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天蒙蒙亮时,羊群和驼队从两个方向出发了。我骑在马上,频频回首。 下午时分,我们的驼队终于在群山间一个绿茸茸的小山坡上停了下来。等我们 卸完骆驼,扎好依特罕(帐篷),开始生火烧茶的时候,卡西帕他们的羊群才慢慢 从东方的群山间白茫茫地出现了。 傍晚时他们才走到近处。马上的苏乎拉捂着厚厚的围巾,只露出刘海下窄窄的 一溜儿眼睛。解下围巾后,神色疲惫冷漠。 当天夜里只休息了两三个钟头,第二天凌晨三点钟,驼队装载完毕,继续出发。 天亮时我们进入了寒冷阴森的帕尔恰特峡谷深处。走着走着,突然听到斯马胡力说 :“苏乎拉在前面!” 我立刻快马加鞭赶了上去,真是从来都没有骑马跑那么快过。 果然,她长长地牵着系有六峰骆驼的缰绳在前面林中石路上慢慢地走。我松了 一口气,太好了,不让苏乎拉赶羊了。 清晨路过了一处规模较大的山野聚居点,一家杂货店的老板娘给加孜玉曼的嫂 子抓了一小把杏干,她分给了我三粒。我还留有一粒,这时便掏出来递给苏乎拉。 她非常高兴地道谢,然后接过来一口吃掉。大家凌晨一点多就起来打包收拾,又赶 了七八个钟头的路,滴水未沾,这时都饿了。 积雪皑皑的帕尔恰特峡谷林木森然,曲折连绵,永远也走不到尽头似的。我对 苏乎拉说:“啊,真好,帕尔恰特真是太好了。” 苏乎拉微笑着说:“是啊。”但并不对当下的劳碌辛苦做任何评价。 当驼队终于走出峡谷,走到高处,翻过最后一个达坂后开始下山时,突然出了 点麻烦。赛力保和媳妇下马休息时没有系好缰绳,马受了惊,跳起来跑了。另一匹 也跟着一起跑,赛力保一路呼喊着追下山去。 刚好我正策马走在下面的石路上,回头看到两匹马狂奔下来,立刻勒住自己的 马横挡在狭窄的路面上,想拦截,但毕竟有些怯意,那马似乎也感觉到了我的不安, 就蔑视地避开了我,远远离开路面,从山坡树林里横穿了下去。 而下方S 形山路的拐弯处正巧走着苏乎拉。我冲她大喊了一声,像是希望她能 把脱缰的马拦下来,又好像在提醒她躲开。 我看到她调转马头慢慢迎上去,狂奔中的马儿狐疑地渐渐放慢速度,最后胆怯 地主动向她靠拢。她不慌不忙策马走到近前俯下身子拾起拖在地上的缰绳。啊!她 截住马了! 苏乎拉怎么可能是第一次进山呢?怎么可能是一个刚刚才开始游牧生活的女孩 子呢?她游刃有余地把握着这样一个世界,熟知并透悉着自己的传统。她天生应该 是生活在这山野林海中的精灵啊! 在我看来,真是矛盾的青春与命运。 作为亲生父母的长女,苏乎拉一出生就被赠送给了爷爷奶奶。爷爷奶奶过世后 便和叔叔婶婶一起生活,称叔叔婶婶为“哥哥嫂嫂”。在她家毡房里悬挂着一张老 妇人的大照片,苏乎拉说是她刚过世的“阿帕”。如果卡西帕说得没错,应该就是 那位她离家出走后给活活气死的老人。 苏乎拉的亲生父母在县城里生活工作。她给我看过一张他们的全家福照片。照 片上,她的亲生父母都是年轻漂亮的人,穿着体面,中间是她的弟弟,也相当的漂 亮可爱。她强调说她的亲爸爸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语。还说他最好的朋友就是一个汉 族(最后说来说去,才知道那个所谓“最好的朋友”原来就是我家老爷子)。她流 露出的意思是:如果当初没有被赠送的话,自己现在也是城里的姑娘呢。 大约,这就是为什么苏乎拉会那样地向往城市的生活。 大约在她很小很小的时候,这个女孩子就发现了自己的美丽,感觉到了造物主 的恩宠,并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及生活的另外可能性。于是当她刚刚长大一点点,刚 刚强大一点点,就迫不及待地扑向另一种人生了。在她看来,那有什么不对呢? 她不想寂寞,就接受别人的爱情。她想改变生活,就去学电脑。她渴望更多更 美好的际遇,就去城市。她想明亮一些,再明亮一些,自信一些,再自信一些,就 偷拿家里的钱……苏乎拉是一个多么小的小女孩啊!