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住在公寓房的顶楼,楼顶上有一个狭长的露台。 我习惯每天黄昏的时候,到露台喂狗。 狗是一条丑陋的黄狗,耳朵半耷,毛色黯淡,眼神也比较猥琐,每天就吃点我 碗里的残羹冷炙。我不明白为何还勉为其难地养着它,可能因为这是前妻留下来的 唯一活物。她还在家的时候,黄狗被照顾得很精心,毛色水润亮滑,屁股也圆滚滚 的。某一天她离开了我,什么也不带走,什么也不留下,甚至没有给我留下一儿半 女,只留下这条狗。我满肚子怨气,无心去照顾一条狗,狗在我手里有一顿没一顿 地勉强度日,日渐憔悴。现任老婆伶牙俐齿,她带着嫁妆进门的时候,上到楼顶, 看到这条狗,只说了一句话:喂成这样,杀了能有几斤肉?因为这句话,我心里一 凛。我很没用,我怕现在这个能干的老婆,要是我对狗像对人一样好,就要被老婆 骂。 有一天,我在外面喝酒,回家很晚。老婆端出碗剩饭说,去喂狗。我借着酒劲 说,你不能去喂啊?她说,又不是我的狗,给它顿吃的不错了。我幽幽地看她一眼, 心里有种莫名的凄凉。走上露台,黄狗哈着粗气迎接我,我讨厌这种不声不响却涎 着口水的丑态,一副逆来顺受的鸟样,把剩饭往狗盆里一倒,就走开了。夜深了, 露台上没有灯只有天光,也很安静,只听见狗舌头扒拉着饭粒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 我掏出烟点燃,无所事事地等待着。 我就是在那时,注意到另一个男人的。当时的天色,微微透亮,我先听见有阵 鸟类扑腾翅膀的响声,猛然看到他盘腿坐在这幢楼房另一端的屋顶上,若隐若现像 只有着黑色剪影的巨鸟。我扔掉烟头,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一道排水沟挡住了我。 我在这边的屋檐下向他喊话,我说,你在那儿干吗?快下来!男人本是抬头望天, 现在向着我转过身来,脸上什么表情都看不清。他大声说,我在放鸽子。 我才意识到那阵扇动翅膀的声音,原来是一群鸽子。它们大概有几十只,飞得 并不高,一遍遍地掠过屋面,把人眼前的微光遮住又拉开。鸽子半夜不睡觉啊?我 问。 那人噌地站起来,在斜坡瓦片上紧走几步,身手敏捷地跳下来。只听得一声尖 锐的口哨,整群鸽子像变魔术一般,和他同时消失在屋顶的另一侧。剩下我光秃秃 地站着,我觉得他太没礼貌了,但隐约间,又有点不知所谓的兴奋,仿佛被他半夜 蹲坐的姿态撩拨起了什么。 那是我头一回遇到这个男人。后来,我开始有意无意地推迟喂狗的时间,有时, 甚至就在露台上度过大半个夜晚。我说不清在等什么,我再也没有遇见过放鸽子的 男人。可不打紧,反正我也没什么事情好做,起码上露台抽根烟肯定比陪老婆看无 聊的电视剧要轻松得多。电视机这个东西是把人往傻里整的,一旦老婆打开电视机, 我就开始头昏。在露台上就不一样了,身后门一关,柴米油盐的气味就关在了里面, 而眼面前,整个白日不曾细看的小区安静地摊了开来。 最近几个星期,我甚至养成了到露台来抽事后烟的习惯。成年人都知道事后烟 就和那件事一样,通常是在床上解决的。要是男人跑到屋子外面抽事后烟,说明屋 子里面的事情肯定出了问题。跟现任老婆结婚一年多了,她的肚子还是没有反应, 这就是我们的问题。老父母在我前一段婚姻里熬白了头发,在这新的一年里又失望 得愁眉苦脸,社会就是这样,最后连亲戚们也在或明或暗地暗示着什么,这便让我 越来越像交不出作业的后进生,实实在在地对做那件事情失去了兴趣。失去了兴趣 却还是要努力耕耘,这又让我觉得自己非常像是为了考高分而勤奋学习的中学生, 老婆也进而越发变得和数理化课本一般面目可憎。