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刚刚有点睡意,耳畔就灌满了叽叽喳喳的说话声,慢慢睁开眼睛,发现花布窗 帘已经爬上熹微的晨光。失眠者永远觉得自己一夜未睡,其实意识已经在混沌中得 到休息,因为张申什么时候离开房间我根本不知道。爬起来和研究生们一道排队洗 漱,一道下楼吃饭,昨天的事情仿佛隔在栅栏外面的事物。影影绰绰已经不再连贯。 在昨天的晚饭上,钱薇就像失去阿毛的祥林嫂,不断叹息:那个男人太可怜了,太 可怜了,老婆有病自杀,又娶个老婆,结婚时还好好的,婚后半月不到,发现她有 癫痫病,动辄就抽风,采访现场就抽了起来,你说可不可怜?现在,钱薇捧一碗苞 米粥在那儿静静地喝,似乎可怜的人已经离她而去。这正是黑白交替的作用,当新 一轮阳光逼退黑暗,新的现实也就逼退了黑暗中的思绪。这新的现实,不是别的, 是今天去哪个村,那个村会不会像昨天那样总是拒绝。慕红早早就放下筷子,和司 机商量今天的路线。 今天的路线,当然还在张炉乡,研究生们在这里访问了五天,今天是最后一天。 只不过今天去的村子是海边,在二零一国道南边。那是一条宽畅的大道,就在从北 部山区流出来的英那河的边儿上,河水波光潋滟,岸边柳枝摇曳,而河的远处,是 一片开阔的金黄色的原野。我的故乡翁古城,最诱人的地方就是有山有海,往山里 走,体会的是安详,往海边去,体会的是开阔。因为我的出生地离海很近,我对开 阔比对安详更有感觉,尤其当司机告诉说前边不远就是大海的时候。 翁南村就在离海很近的河汊子口,不知道夜里慕红做了怎样的工作,我们没有 先上村部,而是在路边接上妇女主任,直接开到小王屯徐大仙家。就像打牌时头几 张牌就能看出整体的牌局一样,一早迎着开阔的河和路,就已经预感到今天事情的 顺利了。这是—个破败的小院,在一条短街的最里边,它的左前方是—个土冈。翁 古城沿海的开阔,并不是一马平川,偶尔的,就有这样隆起的小土冈,它在让村庄 有了某种安全感的同时,也让人对隐在外边的开阔更加心驰神往。 院子虽已破败,没有院墙,苞米秸穿起的院门仰躺在大街一角,可是院子里却 有一群白花花的鸭子,它们呱呱呱冲我们飞起来时,整个院子就是—个声音的王国。 随着这声音,—个穿着紫红毛衣的女人从屋里迎了出来。她眼窝发乌,眉心和脖子 被揪得通红,嘴唇上有一串亮晶晶的燎泡,好像正被一股无名火纠缠着。 “来啦,进来。” 她虽话音很低,但明显已经知道我们的来意,因为妇女主任停在门槛外,寒暄 几句就拽着张申和另一些研究生转身离开,她没有丝毫挽留。 不让张申留下,是这之前就已说好了的,妇女主任说这女人会跳大神儿,外号 徐大仙,要是见到摄像机,她断不会接受采访。 进了堂屋,进了里屋,一股酒气扑面而来,好像走进一个酒窖。屋子里非常拥 堵,炕上看不出哪是被哪是衣服,零乱不堪,地下高低柜的门不但开着,一个个包 裹滑在地上,像在准备一场逃荒。沿海乡镇的女人一向不愿收拾家,这我是知道的, 开放的大海使她们的心也是开放的、野的,她们宁愿在外面聚众拉呱,也不愿待在 家里整理家务。可徐大仙却在为眼前的零乱开脱,“可别笑话俺哪,俺闺女夜个回 来了,给俺要她穿过的秋裤,俺找了一夜也没找到。” 我不禁头皮起栗,她闺女夜里回来了,那不是见鬼了吗?她的闺女两年前就喝 药死了,我们正是为她死去的闺女才来的。我看了看慕红,她立即靠紧我,之后轻 声道:“阿姨,你是说你走了的女儿吗?她怎么会回来?你是不是太想她,有了幻 觉?” 女人没有接茬,她怔在那儿,就像被水噎着了,脖颈抻得老长,突然,那噎在 嗓眼里的水喷将出来,洪涛一样浩浩荡荡滚过屋子。“啊呀,我的闺女呀,你为什 么要难为妈妈呀,俺找翻了天也没找到那件衣裳呀——” 因为毫无准备,我和慕红都吓坏了。慕红一边在后边捋她的后背,一边安慰道 :“阿姨阿姨别哭啊,你有什么委屈跟我们说,你可千万不能伤自己身体啊。” 就在这时,里屋的屋门哐当一声大开,随之,一个满脸胡子的男人手握酒瓶子 走了出来,“哭什么哭,再慢慢找找呗,有什么东西还能瞒得了神仙?” 他的话还真好使,女人的哭声戛然而止。这时,慕红见缝插针,简单介绍了一 下来意,说到了国家对这个群体的关心,说到r 四十块钱误工费,之后,转入正题 :“阿姨,女儿叫赵凤对吧,她是属什么的?” 女人没吱声,男人在一旁接过话,“属什么,俺也不知道,反正走那年四十四 岁。” “你知道什么,你一天到晚就知道喝酒,她属什么?不是属龙吗,要不属龙能 是这么苦的命吗?” 那天,如果没有男人的错误加入,真不知要绕多久才能打开女人的话头儿,而 这个女人,一旦打开话头儿,便再也止不住。