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那天晚上,我是在派出所过夜的,他们给我扣的帽子是“扰乱执法秩序”、 “暴力抗法”。被我推倒的小伙子自始至终铁青着脸,我说让我见见你们所长,我 跟他道个歉。这时候,关我的房间里只有我和他两个人,我坐在空荡荡的桌子后面, 他站在空荡荡的桌子前面。我话音刚落,他忽然绕过桌子,走到我面前,一把揪住 我衣领,几拳头砸在我脸上。见所长?他说你这时候还想见所长是在做梦吧!原来 我是在做梦。他走了,锁上门。我躺在地上,心里想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不就 是狗把人咬了,也不是多严重的伤,我怎么就被关起来了?那个晚上过得真是,大 概是这辈子最凄凉的一夜了,不知道家里怎么样了,脸上又被打破了皮,只有趴在 桌子上才能勉强睡一会儿,其实也没怎么睡,根本睡不着的嘛。 第三天直到下午,才见到我老婆。还是那个小伙子带她进来,她也没坐,开口 就埋怨我傻,傻得要命。然后就哭,自管自地抹眼泪,本来我见到她还挺高兴,这 么一哭我就心烦得要死。等她平静下来,我问她带了多少钱。她说已经帮我处理好 了,刚还跟所长通了电话。我说我到现在都还没见到所长。她说所长在电话里是客 客气气的,人家有风度气量,你就不要死扛了。我说我死扛啥了我?她说不就是把 狗杀了吗,这有什么啊?一条狗换人一个平安还不够? 我脑袋又嗡的一声,我说,你替我答应了?她点点头,还在那边嘀咕,我都没 听见。我冲到门外,看到那个小伙子,他又揪住了我。我说求求你们所长,医药费 都我来,我去补办养狗证,告诉我在哪办的,我马上就去办……他指指脖子上几块 乌青,说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啊,交了罚款,把狗处理掉!旁边又围上来几个人,把 我拖开了。老婆扶住我,说先回家吧。 我开门的时候,狗都没出来迎接。太不正常了,我去找它。我的老狗啊,抽动 着后腿,躲在阳台角落的破拖把布上不肯出来,腹部一大块瘀青,本来就黄不拉叽 的毛,现在看上去更脏了。它一定是知道自己做错了,你以后就会发现,狗太会察 言观色,你以为它不懂啊,其实它都懂。我向它伸出手去,它顺从地舔了一下,我 轻轻拍它的头,它就仿佛得到我的原谅似的伸直了前腿,把下巴一直贴在我的脚背 上。我就是想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对这样温顺的动物下毒手呢……它什么时候咬过人? 被惹急了才咬人,错就错在它没看清楚咬的是什么人…… 男人讲到这儿的时候,有点哽咽。身为同性,不善于应付这种情况,我便也没 说话,由他去。他把脸转到另一边,一声不吭望着天。夜已经不知道多深了,屁股 下的瓦片渗出丝丝凉意,我们不约而同地紧紧外套。直到鸽群再次于头顶回旋而过, 他才缓过劲来。 后来怎么解决的?我又递过烟去。 第二天,我没去菜场开工。我把自己和狗锁在房里,连儿子都不让进来。我什 么也不做,就是躺在床上,把狗抱在身边,一遍一遍地想着小时候的事情。从老家 屋后的河,到现在每天骑的自行车,从姑娘们红扑扑的脸蛋到浆水四溅的泥巴路, 从闪电嘴里叼着的背包到所长蹲坐着的胖大身躯,从老婆早出晚归的作息到儿子活 蹦乱跳的身影,从乡下到镇上,从学校到部队,我遇见过的每个人都被切成一块块 融进背景里,每一个都不清晰,却一直在我脑海里出现。(男人发出几声不好意思 的轻笑。)我这么形容你别笑我,就是初中毕业,没什么文化却瞎伤感。我想着想 着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天都黑了。我终于开门出去,你猜怎么了?我看到我的一 双老父母围坐在饭桌边,怀里搂着孙子,我老婆正要给他们开饭。(他妈的,我说 大哥你挺幸福啊!)幸福,你这么认为啊?天伦之乐没错……见我走出来,父母就 抬头看着我,老狗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一瘸一拐又躲进阳台。我说,你们怎么从乡下 赶来了?