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半夜惊心,驼子无论如何是睡不着了,反复拿那块银洋在灯下揣摩,那着着实 实是块大龙银圆,沉沉地压手。驼子平生未有捧过这等分量,比如他的石磨、他的 家、他的挑子,哪里及得呢?再看那簸箕里的豆粉,不过销去一角,就是十担销去, 也算不过来!再呵一口,耳鼓风鸣,如丝如弦…… 自大寒至处暑,半年过去,驼子怀揣一个秘密,更见驼了。有的事情放在别人 身上,不过瞬时有决,放在驼子这里要想上三月半载。时辰到了,驼子有了主意, 他想着当时那挂三马轿车的去向。大约是往北门去的。到北门街一打听,有个面熟 的人说:“驼子,那是督都府的轿子车,你惹上官司了?”驼子一挑子豌豆粉在肩, 就没放下来,再问:“督都府在哪里呢?”熟人说:“就在你背后!”这倒让他吓 了一跳!这里的大桉树巷口,有个敞口子,也有摆摊卖吃的,他算是倒霉了,怎么 就不知有个大衙门呢?再看,那里是座青白石尖头坊,门口站了两个带枪的兵。真 有一个垂长的牌子,上书六个粗黑大字,心下默念,找对了。但驼子不认字。这次 驼子有了前番经验,将挑子搁在街这边,央熟人看守。自个拉拉衣衫下摆,挺了挺 脖子,就直挺挺上前去了。卫兵见人过来,五步之外拦住问话。驼子将事情缘由说 了一遍。放在别人那里也就三两句话明白通透,放在驼子这里好像推磨,碾转三圈, 卫兵只听明白:一个大洋,一斤不过的豆粉,他是亏欠“两大人”了,他拿豆粉来 还,他保证“俩大人是爱着他的豆粉的”……两个卫兵想笑不笑,说你赶快走开, 这里是“公干重地”,再哕嗦,要赶人了。驼子说,我要见的不是你们,是“穿长 马靴披斗篷的两大人”!卫兵不耐烦,枪托子就横将起来,驼子见过这招式,也吃 受过,此时豁出去了,大嚷:“我来还钱不行么,一个银洋啊!”正此时,满街哗 哗地散人,一挂马车来了,正是三马轿车!驼子纵身而起,大喊:“俩大人——” 护兵倏地排山倒海地压来,横枪推操。马车门开了,单见那铮亮马靴,驼子一下推 开挟持他的卫兵,想喊,却喊不出来。只—个大人,赳赳的那个,他左右瞅,不见 清瘦那位。赳赳的过来,稍稍问及事由,定睛看了,摆摆手,道:“真是你,内里 请!” 驼子糊里糊涂坐在一个敞大的厅堂里,两个护兵远远待在门口。他只想偌大厅 室派哪样用场呢?赳赳者到了,换一身常服,招手叫驼子跟随他来,左厢有个大案, 文房笔墨俱全。赳赳者也不看驼子,只沉沉地道:“蔡锷将军故去了。惜哉他的‘ 快辣!巨爽!’你说呢?”驼子只及书案高半尺,不知问的是自己,只茫然点了点 头。赳赳者也不再有话,伏案掂笔,有人伺候镇纸,六尺夹宣,撒手写下三个大字, 押上碗大的朱红印,道:“拿去!够你的养家生计了。”言毕,自顾背抄着手离去。 驼子是哭了一场的,不为什么,他咒自己哪里像人?那挑豆粉原本是送军部督 都的,却撂外头了。他是听清楚的,蔡锷将军就是那清瘦者,死了!这才大半年! 活生生的人!那个小马凳呢?他坐的时候是马步裆! 又过去余月,驼子的挑子挑到正义路口,被涌来的人海淹没了,他护持着挑子, 直被无端地推拥到了藩台衙门口,只见摇着旗帜的学生、店主、小贩往一个箱子里 扔钱。正此时,军号也响起来了,大南城开来一队士兵,赳赳地。众人即刻大呼: “共和万岁!”驼子纵了纵,跟着拍掌,但他的掌声不响。有人燃鞭炮,士兵一律 向市民行持枪礼,个个好生相!驼子忽而想起他的外甥,眼一热,滴下一滴泪来, 他探手往胸前摸出那枚烫烫的龙洋,举着,高举着。有个学生在他旁边,指指那个 箱子,他三个点步上去,往那箱子豁口里瞅瞅,也有硬钱,但哪个也不及他的大! 上来捐钱的人推推搡搡,有人呵斥他误事,他仓皇往里一松手,他想,那一定声震 如雷,但他什么也没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