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二天早上五一起床,拿了个杯子跑到院子里,看见一个男孩也在刷牙。院里 有条阴沟,一直通到院外,她蹲在这头,他蹲在那头,脸对脸,目光就撞上了。男 孩的眼睛细得如同是刀子在面团上拉开的两条缝。拉缝的手大概不稳,缝不直,哆 哆嗦嗦的有些斜扭。这样的眼睛,一遇到脸上有风吹草动,看上去就像是笑。 再看,五一就看到了男孩的鞋子。那鞋子不像是鞋子,倒更像是几条粗带子胡 乱地绑在一个塑料鞋底上,脚趾和脚跟一前一后地顶戳在鞋子外头——显然小了— 码。五一觉得好笑:在乡下,男孩天冷的时候穿鞋子,天热了打赤脚,没人穿这种 像半只鞋的鞋子。 “我妈说你叫五一。” 男孩把最后一口水咕噜咕噜地吐到了阴沟里,然后把杯子高高扬起来控水。五 一发现男孩的杯子和她的一模一样,白搪瓷,蓝边,中间有个红五星,下面印着几 个字。妈妈把那几个字念给她听过,是“人民民政”——那是爸爸的工作单位。男 孩说话的声音很响,仿佛隔在五一和他中间的,不是一条阴沟,而是一座山。五一 很奇怪,长着这么小眼睛的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嗓门。五一怔怔地看着他,不知 道该说什么。见到生人的第一句话总是最难的,就像出门迈的第一步路,不知道该 向左还是向右。第一步迈出去了,后边的路就云清风顺。 “我爸爸和你爸爸在一个机关工作。”男孩又说。 “你,我,爸爸?”五一终于扯出了第一句话。 其实,这不是五一真正想说的话。五一想说的是:“你是谁?”可是那天早上 五一的话有主心骨,一出口就会自作主张地拐弯。 “我爸爸下基层了,等我上学的时候,他就回来了。”男孩说。五一想问“基 层”是什么意思,可是五一没问——她不想让这个男孩觉得她什么都不懂。“几年 级,你上?”“一年级,开学就上。”男孩露出两排黄黄的牙齿——这回才真是笑 了。 天底下再也没有比这更丑的牙了。每一颗牙齿都在你推我搡地抢占着牙床,牙 太多,牙床不够,于是牙跟牙彼此别别扭扭地拥挤着,仿佛随时要摔倒。 “我也是。”五一惊讶地听见自己的声音,从舌尖上自说自话地溜了出来。五 一本来是不想说话的—男孩的牙齿已经让她彻底倒了胃口。 这时北屋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呼唤:“四平,你有多少副牙齿啊?刷到这会儿还 没刷完?吃饭了。” “—会儿我来找你。”男孩丢下一句话,就噌噌地跑回了屋里。 五一这才知道,男孩的名字叫四平。 名字还不错,和外婆村里的孩子挺像的。五一想。早饭还是泡饭,一锅的剩菜 剩饭煮成烂糊糊,五一吃得有点心不在焉。妈妈给她碗里夹了半块豆腐乳,她埋着 头说了一句:“烂牙。”妈妈问谁烂牙了?她吃了一惊,笑笑,却不吱声。妈妈说 什么毛病,学会自言自语了。 吃完饭,爸爸妈妈推着脚踏车出了门,国庆扭着身子坐在妈妈的后架上——今 天妈妈请了半天假,带国庆去医院检查身体。 五一趴到窗户上,朝院子里看去。这会儿院里只有南屋的那个胖老太在洗马桶。 胖老太太似乎跟马桶有仇,使的劲很猛,篾刷子划拉划拉地刮出片片木屑,脊背上 的肉地动山摇地晃着,好像随时要甩出去一块。五一直看得心惊肉跳。 过了约一碗茶的工夫,—个和妈妈年岁相仿的女人,推着一辆脚踏车从北屋走 了出来。