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极为熟悉女子所说的绝望,那是我在过去的几年中独自一人度过的所有夜晚 的总和。 尤其是初夏,我能闻见从窗口飘来的气息。这种气味只能来自初夏,是有蔷薇 盛放、在清晨坠满晶莹的露水把枝头压弯的季节;是槐花落满地面、暴雨后传来猛 烈泥土腥味的季节……偶尔从楼下射过来移动的车灯光柱,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天 花板上画出奇异的图案——这是晚归的邻居在倒车。我关着灯,开着收音机,听着 上个世纪各式各样的爵士乐歌手们嘶哑奇特的嗓音唱着孤独的调子,那是调频频道 里晚间固定的爵士乐节目。 在这样的时节,绝望感通常混合着伤感从天而降,那种伴随爵士乐节奏的尖锐 的痛楚常常令人心脏为之一阵阵抽紧。这一段经历导致我认定爵士乐乃是孤独的乐 曲,当时所听过的每个音符,看过的每一本书,其中的每一个字都让我更深地浸入 孤独、年轻和无助之中。 我常常想,自己难道就要这样平淡乏味地度过一生不成?中学时期的一帆风顺, 考上大学后父母的欣喜,包括自己对未来的渴望,在此时此刻,最终都转化为剌痛 内心的利刃。这是我被迫面对自我的时刻,我不会变成任何特殊的人,而只是自己 ——我必须与那个平庸的自己面面相觑。 只有经历过这类时刻的人才知道,这种劈面相逢是何等令人意志消沉。 “每个人的苦恼虽然不同,但在惧怕孤独这一点上,大体是一致的。”我认识 的那群人里有一个人被公认为是女人杀手,他有次说:“孤独时候的人,往往要被 迫面对自我和真相。”此人有个精明能干的老婆,但据熟识的人说,这些年来他身 边五花八门的女友至少换过有三十个了。有次喝到半醉,他对听众,也就是我和眼 镜男说:“我觉得,把我和那些女人连接在一起的东西并不是感情。” 此话从所谓的“女性杀手”嘴里说出,虽然有点奇怪,但也颇为自然。 “和那些女人在一起,有些东西,弥补了我在婚姻中找不到,或者说不足够的 那一部分。仔细想来,我们其实需要的无非是某种亲昵和关注而已,这有助于人抵 抗孤独,或者如之前我所说的——无趣而平庸的自我。婚姻是一辈子的事情,里面 的激情和亲昵很容易被时间磨损……身在其中的人经常会感到孤独。” “可是,在你这样的已婚男人身上追求某些东西抵抗孤独,不是缘木求鱼么?” 我曾经纳闷地问,“你跟她们的关系永远是暂时的和不可靠的?” “能乐得一时是一时嘛。” “我说这话不是为自己辩护,”此人最后说,“我很清楚,自己这样做是不对 的。如果这些事情让老婆知道了,后果不堪设想,也会让他人非常之苦恼。但是, 就算是这样,我也并不懊悔自己这么做。那些女孩子们恐怕直觉上也对这一点心知 肚明:她们和我发生关系并不是因为我如何吸引她们,而是她们希望被人爱,希望 被人抱,希望被人惦记,而我只是恰好能在一段时间里满足对方的这种需求而已… …” “但我想,你比我还好一点,”我打破沉默,“你至少有酒吧男子。” 女子笑了。 “至少听了你对他的描述,那有可能是相当有智慧的人,能对你的人生有所帮 助。” 正如我所说,女子确实越来越依赖于酒吧男子,她经常去那里吃饭或者把一些 本来需要加班完成的功课拿去酒吧做。 男子一般是悠闲地坐在柜台后的固定位置上看书,有时候也盯着空中某处发愣。 无论外面如何阳光明媚,古木参天的老房子内阴森而华丽,男子总在自己的身边开 着一盏小灯。女子偶然发现,这套老房子里音响效果奇佳,屋顶仿佛做过一些处理, 混响和回声都被不动声色地消除了。遍布屋内的几个环绕声音箱的位置摆放得恰到 好处,显然是经过精心计算的。 他的声音低沉柔和,在吩咐小伙计或者与人交谈时,视线并不单一地落在对话 者身上,有时候会注视着他们之间稍微靠后的某个点,一边缓缓点头。他似乎是永 恒的平心静气,既不会不耐烦,也不知疲倦为何物。女子后来在一个展览中看到某 件吉陶时,忽然有种熟悉的感觉——在半明半暗的灯光下,男子的脸上有残留在陶 器上那种彩釉的质感和颜色。 