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总有那么一天,非常忙碌,晚餐会一直推迟到凌晨一两点。吃过油乎乎的手抓 饭后,把碗碟往锅里一堆,大家就匆匆休息了,而让我一个人在第二天清晨的寒气 中独自面对那一堆隔夜的锅碗——实在太难洗了!锅碗上敷着厚厚的、硬邦邦的一 层油(要知道凝固的羊油远比猪油结实)。又没有洗洁净什么的,尤其是清晨刚起 床,没有热水。用冷水洗的话,洗一上午也没啥效果。这时,最好的办法就是到门 口抠块泥巴放到锅里用力擦,边擦洗边浇水。虽然泥巴里有许多沙粒和碎草根,揉 进手上的伤口里会很痛(不知为什么,满手都弄的是细细的伤口),但使用起来极 方便,一会儿就把锅碗上的油腻子全擦净了,再用水冲洗一遍,立刻千千净净,光 可鉴人。哎,泥巴可比洗洁净强多了,况且还环保。 生活中会有什么脏东西呢?我们每天处理的垃圾中,差不多全是土和碎石块 (从泥地上扫起来的),偶尔会有几张糖纸(说明生活比较好),用过的塑料袋和 塑料包装纸几乎从不扔,反复派用在各种地方。一直用到实在不能再用了才簇成一 堆烧掉(塑料制品从不乱扔,怕蒙在大地上会影响青草的生长)。而十年前在沙依 横布拉克,塑料袋之类的东西更少,偶尔在河边捡到一个从上游漂来的袋子瓶子都 会心花怒放,将其大派用场。 有一天我和扎克拜妈妈单独喝中午茶时,妈妈对我说,强篷买了一种药回来, 给牲畜吃的,非常厉害。为了强调那种东西是一种药,她还专门把我们的药包取下 来冲我晃了晃。 但我不明白“厉害”意味着什么。接着,妈妈很厌恶地说道,“骆驼牛羊吃了 会变胖。” 我吓了一大跳,心想,她指的大约是催长素之类的激素吧?不可能,那种东西 怎么会进入到深山里呢?是不是妈妈弄错了? 我说:“是治病的药吧?” “不!”她坚持道,“是长胖的药!” 不管传言是否属实,这个消息都是很可怕的。 如果有朝一日,牛羊不再依靠青草维持缓慢踏实的生长,而借助黑暗粗暴的力 量去走捷径——难以想象。那种东西才是最肮脏的东西。 我洗衣服时很怕洗到斯马胡力的东西,无论是秋裤还是袜子,都又黑又硬,不 如直接扔掉算了。况且斯马胡力这小子体味极大,洗完后。铁盆里里外外都缭绕着 那股味道。等下一次再使这个盆洗我的衣服时,觉得那味道会完全苏醒过来,并全 面入侵我的衣服纤维,挥之不去。只好努力地涂肥皂,搓得衣服上都是肥皂里的肉 末儿,却不起一点泡沫。 家里也有一小袋洗衣粉,但一般情况下大家谁都舍不得取出来使用。明明土肥 皂比洗衣粉可靠多了,为什么大家都认为后者更好更珍贵呢?大约因为它看上去雪 白的,而且闻起来香喷喷的。然而,又怎能说这是“无知”呢?世人谁不为着取悦 了自己眼睛的事物所欢喜,谁难免不将视线停留在事物的表面,仅仅只为其包装动 心呢? 洗衣粉也是肮脏的东西。我们大量地使用它,只留得自身的干净与体面,却弄 脏了我们之外的事物-7J (、泥土和植物。我们不顾一切地从世界中抽身而出,无 底线地追求着生活的舒适与欢悦。说起来,这似乎没什么不对的。 黄昏独自出去散步,站在山顶,总是忍不住为世界的“大”和“静”而深感激 动。总是深爱着门前石山上一棵夕阳里的树。我洗过的牛仔裤寂静地腺挂在树枝上。 它背后是低处的森林,茫茫的远山。