胖老太背上似乎长了一双眼睛,立刻停了手里的篾刷,回头喊了一声: “四平妈,上班去啊?”四平妈答应了一句,就要走,胖老太扔下洗了一半的马桶, 跑过来抓住她说话。四平妈扭着身子想躲开胖老太的脏手,却没躲开。 胖老太的嗓门突然低了下去,五一听不清楚,只见她时不时地扬起下巴指着西 屋。四平妈听的多,说的少,—会儿点头,—会儿摇头。两人叽叽喳喳地说了三五 分钟,四平妈指了指腕上的表,胖老太才松了手。 四平妈前脚刚迈过门槛,北屋的窗户上就出现了一张脸。脸紧紧地贴在玻璃上, 鼻子挤成了一头烂蒜——是四平。五一正想招手,烂蒜不见了——四平已经跑出屋 来了。 四平正推五一家的门,胖老太背上的眼睛眨了一眨,说:“你妈刚走,你不好 好在家待着?小心我告诉你妈去。” “你告诉我妈,我就告诉和平叔叔,你在家管闲事。”四平跺着脚说。 胖老太转过身来,扬起湿漉漉的篾刷子,说给你一百个胆你也不敢。四平身子 一闪——是躲水,就闪进了五一的家。 “和平是谁?”五一问。 “胖老太婆的儿子。参军了,海军。”四平说。 四平抽出一张椅子坐了下来,腿一弯,舒舒坦坦地搭在了椅子腿的横杠上,熟 门熟路的样子,仿佛已经在上面坐过了十回百回。 “胖老太婆就这一个儿子,她最怕儿子。”四平告诉五一。 四平从左边的裤兜里掏出一支毛笔,一卷纸,右边的裤兜里掏出一个铁盒子, 摊在五一的饭桌上。毛笔是五一见过的——舅舅的儿子阿辉,就用这样的毛笔描字 帖。纸也是五一见过的,是上茅房用的草纸。只有那个铁盒子,是五一没见过的。 打开来,里头隔开一个个小格子,装的是红黄蓝绿五花八门的颜色,有点像外婆裁 衣服的粉饼,只是比粉饼略小一些。 “你会画画吗?”四平问。 五一摇了摇头。 “乡下人,什么都不会。”四平说。 这样的话。国庆也说过,只不过国庆是用眼睛说的。真奇怪,嘴里说出来的, 竞没有眼睛说出来的扎心。 “你妈才是乡下人!” 骂完了,五一才想起来,她已经破了妈妈给她定的第一条规矩。 四平也不恼,只是呵呵地笑,说你给我端碗水来,我给你画画。五一拿来水碗, 四平就把毛笔泡进水里。笔用过多回了,毛拧着劲,怎么也不肯聚成一个尖头。四 平懒得费劲,把笔悬在空中,问五一要画什么?五一歪着头想了半天,才问你会画 向日葵吗?四平说太太太会了,就把那杆半秃的笔往铁盒子里一戳,戳出一块红, 画了个大圆。胡乱洗了洗笔,又在铁盒子里戳出一块黄,在大圆边上画了几个小圆。 纸太糙,留不住颜料,红的黄的随着细草梗到处乱跑,洇成一张不成形状的花脸。 五一大叫不像不像一点儿也不像。四平说那你给我拿张好纸,我就能画得像。 五一说你家没纸吗?拿擦屁股纸画。四平说我把我妈的纸都用光了,我妈再也不给 买了。五一突然想起昨晚看见妈妈给外婆写信,留了半叠信纸在桌子上,还没来得 及锁回到抽屉里。进屋一找,果真还在。五一小心翼翼地撕了一张在手里,心里只 是慌。想了想,又撕了一张,心反而定了,反正已经破了妈妈的规矩,拿一张是骂, 拿两张也是骂。 四平拿了信纸,把有横杠的那面翻过去,在白面上画。纸好,颜色果真就呆住 了,一个大圆加上一圈小圆,渐渐的,就有了花的样式。五一说还有葵花籽,你没 画上。四平闭着眼睛,想了一会儿,就又蘸了些棕色的颜料,在那个红圆盘里点了 些芝麻大的点——突然就像了。 五一拿起画来看了又看,片刻,才问四平你会写字吗?四平说我会写我的名字。 五一说那有什么用?