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王大喜和老太婆并排睡在土炕上,喘息悠长像蚕在尽力吐丝,每一次呼吸都像 最后一次,在末尾时断成几截,愈轻愈弱,几近熄灭时,胸脯又突突地激烈颤动良 久,才艰难地发动起另一声呼吸。 砰的一声,院子里突然传来一声巨响,老太婆陡地睁开眼睛,竖起了耳朵,鸡 群唧唧咯咯地骚乱起来,显然它们受到了某种惊吓。 老太婆刚爬起来,院子里传来更大的一声巨响,鸡舍像炸了窝,鸡们扑腾着翅 膀惊慌地尖叫不止。窗户突然被照亮了,一团光在窗户上鬼火似的忽悠着。老太婆 推醒王大喜,两个人愣愣地盯着那团鬼火,却又听得啪的一声响,窗玻璃炸开了, 碎片四溅,风从破洞灌进来,那团光倏忽消失了,四处陷入无边的寂静。 除了风声,黑夜更黑,黑夜更长。 天亮了,院子里多了两块大石头,一块砸在院中间,将院子砸出一个土坑,一 块砸在鸡舍棚顶,穿棚而过,直接滚在鸡舍里。 砸碎玻璃的那一块石头也找到了,它比较小,有鸡蛋那么大,被王大喜紧紧攥 着,攥得骨头节嘎嘎作响。 老太婆打算到镇上给儿子通风报信,被王大喜打了一耳光,王大喜说:“你要 是敢踏出这个门一步,我就打断你的狗腿。” 人慌着,日子却不慌,不紧不慢地黑白更迭交替着。 是一个太阳晴好的早上,王大喜正给院子里的韭菜和青葱浇水,听见门外推土 机轰隆隆响着开近了,地皮震得乱颤,紧接着哗啦一声巨响,一片烟雾腾空而起, 他家的土墙就塌了一片。 王大喜家那只红冠子小公鸡,它虽说是只乡下鸡,住的又是平房,但见过大世 面,树林子、草坡、苹果园、麦地、废弃的地窖等等这些景点它都游览过。一大早, 它正给那些天真的小母鸡排疑解惑,土墙哗啦一声巨响,把它也吓得够呛,它扑拉 着翅膀率领那群小母鸡惊慌失措地逃回了家门。 老太婆手里的面盆咣当掉到地上,她扶着锅灶软软地坐到地上,悲喜交加地说 :“来了,到底是来了。” 王大喜手里捏着水瓢,脑袋闷闷的不清浆,一时还不能相信这样的事实:他们 真动手了! 王大喜不清浆的事挺多,原来邻居们商量好了,谁都不搬迁,凭什么呀?我的 房子,凭什么就不让住了?我的地,凭什么就不让种了?虽说人都搬进镇上的小洋 楼,可是还有那牛呢?还有那鸡鸭鹅呢?还有那老杏树呢?还有那大片大片喷香的 麦子呢?它们都怎么办? 后来唐老鸭镇长带派出所的人来做了几次工作,白脸黑脸红脸轮着唱,软话硬 话酸话有时还夹带着威胁利诱,大家就呼啦啦往镇上搬。王大喜还想再等等,等老 杏树上的果子熟了,等地里的麦子收了,等……可是土墙哗啦一声响,他就明白: 再也不让等了。 王大喜扔了水瓢,抓起一把铁锹蹿出了门,迎着推土机就冲了上去,他二话不 说,一阵乱劈乱砍,砍得火星四溅。 司机不能干活,也不敢下来,缩在驾驶楼里给镇领导通风报信,镇领导急火火 来了好几拨,都镇不住杀红了眼的王大喜。 后来大家就把求救电话打给了唐老鸭镇长。唐老鸭镇长刚在自己的屁股上打完 针,正端着酒杯在几帮客人间串场子,告状的电话来了,唐老鸭陡然火起,这个王 大喜简直香臭不分,猪狗不如,耽误一天工期损失好几万,谁担当得起? 