也许是酒精的作用,也许是后来的香草茶,我忽然感到困倦如同潮水般涌来, 庭院寂静无声,无一丝蝉鸣与鸟叫,连鱼缸中的鱼都已经陷入沉睡。 “你是爱上他了么?”我用手撑住头。开口试图打破困倦。 但话一出口,我觉得这个问题有点鲁莽,只得歉意地做了个手势。 “我也很难定义,那是不是爱,”女子摇头叹息,“他对我而言,似乎更像是 一种梦想。从他身上,与其说我找到了某些共同点,不如说更像寻找到了我所不能 企及的优点和完美之处。而这些,曾经是我试图在工作、丈夫、上司和身边的环境 中寻找,自以为找到,最终却屡屡碰壁的东西。” “你和我一样,其实也是在找一个完美的例外而已。” “有道理。” 无可否认,女子对男子产生了某种超出朋友的微妙情愫。独自一人时,她常常 觉得时间是自己的敌人。在这几年的独身生活里,也不乏男人对她产生兴趣。她的 父母甚至还托人给她介绍过几个相亲对象。但是这些人脱不开女子所熟悉的那几类, 无非是前夫、上司们和同事们的翻版。这导致女子毫无与之深交的耐心。 她觉得,有这个时间还不如在阳台上开着收音机听听音乐,顺便为自己养的植 物浇水换换土——从离婚起,女子开始学着养起了迷迭香、香蜂草和百里香,这些 芳香植物早在中世纪前就为人们所熟悉,在傍晚散发出静谧与从容的香气。 久之,女子发现,自己和男子在一起时,也产生了类似和这些植物在一起时的 感受。男子和他所携带的宁静深深吸引了女子,他似乎与时间融为一体,又仿佛深 谙其中的奥妙,连带让女子也能借助这力量与时间达成和解。 有他在(他似乎很少时间不在)的酒吧是一个完美的梦境,有简单精美的食物, 效果奇佳的音响和舒适的气氛。男子具备某种神奇的能力,能够感知女子或者任何 人的需求,无论女子与他谈论任何事情,问任何问题,他都能给予详尽耐心的回答。 他是如此耐心与平静,这种心平气和的好意如同身边的空气和阳光般环绕着她,令 她的内心有如七月微风下波光粼粼的海面,泛起阵阵涟漪。 有时,女子也会在独处时自问,自己是爱上男子了么? 但是,没有答案。 她很清楚一点,那就是自己在对方身上体会到的东西,并非激情、性吸引或占 有欲。那是种奇妙的憧憬,一种渴慕,仿佛又累又渴的旅人在茂密的森林中发现了 一泓清澈的泉眼,能在其中卸去疲劳与征尘,却心知自己无法拥有它。 看着男子,她有时候会感到奇妙的悲伤,如同七月的夜晚,邻家顽童往小池塘 中丢了块石子,扑通一声,水中出现无数大大小小的涟漪,就像林中的跳蛙跃人月 色,她的心会随着那水面的晃动而微微震颤和疼痛…… 罢了罢了,女子想,这种能每天见到男子的生活也没什么不好,至于往下会发 生什么,顺其自然即可。 有天晚上,十点,女子加班后回家,肚子和冰箱一样空空如也。照例,她想去 酒吧吃点东西。 就在这时候,电话响了。 她犹豫了一下,因为已经换好运动鞋,再穿过黑黢黢的屋子去接电话有点麻烦。 但是想到或许是父母打来的,最终还是走过去拿起了听筒。 “喂?” “不要出去。”电话那头是一个低沉的男声,声音很熟悉,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是谁。 “哪位?” “我。” 她忽然意识到,这是酒吧男子。 “你?你怎么会有我的电话?” “先别管这个,你是不是要来我这里?” “是的,正要出门。” “不要出门。” “什么?” “不要出门,”他简短有力地在电话中重复,“答应我,不要出门。” “为什么?”女子非常诧异,“出了什么事情?” “至少在二十分钟内不要出门,就在那里坐下来。”他说。 他的声音里有种不容置辩的权威性,女子伸手打开台灯,缓缓坐了下来,桌面 上的时钟指向十点十分。 电话那边的男子仿佛洞察一切,声音随之放柔和了:“答应我,如果一定要走 的话,至少等到二十分钟以后。” “嗯。”她不由自主回答。 随即,他挂断了电话。 二十分钟以后? 女子盯着电话,对方犹如蜷伏在桌面的小动物一样一动不动。 这二十分钟会发生什么事情? 桌上时钟的指针即将指向十点二十,滴答滴答,时光流逝…… 他是怎么知道我家里电话,又是怎么知道我要出门的呢?女子寻思道。 二十分钟已过。 女子侧耳倾听,整个楼道里静悄悄的。