于是走上露台呼吸一口新鲜的空 气,吐出几口污浊的烟气,变得理所当然,是个小小的解脱,为此我要暗自感谢放 鸽子的男人。 照例还是黄狗喘着粗气迎接我,可我常常看也不看它一眼,它也就很知趣地退 到角落,并不吭气。靠着栏杆,我一边抽烟一边往下张望,每天的景色都相同,开 始是乌黑一片,渐渐像水渍般渗出灰蒙蒙的草木阴影,和路边停着的汽车轮廓,再 努力,还能分辨出灰白的小区道路,白得有硬邦邦的感觉。大概是我看得太久了, 烟屁股烧到了手指,我一哆嗦,烟头掉进了空中,隐约听见它落地的声音。 我探出上半身,把自己搭在栏杆上,然后想象自由落体在午夜时分这样安静的 水泥地上会发出什么声音,据说跟平摔在水面上是一样的,只是激不起水花。如果 我降落得不够准确,掉到了路边的绿化带里,那又将惊醒多少沉睡的虫豸?我曾经 见过六楼上的一只麻雀,突然纵身跃下,直线坠落五米后,才展翅轻轻掠过绿化带, 滑翔而去。从此我特别羡慕这种玩法,可惜自己长不出一对翅膀,所以我终将输给 地心引力,生硬地掉在地面上,发出破碎的巨响,突兀地掉进无数幸福家庭的美梦 里,使其在后半夜带着不清不白的怀疑醒转,发会儿呆,接着再沉沉睡去。 一阵毛茸茸的热气吹在我的脚背上,低头看去,黄狗不知何时来到脚边,咧开 嘴看着我。发现我注意到了它,它索性站起来,拿身子往我腿上蹭。有几根粗硬的 短毛钻进了裤子,戳在皮肤上,温热的摩擦发出咝咝声,我从没习惯过这类接触, 我头皮发麻,忍不住一脚踢飞了它。在暗淡的天光里,狗隐约像条灰黄的布袋瘫在 墙脚,却还是一声不吭。 不要踢了。身后响起了—个声音。 我猛然转身,看到男人站在排水沟的那头,身材魁梧。他的出现和那日没礼貌 的失踪一样没头没脑,想到这点,我实在摆不出好脸色。干吗呢?我踢我的狗,关 你什么事……后半句话被我讲得轻轻的,底气不足——他的脸逆光,看不清五官, 背后飞出鸽群的剪影,像末日的神,令我不由自主地胆怯。 我看见你踢它了。他依旧不紧不慢地重复。 哦。我只好点点头,心里才不以为然。 你要对它好一点,没有东西会像狗那样顺从你,人就更不会了。 我有点讨厌他那副一开口就跟陌生人慢条斯理说教的嘴脸,但嘴边却谦卑地微 笑。我说,看起来,你对养狗很有心得? 他扶住围栏,轻松翻过排水沟。狭长的露台上,他从我边上擦过,来到黄狗旁 边蹲下来。角落的黄狗望着我一动没动,见生人走近,它瑟缩地抖起来。那男人朝 它伸出手去,它把头后仰,喉咙深处发出咕噜噜的低吟,嘴唇略略一皱,后腿作势 好像要站起来。敢这么凶!我抢上前去还想给它一脚,被男人拉住了。 它太紧张了,都是你无故踢它让它害怕的。男人说。 它这么凶,牙都翻出来了!我辩驳。 你太不了解狗,这是害怕的自卫。一条健康的狗从不会无故进攻人,除非它受 过虐待。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他并不作声。不知怎么回事,黄狗已经不再发抖,男人的手抚摩着它的下颚。 你可以拍它的头,摸它的下巴,搓它的耳朵,它就会跟你好的。男人侧过脸对我说, 牙齿在夜光里白白的。 都是养鸽子养出来的经验?我揶揄道。 他站起身来,撩过挂在脖子上的哨子一吹,刚才始终在我们头顶盘旋的鸽群, 哗啦啦地像把豆子散落在了屋面上。男人靠着栏杆,天空在他背后,我还是看不清 楚他的长相。 鸽子跟人不亲,因为它们是飞的,飞得越高离人也越远。 狗跟人亲,因为它们是走路的,走到哪儿都跟着人。我模仿了他的句式,掏出 口袋里的烟,笑着递给他。 他犹豫地接过去,隔了几秒钟,也轻轻笑起来。笑声在喉咙里湿漉漉地滚动, 一会儿就没了。