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那阵子,我开始闹失眠,我给自己想了个办法就是半夜上到露台喝点酒,好几 次都没碰见那男人,他也不是每天半夜放鸽子吧。我弄了个小凳坐下来,把几瓶酒 开了并排放好,黄狗已经默不作声地走了过来。在放鸽子男人的教诲下,我试着与 黄狗接近,竟然也慢慢地体会到某种动物和人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我往嘴里扔花 生米,也会扔给它几粒,它囫囵吞下后就盯着我,我也盯着它,它会立刻乖顺地低 头,从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低鸣,好像半真半假地在撒娇。每每此时,我都觉得它 比我屋里的老婆更像女人,沉静温柔,不言不语。我甚至认为它该有个名字,可我 已经忘了前妻是怎么叫它的,于是还是“喂喂喂”地使唤它。 我朝它扬扬手里的酒瓶说嘿,晚上有点凉啊。它摇摇尾巴。我喝下一口,它还 摇摇尾巴。而只要我一招手,它就马上把头蹭过来了。好像不管我在做什么,它总 是在那儿,脚边、墙根、某个容它栖身的所在,搞得好像我认识世界上的很多人, 它却只认识我一个似的。我会有这样的想法实在是很奇怪,没多久之前我还对前妻 留下的这条狗感到厌烦呢,而现在我却相信了养鸽子的男人告诉我的,狗比人靠谱 多啦。 许久,黄狗忽然站了起来,冲着天空吠了一声。几乎就是同时,我又看见了久 违的鸽群,呼啦啦地从屋顶上盘旋起飞。不用看就知道我的脸上带着笑意,往屋顶 望去,男人不出所料地出现在上面了。 我向他挥挥手,他说你这酒原来是留着半夜喝的。我才恍然大悟在楼下碰到的 就是他,可大白天的怎么就认不出他呢?我心里想可嘴上没说,倒是更热心地走过 去,我邀请他一起下来喝酒。他坐着没动,整个人又是黑漆漆的一团,我有点没劲。 就在我转身要走的时候,他开口了,他说,你也爬上来,这上面什么都看得清楚。 他语气平静,略显粗糙,此刻却隐含着神秘和诱惑。反正我没事,也睡不着,我夹 着酒瓶,搭住屋檐,也上了斜面屋顶,走到屋脊上,我才算站稳了。黄狗冲着我压 低了嗓子呜呜地叫起来,因为我立得那么高,像真的立在全世界的屋顶。我看到一 切变得更小的物体,张开怀抱,顺序铺展在楼底,抬头夜空深邃辽远,灰茫茫的云 雾渲染出水墨的效果,鸽子成群掠过,扇动单纯明快的一阵风,翅膀的羽毛尖端好 像已经拂过了面庞。 我沉浸在这奇妙的感受里,像是陷入莫名其妙的梦境——暗夜里的一切,都是 与众不同的。直到他开口说,知道我为什么要半夜放鸽子了吧? 现在我离他不能更近了,他的眼睛深深的,比天上的天空还要黑,在他的脸颊 外侧,隐约呈现出一条疤痕。疤痕并不深,却和周围皮肤有明确的反差,当他像这 样侧着脸的时候,阴影就更浓重了。我递给他酒瓶,他爽快地接了过去,仰头就是 一大口。 晚上还凉,喝啤酒有点不是时候啊。他说。 我没搭理,反而努努嘴,我说,这条疤怎么弄的? 被人打的。他回答。 在牢里?我控制不住地问了这一句。楼下有辆晚归的汽车,打着大灯驶入小区, 黄狗又无缘无故地吠了一声。喂!我冲狗喊过去。 这狗比以前听话多了,都是你的功劳。我把话岔开去。 没想到他轻轻笑起来。我是进去过的,不是牢里,看守所里关了几天。 当兵前? 是后来。 我退伍回来,待了几个单位都不如意,你也知道,那种人事关系跟政治一样复 杂,麻烦得很,那时候年轻,血气方刚的,索性辞职自己干,去菜场租了个熟食摊, 结果搞到现在还是个卖熟食的,没本事干别的。那会儿还没养鸽子,婚都没结,就 养了一条狗,跟你提过的那条土狗。狗是菜场附近捡的,灰不溜秋一小只,称不上 有长相,和我一样,属于放在哪里就消失在哪里的类型,总能和环境融为一体变成 背景,不出挑。白天开店的时候,我把它带到菜场,晚上收摊的时候再把它带回家。 它就跟菜场门口那些没人要的流浪狗一块儿,自由地在小范围面积里走来走去,到 点吃饭了再乖乖跑来。现在有些人一说养狗就是讲究品种、品相,也不惜高价全世 界去买来,到手后却像对待个活动玩具,新鲜劲头一过就不要了,于是转手要么送 人,要么索性扔掉,像踢开一双破鞋子。这些做法都太不可取啦,你想想看,好比 有的人外貌英俊、家里有钱,就比长相难看、家境贫寒的要高贵了?这道理放在人 身上谁都懂,放到狗身上就没人懂。 