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斯马胡力的小黑包平时一直挂在墙架子上,和妈妈最昂贵的一条披巾挂在一起。 里面装着十几张照片、一个小小的电话本和一小把松胶。那是他全部的私有财产。 斯马胡力不在时,卡西帕就会取下那个包,里里外外翻啊翻,把照片看了一遍又一 遍。在单调寂静的生活中,这个小黑包的有限内容是无限丰富的,怎么看也看不够。 那个小电话本的头几页印着全国长途区号、十二个月的日历和几张美女插页, 还有十二生肖的性格解说。斯马胡力的身份证用报纸裹了一层又一层,被小心地插 在电话本的封皮里。 我和大家讨论过十二生肖的意思。算了算,斯马胡力属龙,卡西帕属猴。大家 都知道“猴”,却不晓得“龙”是什么。我很是费心解释了一通,说是一条长长的、 大大的蛇,有鹰一样的脚,马鹿的角,有鱼一样的皮肤(实在不会说哈语“鳞”这 个词)。大家死活也想不出是个什么东西。斯马胡力为此很是发愁,说:“‘属’ 是什么意思?属龙是不是就和龙一样?” 我不知如何解释,只能说:“那你看卡西帕和猴一样吗?” 他立刻说:“一样!” 二十岁的斯马胡力个子又高又瘦,说话瓮声瓮气。喜欢用洋葱蘸着酸奶吃,喜 欢舔妈妈搅过胡尔图汤的大锡勺。喜欢笑,喜欢热闹。和哈德别克不同,他不抽烟 也不喝酒,因此算得上是个好孩子。 斯马胡力有时会和大家一样抱怨“劳动”太多,抱怨游牧生活的辛苦。但日常 生活里却看不出有什么不满。若问他阿克哈拉好还是山里好,他也会毫不犹豫选择 后者。 卡西帕的左耳一直聋着,而斯马胡力的鼻子一直堵着。这兄妹俩各有一身的毛 病。 斯马胡力一直在吃药,那药好贵啊,小小的三包就花了四百多块钱。据说是阿 勒泰有名的哈萨克医院开的,全被医生打成了粉状。闻一闻,有极熟悉的中药味。 三包药还不是一样的,里面各插一张小纸条,注明了早中晚的不同。我看那三包药 的塑料包装很快就弄破了,药粉撒得到处都是,就把自己正服用的药丸腾出三只小 瓶送给他。他很高兴,赶紧一一装进去。但全部腾完了才发现纸条弄混了,不知哪 瓶是哪样。非常无奈。只好早中晚胡吃一通。 这家伙,每次吃完药,拧上瓶盖,冲着放药瓶的地方远远一扔了事。运气好的 话碰巧扔到地方。运气不好,我就得给他找回来。 斯马胡力行事诡异。我从沙拉家做客回来,把得到的一块冰糖分给了他和哈德 别克。为了分匀这块糖,他把糖放在手心慎重地衡量一番,从腰带上掏出匕首用刀 背直接敲打起来。我说行啦,放在桌上敲好了!他理都不理。果然,糖没敲碎,手 心给敲破了一块皮。后来总算敲开了,他却把自己的这一份糖泡进了奶茶喝,又甜 又咸,也不知什么味。 斯马胡力有许多奇怪的毛病,比如一段时间里,除了吃饭的时候外,一天到晚 都戴着口罩,连睡觉的时候也戴,但我不知道他戴口罩有什么用。因为他只戴到下 巴那一截,大大地敞露着鼻子和嘴巴。难道是为了说话方便?后来发现大部分牧羊 人都这么戴。也不知道下巴有什么好遮掩的。 后来他对我说:“嘴巴烂了!所以要戴。”我仔细一看,果真唇中间裂了两条 血口子。但口罩也只挡着下巴,对嘴唇有什么好处? 斯马胡力上花毡从来不脱鞋,偶尔脱一回,还要用妈妈的羊毛坎肩紧紧捂住双 脚。这令妈妈很不乐意,让我取来斯马胡力自己的红色外套,扔给他裹去。我开始 还以为斯马胡力脚冷呢。一问才知,是脚太臭了。 斯马胡力口味很特别。所有人都说我的茶冲咸了的时候,只有他说刚合适。所 有人都说太淡,还是只有他说一点也不淡。但我一点也不感激。因为那两道茶本来 就一道太咸,一道太淡。 斯马胡力有非常可爱的小小心机,每次和别人打完架回来后,总是兴奋得要死, 津津有味和我们说尽了一切的细节。但在外人面前诉说时,则严肃而委屈,吞吞吐 吐,不停叹息。 