打火机亮起的瞬间,我看到满额头的皱纹和眯缝着被火光刺激的眼 睛,他俯身点了烟,挡风的手掌在我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这是通常的一种向对方 替你点烟表达谢意的动作,这个小动作让我忽地有了亲切感,好像是浪迹江湖萍水 相逢啊。他说,没错,就是这么回事。 当然不骗你,我也养过狗,养过很不错的狗。以前当兵在部队里,我就是训练 军犬的。每个人都负责带一条狗,跟着我的是条德国牧羊犬,你大概不知道,就是 别人常说的狼狗,黄色的,背上是黑的那种,站着比人膝盖还高,很威武。部队里 的狗都有编号,可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闪电”,这样听起来就亲切。闪电跟了我 三年,都是和平年代,我俩没有执行过一次任务,偶尔有些技能比武,但我们的成 绩总是排在后面。闪电是条特别的军犬,因为它不大像军犬。它不擅长奔跑,速度 更是与闪电不搭边,攻击性也不够强,训练的时候,常常对着扮作敌人的战友摇尾 巴。尤其是跳火圈,它常常在火圈下畏畏缩缩,稍不注意就从边上绕过去了,打也 好,骂也好,食物引诱也好,闪电很少买账。战友们时常开玩笑,说闪电迟早要被 清退,放到民间去看家。但我不这么想,与其说它资质平庸,不如说它把一切都看 得明明白白。闪电知道训练中的坏人都是战友假扮的,它就不凶;它也知道,就是 火圈跳不过去也不会饿死它的,跳过去不怎样,不跳过去也不怎样,都没啥意义嘛, 所以它就不高兴跳了。一条狗知道这点那真是比很多人还要聪明了,太聪明的狗就 很有主见,服从性就不好,部队这样纪律严明的地方就不适合它。我知道它总有一 天要被送走,想想它的归宿,最好是在某个善良人的家里做条衣食无忧的宠物狗, 这它一定很擅长,因为它总是能在我身上替自己找到各种蹭痒痒的地方,偶尔还肚 皮朝天向人撒娇。我退伍那天去和闪电告别,它叼着我的提包死死不放。你要是亲 眼见到,就会跟我一样意识到狗比大部分人靠谱多了。 男人一口气讲了很长一段话,脚边的烟头扔了好几个。我看看自家的黄狗,不 置可否地摇摇头说,我这条是土狗,不至于这么聪明。 外行人就知道说这种话,狗的智商跟品种关系不大。我退伍后也养过一条土狗, 路边捡来的,照样好得不得了。男人微微提高了声调,显得异常兴奋。 大哥你还挺厉害的,懂这么多。 男人打个呼哨,黄狗哈着热气朝我们走过来。我要回去睡觉了,他潇洒地一摆 手,又从排水沟那边翻过去了。 那条土狗呢,现在在哪儿?我追问。 死啦,早死啦。他爬上屋顶,很快就和那群鸽子一起在另一侧消失掉了。 我回到床上的时候,老婆已经打起了小呼噜。只要我在家,她总是不会管我在 干吗的,我就是在露台待得再久,她也不会来找我。我翻身盖被子的响动,把她弄 醒了。她迷迷糊糊地问我,那么久在干吗呢……我本来不想回答的,反正她再翻个 身就又睡着了。可不知怎么搞的,这回我偏偏跟她说了隔壁顶楼那个放鸽子的男人。 没想到她就那么惊醒过来了,她说,那个男的啊?养鸽子那个?他坐过牢的!我说 我都住了那么久怎么就没听说过。她说我刚搬进来时就听楼下小店的说过了,你这 种人怎么会跟那些大妈打招呼?我没作声。她又说,半夜放鸽子,太不正常了,你 少跟这种人来往。 天气开始变暖了。从前我偶尔会跑出去跟兄弟们喝顿酒,现在变成隔三差五地 就要喝一点,不喝好像就睡不踏实。这天我又跟往常一样拎着几瓶啤酒往家走,有 人迎面过来,跟我打了个招呼。这人穿戴整洁,上衣塞进了长裤里,还拴着皮带。 他的声音掺了沙子一样嘶哑,他说,你夹着手榴弹哪里去啊?我诧异地笑笑,没认 出这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