四平问你要写什么字?五一说跟你说了也没用——我要给我外 婆写信。四平说等你一上学,就都会了。 “唉,等到那个时候,我外婆就老了。”五一说。 五一说完了,才醒悟过来,她在叹气。 “你上学,有新……书包吗?”五一问四平。 “我爸去上海开会,专门给我买的。解放军包那样的,有五角星,还有‘为人 民服务’。” 四平说这话的时候,两只眯缝眼颤颤地抖了起来,抖出一脸细细碎碎的得意。 五一不说话,只是扭过脸去看墙。墙是很多年前国庆五一都还没出生的时候粉 刷过的,漆皮老了,爆出一片片小鱼鳞。鱼鳞中间,有三两点污血——那是捏死在 墙上的蚊子。 四平盯着五一看了一眼,突然起了疑心:“你没新书包?” “你妈才没新书包!我妈早,早就买好了……”五一说了一半,就噎了回去。 她很吃惊,怎么到了城里没几天,自己就学会了撒谎。从小到大,外婆什么事上都 随着她。外婆任由她上房顶下池塘野成一摊泥浆回家,可是外婆就是不许她撒谎。 外婆说再淘气的孩子,只要诚实,就还有救。可是再听话的孩子,只要学会了撒谎, 心就脏了。身子再脏,洗洗就干净了。心脏了,一河的水也洗不白。 其实,妈妈的确买了一个新书包,也是军绿色的,也有—个红五星,写的不是 “为人民服务”,却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只是,这个书包是为国庆买的。 妈妈说国庆开学就上五年级了,国庆的书多,书包就要大一些,而她可以用国庆腾 下来的那个小书包。国庆的书包是用零头布缝的,一面是蓝色的,一面是红色的, 用了四年了,角上打过—个小补丁。 国庆的新书包挂在床头,五一每天睡觉起床,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它。她坐在床 上直愣愣地看着那片新绿,一直到把书包看出无数个洞眼来。有一天,她又呆呆地 看了很久,妈妈喊她吃饭的时候,她才猛然发现自己手里拿了一把剪子。 后来她就叫国庆把书包收到柜子里去。“挂在外头招灰。”她告诉国庆。 四平画腻了,把毛笔往碗里一扔,水顿时哗地洒了一片。 “走,我带你到外面看西洋景。”他拉着五一就往外走去。 “西洋景是什么?”五一疑惑地问。 “见了你就知道了。”四平说。 五一的腿迈过门槛的那一刻,犹豫了一下——她想起了爸爸嘱咐她不要出门的 话。可是这—会儿五一的心拴不住五一的腿,五一的腿轻轻一抬,就把五一的心给 拂到一边去了。 反正已经坏了好几个规矩,索性就再坏一个。明天,明天开始,再好好守规矩。 五一暗想。 五一和四平走出房门的时候,胖老太婆已经把马桶洗完了,正倒扣着等着晾干。 胖老太拿了一根别针,往她的的确良衬衫袖子上别红袖箍。胖老太肉多,手不稳, 颤颤地怎么也别不上去,就喊四平过来帮忙。四平朝五一眨了眨眼,假装没听见, 两人飞快地跑出了院子。只听见胖老太扯着嗓子在身后喊:“西屋的胡蝶,晚上居 委会政治学习,七点半准时。” 四平贴着五一的耳根说:“那个人在屋里,她就是不搭理她。” 五一问你怎么知道?四平咧嘴奸贼似的笑了起来,一口前赴后继的四环素牙晃 得五一眼前一片昏黄。 “不信,你看。” 四平噌噌地就往前走,五一紧跟着,却渐渐地落在了后边。穿一双鞋的还走不 过穿半双鞋的。五一愤愤不平地想。 五一一把扒下了脚上的鞋袜,提在手上,小跑了几步,就赶上了。舒服啊,舒 服,脚贴在鹅卵石上的感觉。