她过早地远离了少女时代的平 凡懵懂,过早地领略了现实世界的匆忙繁华。她无所适从,沉默不语。她不停地和 不同的男子约会、拥抱、生活,她勇敢热情地接受他们,也许并非因为爱,而因为 她需要一种方式来介入截然不同的陌生。她努力地去爱他们,也不是在爱,而是在 努力地去尝试和适应那陌生。 想象一下吧:当这个孩子一次又一次离家出走,怀揣巨款,孤身面对整个世界 的陌生浩大……看在她的美貌和她的孤独的分上,大家就原谅她吧! 那次转场,一路上我们与苏乎拉同行了整整两天。后来驼队和羊群在沙依横布 拉克两条山谷连接处的巨大空地上分开,并分手。我们去往美丽的吾塞牧场,她家 则转往更为偏远寒冷的边境线上。从那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 但是,关于苏乎拉的传说仍缕缕不绝地撩动着我们的生活,苏乎拉的痕迹仍布 满这浩茫的山野。 木材检察站的工作人员说:“苏乎拉昨天刚刚经过这里。” 耶克阿恰的杂货店老板说:“这种款式的发夹苏乎拉也买过一个。” 牧业办的司机说:“请快一点,苏乎拉要下山,正在前面十公里处等我。” 六月份那场盛大的弹唱会上,大家都在猜测:“苏乎拉会不会来呢?” 卖羊毛的季节到了,我们骑着骆驼,载着大捆大捆缠成团的羊毛,长长地跋涉 过杰勒苏山谷,沿着越流越宽的河流往东面走。走到一处开阔的三岔路口时,大家 指着另一条渐渐消失进北面的崇山峻岭中的小路说道:“这条路,通往苏乎拉家… …” 通往苏乎拉家的路! 我一次又一次路过那个三岔路口,勒马驻足,扭头往那边张望。是啊,这是通 往苏乎拉家的路,这条路指向多少年轻的心所渴望的地方啊!多少孤独的牧羊人同 我一样,每每经过这里,都忍不住扭头遥望。从那个方向传来的消息经久不散地传 播,越传越美丽。谁能真正得到苏乎拉的爱情呢?谁能永远把她留住呢?谁能把她 的故事引向更为激动的结局呢? 苏乎拉不再是记忆中的某个人,而是这山野的传奇,是这种古老的传统生活最 后显现的奇迹。 而此刻的苏乎拉又在干什么呢?她系着奶渍斑斑的围裙拎着小桶正走向乳房饱 胀的黑色奶牛吗?一束洁白的奶水正从她手心喷射进小桶吗?一切深深地停止吧, 生活请继续黏稠香腻吧——牛奶在金色火苗上煮沸,同盐一起兑入黑色的酽茶;更 多的牛奶静置在花毡边神秘地发酵,暗自翻涌变化……美丽的苏乎拉,一生再也不 会陷入慌乱了吧?一生再也不会左右为难了吧?所有的离开啊,归来啊,都无所谓 了吧?那么请在城市里继续迷恋新衣和情人、在牧场上继续醉心于古老广阔的情感 吧!再也不要去计较了……美丽的苏乎拉,要知道,她今年才十六岁啊!十六岁就 已经艳名远播,十六岁就在游牧生活中被刻下深重划痕一十六岁而已!能寄予什么, 能判定什么呢?当外面世界里更多的九O 后女孩仍在深沉斑斓的童年之中整理花瓣, 迟迟不能绽放时,苏乎拉十六岁就已经凌越了我们不能想象的漫长成长过程,十六 岁就已经铅华洗尽,十六岁已经有了从容不迫的眼睛和心灵了。是什么——是这山 野里的什么决定了她的最终抉择?然而十六岁的苏乎拉,人生刚刚开始,生命绵绵 无期。让我们真心祝愿她美丽长驻、一生平安吧。清洁的生活,富裕的肥皂 扎克拜妈妈和沙里帕罕妈妈在一起干活聊天时,我一般都坐在一旁,边听边打 下手。她们纺线时,我就帮着扯顺羊毛;熬胡尔图汤时,我帮着搅拌:缝衣服时, 我帮着锁边。但到了熬肥皂的时候,则远远看着,什么忙也不敢帮。 以前,我在j 篇文章里读到这么一件事,对哈萨克人来说,熬肥皂是极庄重的 大事,忌讳有品行不端的人插手,否则会制作失败。 虽然一向对自己的品德还算有信心,但到了这会儿……就没信心了。万一肥皂 真没做好…… 才开始有些想不通,不过是几块肥皂嘛,为什么就看成严重的大事?现在才知 道,肥皂最重要的原料之一是羊油脂肪。如果做失败了,就是浪费食物,是罪过。 除了羊油,还有炼制羊油后的肉渣以及我不认得的一样东西,而妈妈她们也解 释不清。 