事实上,后来接触的许多被访者都是 这样,他们好像早就盼望有一场透心彻骨的倾诉。发炎的伤口长期封闭,脓水早就 在那里暗流涌动,只是这个外号徐大仙的女人神神道道,说不上两句,就探头往窗 外望一下,惊虚虚的样子好像她的女儿就站在窗外。 赵凤,一九六四年生人,属龙,十九岁嫁给基建工人杨柱。杨柱后来当了工头, 在城里养了一个女人生了儿子,从此再不管家里的老婆和孩子。不管不要紧,还把 性病传染给她,她想不开时触过电跳过河,都没死成,最后喝了百草枯。她的故事 并不奇特,属乡村在城市化进程中最常见的那一种:男人有了钱抛妻舍子在城里包 养二奶,可恨的是男人把对家的情感带走了,却把城里最现代的病留下了。当然, 最倒霉的是,这个不幸的女人,家里有一个大仙的妈妈。 这是我所听到的最让人郁闷的倾诉。所谓郁闷,是说她把闺女的死归于黄泉下 的冤魂。“俺闺女为什么死,叫冤魂盯上了,那冤魂是俺叔公公,他那年在雨天赶 马车,走西河岔一下子翻了车,叫马踩死了。俺闺女结婚那天就路过西河岔,魂儿 是叫她叔公公抓去了。她叔公公光棍儿,一辈子没结婚没生崽儿,俺闺女一小他就 稀罕,那不是,她死在俺家偏厦里。她死过三回了,都是回娘家。女人结了婚就是 婆家的人了,想死你不死在婆家为什么要回到俺身边?就是俺叔公公闹她。”说到 这里,她目光又向窗外闪了一下,仿佛她的叔公公也来到了窗外。慕红往我的身边 贴得更紧。 “知道她不想活,她爸从来不敢把农药放外边,可死鬼自个儿揣的百草枯,你 说这不是祸害俺吗?你祸害俺,还不听俺的,俺叫她一年给她叔送一百个金元宝, 她就不送。都是假的,纸叠的,也不用花多少钱,可她死倔,她说活着的人她都管 不好,哪管得了死的人,没办法俺给她送。俺是俺的,她是她的,她叔这不是挑理 了,到底把她领走了……直到现在,她还来家缠着俺,夜黑儿晚上十点,俺刚闭眼 就看见她,她就站在俺头上,握俺一只手。她说:”妈,俺病好了,俺想穿干净衬 裤,没结婚时有条紫红色秋裤扔在家里,你给俺找找。‘你说这不是难为俺么,她 结婚快三十年了,儿子都二十多岁了,上哪儿找呀?俺说给她买条新的,她来了倔 劲儿,松开俺的手,影儿都没有了。“ 童年里,我见过好多大仙,她们都是女的,都是在得了一场病后,神仙附了体, 从此给人算命治病。我五岁那年得了荨麻疹,发烧好几天不退,父亲就抱我去士门 沟找大仙看过,病是否看好我已经忘了,只记得那女人披头散发,眼睛直勾勾的, 喝起酒来咕咚咕咚,样子很吓人。现在,差不多半个世纪过去了,这些大仙不但从 没在乡村消失,且愈发地兴盛普及。前些时下乡采风,就遇到过两个,一个是狐仙, 一个是长(蛇)仙。它们是大地的精灵,深藏在大地之下,掌握通晓阴间往生鬼魂 的所有秘密。它们因为掌握通晓阴间往生鬼魂的秘密,就通过人的嘴,来给阳间的 人传递信息、答疑解惑。虽然我不知道到底有没有鬼魂,人间之外,是否还有另一 个世界,但我从不质疑大仙儿的存在,因为我知道人都有无助的时候,科技也总有 解不开的秘密。可是,女儿嫁人活守寡。又得了说不出口的性病,做妈妈的不但不 去关心女儿感受,不去问为什么想死,还把想死的原因归结为阴魂,这不能不叫我 心里发堵。关键在于,女儿来到母亲跟前寻死过两次,明显是渴望救助…… “你是怎么知道你女儿得了性病的?”为了不致错怪母亲,我主动向深处打探。 徐大仙捏了捏手指,眼神向窗外一扫,神经兮兮说:“这闺女也不知怎么了, 她有话跟她二婶讲,不跟俺讲,她二婶那张嘴是什么,是小月孩裤裆,开的口儿, 你问咱屯谁不知道?都知道了,就俺不知道。还是出殡头天,俺不让往家埋,叫送 回婆家坟地,‘除黑先生’(在辽南乡村,人死埋葬时,都要请一个专门驱鬼魂的 老人,这老人就叫除黑先生)才来告诉俺,说她得了见不得人的病,要是埋到婆家, 婆家人嫌弃,闺女活着没过好,死了还过不好。俺一听,什么都明白了。”—个人 一旦离仙近了,离人也就远了,想一想,她的女儿不把隐情告诉她也算正常,可是 一个现代人,把性病看成见不得人的病,并且不去设法治疗,就有些不正常了。为 了了解更多人的事而不是鬼神的事,也为了不影响慕红的访谈——课题研究访谈, 针对被访者身体和经济状况等学术内容,都有—个规定程序的问卷。我推开屋门, 进了里屋。 可我哪里知道,这里的气息离人更远,这里有一个专为大仙设立的堂位。一张 高桌上,摆着香蕉、梨、苹果一些供品,供品前边,是一个香炉,里边盛满烧过的 香灰,高桌对着的后墙上,贴了一张大红纸,上边竖写着歪歪扭扭的黑体大字:狐 仙狐天豹在此保平安。 见我进来,正在摆扑克牌的男人露出警惕的眼神,好像不情愿让我看到这一切, 但他并没拒绝,赶紧下地,浑身一股冲鼻的酒味。 “对不起大哥,打扰你了,我就是想知道,闺女得病,就没上外面治治吗?” 男人佝偻在那儿,手拿起炕沿边的酒瓶子,闻了闻之后,又慢慢放下,一看就 知道是习惯性动作。他喝酒成瘾,一定跟女人是大仙有关,人们答谢大仙的物品大 多都是酒。他身后的炕旮旯,就有一堆酒瓶子和十来个透明塑料酒桶。他说:“治 什么治,男人不给钱哪有钱治,再说,她也不来家吱声呀!” 他说话的声音咝咝啦啦,好像嗓子眼儿里有永远吐不完的痰,说完这句话,他 眼睛瞅着墙上的红纸,陷入可怕的沉默。不知是屋子酒气太足,还是大仙的堂位散 发一种气息,就觉得这沉默是—个向下延伸的隧道,你被裹挟其中,看不到通风的 窗口。 “你女儿,是不是太要强了?”我试图在隧道里挣扎,却仍然看不到光亮。 许久,在我决定放弃时,一丝微光朝我掠来,“怎么说好,俺这闺女,太傻了。” 说着,他拿起酒瓶,咕咚了两口,“孩子八岁那年,杨柱就把家扔了,当时她婆婆 还在,叫她上滨城去找、去告,那时屯里人都传讲他住在滨城老虎滩,她不去。不 去不要紧,还捂着,谁都不让知道,就一门心思在家等。婆婆死那年,杨柱回来了, 以为这回好了,她能当人面骂他闹他要他个说法了,可俺这傻闺女,怕人笑话,没 打也没闹,结果,杨柱甩了两千块钱,一走十几年再没回来。前几年修滨海路,听 说他领人在那儿包地段,让她去找,她坚决不去,她头发等白了,身板瘦成瓜瓤儿, 天天真魂不在身了,可人到了眼前,她就是不去,你说飙不飙!” “是不是就这次男人回来染上的性病?” “谁知道呢,她婶这么说,说当时领她上翁古城医院看过。” “她为什么不跟妈妈说?” “她妈是神仙,她不信她妈,她妈天天鬼呀神呀的,闺女不信。” “闺女念过几年书?” 问这句话,是想知道她为什么不迷信。一九六四年出生的人正赶上“文革”, 破四旧立四新的教育使这一代人大半都是唯物主义者,我也是,只是后来有些经历 改变了我。可这句话问出去,就像向男人抛出一把沙子,他的眼睛立即眯缝起来, 接着,迷雾一样的东西在那里渐渐涌起,“没念,一天书没念。她妈领她来俺家那 年,她都十岁了,转过年生了她兄弟,需要有人帮着看孩子,就没让她念书,那时 候俺也穷。” 没念过书,这让我有些意外。我不敢说,她丈夫抛弃她与不识字有关系,但我 相信,她不告不闹甘愿忍耐,与她不识字一定有着密切关系。只要鼻子下有嘴,老 虎滩在哪儿,肯定能打听到,可是—个不识字的人面对深广无比的城市,一定心怀 深广无比的恐惧。当然,更让我意外的是,眼前这个男人,居然不是死者亲生父亲。 “俺拿她像亲生闺女,她对俺也好,”大概怕我胡乱联想,他接着说,“她妈 领她嫁俺那年,她十岁,爸爸叫得吧吧响,你想俺打光棍到三十多岁,囫囵巴有个 闺女叫爸,能不稀罕吗?俺疼她呀!她是个孝顺闺女,条件好那几年,三天两头回 来,一回来就买一大包东西,这些年穷了,再也不回来啦。要是有什么难事,不得 不回来,怕屯里人看见了笑话,也都是夜里回。她家离咱家十几里,怕走夜路害怕, 每回往回走俺都去送……俺这当爸的,没什么本事,得了腰间盘病,不能上外面打 工,春忙秋忙,就去帮她干山上活儿。她为供儿子上学,种了十几亩地。她家地势 高,俺每次去,走在山道上她就看见了,可她看见俺,从来也不迎出来,她以为俺 没看见,赶紧钻进屋,等你进了她家院子,她再出来,这一会儿,你猜怎么样,她 眼窝哭得像滴了猪血……” 男人的声音一点点低下来,我的心也越来越沉下去。此时此刻,一个被男人抛 弃的女人如何年复一年打发日子,我还不能真切体会,可这对父女的深厚感情,却 深深地触动了我。因为当我把目光转向窗外,我看到一个佝偻的身影正在山冈上由 远及近。而我的耳边,盼父亲来又不愿劳累父亲百感交集的哭泣正回响震荡。 “她穷,家里攒不下鸡蛋,俺来干活,她上邻居家借也要弄鸡蛋水。俺不让她 弄,坚决不听,后来俺就从家里往她家拿鸡蛋。俺家她妈,从得了仙,天天和鬼神 打交道,就不怎么顾着过日子,可就有一样好,能赚点烟酒鸡蛋,能贴补她,什么 时候想用,那烟酒鸡蛋还能卖点钱,这几年也多亏她妈。可俺,俺家里还有个儿子, 俺儿子在大东港干活,找了个当地媳妇,俺攒钱,是想给他买楼。到现在,俺最后 悔的事儿,就是给儿子攒了点钱,没多贴点给她。说心里话,那是无底洞,你也贴 不起!可俺不是她亲爸,俺没贴,留给自个儿儿子,她死后,俺夜夜睡不着觉,总 觉得心里有愧,总觉得屯里人都在骂俺,俺再早爱在街上溜达,现在不干活,就囚 在家里,上街抬不起头啊。”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又咕咚了两口酒,仿佛要是继续说下去,需要借助酒 力。