我的牛仔裤叉幸福又孤独。无论如何,古老感 人的传统与古老感人的心灵还在夏牧场上流浪着。虽然已经很脆弱,很伤心了。 卡西帕的同学 早在春牧场吉尔阿特,我就见过一次卡西帕的同学。就是可可走的那一天,他 上门领回自家走散的一只羊羔,还与我们一起吃了顿饭。 照我的想法,我们拾到别人的羊,帮人家养了一天,还不辞辛苦骑着马到处打 听失主,那人不说带份大礼来,起码也得好好口头感谢一番吧。可是呢,我不但啥 也没看到听到,反而只见这小子菩萨一般稳稳当当坐在上席,毫不客气地受用我们 端出的最好的——自己平时都舍不得吃的食物和糖果。一切无比理所应当似的。 大家却都不以为意,把他当成真正的大人一样对待,认真地谈论着远远近近的 一些事情。当这个小不点发言时,所有人便都安静下来一起看着他。 总之当时对这个小得可怜的家伙实在不感兴趣,要不是马吾烈那个家伙老揪着 这件事不放的话——每次他一见到卡西帕,都会挤眉弄眼地提到她的同学如何如何。 卡西帕为此非常愤怒。但她越愤怒我越好奇。 后来终于忍不住拐弯抹角地向妈妈打听。妈妈很厉害的,一下子就知道我的用 意了,立刻哈哈大笑着否定了:“哪里,他是卡西帕的同学。”但仅仅只是同学的 话,至于笑得那么意味深长吗?妈妈比马吾烈也好不到哪儿去。 后来和卡西帕拌嘴时,我就搬出这件事来笑话她。突然之间,她会又着急又慌 乱,生气地大喊:“豁切!李娟,他是我的同学!同学!”她努力使“同学”这个 词听起来堂堂皇皇,十分有理。 卡西帕的同学一副还没长开的模样,淡眉淡眼,瘦弱而单薄,小里巴叽的。一 句汉话也不会说。他和卡西帕一样也是十五岁,但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小。 当我得知他居然名叫“亨巴特”时,立刻乐坏了。这个词对我来说真是再熟悉 不过了,因为每一个来我家杂货店里买东西的顾客都会使用这个词来指责我,它的 意思就是“昂贵”、“太贵了”。 我便大笑着说:“那能不能便宜点啊?便宜点的话多少钱啊……”但大家谁都 不觉得有什么好笑的。原来这个笑话早就过时了,除我以外,大家都早已习惯亨巴 特叫“亨巴特”。 亨巴特第二次来时,只有我一人在家,听到狗叫跑出去看时,他正骑在马上, 看到我出来就远远地大喊:“斯马胡力在不在?”因为怕狗,这小子死活不敢靠近。 我回答说不在,家里没有人,他就赶紧打马走了。 他的缰绳上挂着黄色的流苏,马鞍也花里胡哨的,搞得跟姑娘的坐骑一般。 第二天这小子又来了。那天妈妈和斯马胡力都不在家,家里只有姑娘们凑在一 起打发时间。加孜玉曼帮卡西帕整理好了影集(原先颠来倒去,插得乱七八糟), 大家一起看。其中有一张小学毕业照,卡西帕站在中间的位置,严肃地害羞着,居 然和现在的样子一模一样,没一点变化。而旁边的苏乎拉则完全是个小孩子,甜美 而乖巧。大家看了很久很久。评论个不停,回忆起了许多事情。这时外面传来了班 班愤怒的吠叫和隐隐约约的求救声。卡西帕出去看了一眼,立刻退回毡房慌手慌脚 收拾起房间来。我问:“来的人是小伙子吧?”她也顾不上说“豁切”了。 这小子和头一天一样,还是远远地就勒住马停住不敢越雷池一步,直到再三确 认我们把班班制服了,才小心翼翼地靠拢。 