我没有给这狗起名字,跟你一样就随便“喂喂”地使唤它,有时吹个口哨,它 也会屁颠颠地跑来。它不黏人,没什么依赖性,也不像闪电爱往人腿上蹭。它不挑 食,有耐性,吃多吃少都不吵闹,大部分时间很安静地躺在熟食摊边上,看着来来 往往的人。给顾客切只鸡,人家说鸡屁股不要了,我就随手地上一扔,只要没有我 的允许,它就不会上来叼走。冷清下来,我朝它甩甩头,使个眼色,它就咧着嘴开 心地跳过来,叼到自己地盘上慢慢啃去了。就是这么一条狗,跟了我有八九年,看 着我娶了老婆生了儿子,它还是每天陪着我到菜场去,我骑着自行车,它一路小跑 跟在后面。慢慢地就变成一条老狗了,总算也是看遍世态人情的了,后来却闯了个 大祸。 我听得入神,男人却停下来。 说说看啊,闯了什么祸? 没劲了,不想说。男人一开始的兴奋淡了下来。我的胃口却刚刚被吊起,我把 手中剩下的半瓶酒塞给他。不嫌弃你就都喝了吧,我说。 不想喝。 瞎喝点儿心里好受些。我劝他。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还有烟吗?点着了烟,他说,我其实不抽烟的,老婆总是 嫌弃我不像个男人,烟都不抽就是不会应酬,不会应酬,那就是个窝囊废了。 那天很热,下午两点多,菜场没什么人,我开了熟食铺里的空调,躺在椅子上 想打个小盹。狗,现在是条老狗了,还是晃荡在菜场外面,我知道它有几个老朋友 住在附近,每天都要去打个招呼的。我迷迷糊糊地快睡着了,一阵接着一阵直着嗓 子的吼叫把我闹醒了,对面卖肉的大叔敲着玻璃,说,你的狗好像咬人了!我急急 忙忙跑出去,大太阳暴晒的地上,坐着个中年胖子,捂着小腿在嗯嗯啊啊,我的老 狗看见我,一瘸一瘸地挣扎过来。我不明白它为什么瘸了,我拍拍它的头,赶紧先 去安慰伤者。胖子衣冠楚楚,小腿上流了点血,有两个牙印,也不深。我去扶他, 我说你得打狂犬疫苗。他一把甩开我,恶狠狠瞪着我,他说你把身份证拿出来!我 说这是闹哪出了,得赶紧陪你去防疫站啊。他重复,把身份证拿出来!鉴于当时危 急的形势,我真的把身份证拿出来了,自己的狗咬了人,总归是有点心虚的。他夺 过去,看一眼,塞到口袋里,就打算扬长而去。这下我急了,我说,不还我啦?别 走啊,还得去包扎打针呢。他跨上摩托车说,你等着,会找你的!留给我一个背影。 后来我再也没见过这个胖子,我见到的都是他的手下。然后我回过神来,去看我的 老狗,我本想好好教训它一顿,可是发现它的后腿不能点地了,就这么悬着,我的 心也悬起来了,不是你咬了人吗?这温和了一辈子的老家伙,怎么会咬人呢?门口 摆摊卖西瓜的几个大伯告诉我,是这个胖子从台阶走下来,先踢了狗一脚,把狗踢 飞了,狗才冲回来咬他的。他干吗踢这狗呢?我猜大概是老家伙躺在路中间打盹, 有点得意忘形,连人走过来都懒得动吧。反正也是我和老狗的晦气,那天它挡了谁 的路都没事,就是不该挡这个胖子的。哎,也是背运,好日子到头了。 第二天,我把老狗留在家里养伤,也没敢跟老婆说这事,独自一人去摊位。开 张没多久,菜场的管理人员就来找我了,说让我去办公室坐坐,有几个人找我。我 到了那儿,有两个穿警服的年轻人等着。他们拿出我的身份证,桌上一扔,说,是 你的吧?我说是,是为昨天的事吧?那人打针了没有?这你放心,我们所长在医院 呢。这下我才知道那个胖子是派出所所长,我心想这回麻烦有点大了。我们今天来 找你,主要是想调查调查你这条狗有没有防疫证和准养证。其中一个年轻人说。 镇上养狗的人,就跟乡下一样,知道什么防疫证、准养证的事情啊?你说是不 是?我打赌你的这条狗也没什么破准养证,每年能记得去打一针疫苗的那就真是谢 天谢地了。可县里头还真的有这么个规定,这世界上规定的事情从来没人好好照做, 等到出了麻烦才拿来往人头上套。我说没有证啊,没人跟我说要办的。他们就拿出 一份打印的什么条例来,有一个还跟背书一样背了几句话给我听,意思大概就是无 证的狗咬了人,狗主人可以被行政拘留,咬人情节严重的,我似乎听到还有“追究 刑事责任”几个字。“追究刑事责任”就是坐牢,这我是懂的。他说完跟另一小伙 子作势就过来推推搡搡,好像要扭送我的样子。出于本能,我使出在部队学来的擒 拿技巧,一个反手,把那人往前一送,他砰地撞翻了桌子,哗啦啦地,茶杯文件撒 了一地。我脑袋嗡的一声,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