老婆正在摆筷子,此时她把最后一双筷子很用力地拍在桌子上。我感觉老 父亲微微抖了一下,他似乎出于无奈,表情凝重地说,咬人的狗留着不踏实,我和 你妈觉得媳妇说的不错,家里人没什么关系想不出办法,要我说,也就是一条狗, 还可以再养的嘛。我妈揪住老头的袖子,补充道,你就当是乡下隔壁的老张,还记 得不?年年开春他都要养条狗,养肥留到正月里杀了过年的。 我原本是低着头,这下猛地抬起来。老张我是记得的,乡下大部分养狗人的代 表。乡下人对狗就是这样,弄来看家护院是有的,喜欢也是有的,别人要打也是不 行的,这是一回事,可过年要杀了吃,还笑呵呵地吃又是另一回事。我自始至终就 弄不明白这两回事,难道他妈的不是一回事吗?没想到老母亲会用这个来劝我,可 我反驳不了。我觉得狗跟鸡啊鸭啊鹅啊是不同的,可我又说不出不同在什么地方, 我还认为即使我说了他们也不会理解,反正我就不说了,后来我就变成这么个胆小 如鼠不敢大声争论的人,一个闷葫芦——最令人讨厌的闷葫芦。那顿晚饭在忧伤沉 闷的气氛里结束了,趁着天没黑透,父母执意要赶回乡下去,我在阳台上看着他俩 高高低低的脚步,我要说的是,没有比这更难过的了。老婆走到我身后,拉着我的 手说,今天菜场的阿七也来过,说这事是挺冤枉的,但遇到这样的事大家都没办法, 派出所就是抓你也是依法办案,没有说不过去的。儿子出现在我的另一边,已经读 小学的他煞有介事地告诉我,老师说过,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胜利!我难以置 信地盯着他看,不能相信这样的话从小孩子的嘴里说出来,揪着老狗尾巴从小玩到 大的不就是你这小子吗?那天,我是头一回彻彻底底地不想和那两个人对话。 后来呢? 嗯哈。男人从鼻孔里闷哼一声,又掐死一个烟头。 狗杀了? 杀了,真是杀掉的。没法不杀,生意要做下去,要养家糊口啊,区区一条狗算 个屁。 我厌恶地低下头,我去看我的黄狗,隔得远看不清,可我知道,它就在那儿, 倾听着我俩的一举一动。如果换作是我,实在想不出要怎么样的方法去杀死自己的 狗,我一定把它幻化成天真无知的小孩子……可是,傻了我,怎能把狗当人呢? 我说大哥,看开点,狗毕竟不是人。 ……是啊,人人都这么劝我。狗怎么和人比呢?那老家伙是蠢到我要动手了还 主动把头伸过来的。男人的头深深埋进膝盖,久久静止不动。 我犹豫着伸出手,拍拍他的肩膀。我是想安慰他的,所以我说,社会就是那样, 习惯了就好。你看,老婆贤惠,儿子聪明,父母健康,还有什么好难过…… 社会就是哪样?他忽然打断我的话转向我。他的脸逆着月光,离得很近,猜得 出他可能扭作一团的五官。 社会就是哪样?就是哪样?他重复道,淡淡的酒气喷出来,很不好闻。 就是这样……这样。我尴尬得要命,又是在屋顶上,四周都空荡荡的无所依凭。 我乖乖闭嘴,小心翼翼地站起来,想悄无声息地走掉。他并没有拦住我,在我跨过 排水沟往回走的时候,听见他继续喃喃低语: 我不会告诉你我是怎么把它弄死的,总之它就是死掉了,死在我的手里,再也 不会咬人了。后来我就再没有养过狗,我改养鸽子了。鸽子是在天上飞的,不会落 到地上去咬人。你把它们训练好了,它们每天绕着你家屋顶飞,从来不会飞到外面 去闯祸…… 我蹑手蹑脚回到床上,坐进那软软的一堆里,暂时松了口气。老婆摁亮了床头 灯,问我几点了。已经两点,我却说十二点吧。我脱着上衣,她的手从我背部环抱 过来,暖烘烘的。我意外地心头一热,就告诉她今天又碰到养鸽子那个人了。我说 他没坐牢,只是在派出所关过两天,以前还当过兵的呢。老婆抽回手,翻身坐起来 说,上回人家就说他脑子坏了,逢人就瞎编自己当过兵,你还真信啊!我有点震惊, 不可能吧?什么不可能,正常人会半夜三更放鸽子吗?鸽子晚上都要睡觉的。她说 着又一声惊呼,两点多?你搞什么这么晚……可她的嗓门忽地又轻下来,她扑过来 压在我身上,手在扒我的短裤。 不管人家破事嘛,今天的日子刚刚好,快来……她含糊地耳语……明天去抓他 一只鸽子来炖汤,给你补补,反正少一只也发现不了。咯略,她说着说着轻轻笑了 出来,好像一切都很正常,嘴巴还凑到我胸口啃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