“可俺对天起誓,俺拿她当亲闺女一样,她有话不跟她妈讲,都跟俺讲。她跟 俺讲不想活了,死也绝不死在婆婆家。俺劝她,看着她,那两回触电和跳井,都是 俺跟在后边看到的,可你不给钱,劝又有什么用?救活又有什么用?你知道最后这 回她为什么非死不可吗?辛辛苦苦把儿子养大,儿子不学无术,五马六混,上网成 瘾,借了人家两千多块钱的债!她夜里回来偷偷跟俺讲,送她走时,俺把存折握了 一溜道儿,硬是没下得了决心,你说俺……俺……不是混蛋么?你知道俺闺女在医 院抢救时说什么吗?她说爸,俺要是好了,俺想要个豆浆机,俺想喝豆浆。她长这 么大,从来没给俺要过东西啊。” 男人哽咽了,我流出了眼泪,随着流淌的泪水,我想起一句著名的诗句: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座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直到现在,俺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想豆浆机。俺让她那混蛋儿子上网查,豆浆 是不是治病,她死后俺才知道她有病,俺想豆浆也许能治她得的病,可查来查去, 根本不是,豆浆确实有营养,但它不治病。俺就想,闺女这些年,太穷了,太亏了, 身上太没营养了,她是不是听说豆浆有营养啊。” “她妈是狐仙豹,会看那一世的事,叫俺去给闺女用纸扎个豆浆机烧,再烧些 黄豆,俺不去,俺觉得那都是糊弄人的,没有用。可有一天俺闺女上来了,附了她 妈的体,哭闹着要豆浆机,说她男人在城里给小老婆买了,她也要。俺家里守个神 仙,从来不信,这回,俺真的信了,为什么?她借她妈嘴说的那些事,她妈根本不 知道。她说爸,俺知道你心疼俺,俺也心疼你,你身体不好,还大老远地上俺家干 活,每回看见你上了山冈,俺都扎回屋哭一场。你没舍得拿两千块钱,俺一点都不 怪,你有俺兄弟,俺不能向你要钱。俺就是想要个豆浆机,杨柱给城里小老婆买, 不给俺买,你就给闺女买一个,你打一小就亲闺女……俺扑通一声就给闺女跪下了, 俺说闺女呀爸对不起你呀,爸这就去送……” “昨儿,又回来冲她妈要衬裤,没找着,有些上火,可俺这心情是敞亮的,你 想,她来家要早年当闺女时的衬裤,肯定是她那病好了,阴间和阳间不是—个世道, 俺现在信这个,俺闺女在阳间遭罪,到阴间肯定享福了……” 日头寂寂地透进窗户,在炕上,在大仙的堂位上,折射出一泓橙红色的光,那 光晕不断旋转、攀升,旋转、攀升,当它笼罩了后墙那块写着狐仙豹在此保平安几 个字,我心头猛地热了起来,随之,一股滚烫的东西再一次涌出眼角。 狐天豹真好!狐仙真好!离开徐家,我心里一直响着这样的声音,因为如果没 有它,我不知道死者父亲的心灵,如何获得安宁。可是,村里人却不这么看。那天, 因为慕红的问卷持续时间太长,我—个人在屯街上转了很久,在村口一片苞米地边, 我遇到了一个正在收割苞米的中年女人。她看见我,停下手里活,好奇地和我搭话 :“你们是上徐大仙家看事儿?” 我摇摇头,我说不是,她闺女走了,上边下来看看他们。我用了慕红惯用的说 法。 “她怎么说,是不是说她闺女有病她不知道,那是胡扯,你不是狐天豹,是大 仙吗?你怎么能不知道?全是胡扯!都是叫她给耽误了,她自个儿在家弄些药水叫 她闺女抹,闺女不抹,她还骂她。闺女在她二婶跟前哭过多少回了,你上神收礼挣 钱,怎么不叫闺女上外边治一治?闺女没有办法。真就抹了,可是越抹越烂,身子 下边烂得不成样子,都成了防空洞,天天流血,你说她怎么能活下去?” 女人的话里充满了矛盾。前边,是肯定大仙,说大仙一定知道闺女有病;后边, 又否定了大仙,说大仙的药根本不好使。但不管怎么样,其中透露的信息都不容忽 视——徐大仙隐瞒了知情的真情。我愿意相信这一点,是想起刚进门,谈起闺女要 秋裤时她那撕心裂肺的哭声,这让我很不平静。她为什么要隐瞒,是她担心狐天豹 的威力受到怀疑,还是害怕遭到亲人村人责难?她是妈妈,即使逃得了村人的责难, 也逃不了自己呀。当然,最让我不能平静的是,谁都知道导致这个女人悲剧命运的 罪人是谁,可为什么没有人去责难他,哪怕是一句辱骂,为什么? 现代文明离乡村并不遥远,从翁南村小王屯出来,我们再次体会了这一点,车 一路往南走,走不上二里地,就是豪华的滨海路。