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光复那年,王贵富四十五岁,由呈贡挑着一担豌豆粉来到昆明小西门蒲草田。 他有个外甥,却坐着小火轮回了呈贡,两人错失见面。这种事要在别人身上并非不 能,但对驼背瘸腿的王豌豆来说,是不消受的灾难。外甥是个新军军士,“反正” 时挨了一颗子弹。先说是死了,后来说并没死,只是将死未死。呈贡五甲至九甲, 历年敬贡朝廷宝珠梨,却也“贡”兵。兵活着扛枪吃饭,死了草席裹尸。咸丰年, 昆明遭围城,呈贡小下村一次死绝送去的男丁,内中有王豌豆的两个亲兄。要不是 小下村生来就他—个驼子,被验兵的一脚踢回宝象河,那么,裹尸无非只多半床席 子。 王豌豆只知昆明有个演武学堂,并不知新军是随营止行。将晚,来到蒲草田问 人,人摆手一指,他就望洗马河绕了一圈,但望河边有嵯峨楼宇,已然上灯,心也 急,就当街歇下挑子,兀自大喊“马豆—一马豆—一”。“马豆”是外甥乳名。这 一顿喊不要紧,铁栅子门边冲来了两个扛枪的兵,踢了他的挑子,差点提着他的辫 子扔进洗马河。驼子站在水里,不敢起来,头上顶了开黄白二色花的一窝乱草,状 若厉鬼。约莫—个时辰过去,他哆哆嗦嗦爬上岸,但见不远处有一伙年轻学生围着 他翻倒的挑子,胡乱以手抓粉填口,还一脸红油姜蒜,个个马面神王。见他过来即 哂笑着一哄而散。一丛影子去了半截路,复又折转来,其中一个书生模样的撩撩衫 子,将一把铜钱甩来,丁零当啷一地画着响圈,瞬间几个叫花子就要逼近,驼子方 才悟到危机,即刻扑杀,收获了他的铜板,甚至于将扁担横在腰间威武了一刻。这 一刻是王豌豆最光明的时光。 原本豌豆粉是挑来给外甥的,外甥吃与不吃与豌豆粉没有关系,呈贡小下村就 只有豌豆及粉。月娘子也吃粉,月娘子也破血,生是粉、死是粉,粉补一切。 驼子不敢停留,一路飞奔,他的腿残,但奔驰有方,好腿单跳二至三步,瘸腿 点地一下,一般人追不上。到了宝象桥,天已初明,将腰间硬物解开来看,铜钱十 三枚,竟然有一个银角子,足四钱!这便促成了他日后来省城讨生活的念想。一年 后,他独自在光华街与市府东街八面风一个书店的左侧,用那四钱银子盘下一个偏 厦,推粉卖粉,指望起生意来了。但事情并非他所想,学生也上书店,间或也买他 的豌豆粉,生热两种。男女结伴的,女的要生,男的嗜熟:女的好酸,男的喜辣。 但街上过往,摩肩接踵不递一眼的清淡时分居多。直到兴隆街办起一座小学堂,一 到歇课钟响,乌乌鸦鸦一群小脑袋围得他喘气也难,生意才日见好了起来。一分钱 一片豌豆粉,蘸芝麻酱、油辣子、花椒油点滴,小的们捧了红红黄黄的一巴掌豌豆 粉去,唏唏呼呼,不亦乐乎。驼子月入有余,才将呈贡母子接来,实际上也需要帮 手,日售两担,推粉吊浆煮浆,他一个人对付不过来。这也才在隔壁一个寡妇那里 租下一间厢房,半个天井,办了豆粉的“后厂”。所谓半个天井,是水井在另一边。 半条街靠这口井洗涮,于是,一条三尺稍宽的甬道,整天噼噼啪啪,成了水巷。也 好,取水人家多了,间或买一斤半斤粉回去煮吃。眼见驼子的两个姑娘渐大,也勤 快,能上手了,最小的儿子四岁,能用小帚扫水,将积水撵到角落的“钱花眼”里, 都称这家人好。唯一忐忑之处,是姑娘大了就惹眼,有三两个“二气包”抖一个铜 板买三块豆粉,还逗着铜钱望天井深处瞄,把方孔看成圆孔。驼子遂不许两个姑娘 出家门,宁肯一人挑担上街。淡季在秋冬,一担豆粉卖成冰,日子也紧得如同绷了 牛筋,死紧。好在三两条街上,坏人就几个,坏到无聊也就聊无:寻常人家多结善 缘,只说王豌豆的豌豆粉是最好最好的,地道“贡粉”,香,糯,回甜。尤其之处 是“哪里去找那份油辣子嘎?恁香”。 王豌豆明知肚子哪里疼,大姑娘十五了,生发灵秀,挨不过两年,就要嫁人。 来说媒的不少,就嫌家贫,也有要讨小的,驼子不肯。再说民国云南军蔡督都明令 不准纳妾。来了个江南鳏夫,搁下三两银子就要说话,被驼子撵了出去,末了啐一 口痰:“你当我家黄花是豆粉?” 自此驼子愈发使劲攒钱,少不了熬更守夜,走街串巷,挨到夜静,犹自在家门 口守到灯灭。再说他那外甥,其实是怀伤回乡,未几也就呜呼。还是那颗吃进去拿 不出来的子弹! 近日城中哄乱,风传滇军要征讨袁大头。王豌豆不识袁大头,但知比方当今皇 帝。就是说,滇省要反逆,大凡造反就有兵燹。驼子猫了一天,却见推出来的豆粉 要馊了,也就不管不顾,在家门口支起挑子风炉,左右逡巡,等买的也等街头动静。 就这天更鼓一刻,突然光华街西口冲来一挂三马轿车,不远哗哗跟着一队护兵,不 等驼子起身,那马车已然缓步,竟至停在了他的挑子前。车上随即下来两位毡帽洋 装者,着黑红大氅。一个清瘦明快之人径直来到挑子前,身后是一个光头健硕的赳 赳者。清瘦者俯身看看簸箕里的豆粉,竟然伸手揭起盖布,驼子那一刻头顶要炸开 了。他眼见清瘦人鼻翼扇了两下,明晃晃的豆粉随即波动,颤颤地抖。客人开口了, 是对赳赳者说的:“来上几碗如何?生香馋人!”后面的话是对摊主讲的:“就站 着吃?”驼子方才活过来,即刻从挑子后撒出一排小板凳。赳赳者声响如雷:“酸 辣汤!”清瘦者却要吃生块。驼子连忙伺候,左右瞟着二人身后电线杆子一样的一 排荷枪护兵,也瞟见了赳赳者大氅下铮亮的马靴。清瘦者手捧豆粉,要蒜油、麻油、 油辣子、花椒油,一切足施,以至淋漓,但见他一口下去,呼哧有风,大喊:“快 辣!巨爽!巨爽!”赳赳者要多搁花椒油,驼子只把住瓶子,点滴而已,赳赳者大 喝:“恁小气!”驼子声气也大起来:“麻多了不好吃!”两人对视,突然大笑。 清瘦者连吃三块道:“不足乎?足也!与我湘豆粉比,别是一番辣滋味,巨爽! 巨爽!”走了,清瘦者看了一会儿哧哧喷着淡蓝色火苗的煤石灯,伸手在暖暖的光 圈里撩了一圈,走了。身后一个军官模样的上来置下一块银洋。 马蹄声在石板路上嗒嗒地远了,驼子攫住银洋,吹一口气,搁耳边听了半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