石头缝里有小草探出头来,轻轻地挠她的脚心。蚂蚁 在抬头看她的脚板——她成了它们的天。她很轻,她不会踩死它们。 五——路跑,一路问:“在哪里,你的西洋景?”四平不回话,直跑到一棵树 前,才停了下来,说:“在这儿。” 树是一棵槐树,有院子里那棵矮脖子树的四五个高,绿叶子蓬蓬的,遮暗了一 大片地。不过,那绿只是靠外的那一半树身里长出来的,靠里的那一半,遭雷劈过, 挨天火烧过,烧出了空空的一个大树洞。那绿悠然自得地绿着,那黑触目惊心地黑 着,生和死紧紧相挨,各自有各自的精彩。 四平身子一矮,缩成一个圆团,就钻进了树洞里,又从洞里探出脸来,对五一 说:“游击队打鬼子,就是藏在树洞里的。”五一哼了一声,说谁稀罕你这个破树 洞?乡下有的是。这就是你的西洋景了? 四平遭了打击,灰头灰脸地钻出来,说:“我说了吗?我说这是西洋景了吗? 西洋景在上面呢。” 四平猫似的噌噌两下爬上了树,在树分权的地方坐下了,两个脚晃来晃去,后 跟当当地踢着树干,踢下几片枯叶。“你敢爬吗?”四平龇牙咧嘴地问五一。 “你妈才不敢!”五一扔了鞋子,话没说完,人已经在树权上了。四平让出半 个屁股,让五一坐下。除了外婆,五一还没跟谁这么挨挤过,只觉得四平身上到处 是汗,凉凉滑滑的,像条黄鳝。 “你看,那就是西洋景。”四平指着不远处一扇窗户说。 那是一扇很高的玻璃窗,密密实实地拉着竹帘子。只是窗户太高,帘子不够长, 最上面露出约有四五寸的裸玻璃,从地上看不见,爬在树上,往下一看,就看见了 屋里的景致了。 五一看见了一张床,床上铺着被子,被子底下有人在动来动去,绿布被面麦浪 似的抖颤着。五一的心咚地跳了起来——她认出来那是胡蝶的被子胡蝶的床。 “被子里有两个人。”四平说。 五一摇头说我不信。四平说我跟你打赌——每个星期五,院里的人一上班,他 就来。院里的人下班之前,他就走,都是爬窗户的。 五一还想说我不信,被子一掀,钻出来一个赤裸的女人。五一从没见过—个人 的肉是这样的白,白得就跟没见过一回天日。肩膀瘦瘦的,脖子瘦瘦的,只有胸前 的两个奶子,饱胀得如灌满了水。有两颗鲜红的樱桃,圆圆翘翘地浮在水中央。 被子又掀了一角,钻出另一个人来——是个男人。男人背对着五一,看不见脸, 却只看见肩膀上胳膊上的肉一垄一垄的,硬得像发坏了的面,男人伸出手来,抓住 了女人的奶,狠命地揉搓着。女人的身子像白生生的月亮,男人的手指像黑黝黝的 夜色,男人的夜色一把一把地剪着月亮,月亮碎了,又圆;圆了,又碎,男人的指 缝里漏出一把又一把水一样的白光。 “南屋那个胖猪叫她‘头毛’(温州方言:婊子)。”四平说。 “她妈她奶奶才是头毛!” 五一突然生了气,踹了四平一脚。四平不备,差点从树上掉了下来。 “她老公病死了,老有男人找她,她就是头毛!”四平说。 五一搜肠刮肚,正要找一句一下子能把四平噎死的话,可是她突然停住了。她 看见屋子里胡蝶的脖子死命地朝后仰,身子仿佛随时要折成两半,嘴巴张得如同是 一口喷着热气的黑井,额上的头发湿成了—个—个的圆圈圈。 五一看出来了,女人不是疼,而是痛快。 五一的心命令五一别看,快别看了,而五一的眼睛却吩咐她看啊,再看一会儿。 五一的心和五一的眼睛在五一的身子里打得天昏地暗,五一的身子撑不住,就簌簌 地抖了起来,抖得像是一片雨里的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