说这条路豪华,是说它宽阔又气 派,它一路令三山五岭开道,劈山架桥,填海滩凿隧道,它一路环黄、渤海,从滨 城到翁古城到丹东到本溪到沈阳到锦州到葫芦岛到盘锦到营口鲅鱼圈再返回滨城,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通过这条路,你可以到县、到市、到省,可以从葫芦岛岔出 去,途经山海关到北京,它展示的是国家的发展、经济的腾飞,据说耗资上千亿。 可我们从上午的访谈中出来,飞一样跑在这条路上,你觉得它不是路,而是一个箍 在海陆之间的枷锁,这并不是说它阻挡了从陆地人海的河道,而是我的眼前,始终 浮现一个女子绝望的身影。二十多年,她苦苦挣扎,终是没有从贫穷苦难的路上岔 出去,她死于二零零九年,那时这条路已经落成,独自回家的夜里,她走过这条路 吗?如果走过,她有没有在某个地方停下来,眺望一下路的远方?如果她眺望过, 是不是看到了无限美景,它们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和研究生们会合在路边饭店,大家七言八语议论的不是上午的访谈,而是这条 滨海路,因为这家农家乐饭店,就在滨海路边上,正是当年为滨海路游客而办。可 从营业那天起,只接待过两次客人,都是村书记领来的,经营不下去,他们早就把 雇来的厨师打发了,恢复了正常日子。农家乐的好处是,它就在村民家里,没客时, 它还是农家的日子。那天的饭菜,是女主人自己做的,她叫黄艳平,一脸雀斑,她 为我们烀了一锅地瓜土豆黄豆,熬了一盆丝瓜汤。她边盛边向我们报怨道:“动迁 那会儿说得可好听了,说将来有老鼻子游客了,屁,一天看不见一辆车,谁往这走, 就是有闲人游山玩水,也游不到咱这地场!海在哪里不是一个样,凭什么到你这兔 不拉屎的地场,你的海又钻不出海龙王!” 关于滨海路,我听说了很多,有人说这是领导工程,当年上级领导环东辽走一 圈,发现守海这个优势,就发令建黄、渤海经济带,学长江三角洲珠江三角洲。有 的说为建这条路,上边召集专家学者开过无数次论证会。一伙专家说,在滨城沿海 修滨海路,和东亚经济圈连在一起,有利滨城沿海经济发展,是一个功在千秋利在 万代的好事;另一伙专家说,修滨海路,破坏了海洋自然生态,切断了与海交汇的 河流,谁修谁在祸国殃民,谁修谁是千古罪人;第三伙专家说,要改革要开放,就 要有胆量有魄力,邓小平当年在南方画了个圈,不是就崛起一个深圳!这些专家到 底怎么说,我没有考证,但有一点是确定的,滨海路建成,翁古城穿在了这个经济 带上,上边喊出了一个振奋人心的口号,在翁古城建百万人大城市。翁古城城乡总 共人口九十七万,要建百万人城市,把整个土地上的农民都搬到城里还不够,所以 需要发展,需要招商引资,栽树引凤,让外地人来翁古城投资居住。我回乡采风, 看到—个又—个工业园区兴建计划挂在规划设计院的长廊里,静脉园区,古岭工业 园区、海南头经济园区、三岛工业园区、河口工业园区,它们就像在大型庆典活动 中升空的气球,多彩多姿绚丽无比。它们除古岭工业园区之外,都在海边,在滨海 路附近,它们被誉为环黄、渤海经济带上的明珠,照耀着所有翁古城建设者们的梦 想。填海、动迁、土地流转,可以说和翁古城百姓发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曾有一 个动迁户,因为房前屋后栽满枣树梨树杏树,坚决不迁,政府强迁时,他竟把汽油 倒到自己和警察身上点着。因补贴不均的上访者也大有人在。乡村的城市化进程, 改变了人与土地、人与人之间亘古不变的关系,也挑战着人们的道德底线。 把滨海路和上午的案例扯上,是慕红起的头儿。那时我们已经吃完饭,坐上面 包车,沿滨海路朝翁南村于东屯方向走,慕红问妇女主任,“主任,你见过大仙女 婿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怎么就对老婆孩子那么狠心?” 妇女主任沉思良久,极不情愿地说:“嗨,说法就多了,他坚决不承认他老婆 性病是跟他得的。前年回来领人修这条路,他跟村里民工讲,本来想接老婆走,结 果发现她下边烂了,把老婆一顿暴打,赌气一走,再就没回来。” 如果可以选择,我坚决不想知道这样的信息,这等于承受抛弃、贫穷、疾病压 力的女人还要承受道德的压力。关键在于,她得性病只跟婶子讲过,名声,也许是 一个一无所有的女人最后也是最基本的拥有。 因为郁闷,车开进村庄在一家门口停下,我有些神情恍惚。下了车,在妇女主 任引领下走进院子,觉得好像又回到徐大仙家。新的院落确实和徐家有点像,院墙 破败,房檐低矮,房子的左前方有一个矮矮的土冈。唯一不像的是,这里没有飞出 鸭子,而是一地疯长的大萝卜大白菜。