照我朋友的描述,那似乎应该是用荒野上的杨树排碱时形成的树瘤烧成的灰。 但到了今天,恐怕再也不会用到那样的土法子了。我看大约是工业火碱或食用碱。 那么失败率一定会大大降低,渐渐地我也敢放心大胆地旁观了。 她们把这些东西放在大锅里加水慢熬,慢慢地,黏稠的水中涌起丰富细腻的泡 沫。水中也渐渐凝结成块状物,将它们捞起放进盆里冷却后就可以切开成为肥皂了。 我凑近大锅闻了一下,真的有相当地道的肥皂味。如果卡西帕是用这种肥皂洗衣服 的话,一遍不清我也放心。 过不了几天,我们自己也要做肥皂了。妈妈就去加孜玉曼家借了一口黑黑脏脏 的锅回来。做肥皂的气味非常刺鼻,经久不消,而谁家也没有多余的锅用来专门做 肥皂,于是就几家人轮流用一个锅子。 因为气味太呛人,妈妈把锅支得离毡房很远。这一回熬出来的汁水却非常黑, 不但放了好几大块羊油,还倒进去了几大碗炼油剩下的肉渣一起熬。怪不得——我 用这种肥皂洗衣服时,总是一会儿洗出一块肉来,一会儿又洗出一块肉。 妈妈在外面熬肥皂汤,卡西帕在毡房里炸油饼。炸完后,她把一大锅沸腾的羊 油端到屋外冷却。妈妈又顺手从滚烫的羊油锅里舀了一大勺油浇进肥皂汤里。想不 到会用这么多羊油,以后洗衣服得珍惜使用肥皂了。 更有趣的是,用油制作的事物,我们却用它来消除种种油渍。 这次熬好后并不像上次那样倒人锅中凝固,而是像沥干酪素一样倒进编织袋悬 挂了起来。奇怪,难道我们的用料同沙里帕罕妈妈有所不同吗? 锅底上还粘了厚厚的一层黑糊糊。妈妈用水冲洗了一遍,然后开始直接用这种 水洗衣服。卡西帕和斯马胡力也赶紧将身上的脏衣服脱下来扔进肥皂水盆里,又翻 出几双鞋子扔了进去。妈妈也拆开被套,一口气洗了一大堆。小山顶上四处弥漫着 肥皂的味道。我帮着拎水、晾衣服,也弄得浑身浓浓的肥皂味儿。那块晾衣服的大 石头更是成为了一块大肥皂似的,一靠近,气息袭人。 而穿上晾干的衣服的兄妹俩在此后的几天里,一靠近我,浓重的肥皂味儿就先 扑了上来。 妈妈做完肥皂洗完锅后,又用那只锅烧了一大锅水,在附近山上拾了些新鲜马 粪煮进了锅里。让人大吃一惊。这个这个……煮熟了能用来做什么呢? 后来才知道,煮马粪原来是为了洗锅啊!这只锅不可能专门用来煮肥皂,以后 煮饭也得靠它了。但煮完肥皂后那股强烈刺鼻的味儿却长时间都很难消散,煮出的 饭也会带着那股味儿,没法吃。但是,如果用马粪煮个把小时的话,马粪水泼掉, 锅子洗涮洗涮,肥皂味儿就全没了,千干净净,马粪味儿也绝对没有。 再说了,马是吃草的动物,马粪又不脏不臭的,没什么可恶心的。 只是让人心悬的是,我家做的这锅肥皂,静放两天了还凝固不起来,跟糨糊似 的。难道真的与我插手帮忙有关?妈妈只好掏出来重新煮,又加了很多羊油和其他 什么东西。然后一块一块捏成团晾在门前。 因为肥皂是羊油做的,牛羊骆驼都晓得那是能吃的东西(这一定是世界上品质 最好、最可靠的洗涤用品了,因为它干净到能够直接食用),趁人不注意,就跑到 山顶来吃。我就多了一个任务,整天守着肥皂,不停地赶牛赶骆驼。 牛一赶就会往山下跑。骆驼们就很难对付了,它们总是绕着山头和我兜圈子, 怎么也舍不得离开那几块黄澄澄香喷喷的好东西。岂有此理,在冬牧场上,有一点 点枯草啃就很满足了。到了青草满坡的夏牧场,不但不知感激,反而条件随之提高, 连草都懒得吃了。 我绕着山头追了一圈又一圈,又把它们追到了原地。 但追着追着,注意到那两峰骆驼肚子浑圆,硬邦邦、紧绷绷,胀得快要裂开似 的。难道怀孕了?气愤之情熄灭一些,逼得也不是那么紧了。可后来才知道,骆驼 喝饱了水都这德性。 肥皂是珍贵的,可仔细想想,生活中能用到肥皂的地方,也并不是很多。 鞋子穿脏以后,只要继续再穿它两天,还会再穿干净。 挑水时不提防,一脚踩进沼泽,陷到小腿,回家想换掉泥鞋湿裤子。但忙来忙 去也没换成,到了晚上硬是又把鞋和裤子穿干了。干后,用小棍把附在上面那层泥 巴壳敲掉,仍旧是千干净净的布鞋和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