她一向不是胆小的人,何况这件事情里 奇怪之处太多了。 十点三十分,她离开家门。 顺便说一句,女子为离婚匆忙购买的房子位于一个高档住宅区,因为所在地区 发展很快,地皮价格迅速上涨,因此她的“投资眼光”被人很是夸奖过一番。她穿 过走廊,走廊中的声控灯随着脚步亮起。三部电梯都不在她所在的这一层,女子按 动下的箭头,中间那部电梯升了上来。她下意识地数着它经过的楼层:“一、二、 三、四、五……” 叮咚一声,女子按过的电梯按钮熄灭,电梯门无声地缓缓打开。 楼道里的声控灯几乎在同一时刻,熄灭了。 即使到了事后,女子还是很难形容当时的场景,她告诉我说,电梯门打开,那 架空无一人的电梯轿箱里满是鲜血,那情形,仿佛是有人故意把大量的血喷洒在了 地上和墙上。 鲜血? 是的,确实是殷红黏稠的血液,在电梯青白的灯光下,这个场面显得极端诡异 和不真实。女子的脑子一片空白,也不知道自己在那里对着这个场面发了多久的呆, 大概是不到一秒钟,也或许是一千年……电梯门终于老大不情愿似的慢慢合上,然 后一路向下,走廊随即陷入了黑暗。 女子条件反射地按动另外一部电梯的按钮,它很快升到她所在的楼层。门缓缓 打开,里面正常温煦。她条件反射地走了进去,按下1.顺便说一句,从那时候起, 女子的所有行动都只能用条件反射来概括,她似乎失去了害怕、思索的能力。叮咚 一声,电梯到达一层,门缓缓打开,她兀自站在那里不动,下意识地用手攥住家门 钥匙……冷静,她对自己说:冷静点…。 “我对你身上所具有的某种东西特别敏感……”前上司忽然在女子的脑子里跳 将出来喋喋不休,“你可以想象,你有多么吸引我。” “喂喂,不要为自己的风流行径找借口……”女子对脑子里的他说,同时深吸 一口气,把前上司从脑子里驱逐了出去。 冷静,要冷静。 女子忽然反应过来——眼前如果说要冷静的话,恐怕首先是要从这部电梯里出 去。因为站在里面等待的时间太长,电梯的门马上要关上了。 她慌忙伸出手去隔挡,门咣当一声,碰得手臂生疼,疼痛带来了某种现实感, 于是她闪身步出电梯。 楼下大厅的场景照样让人感觉诡异——两串凌乱的血脚印从那部电梯处一直延 伸过整个大厅,最后经过台阶,消失在玻璃门外的水泥道路上。一个面色惊恐的黑 衣年轻人站在门口,此人脸色惨白,止不住地浑身颤抖,嘴唇翕动半晌,硬是一个 字也吐不出来。 他的眼睛甚至并未望向女子,而是牢牢盯住了玻璃大门外黑暗中的某一处。女 子无计可施,条件反射般地打开大门走了出去。 有人在女子身后咳嗽了一声,她回过头去。 是酒吧男子。 男子轻轻咳嗽一声,伸手扶住女子的胳膊,一言不发走向楼群间的花园。她顺 从地跟着他,两人在一丛灌木后的一张石头凳子上并排坐下。夜凉如水,女子无言 地抬头注视楼群,灯光在这些黑黝黝的建筑上闪光,看上去,它们就像希腊神话中 有一百只眼睛的巨兽,警惕而无言地看守着金苹果。 男子沉默着,四周空气的密度似乎也为之改变,话语忽然间无影无踪。女子摇 了摇头,似乎对清理思路无益,条件反射地咽了口唾液,但是嘴巴里千千的,只咽 下去了一小块空气。 男子觉察到了女子的动静,侧过头来:“害怕了吧?” 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他微笑。 “我说,”过了很久很久,女子终于慢慢地、艰涩地小声说出话来,“这件事 情……” 男子沉吟片刻,对女子说:“关于今天的这件事情,我会给你解释。但我希望 我在讲的时候,你不要怀疑我所说的真实性。也就是说,乍一听来,我所说事情中 有些常人无法接受的成分。但如果你一心对细枝末节的背景进行质疑和求证,我们 的谈话势必陷入无穷无尽的扯皮中去。而这恰好是我不愿意看到的。” 女子点了点头。 “等等,”我想起什么,“他所说的,与你刚才在开场白对我所说的,听上去 完全一样啊。” 女子笑了起来:“正是。” “他到底给出了什么解释?”我颇感兴趣。 女子慢悠悠喝了一口红色的饮料:“他说,他是吸血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