这次亨巴特赶来了三十来只羊和一匹白蹄红马。马的白蹄子自得真奇怪,别的 白蹄马吧,蹄子的白色是渐渐向大腿的颜色过渡上去的,而这一位,像套了四只白 靴子似的,白色和红色之间界线分明,而且中间还缠绕着一圈整齐的黑色(靴樱上 镶的袢边?)。白黑红三色截然鲜明,时髦极了。 而那一群羊就更引人注目了,不但每一只头上都戴着大红花,每一张羊脸还统 统涂上了重重的红色。搞得跟一群印第安羊似的,又像业余秧歌队演出归来……如 果是作标记,也未免做得太浓墨重彩了吧。 我们纷纷出去帮忙赶羊,好容易才把这群不知所措的新朋友请进了自家羊圈。 围好圈后,亨巴特又把自己的马和白蹄马上了绊子,让它们自己去吃草。 这小子进门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从餐布上捡一块馕,出门冲着班班讨好地晃了 晃。然后扔了出去,班班接住一口吞掉,但并不领情,不依不饶继续往毡房门上扑。 他吓得赶紧关了门跌坐在姑娘堆里。大家哈哈大笑,七手八脚为他准备起茶水和食 物,然后大家边喝茶边一起看影集,并在集体照中找到了亨巴特的小脑袋,还认出 了他鼻子下面的一摊鼻涕。亨巴特把照片一把抽走掖在怀里,大家扑上去抢,他趴 在花毡上压住照片,死活不放手。 亨巴特家和卡西帕家在牧业上属一个队的,前几天刚搬到南面不远处的山谷里。 驻扎在这一带的牧民,时间到了,并不是每一家都会迁入后山的牧场。像阿依 努儿家,没有羊,只有二十多只牛,又没有男人,就没必要换牧场了,整个夏天都 会停留在冬库儿。而像亨巴特家那样的,虽然有少量的羊,专门为此转场也是很麻 烦的事,便只好托人代牧了。 代牧不需要花什么钱,放一只羊是放,放一群也是放嘛,到时候全部羊毛和一 部分羊羔归代牧的人家所有就可以了。 我家也曾请人代牧过五十只羊。当时账算得很美:五十只羊全是母羊,繁殖到 第二年,就能增加一倍的数量。就算产下的羊羔只有一半的母羊,加上原先的五十 只母羊,第三年又能增加七十五只,算下来,到第三年我们就有一百七十五只羊了。 结果到了第三年去要羊时,竟只还给我们两只……说全死光了。 大约因为我们把羊往人家羊群里一扔就了事,再没过问的原因吧。 而亨巴特家非常重视,这次转场,还特意出了一个劳力(自然就是亨巴特了) 帮我们将羊赶过最艰险的一段路面,一直到达中途驻扎的托马得山谷为止。 从搬家的头三天起,这小子几乎就住在我家了。对此除了班班,大家都没意见。 于是他每隔一会儿就悄悄从餐布包里偷一块馕扔出去讨好班班。但班班爱憎分明, 吃的时候照吃不误,吃完了照咬不误,铁面无私。奇怪了,这小子哪里有问题啊? 虽然班班一向喜欢咬人,但从没见过它如此不依不饶咬过谁啊。 而更奇怪的是,一个人怕狗怎么会怕成这样呢? 由于家里被褥不够,卡西帕向加孜玉曼家为他借了一床被子。还是新的:雪白 柔软,被套是主妇自己缝的,中央挖了菱形的开口用以装被芯。开口四周用钩针精 心钩了白色花边,花边旁边绣了精致的羊角图案,比店里卖的漂亮多了。真嫉妒这 个家伙,我和卡西帕的被子又沉又硬,用过很多年了。 可是这么好的被子让亨巴特那小子睡真是糟蹋了。他才不稀罕被套上的花边啊, 绣花啊之类,看也不看,拉开被子就爬进去睡,那么脏的裤子也不脱掉,脸也不洗, 脚也不洗。