持家的是卡西帕,但掌控经济大权的绝对是斯马胡力。扎克拜妈妈是名誉主席, 两边都不太管事。 斯马胡力可以自己随意花钱,但对卡西帕却实施大棒政策,不间断地克扣挤压。 卡西帕当然也会奋起抵抗,她会以喝晚茶的全部时间同斯马胡力死缠滥打,不停地 把脚上的破鞋子伸到他跟前给他看,又搂着斯马胡力胳膊甜蜜地哀求个没完:“哥 哥,给十块钱,啊,我的好哥哥,十块钱可以了……”用的还是汉语。但斯马胡力 丝毫不为所动,同她冷静细致地算了一晚上的账——某年某月某日某地,卡西帕买 过一双鞋。又某月某日,阿娜尔罕给她捎来一双鞋。接下来李娟又于某月某日送她 一双鞋……最后算了出来:卡西帕三个月穿坏了八双鞋……大家都笑她,又说人家 阿娜尔罕一年只穿一双鞋的。一直到大家都钻进了被窝,大家还在取笑这件事。卡 西帕极力辩解,气急败坏。 但是第二天早上,当卡西帕黯然神伤地摇着分离机时,斯马胡力走过来给了她 五块钱。下一次从城里回来,没忘给卡西帕买了一双漂亮花哨的黄皮鞋。 斯马胡力多多少少还是顾家的。那次搬家经过哈拉苏时,洗手壶的盖子被骆驼 晃丢了,洗手时有些不方便。不久后,偏巧这家伙放羊时在山道上又捡到一只别的 驼队遗落的破铝壶盖。唉,真是好样的。他高兴地带回家,结果往手壶上一比画, 太大了,足足大了两号。于是他决定改造一番,兴致勃勃地翻出所有的工具,先把 盖子敲平,又沿边剪掉一圈,再敲敲打打个没完。等我和卡西帕从加孜玉曼家串了 门回来,看到盖子已经歪歪斜斜、拧眉皱眼地扣在手壶上了。我捏着那块奇形怪状 的铝皮看了又看,说:“一个小时就做了个这个!”他很不好意思地笑了。 但无论如何,好歹是个盖子啊,我们一直用了一个夏天。有客人来喝茶时,一 边洗手,一边好奇地打量那块破铝皮。有的人还会扣起食指敲一敲。 后来我们去上游两公里处的一家邻居家喝茶,发现他家的茶壶盖也是自己做的。 令人欣慰的是,做得连斯马胡力的都不如,浅浅地搁在壶口上,煮茶时不停地掉进 茶壶里。后来在我们喝茶的时间里,又掉了五次。 斯马胡力熟悉家里的每一只羊、每一头牛、每一峰骆驼。若哪天入栏后大家发 现少了一只羊,他会立刻说出是黑脸白背的那只还是一只角长一只角短的那只。真 厉害啊,一两百只羊呢,难道他每一只都能记住吗? 傍晚大羊带着小羊回家后,一时间羊群队伍还是非常散乱的,它们三三两两在 附近的山头走走停停,不大肯靠近。那时,我为了使羊群集中,山上山下满世界乱 跑。而斯马胡力只需往空地上一站,嘴里发出一些温柔又轻松的声音,远远近近的 羊群就会渐渐静止下来,并无言地向他靠拢。我相信他有着能使它们信任的力量。 我记下了他的一些声音——斯马胡力很辛苦的,深更半夜的还在外面找羊是常 有的事。那些漫漫长夜里,我们正睡得最香甜的时候,突然羊此起彼伏的咩叫声渐 渐响满山谷,我们就知道斯马胡力回来了。妈妈和卡西帕会起身迎接他,帮他一起 分羊、赶羊。但大家都瞌睡得实在起不来时,他也没什么怨言,自己一个人在月光 下把小羊从母亲身边逮走,一只一只扔进栏里。然后回到家摸到暖瓶找到碗,自己 一个人静静地冲茶吃馕。 虽然还只是个大孩子,但这个家若没有他,生活会多么没安全感啊。他毕竟是 男性,是有力量的。很多个晚上,蒙蒙咙咙中听到羊群那边有骚动,班班低沉而警 惕地吠叫着。接着又有沉重的呼吸声响在毡房外面,越来越近,后来就紧紧地靠在 我的脑袋边,和我的脸只隔了一层毡子。我吓坏了——什么东西?野物还是牲畜? 狼还是熊?那时候大家似乎都睡得死死的。我一个劲儿地推身边的卡西帕,但卡西 帕没醒来,那边的斯马胡力倒醒来了。他在黑暗中静静地说:“没事。”我就一下 子放下心来。不知为什么,那样的时候竟如此信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