迎接我们的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她背 有些驼,人很瘦,瓜子脸上有一双下陷很深的眼眶,如果不是她的穿着很旧很破, 你很难相信她刚刚遭遇重大不幸,因为她的目光明亮又慈祥,她微笑着看你的样子, 仿佛你才是受难者,需要她的帮助。 和昨天采访的于吉良家一样,这个家庭同时死了两个人,只不过不是女人,而 是男人,父亲张长海,儿子张小栓。就在今年春天,儿子在翁古城家里喝百草枯自 杀,三个月后,父亲在房东头瓜棚下上吊自杀。灾难也像蚊蝇,总爱聚堆儿,我后 来采访的好多家庭都是这样,这跟充斥在家里的气息有关,就像蚊蝇聚集的地方总 是气息不畅。 访谈在堂屋西边的屋子里进行,因为房子是老式房子,棚矮窗户小,光线暗淡, 张申的三脚架在屋子里移了好多地方。老人对来到眼前的一切没有反感,也没有疑 问,但绝不是于吉良那样把自己当成一场戏的主角,恰恰相反,她慈祥的目光里, 有一种亲切然而遥远的平淡,就像透过窗玻璃射进来的日光。 日光使屋子里的老式柜子反射出一股陈腐气息,倒是柜顶一架老式座钟秒针嘀 嘀嗒嗒的走动,使这气息有了某种韵律,当然也是陈腐的韵律。因为它把我带回到 童年时代,那时,母亲的屋子里,就有—个老旧的枣红色躺厢柜,柜子上就有一架 永远嘀嗒不停的座钟。在这种韵律里。慕红有些语无伦次,什么国家项目、政府救 助,说起来词不达意,事实上也很难达意,因为这样的词离老人寂静的生活太遥远 了。 然而。当跨越千山万水,真正到达正题,你才发现,国家、政府,这样的词离 老人的生活不是太远,而是太近。这并不是说,她的房子和院子占有的是国土,她 种地的税收是政府免的,而是说,当她在慕红的引领下开始讲述,她居然句句不离 政府和国家。 “俺儿死那天是三月初六。他十五回了趟家,从俺这拿走两万块钱,咱翁古城 政府不是在大河边盖了一片铁锈色大高楼吗?俺没看见,俺儿回来说的,俺儿就在 那里买的楼,说明天再交两万,就能拿到钥匙棍儿。俺给过他七万了,他爹编筐窝 篓攒那点钱全给了他。怎么办,没办法,你一个庄稼人,国家让你进城里当小工, 那是烧高香了,咱赚钱不够买个楼,能给国家要吗?不能,就得爹妈想办法。可是 俺这穷爹妈不舍吃不舍穿供他,他怎么就能服毒了呢?直到现在,俺也不知他怎么 死的。” “他结婚了?”慕红问。 “结了,孩子都十岁了。刚结婚时在家住过两年,俺把东屋让给他们,一开始 他们在张炉街上千买卖,卖瓜果蔬菜,有了点钱,就上了翁古城……” 攒钱,父母倾其所有,帮儿子把家搬出来进城,这似乎正是于吉良家故事的另 一版,可是儿子进城了,娜拉出走了,故事是怎样的呢? “那天车把俺儿拉回来,俺问媳妇,到底怎么了,媳妇火了,说你问俺俺问谁? 你说他俩是两口子,俺不问她,能问政府吗?政府许可恁俩在翁古城干小买卖,烧 高香啦,人家能管你怎么死了吗?俺儿从翁古城拉来家,跟过来两个俺儿朋友,— 个姓钟,—个姓王。姓钟的就说俺儿喝药是两口家闹意见,媳妇想把她爹妈搬到新 楼,俺儿不同意。俺媳妇性子急刚,三句话不来就爱发火,没搬走那会儿,两口打 过好几回了,这俺知道,可姓王的说根本不是为这个,是俺儿得了病,说俺儿半年 前就跟他讲得了癌,他逼俺儿去治,俺儿说治也治不好,别再浪费钱啦,买楼的钱 还差好几万。你说国家有的是方法,咱砸锅卖铁,咱不上楼,拿钱去治病行不行… …” 说的是令人悲痛欲绝的伤心事,可老人不急不慌、慢条斯理,慈祥的目光像两 束静静燃烧的烛光,在眼眶里一蹿一蹿,干瘪的嘴唇像被风吹拂的树叶一样轻轻地 抖动。 “儿子回来拿钱那天,说过什么吗,有没有什么两样?”慕红问。 “说了,说等钥匙棍拿到手,收拾好了马上就接俺上楼。俺告诉他,俺死也死 在乡下,坚决不上。他就是瘦,眼眍喽着,小嘴巴尖得像刀铲儿,你想想,租个房 子做买卖,没早没夜的,再供个孩子念书,再天天闹意见,上哪儿去胖!” “你帮钱买楼,媳妇要接她父母,你怎么想?”慕红问。 “怎么想?媳妇她妈得了尿糖病。姓钟的说媳妇让她爹妈上楼,就是为了上医 院方便。你说国家把道修到家门口,上哪儿不方便?可人家想更方便!怎么办,没 办法。俺媳妇能过日子,会精打细算,除了性格急刚,没挑的。俺和他爹把所有家 底都给了她和儿子,不是想跟他们上楼,俺就是见不得她冲俺儿发火,就是不想让 儿子受气。这回好了,俺儿走了,不受气了,他们也方便了。他爹夏天上翁古城去 看孙子,看见媳妇爹妈都在楼上……怎么办,没办法……” “是不是看到儿媳妇的爹妈在楼上,大爷才不想活的?”慕红问。 “俺儿两口家闹意见,那话姓钟的没跟旁人讲,是偷着跟俺讲的,他爹不知道。 姓王的讲那话,是明着跟大伙讲的,出殡那天,他呜呜嗷嗷当全屯人讲。