那里买碎麦子和包谷豆。 良种队也住着一些哈族,不过全是农民。这个小姑娘从农业上嫁到牧业上,从 定居走向逐草游牧,是巨大的生活转变,刚开始肯定会极不适应。再说,她又那么 的年轻。 茶水烧好后我正准备招呼大家进来,她却关上了门,说我们先喝,外面的人还 要忙好一会儿。我虽然不解其意,还是帮着铺开餐巾,只布了两道茶。 门一关上,世界突然断割,这方封闭而阴暗的空间让人顿感自在多了。两人之 间也亲近了许多。我们坐在床边面对面喝茶,东扯西聊,谈不上多愉快,但很安心 舒适。 我边喝边欣赏墙上挂着的一帧很大的结婚照,照片上的她穿着亮晶晶的婚纱, 化了妆,非常健康美丽。便真心地赞美了几句,她却淡淡地说那个时候还比较胖, 所以漂亮,现在瘦得不得了了。 谈到加孜玉曼时,她羡慕地说:“还是上学时最好,当学生最好了……” 虽然已经是母亲了,但毕竟还不到二十岁啊。说这样的话真让人心疼。 这时,一直静悄悄的宝宝突然大哭起来,这个母亲从容地起身揭开毛毯,里三 层外三层细细解开孩子身上的束缚(绑得真结实啊,当婴儿也不容易,睡觉还得用 立正的姿势),然后再把她抱出来放置在花毡上,跪在她身边找这找那的,直到从 被垛旁的一只旅行包里掏出几块干净尿布为止。地上的婴儿仰着脸努力仰望着高处 的母亲,嘴里咿咿呀呀地嘟噜着,妈妈好高啊,乳房好遥远啊。 后来又见过几次面,都是匆忙随意的。她又几乎从不出门,好容易来我家毡房 一次,往那里悄悄一坐,就跟没人似的,很容易被大家忽略。真是没见过这么安静 的人,往往是突然抬头一看,才知道她来了,像是凭空变出来似的。也不爱说话, 但是,与其说她为人冷淡,不如说她太无所谓,或者无可表达。 直到离开冬库儿的时候,由于几家人一同转场,便与她同行了一路,那次同行 是我们相处时间最长的一次。 比上次搬家更绝望的是,这一次的路更难走,并且更漫长。我们一共翻过了四 重大山,走了整整三天。在险要的山路上,许多骆驼的鼻子都挣出了血。 越往大山深处走,气候越发寒冷,一会儿雨一会儿雪的,大家都非常辛苦。依 我看,最辛苦的就是保拉提媳妇了,因为她的马鞍前还放置着沉重的木头摇篮,一 路上她都是小心翼翼抱着摇篮前行的。 搬家是重要的仪式和节日,她很精心地装扮了一下,穿着很新的大红色裙子和 紫红色人字纹呢大衣,披着新婚的头巾,系了天鹅羽毛。倒也一身喜气,只是巴掌 大的面孔上满是怯弱和忍耐。 第一天天刚蒙蒙发亮,我们的驼队就出发了。有一阵子雨下得很大,当我经过 保拉提媳妇的黑蹄红马时,摸了一把小阿依若兰身上蒙的小毯子,湿得透透的,又 把手伸到毯子底下摸,下面的小棉被也又冷又潮。凌晨的气温在零度以下,孩子冷 得哭个不停,非常揪心。那条搭在孩子身上的毯子虽然是湿的,还结满了冰霜,但 有总比没有好。孩子母亲也很可怜,冻得脸发青,一声不吭。 头一天驼队停在叶可比恰依一个光秃秃的小山顶上,我们两家的驻地紧挨在一 起。半夜十二点大家就起床收拾打包了,我搭在依特罕上的外套不知何时掉到草地 上,被结结实实地冻在满是冰霜的地面上,很是使了一股劲儿才从草地上扯脱。 好容易钻进冻得硬邦邦的外套和湿湿的靴子里,不远处的黑暗中就传来了小阿 依若兰的哭声。又过了没一会儿,保拉提家驻地那边燃起了火堆。一定是专门为母 亲和宝宝生的火。真羡慕啊,我家为什么不生火呢?我已经冻得浑身喀嚓晌了,真 想从黑暗中摸到他家去烤火啊。但两家人都紧张沉默地忙碌着,我帮不上啥忙倒也 罢了,怎么好意思当着大家的面烤火。 远远地,看不清火堆边的人影。我知道,母亲一定正抱着孩子,紧紧偎依火堆, 一边被呛得咳嗽,一边沉默着享受这最后的奢侈。 这一天比头一天还要冷,我们凌晨两点出发,走了很久天才大亮。路边地势洼 陷处积雪皑皑,河流两岸堆积着厚厚的冰层。孩子时不时地哭着。她每哭一声,我 心窝里就哆嗦一下,一直在惦记着小家伙身上的那条毯子昨天晾干没有…… 当地时间六点钟,我们进入了幽暗漫长的帕尔恰特峡谷。当再一次和保拉提媳 妇的黑蹄马并排前进时,她突然问我:“肚子饿了吗?”我还没回答,她手伸了过 来,递给我三枚杏干。 哎,如获至宝啊!按理我不应该接受的,她一定比我更需要。但我又冷又饿, 就午夜起床时喝了一碗暖瓶里的温茶,已经七八个钟头滴水未进了,实在没法谢绝。 把杏瓤啃得千干净净后,又把杏核也咬碎吃掉了杏仁。但有一枚杏核特别硬, 实在咬不动,但又舍不得扔了,便揣进口袋,思量着到地方后找块石头砸开再吃。 于是此后那一路上,总是不停地挂念着这件事,不时地摸出来咬啊咬啊,终于有一 次,拼命一使劲……牙碎了一块…… 我深切体味着这艰难的生活,但它并不属于我。我可以离开,那个小小的母亲 却不能。她盛装跋涉在祖先的道路上,无可选择。她是哈萨克人,就算成为了农民, 一生埋首土地耕作,命运仍离不开牧场和牛羊的。况且,她已经是母亲了,母亲都 是有根的,她在游牧之路上生下了自己的孩子,根就扎进了游牧生活。她一定得习 惯并依赖这种生活。无论身体多么不适,多么抗拒;无论家人怎么指责,怎么叹息。 那些日子里,她无视毡房之外广阔澎湃的山野世界,一个人缩在角落里孤独地忍受 疾病和疼痛时,可能就正在暗自决定完全接受这一切。 她紧紧抱着摇篮骑在马上,每到险要的路面,大家都停下来让她先走。一路上, 驼队还停下来好几次,专门等待她哺乳孩子。每到那时,保拉提先下马接住摇篮轻 轻地放在地上,再把小妻子扶下马。孤独而鲜艳的红漆摇篮置放在一片空荡荡的、 结满冰霜的青草地中央,盛装的小母亲跪在摇篮前,解开衣服俯下身子,把胸脯递 向摇篮,长久地一动不动。我们也一动不动,勒住马,远远环绕着,等待着她。四 面群山雾气茫茫。 可惜的是,我居然一直忘了问她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