唐老鸭摔了酒杯,一脚踢开房门,冲了出去,走几步又回来了,抓起桌上的黑 色小皮包夹在腋下,火速赶到现场。 唐老鸭镇长一身酒气,两眼喷火。王大喜抓着铁锹坐在推土机前,梗着他油盐 不进的猪脑袋。众人都屏息看唐老鸭如何修理王大喜。 唐老鸭镇长谁也不看,豪迈地一挥手,就一个字:“推!” 推土机轰隆隆又响起来,两个人上前抓住王大喜把他提溜到一边去。推土机伸 出巨手轻轻一碰,土墙呼啦又坍倒了一片,正躲在墙根下负责时事观察的红冠子小 公鸡来不及逃避,不幸葬身瓦砾,它尚有许多心愿未了,就这样不幸英年早逝。 王大喜红了眼,挣扎着冲向唐老鸭,众人上前阻拦,唐老鸭再一挥手,掷地有 声地说:“别拦他,冲我来。” 王大喜就像一只松掉铁链的狗冲向唐老鸭,唐老鸭镇长并不怕,一拍脑门: “有本事,你往这儿铲。” 王大喜盯着唐老鸭硕大的脑袋,握着铁锹有片刻的犹豫,唐老鸭锉着牙,一字 一顿地说:“铲不死我,我还得扒你的房子,割你的树。” 唐老鸭仰天长笑,笑声豪迈激烈,如响雷振聋发聩,老杏树上的杏子噼里啪啦 掉了一地。那只刚刚经历丧偶之痛的小母鸡,架不住这刺激,摇摇晃晃走了两步, 一头栽倒在地,鸡事不醒。唐老鸭奇异的笑声化做黑色的旋风盘旋在王大喜头顶, 一圈圈旋转,萦绕不散,似乎要在他头顶凿开一个窟窿钻进去。 王大喜寒毛竖立,眼前金星乱冒,他死死闭上眼睛,瑟缩着将铁锹铲了出去, 想用最后一点力气制止这股可怕的笑声。 一道白光闪过,笑声被拦腰切断,唐老鸭的头发刺猬毛一样扎煞起来。稍顷, 他的一边脑袋上,有豆大的血珠子欢快地从发梢冒出来,噼里啦啦地滴下来。唐老 鸭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脑袋,那血突然汹涌着奔流起来,顷刻湿了半个肩头…… 王大喜翻着白眼,尽力撑住铁锹才没有跌倒在地。唐老鸭看着自己满手的血, 疑惑地冲王大喜笑了笑,他紧了一下腋窝的小皮包,慢慢地倒下了。 那一天下午,在望岛镇国际海水浴场的沙滩上,有一个脑袋缠满白纱布的家伙 把自己摆成了好多造型,一会儿少林拳,一会儿武当脚,一会儿金钟罩,一会儿铁 布衫,大家都围过来看,以为遇到了一位武林高手。有个小家伙想拜师学艺,有个 外国友人往他的身上扔了一张美元,还有个家伙老想掀开他脑袋上的纱布看看里边 的情况,大家如此热情,摆造型的家伙想停都停不下来。 后来有个肥硕的女人迎风走来,海风鼓荡着她的衣裾呼呼翻飞,她胸前一双巨 乳巍峨壮观,激烈摇荡,吸纳了众人灼热的目光。 正摆造型的家伙百感交集地看着女人,女人分开众人径直而来,她脚步坚定, 眼神镇静,胳肢窝里夹着唐老鸭镇长那个黑色的小皮包。男人抹了一把夺眶而出的 热泪,一头扑进女人怀里,他捉住女人的一只肥乳,将脑袋紧紧偎在她的胸口,如 受伤的小兽,咻咻喘息着,小声啜泣道:“老婆啊,老婆……” 女人护着她的男人突破人群往外走,斩钉截铁地说:“不干了,这破镇长咱不 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