他爹一听, 可不得了,放声大哭。当爹的一心希望儿子好,儿子得丁病还不知道,你说他能好 受?烧头几个七,天不亮他爹就去了,在那里一哭就是一头晌,每回都是俺去拖他。 他说儿子不是得了不能治的病,是没钱治病呀,千小买卖攒点钱都买了楼,手里哪 有钱啊,越想心里越窄巴。俺一看不行,不能叫他难受,就告诉了他。倒好,他一 听儿子不是得病,是和儿媳妇打仗赌气,不哭了,一声也不哭了,觉得都是命!烧 后几个七,他就悄悄在坟地坐着,飙了一样。你说他能不飙吗?省吃节用给儿子弄 个楼,叫人家住了,住也就住了,人家妈有病咱妈没有病,可是人家有闺女,咱老 了有谁?孙子还那么小。俺就劝他,说政府不会不管咱,国家不会不管咱,海边的 道都修那么好,地震那地场的孤儿国家都管,怎么能不管咱?”说到这里,她孩子 似的朝我们挤挤眼角,“俺就是这么哄哄他,也没指望谁来管,国家这么大,管得 过来吗?他是个明白人,哄也没有用,可俺没想到他能把俺扔了,去死。那天,俺 在门口井边洗土豆,站起来往家走,冷不丁往东墙头上一看,挂水筲的树丫巴上, 吊了一个人。俺带小跑跑到跟前,把他弄下来,他脸还是热乎的……他疼儿子,他 怕老了有病没人管。走就走吧,俺—个眼泪没掉,怎么办,没办法……” 怎么办,没办法,这是老人的口头语。其实她在说没办法时,办法已经有了, 只不过她的办法不是向外,而是向内,是向自己求,就像她三句话不离国家政府, 却从未指望国家和政府一样。然而在老人的表述中,有一个巨大的疑点,她说孩子 他爹一心希望儿子好,心疼儿子,常在坟地哭,那么母亲呢?为丧葬者哭坟,在翁 古城这一带,可从来都是女人而不是男人。儿子死了,哭坟的本应该是母亲,为什 么不是她而是父亲呢? “儿子死,你也没掉眼泪?”大概和我有同样疑问,张申和我几乎异口同声。 老人理了理耳丫上的头发,平静地笑了笑,但随之,脸上的烛光暗下来,“眼 泪掉干了,没有眼泪了。俺七十三岁就一个儿子,为什么,都死了。俺一辈子生了 四个孩子,这是最小的。老大活到七岁,生天花死了;老二活到五岁,抽风死了: 老三活到二十五岁,都考上翁古城重点高中了,书念得好好的,眼看就成了国家栋 梁,可不怎么就得了精神病,跳了海……怎么办,没办法。俺整整哭了十年,整整 十年,眼泪在第八年就哭干了。天下哪有妈不疼孩子,没有!” 老人的眼泪哭干了,我的眼泪却下来了,我想起我的母亲。我唯一的姐姐五岁 那年吞一只鞋卡子致死,母亲就说,我哭了多少年。那时母亲还有我的三个哥哥, 后来又生了我,可这个老人却一个也没有了啊。 “第十年秋天,夜里,俺做了个梦,梦见俺儿回来了,穿奶白色衣裳,围个蓝 色大围脖儿。他知道俺就爱看谁家孩子围围脖儿,他看见俺,一把把俺搂到怀里, 贴俺耳边说,妈,俺挺好的,俺在那边当校长了,管好几百号人,两个哥哥都在学 校念书,你就放心吧。从那会儿,俺再也不哭。了,俺知道那边也有国家,他在那 边活得挺展耀。就是嘛,转过年春天,他五姨拉俺信基督,好心人在北大河边上盖 了教堂,恁来时没看见?基督说人有来世,那一世有天堂也有地狱,做好事死了能 上天堂。俺那儿子听话、孝顺。从来不会骂人,小栓也是,一句难听的话都说不出 口,他为什么非要买楼,是想孝顺俺,早些年俺半夜里哭,他掀开被窝,搂俺脖子, 说妈你不哭,俺一定好好念书考重点,俺就是考不上重点,也想办法挣钱进城买楼。 俺儿这么孝顺,死了能不上天堂?人有来世,小栓的来世一定不会错。可他爹不信, 他爹说那都是胡扯,怎么办,没办法……” 就像日暮时分笼罩在大地上的炊烟,老人慈祥的目光里氤氲着一股化不开的沉 重,这显然不是为小栓,而是为不信天堂的小栓他爹。相信灵魂转世,这是自杀亲 族得以自救的最好办法,只是这位老人真正皈依了宗教。因为中午水喝多了,我偷 偷撤离出来,到院子里找厕所,也是知道接下来是慕红问卷的时候。厕所在房屋东 头,一个土坑,上边横两根木棍,这是辽南乡村最老式的厕所。走近它让人心生忐 忑,四周没有任何遮挡,除—个土冈挡在后面和侧面。蹲下来,上望,是空旷瓦蓝 的天空;前望,是一地直着脑袋的萝卜白菜。眼睛在萝卜地里细细打量,那里蹲着 六七只土红色母鸡。将自己赤裸裸袒露在天地之间,和植物、畜类、天空对视,一 种从未有过的恐惧油然而生。因为在这空旷开阔的蓝天下,你觉得你不是萝卜不是 白菜,也不是蹲在它们中间的畜类,你是—个与外面世界、与喧嚣的人类隔绝的蚂 蚁,渺小,孤独,无助。 站起来,提起裤子急匆匆离开厕所,不小心撞到—个倒挂着的水筲,咚隆一声 震响后猛一转头,眼前是一根高高的树权。就像逃出虎口又进狼窝,本是为了逃离 厕所,却碰见了小栓爹上吊的树权,在头皮起栗中赶紧掉头,只见张申扛着机器从 屋里走出来。