叹息。 半夜出去上厕所,他也裹着被子进出,被角在泥泞的草地上拖来拖去的。叹息。 以后的几天里,卡西帕同学和亨巴特同学一起放羊一起赶牛,出双入对的。哈 哈,劳动的时候,还是两个人一起比较好,不会太辛苦,又不会寂寞。 奇怪,之前大家总是揪着卡西帕和亨巴特的事乱开玩笑,但真正和这小子住一 顶毡房下了。就再没人说三道四了。 相比之下,亨巴特和姑娘们呆在一起时更怡然自得,和扎克拜妈妈啊加孜玉曼 的妈妈啊,还有沙拉这些大妈大姐也相处得不错。可一旦掺和进斯马胡力和哈德别 克他们的团体,站坐都不对劲似的。 再混熟一点后,发现亨巴特其实也是开朗有趣的孩子。他和卡西帕有着同样优 点:勤劳。但也和卡西帕有同样的坏毛病:总是喝生水;不爱惜东西。 这小子住进来的第二天,就完全把这里当自己家了。喝茶时对餐布上的食物挑 挑拣拣,大声反驳妈妈的指责,还抢卡西帕的松胶。抢松胶时,两个小孩子从花毡 上打到花毡下,直打到毡房外才分出胜负来——亨巴特怕狗嘛。 真是奇怪,见过怕狗的,没见过这么怕狗的。班班到底和他有什么仇啊?从住 迸我家的前一天直到出发后的第二天,他始终没有放弃过缓和与班班的关系_ 口袋 里随时准备着馕块。没有馕块的话,绝对不敢擅自出门,不敢独自回家。哎,这段 时间班班可真有口福。 和上次一样,最后的几天里,大家都在做搬家的准备。妈妈为生病的黑牛忧心 忡忡,卡西帕他们到处找羊找马。斯马胡力一有空就坐在草地上修补马镫子,并且 把牛皮带子的薄弱处补上新的皮子。但旧皮子实在太硬了,若皮绳过不去某个锥孔 了,他就冲那一处准确地吐一口唾沫(“叽”的一声),再塞。 而这几天我能为大家做的事情除了照常做饭烧茶,收拾房间,以及摇牛奶脱脂 机,打打杂以外,最重要的任务就是保重身体,千万不能感冒了,免得搬家时拖后 腿。 沙拉和赛里保媳妇也提着东西前来做在冬库儿的最后一次拜访。这次搬家后, 大家很长时间里都不能见面了。女人们一起喝了茶,传播了关于苏乎拉的最新传闻 后才离开。刚走完一拨,哈德别克和加孜玉曼的妈妈也陆续来了:顿时茶碗不够用 了,我赶紧飞快地洗碗,再手虻脚乱地倒茶。而亨巴特这个臭小子也把自己当成了 客人,坐在那里等茶,也不帮个忙。 家里多了一个人,就像多了很多人似的,到处碍手碍脚的。我很生亨巴特的气, 他家再没有别人了吗?怎么派一个这样的家伙来帮忙? 卡西帕说,这次搬家,驼队和羊群还是要走不同的路。这一次去的地方很远, 一路上得走三天呢。我便有些忧心,但卡西帕满不在乎地说:“没事,有亨巴特呢。” 实在看不出那家伙哪点可靠…… 这一次我们四家人(恰马罕、强篷、加孜玉曼还有我们家)一起上路,羊群也 合在一起走,大大小小有两三千只。听说此去沿途全是悬崖峭壁,尤其是第一天的 路,是南来北往整个转场之路中最艰险的一段。赶羊的队伍却由五个孩子组成,分 别是恰马罕家的哈德别克、强篷家的苏乎拉,还有加孜玉曼、卡西帕和亨巴特,平 均年龄不到十六岁哎…… 不过那该多热闹啊!五个马背上的孩子,并驾齐驱,盛装同行,欢声笑语…… 我神往地说:“明天我也去吧。” 卡西帕说:“豁切!马要掉到山底下!” 我就那么没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