‘有张申做伴,我的胆儿大多了,立马站住,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 子。这不过是一个安静的农家院子,有清新的空气、灿烂的阳光、和煦的秋风,在 那风中,还有一只只奋飞的蝴蝶和蜻蜓,蝴蝶蜻蜒飞落的猪圈棚上,还有一棚黄澄 澄的倭瓜。从夏到秋在翁古城采风,我接待过一拨又—拨滨城朋友,他们来翁古城 寻找的。就是这样宁静的院落,他们要买下来,为未来远离城市的农耕生活做准备。 他们自己买,也鼓动我,说—个农村走出来的作家,回到田园,一定能写出具有大 地气息的作品。我无动于衷,原因很简单,就因为我从农村出来,我太知道人站在 空旷寂寞乡村的感受。那天高地远的寂静里,蕴含着春种秋收的希望和生机,但更 多的,是日月漫长的无奈和无助,就像张申此时镜头对着的挂着水筲的树权,它仰 着头,看着苍穹,它吐出的话语余音袅袅,怎么办,没办法…… 办法总是有的,国家不能不管咱;国家太大了,也管不起,咱得自个儿想办法 ……无奈和无助中,怎么就生成了倔犟的力量……顺院子中间的小道往外走,我看 到了一眼井,井水很深,外边是—个石头垒成的井台。也就是小栓爹死那天老人洗 土豆的井台。—个瘦小年迈的老人,能从这么深的井里提上一桶水吗?她在这院子 里生了四个孩子,如今只剩她自己,她如何打发一日又一日?她张口闭口国家和政 府,是不是有意虚张声势,让自己觉得国家和政府就在身边,就像在料峭的冬天为 自己笼一盆火?就像于吉良以为丹东的标语跟自已有关? 我不知道。 把三脚架放在小道边,张申让我看他的镜头,他说你看看,这老人太好了,她 是我遇到的最上镜的形象。我把目光从远处调回来,调到一孔镜头上,老人消瘦的 瓜子脸映入眼帘,“俺就劝他,说政府不会不管咱,国家也不会不管咱,海边的道 都修那么好,地震那地场的国家都管,怎么能不管咱……俺就是哄哄他,没指望谁 管,国家这么大,管得起吗……”我离开张申,没继续看下去,我耳边响起一个著 名诗人的诗句: 我的肉体在爱的铁钻中锤出, 我在冷漠的大气中, 冷漠地兜着圈,吮吸星空。 那天下午,我们没有等到慕红访谈结束就离开了张家。张申录像带不够,在拍 摄途中。他给翁古城电视台朋友发了短信,电视台司机把车开到张家门口,交给他 录像带。张申竟突然跳上车,我不知道张申要干什么,也跟着跳上了车。车开动才 知道,张申想去翁古城拍一些高楼大厦的外景,尤其老人说的铁锈色大楼。这是一 个不错的想法,想楼,买楼,上楼,两天来三个自杀案例,就有两个跟楼有关。从 野地上的村庄来到车水马龙的城里,这瞬间的视野转换,是我们每次回乡都要经历 的事情,可现在,似乎不一样了。现在,我们眼前有于吉良全家、张小栓全家,尤 其张小栓,他从于东屯古老的小屋走出。经张炉乡到翁古城,终于站在一心向往的 城市里、楼梯上,却被城市生生抛弃……我们没走滨海路,而是返回翁南,经张炉 到翁古城,就像我们昨天从滨城出发经翁古城到张炉一样。车程太短了。不足二十 分钟就到了翁古城城区。所谓铁锈色高楼,叫响水河畔,是翁古城中国著名服装企 业翼羽公司开发,和全国其他城市一样,没有和房地产无关的成功企业能压得住开 发房地产的欲望。倚仗资金势力和人脉优势,响水河畔东临热水河,西临大黑山, 有山有水,风光极好。可因为楼的颜色太重,房子造型又太像鸟的翅膀,购房者根 本不认,尽管楼市价格偏低,销售却一直不好。或许,正因为这样,张小栓之类才 有了机会。 来到小区门口,我们被门卫堵住,即使张申亮出记者证也不行。司机在后边解 释说,最近搬来的住户为地下水的事正和开发商打官司,所以他们很警惕。不得已, 我们只有站在搂外,远远地眺望着这群高楼。它中间低两边高,前边低后边高,确 实像鸟的翅膀,它高的二十几层,矮的五六层,它们高低不一错落有致,和北边、 东边、南边许多小区相呼应,勾勒出一幅百万人城市的雏形。小区门口除了门卫, 看不到人影,偶尔的,有一辆大卡车开进来,绿色棚布下面装着满满的家具。见到 有人搬家,我不仅心里发毛,他们该不是来自农村吧,他们双方商量好接哪一方的 老人了吗,他们有没有在一路打拼中染上疾患和病痛?这时,兜里的电话响了,打 开来一看,是树华,“姐,你在哪儿?” “我,我在翁古城响水河畔。” “怎么上那儿去了?姐,跟你说,可千万别在翁古城市内买楼啊,明天我还领 朋友上农村去看山,咱一块在农村买山盖民宅,听见了吗,你得陪我。” 我拿着电话,呵呵着长时间无言以对。一些人拼尽了老力进城上楼,一些人却 想方设法下乡买山,这就是当代的围城,怎么办,没办法。